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善”生物功能觀的“規范性困境”及其解決方案

摘要：面臨進化論者對以“繁榮”概念為核心的“自然善”生物功能觀的詰難，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為了保證倫理學的獨立性而完全拒絕了進化生物學。但是，這樣的辯護會導致“自然善”生物功能觀陷入“規范性困境”，最終危及其倫理自然主義立場。由進化引發的“規范性困境”使得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在倫理自然主義立場與倫理學的獨立性之間不得不做出選擇。實際上，從倫理自然主義立場出發，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需要自然科學的理論基礎來明確生物功能的生物規范性，并以此來解決“規范性困境”。在進化發育生物學的基礎上，將對生物功能的理解還原到生物體層面，這樣不僅可以確保倫理學的獨立性，而且可以用進化生物學的理論明確生物功能的規范性，解決“規范性困境”和進一步明確倫理自然主義立場。從進化發育生物學視角出發，可以為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提供一種有限度還原到生物體的解決方案。

關鍵詞：生物功能；倫理自然主義；進化發育生物學；生物體；規范性

中圖分類號：B82-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25）03-0083-06

以邁克爾·湯普森（Michael Thompson）和菲利普·福特（Philippa Foot）對生物體（organism）的“自然善”（Natural Goodness）評價的解釋為代表，新亞里士多德倫理自然主義（ethical naturalism）（1） 持有這樣一種觀點：人類的道德美德（moral virtue）（2） 是“自然善”的一個例子，是一種也存在于非人類動植物領域的善（goodness）。（3） 這種觀點是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在對生物體生命表現形式的自然—歷史判斷（natural-historical judgements）基礎上建立的一種關于物種的目的論框架（4） ，他們認為生物體的生物功能是促使其“繁榮”（flourishing）（5） 所必需的，而“自然善”是基于生物體是否充分發揮其“繁榮”的生物功能的評價。

以威廉·菲茨帕特里克（Willian Fitzpatrick）為代表的進化論者對“自然善”生物功能觀中的“繁榮”概念提出了質疑，他們認為生物功能應該指向生物體的基因延續，并非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所主張的“繁榮”概念。面對這些質疑，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為了保證倫理學的獨立性，拒絕接受進化論者的觀點，并認為“繁榮”的概念是以生命自身的形而上學結構為基礎的，與進化生物學無關。

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因為保證倫理學的獨立性而堅持了一種物種本質主義的立場，但是這種與自然科學完全脫離的辯護會使“自然善”生物功能觀陷入“規范性困境”，從而危及倫理自然主義立場。事實上，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并不需要完全拒絕進化生物學，通過參照進化發育生物學的生物體概念，可以為其提供自然科學的依據。由此，我們提出一種有限度還原到生物體的解決方案，既可以在保證倫理學獨立性的前提下解決“規范性困境”，又不必放棄倫理自然主義立場。

一、由進化引發的“規范性困境”

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把對“自然善”的評價擴展到對人類道德的評價，將道德美德視為人類“自然善”的一個實例，并表明道德判斷與人類和非人類動植物的“自然善”中“善”（good）與“惡”（defect）的判斷是同類型判斷?；凇胺睒s”概念的生物功能觀作為“自然善”理論框架承上啟下的重要部分，向下保證了人類與非人類動植物之間自然—歷史判斷的連續性，向上承接了“自然善”的概念，并進一步說明了道德美德和“自然善”之間的聯系，體現了新亞里士多德美德倫理學關于生命自身的形而上學結構的倫理自然主義特征。（6） 然而，在進化論者看來，“自然善”生物功能觀與進化生物學觀點是相悖的，威廉·菲茨帕特里克就指出關于“繁榮”的生物功能論述在進化生物學背景下是無法理解的，他認為生物功能是根據生物體自然選擇的進化角度來理解的。（7）

