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1點25分,火車駛進城區,車速明顯慢了下來。
車輪與鋼軌碰撞,發出哐當的聲音,聲響的間隙逐漸變大,預示著即將到站。經過一路的霧氣,車窗像是生出一層濾鏡,霧蒙蒙的。眼前不斷倒退的樓宇,徒增一些歲月的痕跡。這也不能全怪車窗,北方的冬天本就昏昏沉沉的,給這個季節里的一切事物,都渲染出一種與生俱來的陳舊氣質。鐵道邊的白色圍墻,大概常年被翻新,墻皮的厚重肉眼可見。墻頭探出的枝杈好像被凍住了,保持不變的姿態,星星點點的白雪代替綠葉裝點它們。一隔十多年,重新回到這座城市,還是記憶中這些老面孔先來迎接我。
小貝筆直站著,像是站軍姿,又不標準,盯著斜后方遠去的風景,眼神里混雜著期待和驚詫。小貝是我的兒子,今年十歲。二十個小時的綠皮列車,生怕他堅持不了,好在一切有驚無險。有考慮過乘坐飛機,但小貝受不了轟鳴聲和無休止的耳鳴,這種體驗會使他狂躁,捂著腦袋,像是有另一架飛機在他腦海里打轉。
衣服已經放到了下鋪,我讓小貝把保暖衣穿到里面,下車前再套上那件白色羽絨服。他不愿意這樣做,擰著身子,試圖與我對抗。可能車廂里的溫暖,讓他對車廂外的溫度產生了錯誤判斷。小貝開始在原地跳腳,抑制不住的情緒露出苗頭。瞪他一眼,見不起效果,我雙手壓住他的肩膀,盯著他,做了一個深呼吸。他也跟上我的氣息節奏,漸漸恢復平靜。
我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摟著小貝的肩。手掌觸摸到蓬松的羽絨,感覺像是伸進了一朵云里。在出站口接站的人并不多,曹微微的那件綠色羽絨服特別扎眼。她在看到我的一瞬間,揮起手跳得特別高,喊著,曹斌,曹斌,這兒,這兒!多年未見,她已是長發,頭發微微卷曲,妝容精致略顯白。可能列車晚點,叫她多受凍了會兒。
走到近前,只見曹微微用一只手遮住唇角,笑容有些拘謹,時不時埋下頭,眼神飄忽,不知該往哪里看。如果不是她刻意用手去遮,我想我會以為是天氣太冷的原因,讓她面部變僵硬了。細看,她的唇角有著一道淺淺的傷痕,被粉底掩飾著,看不真切。我移開目光,看向她的額頭。三十多歲的人了,卻還像個學生一樣容易被人看得羞澀,扭扭捏捏地想要幫我拿行李。一看箱子挺大,她轉而伸手想幫著牽孩子。小貝一個躲閃,從我身右竄至身左。她說,孩子挺認生,多大了?怪靈巧,怎么沒在家上學?我說,十歲了,這不聚會嗎,順便帶著他來感受下大東北。
我和曹微微是大學同班同學,她在浙江,我在江蘇,這是我們班畢業以來第一次聚會。她乘飛機先到了,事先約好要給我接站。聚會的事,大家半年前就開始張羅了,好些人說來又不來了,過陣兒又說可以來。大家時間都挺緊,都有忙不完的工作。我一開始也說不來,倒不是因為時間問題,可能就是純粹不愿來。曹微微給我發微信,又打電話,這才把我說動。準確地說,因為這次聚會有她,我才產生了一些興趣。大學那會兒,我倆本可以處成一對,老家離著也近,理論上也更容易成些。搞不懂隔壁班班長哪點好,讓曹微微愛得要死要活的,兩人一好就是三年多,我沒撈著半點機會。畢業后他倆可算分了,眼瞅機會來了,但那段時間曹微微哭得實在慘,我想著要不還是先緩緩吧。聽班里人講,就為這事,曹微微還特地跑去對方山東老家鬧了一番。一場校園戀情,鬧成這樣真沒必要。
畢業后,我在工地干起了施工員,工作的同時,時刻關注著她的朋友圈。她倒是利索,畢業才半年,就在朋友圈里曬出了婚紗照,沒多久結婚證也接踵而至。我在評論區違心道了兩聲喜。她邀請我去參加她的婚禮,我說我在三亞這邊的工地上,旁邊就是大海,離著實在遠,以后會有機會再見。下班后,我站在礁石上抽煙,懊惱自己就是個傻缺,浪花好幾次濺到我的臉上,煙也沒抽成。看著一望無際的大海將要被夜幕籠罩,我的心更加陰沉了,感覺機會更渺茫了。后來,我從施工員一路干到項目經理,十多年里,我們竟從未有過機會見面,生活毫無交集,直到這次聚會,才讓我們兩個南方人重新聯系起來。
