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代雕版印刷與文化》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對兩宋時期的雕版印刷情況進行重新審視,深入探討版印傳媒與宋代文化繁榮之間的聯系,并提出要劃分新方法、發掘新史料、引入解讀新視角、展現研究新層面。從文獻學角度看,該書架構合理、征引豐富、理解深刻、闡述準確、視角獨特、結論新穎,是一部有分量的歷史文化論著。對書中主要觀點和內容特色進行分析,以期引起相關學者對該書的研究和討論,進一步深化宋代雕版印刷及宋代文化的相關研究。
關鍵詞:宋代;雕版印刷;傳媒;文化;《宋代雕版印刷與文化》
河南大學圖書館研究館員于兆軍的《宋代雕版印刷與文化》(以下簡稱《文化》)是一部以嶄新視角研究宋代雕版印刷的專著。《文化》以宋代雕版印刷興盛的背景及原因為切入點,對兩宋雕版印刷情況進行介紹與評述,并重新審視宋代雕版印刷與圖書革命、文化繁榮的關聯。該書洋洋大觀,思路清晰,觀點新穎,精義迭見,鞭辟入里。
一、劃分新方法:官府與民間刻書雙足鼎立
對于刻書系統的分類,近代著名版本目錄學家葉德輝在其著作《書林清話》中將古代的書籍刻印分為官刻、私刻和坊刻三大系統。這是比較常見的劃分方法,受到許多學者的認可。北京大學教授肖東發則將歷代刻書劃分為六大系統,即中央政府刻書、地方政府刻書、私家刻書、民間坊刻、寺院刻書和官私兼辦的書院刻書。在《文化》中,作者不落窠臼,將宋代的刻書劃分為官府刻書與民間刻書,指出“宋代官府刻書包括中央政府刻書、地方政府刻書”,而“民間刻書包括私宅刻書、書坊刻書以及寺院、道觀刻書”[1]31。這種分類方式顯然更加簡潔明了,且符合邏輯。
由于南北兩宋刻書各有特點,作者選擇了用兩章分而述之的方式。在第二章中,可以了解到以汴京國子監為首的北宋中央官刻興盛無比;熙寧以后,隨著刻書政策放寬,地方政府和民間刻書逐步成為中央官刻的有益補充。第三章則展現了南宋雕版印刷的全面繁榮。雖然南宋監本在數量、內容及質量方面都無法與北宋監本相提并論,但地方官刻卻成為一時之風氣。除此之外,在民間刻書方面,南宋私宅、書坊及寺院道觀刻書均一路高歌,結出累累碩果。總而言之,北宋中央官刻興盛無比,南宋中央官刻走向式微,地方官刻趁勢而起,民間刻書更是在北宋中后期的基礎上異軍突起。
在這兩章的論述過程中,作者征引廣泛,運用大量的表格和數據,無不展示出南北兩宋是“雕版印刷史上的‘黃金時代’”[2]。《文化》第三章共出現了5個表格。以《中國古籍總目》中所錄的宋代各路使司刊本與各郡齋刊本為例,表格中詳細列舉了現存各刻本的集名、編纂者、注疏者、版本類型以及所藏地[1]97-98。從統計表中不難看出,雖然歷經近千年的滄桑,南宋各路使司刊本至今仍存有20多種,各郡齋刊本有49種,可見當時刻書之多。《文化》中為支撐論點所列舉的數據更是不勝枚舉,且作者親手統計的數據就有近20組。如作者在列舉北宋地方官刻圖書的情況時,參考了眾多前人著錄和相關研究成果,將何時何地刻印何書,乃至各書刻印卷數均列舉在冊,足以看出作者心至誠、行至臻。
南北兩宋官刻私雕并舉,其刻書機構之多、地域之廣、規模之大、內容之贍、數量之多、貿易之盛和流通之廣堪稱前所未有。宋版書以其摹寫之精、雕印之佳得以貫古絕今。
二、發掘新史料:深藏不露的北宋汴京刻書
南北兩宋有浙江、四川、福建和江西“四大刻書中心”。由于江西書坊刻書是在南宋才逐步興盛起來的,因此很多學者在談及北宋的刻書中心時只論蜀、浙、閩三地。事實上,“汴京是北宋最先興起的刻書中心,也是北宋最大的刻書中心,無論在圖書雕印史上,還是在圖書出版史上,都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1]47。