威廉·菲茨帕特里克的觀點依賴于以基因為中心的進化解釋，其最主要特征是將自然選擇的因果關系置于生物體進化的主要過程中。他主要從兩個方面對生物體的進化過程進行了分析。在生物目的方面，他認為自然選擇的作用是基因在生物體中施加表型效應（phenotypic effects）而增加其在基因庫中的頻率，最終有助于促進基因的繁殖，而并非總是促進生物體的“繁榮”。在生物功能方面，他將生物功能看作是生物體促進基因復制最終目的的主要途徑，生物功能是以基因復制方式來理解的，并表現為一種盲目的自然力量，來影響生物體的進化過程。

威廉·菲茨帕特里克列舉了“蜜蜂需要蜂刺來保護蜂巢”的例子說明把生物功能理解為促進生物體“繁榮”的觀點是不合適的。蜜蜂為了保護蜂巢而使用了自己的蜂刺來驅趕入侵者，但是，失去蜂刺的蜜蜂會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內死亡，這顯然不會促進它自身的“繁榮”。相反，由于蜂巢對蜂群成員的生存以及蜂王的繁殖至關重要，因此保護蜂巢維護蜂群的生存和繁殖是蜜蜂犧牲自己的唯一理由。在以威廉·菲茨帕特里克為代表的進化論者看來，生物體的最終目的指向其基因的復制，生物功能也主要是促進生物體的基因復制，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提出的“繁榮”概念在目的和功能兩個方面都不能解釋這種以基因的自然選擇為核心的進化現象。

針對威廉·菲茨帕特里克等進化論者提出的質疑，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拒絕接受進化論者的觀點，認為進化論者的生物功能觀與“自然善”生物功能觀是有區別的，其所堅持的生物功能觀點與進化生物學沒有任何聯系。其中，米卡·洛特（Micah Lott）認為“繁榮”的概念并不是根據進化史來區分的，而是根據生物體生命周期的特征，與進化生物學當中的適應性生物功能概念不相關。（8） 并且，邁克爾·湯普森認為參照進化生物學的概念，會使倫理學變成進化生物學的一門分支學科，從而喪失倫理學的獨立性。（9）

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為了保證倫理學的獨立性，提出了一種與進化生物學完全脫離的辯護。但是，由于“自然善”生物功能觀缺少自然科學的描述，無法通過進化生物學的方法來明確功能的規范性（normativity）。功能的規范性內含了一種與其相對應的價值評價（如果X具有功能F，我們通過F判斷什么是好的X，或者，什么對X有好處）（10），生物功能的價值評價決定了生物功能是否具有規范性。對生物功能規范性的完整論述必須涉及價值評價，解釋生物功能的規范性不僅需要解釋一個生物功能是如何發揮作用的，而且還包括其對生物體生命歷程的貢獻是什么，價值評價體現于規范性之中，并影響任何時刻下生物功能的具體發揮。這意味著，對于生物功能的完整論述需要考察特定功能在不同語境情況下的價值評價。

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與進化論者對生物功能規范性的論述方法是不同的。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采用了一種建立在物種本質主義立場上的自然—歷史判斷來解釋生物功能的規范性。“繁榮”的概念是建立在亞里士多德的生物學基礎上的。在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的觀點中，物種被理解為具有本質的時間實體，物種的隸屬關系和一組功能都代表了一種關于生物體物種的自然—歷史判斷標準，用來評估個體是否是其所屬物種的良好樣本，是否能過上繁榮的生活。而進化論者的觀點遵循進化生物學中關于功能的論述。在進化生物學中，功能的性質是從自然選擇的進化角度來理解的，功能通過還原到性狀遺傳的自然選擇歷史中來確定規范性。（11）威廉·卡斯比爾（William D. Casebeer）認為進化生物學中功能的規范性是可以還原到進化生物學來理解的，例如，他認為心臟的功能是用來泵血的，這種功能賦予了心臟一種對抗其他遺傳變異的效用，如果心臟不能正常發揮功能，就會出現故障。（12）這說明，進化生物學中功能的規范性是功能在生物體的自然選擇歷史中的價值體現。