避開出站口擁擠的人群,來到廣場邊,我準備抽根煙再走。正前方有一個環島,環島下方原本是防空洞,后被改成了地下第一人民廣場。我掏出煙和打火機,說,這么多年,都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曹微微說,上學那會兒,我去地下廣場買過一次人參,拿回家我爸硬說是野蘿卜,給我氣壞了。我說,巧了,我也買過,我爸拿去泡酒,擱酒里越泡越腫。曹微微說,奸商還是多。我說,可不,就愛逮著我們欺負。煙剛遞到嘴邊,小貝一把搶走火機,要給我點煙。這一幅父慈子孝的畫面,給曹微微看樂了。看著曹微微樂,我也咧嘴樂,一口煙沒吸穩當,連咳帶喘。吐出的煙、哈出的氣,都一個色,分不清。
曹斌。曹微微叫我。我說,嗯?剛要問啥指示,突然小貝嗷的一嗓子,給我一驚,這孩子一點不叫人省心。小貝用打火機給掌心烤火,把棉線手套燎著了,燙出個窟窿眼,撒開膀子直甩手。我一把奪過打火機,抓住他的手,大拇指摁在他掌心上,把燒焦的棉線揉搓下來。曹微微臉上的笑容有些尷尬,像是看出了點端倪,可這件事,我還沒想好怎么跟她講。我說,剛才你想跟我說啥來著?她說,沒事,先去賓館吧,這天怪冷的。我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捏著小貝的手往前走。小貝又擰巴了,從我手心逃走,沖一堆雪跑去,來回上腳猛踹。雪堆很實,挺經踹,沒散架。好了傷疤忘了疼!看著我拇指上搓了半天痕跡猶在的黑灰,我異常惱火。曹微微勸我,說,小孩都這樣,別上火了,車又沒來,先讓他玩會兒。我點頭說,是,小孩見到這玩意兒,比見娘老子都親。冰雪在北方一點不稀奇,可在南方人眼里就金貴了。夏天,我們家樓下有個宏發雪糕批發部,三天兩頭鏟冰,門口花壇見天就有一堆小孩。一間門市,夏天賣雪糕,冬天銷羊毛衫,一年四季的生意全叫他們玩明白了。小貝穿著一雙拖鞋,上去就踹,拔腳直喊涼,邊走邊跳,雙腳像踩在趾壓板上似的。
我給小貝開了后車門,他不上,非要等我放完行李一起上車,好像我能把他弄丟似的。曹微微說,你兒挺黏你。我說,是啊,這不跟我出來了嗎。曹微微說她訂的酒店在南湖邊上,等放完東西,帶小貝去南湖轉轉。司機插話說,南方來旅游的啊,南湖行,湖上挺多適合小孩玩的東西。想跟師傅搭句東北腔,告訴他我年輕那會兒在這兒上過學,可嗓子就跟打了結似的,咋說咋別扭,索性就閉嘴了。司機又說,那地兒能滑冰,打冰尜,拉爬犁,以前用狗拉,現在換腳蹬了,大冰滑梯挺適合小孩兒玩,就是來回得扛個圈爬樓梯,不嫌累能多玩幾輪。那地兒還有人冬泳,光個膀子,我瞅著都冷,一個猛子扎下去,我都愁他們上不來。這玩意兒你們來不了,站那兒瞅,都嫌冷……
一路就聽司機在那叨叨,挺熱情,聽著也親切。乘電梯時,我問曹微微現在還能說幾句東北話不。她絞盡腦汁,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你瞅啥,我瞅你咋的,波棱蓋兒,立整兒,損色兒,造小人兒……我收起下巴,故作嚴肅,說,打住,有孩子呢。曹微微抿著嘴,唇角下拉,有點嫌棄的意思,不說話,讓我悟。再出門時,她換了件淺黃包臀羽絨服,腳蹬一雙棕色長筒靴,中間露一截肉色褲襪,遠瞅著像光著腿。冬天的行頭,一般多少都會有點臃腫,但她這身衣服竟沒半點影響身體曲線。
南湖公園入口依舊是老樣子,多少年也沒變化。園區路上的雪都被掃進兩側花壇里了,雪越積越高,像兩道小山丘。沿著湖外圍,走在景觀步道上,腳下橘紅色的面包磚,吃透了水又被凍實,變成了紅褐色。路邊草坪上滿是積雪,腳印雜亂無章。小貝在雪地里撒了歡兒,展開雙翼,像燕子一樣翱翔。
我指著一棵歪斜的水曲柳,問曹微微,記得這棵樹嗎?她回,樹怎么了?看樣子,她應該印象不深。
大一那年,我們來南湖寫生,曹微微穿了一件黑色短袖,外面套著一件紫色襯衫,胸顯得特別大,感覺扣上襯衫扣子都費勁。曹微微嘻嘻哈哈地爬到樹上,扒著樹枝,沖我喊,曹斌,我跳,你敢接住我嗎?聽我說到這里,曹微微質疑,說,我跳了嗎?我沒跳吧?我說,嗯,沒跳,我更不敢接,你要跳了,我也接了,后來會怎樣,誰都不好說。曹微微雙手插兜前行,說,說這些干嗎,那會兒你多瘦,跟個雞崽子似的,再給你壓散架了。我快走兩步,說,小雞咋了?