那么長久以來汴京刻書為何會被忽視呢?《文化》中主要提及了兩個方面。其一,一直以來,談到北宋汴京國子監刻書,很多人總是認為國子監刻書大多下杭州鏤版。近代國學大師王國維在《兩浙古刊本考》序言中曾表示“北宋監本刊于杭者,殆居泰半”[3]。“王國維考證出來的北宋監本共119部,6 779卷;而據王考證,只有23部書下杭州鏤版,共1 589卷”[1]56。無論從部頭還是卷數上看,下杭州鏤版的占比都不高,加之王國維并未考證出全部監本,實際比例只會更低,故而可見王國維“所言當有夸大”[4],“而就全部北宋監本來說,大多仍是在汴京雕版印刷的”[1]56。其二,時至今日,仍未發現汴京民間刻書的實物,只鱗片甲的直接史料記載也是掛一漏萬。在這種情況下,作者另辟蹊徑,善用旁證,從圖書交易、學人的版本目錄研究成果、刻書禁令、宋代的史料筆記四個角度重現汴京民間刻書的繁榮景象。
不僅如此,作者在《文化》中還深入剖析了北宋汴京刻書興盛的原因。首先,北宋汴京刻書具備天時之利。北宋王朝建立,汴京成為都城,且建國后統治者實行“右文”國策,大興科舉,“這些都為汴京刻書事業的騰飛奠定了基礎”。其次,北宋汴京刻書占盡地利。汴京不僅是北宋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教育中心,還是全國的藏書中心,“汴京藏書的豐富為大規模刻書提供了豐富的資源”。最后,北宋汴京刻書享盡人和之利。汴京既擁有大批刻工和印工,又有“其他地區無法比擬的巨大圖書需求市場”[1]49-54。這些天時、地利與人和條件共同作用、相互影響,共同促進了汴京刻書事業的繁榮。
《文化》對于北宋汴京刻書的剖析具有重要的意義。第一,肯定了北宋汴京刻書及其歷史貢獻。汴京刻書促進了北宋其他三大刻書中心的壯大與繁榮,版權意識在此萌芽,圖書管理制度在此形成。第二,作者關注到了版畫領域。在北宋汴京,版畫作為插圖第一次被運用到書籍中,木版年畫得以發明創造。第三,更新了固有觀念,為汴京刻書研究添磚加瓦,使汴京國子監刻書跳出了“下杭州鏤版”的窠臼,還原了汴京民間刻書的昔日榮光,更證實了汴京是名副其實的北宋“四大刻書中心”之首。
三、解讀新視角:書籍傳媒生產的巨大革命
“書籍”是用文字或其他信息符號將知識記錄于一定形式材料之上的著作物。然而,從現代傳播學的角度看,書籍也是一種傳播媒介,即知識傳播的中介。因此,兩宋時期雕版、活版印刷的大量書籍報章都可以稱為“版印傳媒”。“版印傳媒不僅是宋代最先進、最具影響力的媒介,也是宋代諸多傳媒媒介中的主導媒介。”[1]6在《文化》中,作者還指出宋代雕版印刷“無疑是書籍傳媒生產的巨大革命”[1]143。歷來研究雕版印刷的論著不勝枚舉,但從“傳媒生產革命”這樣的高度來評價宋代雕版印刷的巨大作用與貢獻的少之又少。
在我國數千年書籍的演變史中,涌現出了甲骨、金石、簡牘、帛書、寫本、印本等多種形式的傳播媒介。和題壁、刊石相比,雕版印刷靈活、便攜的傳播優勢是不言而喻的。此外,雕版印刷的傳播效率也是鑄金、勒石、簡帛等傳播方式無法企及的。寫本與印本這兩種形式看似相去無幾,實則大相徑庭。明代學者胡應麟評價印本圖書相較于寫本具有易成、難毀、節費、便藏的優點;學者張高評也曾稱贊“印本以量多、質高、物美價廉、閱讀便利、傳播快訊,促成知識革命”[5]。
印本得益于印刷術的助力,具有無遠弗屆的傳播優勢。其一,印本書籍物美價廉。作者以同一本書、同一歷史時期為前提,深挖史料,發掘出當時印本的成本僅為抄本的十分之一的證據。由于史料并未明確記載刊印的數量,作者從具有特殊性質的歷書出發,細致推理,得出“就一般銷量的圖書而言,印本和抄本的價格差距可能要小一些”[1]187的結論,可謂嚴謹與巧妙兼備。其二,印本書籍便攜便藏。一方面,兩宋盛行的“包背裝”和“蝴蝶裝”這兩種裝幀形式使圖書更加方便攜帶和存放;另一方面,雕版印刷可以“日傳萬紙”,詩文著作須臾之間便可化身百千,故而兩宋官私藏書蔚然成風、無比興盛。其三,印本書籍訛誤較少。“宋代圖書校勘無論是校勘理論還是校勘實踐都取得了豐富的成果”[1]193,不僅有學者制定通用校勘“正誤表”,而且官私刻書無不重視校勘,甚至促使了“專業編輯”的出現。其四,印本書籍流通范圍大。宋代雕版印刷業的繁榮從根本上導致了宋代圖書貿易的繁盛,官刻和家刻除少量賜贈、借贈外,有相當一部分作為商品進入流通領域,書坊更是宋朝圖書貿易的“主力軍”,其中麻沙書坊刊印的書籍遠銷全國各地,甚至流往海外。
在造紙術和印刷術被發明以前,書籍生產非常困難,知識往往被王公貴族壟斷,雕版印刷使書籍這一“舊時王謝堂前燕”得以“飛入尋常百姓家”。從宋代書籍生產的壯觀景象來看,用“傳媒生產的巨大革命”來評判宋代版印既貼切新穎,又名實相符。