在進化生物學中，進化生物學的科學基礎為功能的規范性提供了一種價值支撐，同時，功能的規范性是建立在一種關于生物適應性的自然事實基礎上的。大衛·帕皮諾（David Papineau）提出的科學還原模型（Model of Scientific Reduction）在自然主義的基礎上支持了一種生物適應性的規范性主張，他認為涉及生物適應的規范性是客觀存在的，并且，通過生物層面的規范性可以延伸出更高層次的倫理層面的規范。（13）我們認為，這樣做有兩方面的優勢：一方面明確了規范性在生物層面與倫理層面的區分，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對建立在自然主義基礎上的規范性的質疑；另一方面明確了功能在生物體進化歷史中的價值評價，在進化的歷史中，由于過去的一種自然選擇的優勢，從而造成的適應性效果會維持生物體繼續存在，以此可以建構完整的生物功能的論述。顯然，由于新亞里多德主義者放棄了進化生物學的自然事實基礎，生命形式結構物種本質主義不支持這種生物適應性的規范性主張，這導致“自然善”生物功能觀的規范性方法放棄了價值評價，不足以構成一個完整的生物功能論述。

進化生物學功能的價值評價體現為基于特定性狀在進化歷史語境中的維持狀況，按照促進基因延續的最終目的做出評價。進化論者將生物功能理解為基因的延續，強調特定性狀在過去的維持狀況，即特定性狀通過自然選擇進化。由于生物體擁有該性狀在進化歷史語境中的維持狀況，從而獲得更大的繁殖成功率。并且，由于特定性狀擁有進化歷史中的功能，即便事實上當下不能執行功能的作用，也符合促進基因延續的最終目的價值要求。

在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的觀點中，生物體被理解為物種的一部分，對生物體的判斷參照了物種的評價標準，例如，不在春天繁殖的山貓就是不好的。然而，自然—歷史判斷并不是一個普遍可量化的判斷，山貓在春天繁殖的自然歷史表述，并不能等同于“每只山貓在春天繁殖”，因為不是每只山貓都必須這樣做。自然—歷史判斷忽視了對具體生物體的考察，以此為基礎的“繁榮”概念只涉及到生物體生命中某一時刻的生物功能，即X有一個功能F，那么X 就能夠執行F。

在功能F-ed（進化歷史中存在的功能）的情況下，進化生物學的方法預先假設了F-ing（某一時刻具有的功能）的規范性是建立在生物功能的進化歷史中的。我們可以根據X’具有過去X的功能F，推導出X’功能的規范性，即使X’從未執行過F。而在“繁榮”的生物功能觀中，我們只處于功能F-ing的情況下，無法保證推導出的結論具有規范性。（14）這意味著，“繁榮”的概念的價值評價無法周延到任何時刻下生物功能的規范性當中。

“自然善”生物功能觀不支持進化生物學基礎上的生物適應性規范主張，并且，關于“繁榮”概念的生物功能論述不具備對功能的價值評價，不足以構成一個完整的生物功能論述，由此導致了“規范性困境”。我們認為，從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的倫理自然主義立場出發，“自然善”生物功能觀要首先具有建立在進化生物學上的一種生物適應性的規范，才能繼續在倫理自然主義的范圍內討論倫理層面的規范，這是其倫理自然主義立場所預設的要求。正是因為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無法保證“繁榮”概念的價值評價在生物功能的任何時刻都具有規范性，最終危及倫理自然主義立場。