曹微微嫌我說話沒正形,岔開話題,說想起有個事要我幫忙。話沒說完,又原地打轉,問,小貝呢?我說,啊?剛才還在。我的腦袋一片空白,目之所及也是白茫茫一片,和小貝衣服一個顏色。我摸著面門,后悔極了,早知道不給他穿白色羽絨服了。曹微微說,孩子挺大了,一會兒指定能跑回來。我不知該咋解釋,一句兩句說不清,回她說,小貝有病,自己回不來。曹微微也顧不上細問,連連安慰,說,沒事的,沒事的,咱去湖上游樂設施找找,小貝興許好奇跑那兒去了。我被拽著往前走,眼睛朝后望著,有點不死心,還想把這片兒再看看,生怕漏了什么。
游樂場這邊,人挺多,也挺雜,穿啥色衣服的都有。沒人的地方,一眼望去心慌;人多的地方,一眼望去心更慌。穿白衣服的小孩不少,所處位置也很分散,看著都像,又都不像。啪,啪,啪!遠處林子里,一連甩出三聲麒麟鞭響,聽著像是有人在受刑,我的心揪得更緊了。
曹微微 我袖子,我沒理睬,她又加大力氣使勁 。我回頭后,她指了指遠處。那兒站了兩人,一灰一白。她說,那是小貝不?我看了看,的確像是小貝。旁邊老頭應該是賣冰糖葫蘆的,手里好像握了柄節杖,花發潦草,有點蘇武牧羊那意思。
小貝眼巴巴地瞅著糖葫蘆,不說要。那老頭也瞅著他,等著小貝開口。對峙了會兒,老頭先妥協了,拿了一串遞過去,把二維碼給小貝看,又把手伸過去,硬是沒拿到錢。老頭問他,你家大人呢?小貝不說話,自顧自地啃著。老頭又問他,大串的八塊,你有錢沒?小貝把山楂挨個咬了一遍,發現都邦邦硬的,又回過頭繼續咬第一顆。老頭說,站這兒別走,一起等你家大人來。小貝咬得沒了耐心,抬頭看向那串草莓。老頭說,都一樣,這玩意兒不能硬咬的,得用牙慢慢磨。
冰面太滑,我心里固然急切,步伐卻始終快不了。稍想快些,腳底直打哧溜,差點滑倒。曹微微連忙扶我一把。我在原地打了兩個趔趄,站穩后點頭致謝,又繼續向前。
只見老頭一手薅住小貝的衣領,與自己保持半米的距離。小貝氣鼓鼓地斜眼瞪向他,右腳朝老頭腳脖子猛踢,因距離遠踢不到,只從鞋底甩出一些雪水,弄濕了老頭的褲腿。老頭像擒住一只狍子似的,直直瞅著蠻橫發力的小貝,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壓制的笑容,說,跟個雞崽子似的。見我走來又說,你家孩兒啊?我輕輕點了兩下頭。小貝全然不顧我的呼喊,氣性看著比一般小孩都大。見此,我倏地來了火氣。剛要開罵,曹微微趕緊插話,老板再來一串,曹斌給錢。就這樣,我的怒火竟瞬間消散了。曹微微把草莓遞給小貝,小貝張口就咬,沒能咬動,有些不甘心。老頭說,都說了咬不動,得慢慢磨,偏不信。得虧這老頭也是好脾氣,若是真在冰上發生推搡,傷了誰都不好。曹微微站在我身側,似乎有話想問,但忍住了,轉而表現出一副豪邁的樣子,好像這片冰場是她的地界。她右手一揮,說,想玩點啥?我說,說得好像你很會玩似的。她指向大滑梯,說,那個沒啥技術含量吧?我說,行,兩趟下來管保你嫌累。她說,曹斌,你就放屁吧!我倆看向小貝,小貝看向滑梯,他好像也挺感興趣的。
曹微微肩上扛著一個輪胎走在前頭,很像游戲里一個角色。我扛了倆輪胎跟在她身后。高臺上面鋪了層紅毯,紅毯到處是破口,齜牙咧嘴的。曹微微邊走邊安排:一會兒她打頭陣,小貝在中間,我善后。我說,行,領導。她不耐煩地說,曹斌你少貧,老娘腳底一滑,誰都不認。滑了兩次,是挺累人。曹微微站在滑道盡頭弓背彎腰大口喘氣,像是要把吃進去的風再給吐出來。我也嫌累,可小貝還想玩,眼睛直瞅著高臺。沒辦法還得接著上。小貝坐著輪胎俯沖下來,曹微微邁著碎步前去攙他。等我下來后,小貝就上來攙我。在旁人眼里,還以為我們是一家三口呢。可能工作日的緣故,來玩的人不多,幾乎不用等太久。我們又滑了兩次后,小貝便拽著我要走,估計他是看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北方的冬天,天黑得早,才下午4點多,天就已經陰沉沉的了。