四、研究新層面:相得益彰的版印與文化
宋朝建立之初,通過“陳橋兵變”獲得政權的趙匡胤十分清楚“王者雖以武功克定,終須用文德致治”[6]的道理。他認真總結并汲取五代十國以來的經驗教訓,制定“右文”的基本國策,主張“以文化治天下”。誠然,宋代文化登峰造極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版印傳媒的繁榮確是其中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之一。然而,一直以來,學者對宋代雕版印刷的研究多局促在狹小的天地里,很少上升到文化的層面。作者在《文化》第六章中則深入分析了宋代雕版印刷對宋代經學、史學及文學的促進作用。
首先,雕版印刷與宋學的鼎盛。“宋學”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宋學”是指宋代的一切學術,而狹義的“宋學”專指宋代經學,因為經學是宋代學術的中心。學者彭清深指出:“在儒學復興的浪潮中,雕版印刷散發出了絢麗的光輝。”[7]此結論的得出脫離不開以下兩個原因。第一,宋朝的許多統治者都曾下令校刻出版經書,上之所好,下必尤之,于是書坊也開始大肆刊印儒經。“今有文獻可考的宋代所刊印的經部圖書有近千種”[1]213,這顯然得益于雕版印刷的廣泛應用。第二,宋代的“注經”與“疑經”都與版印圖書促進宋人學識提高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由此可見,宋代雕版印刷對經學的傳播和儒學的復興具有重要作用。
其次,雕版印刷與宋代史學的繁榮。宋代史學極為昌盛。陳寅恪曾做出“中國史學,莫盛于宋”[8]270的評價,著名史學家蒙文通也表示“史學莫精于宋”[9]。由此可見,眾多學者對宋代史學的贊美都溢于言表。《文化》針對雕版印刷對宋代史學的影響進行了考釋和總結,即宋代刻書業的興盛為史學繁榮奠定了傳播的物質基礎,激發了宋人編史的熱情,促進了史學研究熱點的形成”[1]218-222。
最后,雕版印刷與宋代的文學創作。“文學是一種基于媒介的藝術,文學的存在和發展離不開傳播和媒介。傳播媒介不僅是文學傳播的外在物質表現形式,也是構建文學本身的重要組成部分”[1]225。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文化》中有許多讓人為之眼前一亮的觀點,如作者評價蘇軾的個人命運可謂“成也雕版,敗也雕版”[1]228。版印傳媒使蘇軾的文學作品在其生前就獲得了極高的評價,然而,《錢塘集》的刊行直接導致了“烏臺詩案”的發生,從而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版印對文化的影響可見一斑。
陳寅恪認為“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8]277。無獨有偶,雕版印刷也在兩宋登峰造極。在文化發展和傳承過程中,印本傳媒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宋代雕版印刷既是宋代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又是宋代文化興盛、文化高峰形成的重要原因。
總而言之,《文化》以宋朝“崇文抑武、重視刻藏”“崇儒禮士、擴大科舉”“讀書蔚然成風、學術日漸昌隆”“經濟日趨繁榮、技術發展進步”[1]9-29的時代背景為切入點,對兩宋官府及民間的刻書情況分而述之,并深度挖掘北宋汴京刻書及其歷史地位,著重分析了雕版印刷引發的宋代印本生產、流通、庋藏等圖書領域的一系列深刻變革,以及雕版印刷為宋代文化昌盛所提供的強大助力。全書架構合理,征引豐富、視角獨特,是研究宋代雕版印刷與文化的論著中十分有分量的一部,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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