緩慢的下午 [組詩]

我始終無法換一種方式和世界相處

與塵世的和解變得越來越困難

我仍然嘗試，在獨處時

讓自己獲得一種平靜

母親付出多年努力

試圖在她有生之年說服我

讓我成為一個虔誠的信徒

我無法讓她稱心如意

實際上我所做的一切

無不遵循內心的秩序

接受或抗拒

親近或疏離

熱愛或憎恨

有時看上去我總和天意背道而馳

但我始終無法換一種方式和世界相處

清明節(jié)給父親燒紙

人過中年

要想淌出淚水是很難的

父親，當我跪在墳前注視你荒蕪的墳塋

用木棍撥弄燃燒中的紙錢

我不再因為我們陰陽兩隔而難過

八年了，父親

我深信您已經找到了安居之所

祝您成功脫離人世的苦海

也請您不要因為我尚在人間而難過

幸 福

母親洗衣從來不用洗衣機

我用它洗衣的時候

母親就把排水管抻出來

尾端放在一個臉盆里

她搬個小板凳，坐在那里

幾個水盆水桶在身后待命

最后

因為收集了洗衣機的全部廢水

母親收獲了屬于今天的全部幸福

我一生都無法脫離那些詞語

這是日常的一天

把家人的冬裝整理裝袋

夏裝依次取出

或清洗，或熨燙

做了個別房間的保潔

受窗外幾株翠綠植物的吸引

走出房間拍照存念

這個過程

我默默想念了心中惦念已久的親人和朋友

和他們做了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交流

是的，我告訴他們

我正緩慢接受自己的衰老

接受有勝于往常的快樂、簡單和平庸

感謝一些詞語供我揮霍

讓我體面地通過它們

保留一個詩人對大千世界的質疑和熱愛

我一生都無法脫離它們

如今，愛和悲喜已用于尋常之物

回想熱愛曾經像波濤洶涌

令人悲喜交加

現在，歲月撫平了我的胸中塊壘

滾燙的文字

我已在詩中竭力避開

如今，愛和悲喜已用于尋常之物

漫步涼水河

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氣

才能為你寫下一首詩

多日不見

河水依舊自北向南緩緩流淌

我寫過的水草和落花

早已順水而去，不知所終

一只野鴨浮于河面

屈伸脖頸尋找過冬的食物

此刻，我因內心的遲疑和迷茫

到此尋找答案

涼水河靜水深流

在塵世孤懸，一副世外的模樣

我執(zhí)迷于水草和旋渦交匯產生的旋轉與沉浮

在頓悟中目送河中的流水

直至消失不見

緩慢的下午

這樣的日子還會再過上一段時間

咿呀學語的孩子在長大

滿頭白發(fā)的母親在變老

而我自己

一邊長大，一邊變老

時光時而局促時而略顯緩慢

在日復一日的滿足或遺憾中倏然而逝

曾經看重的

正在成為心中的牽念

瑣碎的日子面前

一切，都要緊

一切，又都微不足道

致父親

父親，這世間的燈火宛如昨日

只是母親更加衰老

她習慣在黎明起身，在床頭埋首

跪著懺悔，或禱告

平復和你別離八年產生的幽怨

父親，請留給我們足夠多的時間

讓母親得以反復吟誦新學的經文

直至熟稔

讓我安心服侍，此生不再留有任何遺憾

沒有什么可以是不朽的

有時，坐在涼水河的堤岸上

嘗試回憶一些往事

它們被我經歷

又在不知不覺中進入我的遺忘中

更多事物以及更多細節(jié)

隨著時間的推移

在我腦海里變得模糊而雜亂

我仰頭吹散過蒲公英的球冠

不知那一顆顆輕盈的種子

最終落腳何處

我凝視過許多事物

如今尚能緬懷的

早已變換了最初的形狀

時間面前，沒有什么可以是不朽的

明知如此

卻依舊不肯輕易松開緊握的拳頭

深 愛

總想把那些美好的植物

種在我的院子里，陽臺上

一眼望去

就能看到它們從小到大

毫無掛礙地生長

開出安靜的花

結出安靜的果實

仿佛那樣

就可以在獨處的清晨或傍晚

無聲注視著心中的深愛

我們共同遵從了命運

無論從哪個角度望過去

都找不到原來的自己

也看不到那個希望成為的自己

從以前到現在

一個人在鏡中在塵世都經歷了什么

鏡中的人不說

我也保持著必要的沉默

撫 慰

在大海邊的沙灘上

看蜂擁而至的海水

一遍遍淘洗腳下的細沙

我?guī)缀蹙鸵俅螑凵线@無邊的遼闊

持久的蕩漾、低聲的喧嘩和輕柔的觸摸了

大海照見一個中年人的困惑和疲憊

并用自己的方式將她撫慰

中元節(jié)

如果一定要我在中元節(jié)到來之前想到你

父親，我依舊做不到

不經提醒

我總是記不起一年之中

有多少個這樣的日子可以用來悼念你

在你墳頭放一些水果和點心

有時撒幾支煙

有時倒一些酒

也會將它們分一些給你比鄰而居的親人

父親，我依舊倔強

羞于在人前哭泣，即使跪在你墳前

我只在無人時刻

仿佛不經意間，眼里才會噙滿淚水

也許只有你最清楚

沒有你的日子，我在人間飽嘗委屈

我只能徒勞地在世上

尋找那個長得和你很像的人

我收獲了一顆草莓

一顆草莓正暗自慶幸

在傍晚時分遇到一個手疾眼快的女詩人

否則，它將不得不過分地紅下去

毫不猶豫地腐爛

敗下陣來

現在，它正在一首詩中大放光芒

想到所經歷的一切都將如水東逝

我那顆驕傲過忐忑過也紅潤過

恐懼過苦逼過猜疑過也念念不忘過的心

便慢慢安靜下來

我曾付出努力，試圖為時光所愛

立秋過后，陽臺上的曇花

再次奮力打開自己，在深夜

有時，我也想和它一樣

被時光短暫地安撫一下

我也曾付出努力，試圖為時光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