賓館暖氣燒得挺足,比上學那會兒強太多了。小貝脫了一件又一件,我阻止他,他還不樂意,在屋里橫沖直撞。礙于曹微微在,我努力壓著心里的那股火。曹微微說,點外賣吧,在屋里吃,一冷一熱的小孩容易著涼。吃完外賣已經6點多了,我打算給小貝沖個澡,曹微微說她先回屋了。電視里的樂高小人打斗得異常激烈,我猜可能是一方奪走了另一方的關鍵零件。可惜小貝沒有眼福,歪著腦袋睡著了。一看手機時間還早,才7點半,我給曹微微發去微信:小貝睡著了。她很快回我,這么早,我澡還沒洗呢。我想回她,我搓澡有一手,想了下還是忍住沒發,總這樣沒正形也不好。我說,你先洗。她回,沒事,來吧給你留門,衛生間有鎖。我說,不好。她說,你廢話真多,就想跟你聊會兒。我說,行,這可是你讓我去的。她沒說話,只給我回了個翻白眼的表情。
我翻出攝像頭,架在電視機上,插上電源,連上無線網絡,又微調了幾下角度,手機里這才呈現出令我滿意的畫面。我試著喚了小貝兩聲。小貝睡得很沉,沒有反應。出門前,我又瞟了一眼攝像頭。
我與曹微微的房間只隔了兩間客房。萬一有情況,回來也方便。門一推開,一股女人的香氣撲面而來,非常好聞。淋浴間里水聲嘩啦啦不斷,一副胴體映在磨砂玻璃上,溫熱的水流滑過她的身體。曹微微問,來啦?我連忙往里疾走兩步,回她,嗯。
沙發上扔了一件白天她穿過的綠色羽絨服,讓我想起上學的時候她總愛穿的一件綠色棉服。我總覺得棉服的面料看著眼熟,想著肯定在哪兒見過,于是一天,把她拽到食堂門外,指著厚重的棉布門簾,笑嘻嘻地問,像不?她嘴角抽了幾下,說,你咋這么欠?
房間里的味兒非常好聞,攪得我有些心神不寧。曹微微吹完頭發出來,一甩頭,這味兒更濃了。曹微微坐在沙發另一頭,套了件寬松的白T恤,沒穿胸罩,光著腿,黑色短褲若隱若現。我說,你這樣不好,我不是個廢人啊。曹微微一臉不屑,說,上學那會兒,我也沒多覺著你是個完人。我竟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俯身看茶幾上的手機。小貝睡得挺好,監控軟件沒有彈出異常窗口。她以為我看時間,問我,咋,趕時間?我跟她解釋是看監控有沒有提醒。她剛要開口問時,來了電話,是我媽。簡單寒暄了兩句,告知已經平安抵達,電話那頭提醒我出門在外要注意安全。
我離婚三年,在家閑了三年,平時畫些工程圖紙,加上幾本證書的掛靠費,日子過得也算湊合。前妻患上抑郁癥后,我們見過幾面,她問我最多的還是小貝的情況。她一直惦記著小貝。沒想到,最后我們會鬧到離婚的地步,這里頭她爸媽一直摻和,我爸媽也沒閑著,針尖對麥芒,互不相讓。
我媽早年態度強硬,嘴不饒人,說起話來像挺機關槍。如今,人變得溫和了許多,但平時偶爾提及前妻,她還是不留情面。我爸變化更大,這兩年癡迷風水,禮佛問道,床頭的相關書籍派系雜亂。我爸嚴格按照書中要求,一次次調整家中物什的方位,大到床和柜子的朝向,小到鞋子的擺放方向,諸如此類,他統一稱作“陣法”。
要說有什么效用,幾乎是沒有。這兩年,我相過幾次親,那是人家媒婆的功勞。不過都沒成。對方剛坐一小會兒,抬屁股就走了。媒婆的嘴,把我夸得像是鑲了金邊。人家都奔著我項目經理頭銜而來,以為我挺能掙,到地兒才發現,我整個一家里蹲。媒婆勸我,不能這樣,你得扯大旗說大話,不是讓你光說大實話。我說,那不害了人家?小貝有問題,這點得說清。我爸在餐桌邊坐著,恨得直拍大腿直跺腳,急壞了。我說以后就算再婚,也可能不會生了。我爸說肯定不行,老曹家香火得延續。我一再和他強調,即便我再婚再育,生出的男孩還會有像小貝一樣的可能,這是染色體的問題,不是他們想的神鬼那套。
掛斷電話,放下手機,我轉而問曹微微,你剛想問啥來著?曹微微說,下午你說小貝有病,是怎么回事?
我長舒一口氣,靠著沙發,仿佛墜進深淵。終于還是聊到了這個話題。我說,聽過超雄體綜合征嗎?曹微微瞳孔放大,上眼瞼忽地一緊,兩排睫毛隨之一顫。
小貝孤僻暴躁,情緒易怒,幼兒園沒上,托關系上了小學,一年級才念了半學期,就把同學摁地上打,用板凳砸傷同學后腦勺,還用鉛筆戳傷兩個,當然還有一些可能沒被老師發現。他媽被約去校長室談話,其他幾位家長意見一致,要求小貝退學。我們聽了校長的意見,將小貝送去特殊學校,他媽全程陪讀,坐在教室后排。念了半學期,小貝的情況幾乎沒有改善,倒是他媽患上了抑郁癥。那年我在西安帶項目,她爸媽以為我在外面瀟灑,把所有責任全部歸到我頭上,多次從中挑唆,這婚就稀里糊涂地離了。現在,我走到哪兒都帶著小貝。
房間暖氣片時不時發出騰騰騰的響聲,像是有人在下面生了一把火,又像是有人吃飽了在連續打嗝。我扭頭看了幾回,總感覺里面躲了個人。這場聚會,一開始我是不準備來的。自己光鮮體面那幾年,偏就沒人張羅聚會的事,現在落魄了,也就不好意思見大家了。如果不是曹微微的微信和電話,我可能不會來。曹微微說,當時你沒回我微信,隔了一天我給你打了通電話。我說,對,就是那通電話,讓我知道你也離婚了。
我接著說,你知道嗎?有時候我感覺小貝就像我養的一條狗,既要照顧他的情緒,還得時刻想著馴服他。我和他之間系著一根繩,多數時候,我也弄不清到底是我牽著他,還是他牽著我。這個世界那么大,有那么多人,誰和誰相遇都是命數。我得對小貝負責。
曹微微整個身子向我撲來,環抱住我。我恍惚了,仿佛看見一道海浪向我涌來,她身上的香氣,全部涌進我的鼻腔。我有些錯愕,僵硬得像尊塑像。這一記擁抱,有些同情的意味,被施舍的滋味并不好受。手機不應景地響起監控軟件的彈窗提示音,嘀嘀,嘀嘀。我抓起手機奪門而逃。曹微微反應過來,喊著,等我換件衣服,馬上過去。
好在虛驚一場。原來是被子被踢到了地上,引發了提醒。曹微微從門縫探出頭,用眼神詢問我情況。我點了點頭,表示一切安然無恙。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嘴角,用疑問的眼神看著她。曹微微反應過來,說,你是說這個疤嗎?我點頭。白天疤痕被粉底遮蓋,并不明顯,剛才在曹微微房間里,出于克制,我也沒有投去太多目光,而此刻這道疤痕一覽無余,大約有3厘米長。回想起白天時,她的笑容的確每次都只停留在一側的嘴角。她淡然一笑,說都過去了。我說,因為這離的?她回我,嗯,又說也不全是。這時她手機響了,但她并未著急去接,而是看向我,像是我還差她一個回應。我說,你那屋真香,香到我都有點想入非非。她搖頭笑我,大完人,晚安,睡吧。說著接起電話便走了。電話那頭應該是她父母,她說,到了,再有兩三天就回。再走遠些,我就聽不清說什么了。
次日,我醒得很早,躺床上刷手機。曹微微發來微信,問我,醒了嗎?我說,醒了。她直接撥來一通語音電話,接通后,她才想起小貝可能還在睡,問我沒事吧。我說,沒事,一時半會兒醒不了。聊了約有半個鐘頭,把上學的事全都回憶了個遍,中間雖隔了兩間房,但我們卻像背靠著背在講話。我也是嘴欠,話題七繞八拐,不知怎的就聊到了她大學前男友。她情緒激動,別提那個畜生,恨死他了。我說怎么了,曹微微回沒事。這一刻,我猜她嘴角的傷痕和她前男友有關。
小貝睜開眼,嘴唇發干,眼球發澀,未能適應北方的氣候,脾氣甚大。他坐起身,把床鋪拍打一通,嘴里喃喃的,不知念的什么。我幾次提高嗓門,呵斥無效,拿起枕頭打他的后背,問他醒了沒。他扭過頭,斜眼看向我,一點也沒有示弱的意思。枕頭還在我手里緊緊攥著,我恨不得用手指摳破枕套。我不停暗示自己,一定要冷靜,深呼吸。慢慢地,小貝也跟著冷靜了下來。我拿來衣服,給他一件又一件地套上,即便是櫥窗里的塑料人體模特,想來也可能會比這好擺弄些。
發現電話還沒掛斷,我拿起來繼續接聽,喂。那邊回復,嗯。又問,小貝每天醒來后都會這樣嗎?我搖頭說,也不是,可能一時沒能適應北方氣候。曹微微說,我也起了,一會兒我們先去群里發定位的地方吧。唉,心里不是滋味,原來她一直守著電話,聽到了我的不堪。現在的我好像被扒得一絲不掛地站到了她的面前。
到地方才反應過來,原來這次聚會和當年吃散伙飯選在了同一家山莊。這個選址,有些刻意,似乎在提醒我們找回一些遺落的東西。
山莊依山而建,大雪封住山里的小路,僅劈出一條通往停車場的路。這里客房不多,不知今夜會有幾人留宿。我和曹微微將行李先放至一處,占了一屋,若后面有變動再做調整。客房門外,有一條可望見山的走廊,雪落滿了欄桿,檐口掛滿一排冰溜,參差不齊。走廊中間延伸出一道天橋,與后山相連。如果沒有記錯,附近還有條鵝卵石鋪砌的小道,只可惜如今舊日山徑已無跡可尋了。我莫名有股沖動,想牽著曹微微去雪里走走,在山路上留些腳印。這時小貝顯得有些多余,站在我身側,要不是我拽著,恐怕他早已第一個沖了出去。
我朝山上一處位置指去,問,還記得那兒嗎?當年,你大概在那里解的手。散伙那夜,大家都喝了不少,幾個屋都亂糟糟的,你憋了泡尿,無奈找我求助, 著我衣服直往外跑。當時我的心怦怦亂跳,腦袋里想了很多種可能,哪承想你只是拽我替你把風。曹微微搖了搖頭,憶起不堪往事,說,你記的事可真多。又問,你有想過為何我偏找你嗎?我說,想過。又說,但后來證明是我想偏了。她再問我,要再拽你,還敢去嗎?我說,不會的,這天多冷,你又不傻。
下午兩點多,人開始稀稀拉拉地到了,像是在夢里點卯,想起一個名兒,就冒出一個人。6點多,大家在群里又確認了一番,確定人數不會再增了,眾人依次落座,滿滿一大桌,沒細點,男男女女二十多人,缺席的同學約有三分之一。東北人的豪爽的性情,完全可以從桌上的菜碼看出,鍋包肉,酸菜白肉,鐵鍋燉大鵝,還有一些菜肴,一時想不起名字了。
小貝是唯一到場的小孩,受到極大關注。一番夸贊,讓我極感不適。我的羞愧神色,曹微微有所察覺,她替我向眾人解釋,小貝因為做了闌尾手術,休學一年。眾人起哄,以為我和曹微微有事。見她沒有辯解的意思,我也就沒做過多解釋。反倒是老朱舉起酒杯,打起圓場,別鬧,別鬧,這桌最可惜的就是他們這對,本來大學就該成的。另一個聲音出來,怪誰,怪老曹自己不給力呀。眾人一陣哄笑。老朱提著酒杯來找我,拍我肩膀,兄弟,走一個。我很慚愧,其實他那件事,我沒能幫上什么忙,好在一切都過去了,他現在做得很成功。我離職那年,正趕上他從生產經理轉項目經理,時間湊巧到令人懷疑他是不是頂了我的班。老朱上崗沒一個星期,有工人摔死在工地,再沒半個月,還沒焐熱的位置就被人擼了。那段時間,他時常找我訴苦。可我干了五年項目經理,也沒遇見一例,想跟他說,這都是命數,但又覺得這不像是安慰人,只能盡量勸他看開點。
曹微微鄰座的女同學打岔,你敬老曹,人微微讓他喝了沒?老朱端著杯,佯裝猶豫,不知該如何是好。曹微微說,順著大家意思,喝,準了,只一點先說好,還有小孩得照顧,大家照著自己的量來。桌上觥籌交錯,我象征性地酌了幾杯白酒。如曹微微所言,畢竟小貝還需要我照顧。曹微微鄰座的女同學,嗑著瓜子,撣了撣曹微微的衣袖,探問道,王洋當年除了是個班長,哪點能比我們老曹強?你也是真真瞎了眼。女同學說話間隙,眼睛明顯瞟向我,想要從我這得到認同。我扭頭看向曹微微,觀察她臉上是否有不悅的神色。曹微微處變不驚,眼皮都沒抬。女同學繼續剝著瓜子,把瓜子皮都攢在一個小盤里,努力碼成一個山尖尖。我沖她舉杯,謝之不吝褒贊,咱喝一個。女同學說,這下給你能的,還跟我喝起來了。東北女人是能喝些白酒的,毫無懼色,甚至有些瞧不上我這樣的選手。她說道,老曹不是我說,你要跟我比白酒,你是這個。說著,翹起小拇指,搖了搖,眼神里帶著挑釁。即便干了多年項目經理,我的酒量仍未曾見長,老實說確實有些后悔起身,可提了杯子,不喝肯定是不行了。一想到要為曹微微出口氣,就更顧不上了,其實說是出氣也談不上,人家只是提到了一個曹微微忌諱的名字。
小貝早已不耐煩,不是踢我,就是 我褲腿,一個不留神,整個人鉆進桌底了。幾個女同學以為有老鼠,嚇得連忙起身躲避。我一把捉住小貝的腳踝,像拽住狗腿一樣往外拖。小貝死死抓住桌子,不肯松手。我沖他屁股直踹,他不撒手,我就不停,看誰耗得過誰。小貝被拽出來后,直挺挺地站在那兒,干瞪著我,仿佛偌大的包廂只有我和他兩個人。這里煙酒氣味太濃,曹微微示意我先回房間再說。老朱替我打圓場,不行上樓教育一頓,完事下來再喝點。
我替小貝洗漱完,他鉆進被子看電視,我與曹微微面對面坐在兩張床上,說著早上沒說完的話題。不知不覺,小貝已經睡著了。等到想起房間的事,去樓下前臺詢問,發現客房都已經住滿了。
淋浴間里還有著曹微微的香氣,我徜徉其中,很享受被香氣包圍的感覺,腦海里幻想著夜里可能會發生的種種。曹微微緊貼床沿側躺著,像一道起伏的山脈,身后像是平靜的大海。熄滅房間的主燈,床頭柜上的夜燈自動亮起,在地面上映出扇狀光圈。四下寂靜,我有些感慨,說,似乎所有人都過得不錯,除了我。曹微微問我,那你怎么沒在酒桌上講講?我說,誰會說這個。她說,對啊,都是普通人,各有各的不如意,你有,他們有,我也有。我說,你怎么了,因為離婚?她問我,知道我為什么離的嗎?其實是因為不能生。她說是因為大學時期的一次宮外孕導致的。我說,宮外孕這么嚴重?她說,個人體質不同,我也嘗試了很多辦法,可結果都是一樣,醫生最后說,聽天由命,或許也有可能,都說不好。為此婆家把我說得很不堪,罵的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也多次撕扯扭打。你看到的這道疤就是那個時候留下的。他媽我也沒慣著,她后腦勺也沒少縫針,頭上裹個紗布,成天跟吊喪似的。聽到這里,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副面孔,和我媽很像,半斤八兩。她拿出自己的不堪與我交換,試圖保持我倆之間的平衡。
我扯開話題,想起在南湖公園的時候,她說有事想讓我幫忙。我說只要你的事,就算幫不上,我也會盡力。
事情是這樣的,她老家那里的山上有梯田,風光不錯,朝陽初起,梯田里水波搖曳,一副熠熠生輝的景象。近些年好多老房子都被改成了民宿,生意也還可以。她外婆的老房子就在山頂,地理位置優越,觀景奇佳,尤其遇到山中薄霧,仿若置身云海。曹微微和家人協商后,拆掉了老房子,繪了建筑圖,現在主體已經完成,年后再開始考慮裝修,后來一盤算,費用可能有些超預期。我問了問她啟動資金和政府補貼有多少,現在還剩多少能花在裝修上。我說,因為沒有到現場,具體情況不太好說,但我可以給你一個參考。如果我來經營,使用平替材料,優化施工工序,節省工期盡早開業,材料上山運輸費用,需額外考慮,保守估算,會比承包出去省下三成。她說,具體點。我說,用暖氣片替換地暖,后期維護也容易,外窗三腔中空玻璃換成兩腔,山上噪聲少,保溫也足夠,像斷橋鋁型材、瓷磚、地板、家具、燈具,潔具,我都認識不錯的供應商,供貨源頭發物流,給到的價格保你滿意……曹微微說,行。我說,也巧,正好撞我槍口上。光線微弱,我倆隔著兩張床中間的過道,正好能看清對方那張臉。我說著自己的專業,滔滔不絕,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曖昧的氣氛恰到好處。
窗外山上的積雪將窗簾映出一方白,猶如一塊電影幕布,給原本熾熱的房間,平添一抹涼意。曹微微問,你冷嗎?我聽著像是某種暗示。她說她好冷,被子怎么捂都不熱。她身后是窗,窗簾隱約像是動了幾下,我上前檢查窗戶是否關嚴,被她從身后一把摟住。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僵持了會兒,她說,外面冷,我們進被子里吧。
我躺在一片海上,群山主動向我靠攏。曾幾何時一直幻想的畫面,終于成真。曹微微膚白如雪,高鼻梁,鼻翼不寬,此時她的鼻尖正抵著我的脖頸,均勻的呼吸撩動著我。她質問我,為何畢業之后就好似人間蒸發了,甚至吝嗇到連在朋友圈都少有互動。她嫌我不解風情,說其實吃散伙飯的時候去解手都是借口。說為什么我們沒能早點遇見,這些年她過得實在糟糕透了。我說,我的日子同樣很糟糕,光鮮體面也只是表面,有時候深夜犯愁,偶爾在通訊錄里翻到你,停留片刻,再原封不動退出界面。曹微微背過身子,左右扭動,像是要把身子擠進一處巖石縫里。這一刻,我對她產生了欲望,隔著睡衣,手輕撫她的胸,她未干透的長發散發出非常好聞的味道。
旁邊的屋子突然傳來女人的呻吟聲,攪亂了我的下一步計劃。我問,隔壁屋住的是我們班的同學嗎?曹微微說,應該是。我說,今天來的人里有夫妻嗎?她說,應該沒有。我用臉頰蹭了蹭她的頭發,再沒說話。
一大早,班級群里有人陸續告別,明明可以面對面進行的儀式,卻在微信群里完成,弄得這場聚會形同虛設似的。小貝醒來,看見我和曹微微收拾行李,平靜得有些異常,與昨日起床時形成天壤之別,一時我竟無法適應。下樓的時候,曹微微問我,有沒有可能小貝其實沒有問題。我搖頭,自己也說不好,畢竟有的時候他和正常小孩幾乎沒有兩樣。他能聽懂我說話,感覺很多時候,他可能只是不愿意開口。每次他發脾氣時,又像是提醒我關注他。已經幾年了,我還是沒能找到開啟這道枷鎖的密碼。
我們回到市區,在城中心找了間酒店住下。附近有幾個商業區,上學閑時,我們總愛去,曹微微可能會和她男友一起逛,而我則是跟一群狐朋狗友。那時候,我對這片很熟,很多年過去了,看似變化不大,但我們卻摸不清哪里是哪里。很奇怪,就是那種記得又記不太清的感覺,面前像是有一面模糊卻擦不干凈的玻璃。桂林路街口那家賣綠豆糕的小門店還開著,雖是大冷天,卻一點也不影響人們排長隊的熱情。我想起許多年前,自己第一次走到這里停下腳步觀望的樣子。
之后,我們繼續逗留了兩日,曹微微答應同我們一道坐火車回去。這件事讓我欣喜異常,雖然她嘴上說的是回憶上學時候的感覺,但我知道這預示著我們的關系將有進一步的可能。但我也憂慮,小貝就是一顆不定時的炸彈,隨時都可能引發一場沖突。她說等山上民宿弄好,可以把小貝接去長住,換個環境,或許能平復他的心緒,如果他愿意學點東西,也可以教教他。這個決定聽起來有些突然,但應該是她整夜深思熟慮的結果。
出發當日的凌晨5點多,我的房門被輕輕叩響。我正疑惑是有人搞惡作劇,抑或敲錯房門了,這時,手機屏幕亮了,沒有震動,也沒有鈴聲。這一刻,我才反應過來,門外的人應該是曹微微。她說她本想在微信里和我告別,想了很久,還是覺得不夠禮貌。她說,因為突然想起一些棘手的事,著急趕著去辦,所以這次就不能同行了,抱歉。迷迷糊糊剛醒的緣故,我竟鬼使神差地安慰她,沒事的,理解,理解。合上門后,站在房間里,回想起剛才自己說出的話,真想自抽幾個大嘴巴。躺在床上睡不著,翻來覆去,對著手機來回打字、刪除,發給曹微微一條微信,祝她一切順利。卻遲遲沒有收到回復。
火車剛出山海關,天已黑透,我媽打來一通語音,因為信號差的緣故,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對答,像是不在同一頻道。放下手機的那一刻,曹微微的語音電話就打進來了。她說,我現在在他家門口。我一驚,誰家?她說,這幾天這個人一直在我腦子里竄,我要殺了他,我現在這樣都是被他害的。我說,你不能干傻事。她的聲音像剛哭完,很失落,回我,可是他家屋里沒亮燈,像是很久都沒人住了。我長吁一口氣,信號突然中斷,連續回撥幾通都無果。等到信號好些,再撥打回去,那邊卻不接了。發去微信,她也不回。
我穿上鞋,準備去車廂連接處抽根煙,交代小貝哪兒也別去,坐在床鋪上玩玩平板。我剛起身,他就連忙踩上鞋子,緊跟在我身后。我回頭看他,他立馬停下不動看向我。轉頭繼續走,他不緊不慢地跟著。車窗上的冰花質地厚重,從玻璃邊沿向中心延伸,車門的橡膠皮條被封得嚴嚴實實。可能是沒有暖氣的緣故,這里冷得像處冰窖。抽完一根煙,我就得立馬離開,這里實在太冷。我掏出煙和打火機,小貝一把將火機奪走。我低下頭,任由他為我點煙。
第一下,沒打著,我很耐心地等待第二下。
第二下,也沒打著,我知道他還會有第三下。
第三下,可能是手冷的緣故,沒摁住,打滑脫手,打火機掉到了地上。他絲毫沒有去撿的意思,沖著打火機直接就是一腳。我說,撿起來!我的話并未起作用,他一副無動于衷的態度。我繼而提高嗓門,說,撿起來!他絲毫沒有覺得情況不妙,抬眉斜眼氣鼓鼓地看向我,像是在抱怨我剛才的聲音太大了。我沒有繼續開口訓斥,而是給了他一記急促且響亮的大耳摑子。小貝愣住了。一位乘客從廁所出來,扭頭看了我們一眼,甩甩手便走了。我將小貝拖進衛生間,照著屁股便是一巴掌,一連打了幾下,力度由重到輕,最后把手輕輕放在小貝背上。我把小貝摟進懷里,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腦子里很亂,心被事揪著,說是恨小貝,其實是在恨自己。
小貝擰起一股勁,身子硬邦邦的。我摟著他的后脖頸,把他帶回床鋪,給他戴上眼罩。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消停下來。
我側身坐著,身子擠進角落。小貝枕在我的腿上,枕得時間久了,我的腿麻了,沒了知覺。車廂里的燈定時熄滅了,窗外的夜變得清晰,曠野一望無際,遠方有星光點點,像是海上的燈塔。我緊了緊衣領,雙手抱在胸前,縮成一團,被小貝枕著的那條腿像是殘肢,動彈不得。車窗外的夜空幽藍深邃,和大海很像。我能想象得到,曹微微現在也許正背靠著院墻坐著,和我看向的正是同一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