“規范性困境”讓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不得不做出兩難選擇。一方面，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堅持物種本質主義的立場保證了倫理學的獨立性，但拋棄了進化生物學，導致“自然善”生物功能觀忽視了價值評價，并陷入“規范性困境”，最終危及其倫理自然主義立場；另一方面，如果接受進化論者的觀點，那么將會喪失倫理學的獨立性，甚至會成為進化生物學的分支。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需要在保證倫理學獨立性的前提下，進一步說明促使“繁榮”的生物功能是如何具有生物規范性并且“自然”的。

二、從基因到生物體：進化發育生物學的生物功能觀

威廉·菲茨帕特里克將基因的延續看作一種自然選擇的進化力量介入到生物體的生物功能和目的結構中，并以此來反對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提出的生物功能觀。在以基因為中心的進化解釋下，生物體被視作基因表觀表達與環境之間的一種進化紐帶，只是承載基因隨時間變化的因果力的一個“載體”，并且忽視了環境對生物體表觀遺傳的影響。在進化生物學內部，生物體概念的回歸體現了以基因為中心的進化解釋逐步讓位于以生物體為中心的進化解釋的趨勢（15），由此興起的進化發育生物學以及生物功能的組織解釋（Organizational Account of Biological Function）可以作為一個新思路來解決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面臨的“規范性困境”。

進化發育生物學的觀點強調了生物體的表型可塑性（phenotypic plasticity）在發育以及進化過程中的重要性，并將其視為進化過程中的一部分。生物體的表型可塑性體現了對其生存環境自我調節的適應性反應能力，韋斯特-埃伯哈德（Mary Jane West-Eberhard）將這一過程中的協調性稱為表型適應（phenotypic accommodation）。（16）這種觀點的核心是，新的適應性表觀變化并非是由基因頻率的變化引起的，而是表形可塑性在適應性進化中通過遺傳適應來鞏固表觀創新的結果。（17）表觀可塑性體現了生物體的整體適應性進化，能夠對內部環境和外部環境自主適應，并有針對性地對其進行改造，使賴以生存的整體環境能夠支持其進一步發展。

相比進化論者遵循的以基因為中心的進化解釋，進化發育生物學觀點的優勢在于：第一，反映了生物體與環境之間更具能動的雙向關系。進化發育生物學觀點將生物體視為一個能動的進化基本單位，并認為環境與生物體在進化的歷程中應該是一種雙向反應的關系，而非機械式的單向“被選擇”與“淘汰”；第二，展現了生態位建構的能動性。進化發育生物學觀點預設了生物體對外部生存環境的主觀能動的構建，即生物體通過活動選擇、定義并改造、創建自己的生態環境。從進化發育生物學的觀點出發，生物體的進化與發育是一個系統性的過程，生物體系統內各部分與整體呈現一種耦合性結構，并通過自身的內在調節機制與外界環境產生因果聯系，這樣的宏觀體系體現了進化生物學內部對生物體概念以及進化的重新理解。

在此基礎上，弗朗西斯科·瓦雷拉（Francisco Varela）和安德烈亞斯·韋伯（Andreas Weber）提出了具有影響力的自創生理論（Autopoiesis），認為性狀在有組織的系統內所起的作用是內部自我調節與外部交流調節，并以此來確定生物性狀的功能，以促進其自我再生的持久性和整個系統的維持性。（18）弗朗西斯科·瓦雷拉把適應性描述為生物體內部的調節機制，將能動性描述為生物體認知其與環境之間互相干擾的結構耦合的調節機制，并將這樣的調節機制視為自生系統的規范，以此來維持自身的能量守恒。

有些學者將這些觀點與功能概念相聯系，認為生物體根據功能歸因的部分可以單獨導致系統性組織生成的實現，并根據生物體的各個部分如何幫助組織滿足生理需求和適應環境來判斷其功能的歸屬。（19）以此為基礎的生物功能的組織解釋被定義為：在自我維持系統S中，性狀T的組織功能的結構形式表現為T對S自我維持的貢獻，其特征是：（1）根據系統組織內各部分對整體系統維護作出的貢獻來確定功能；（2）生物系統是自組織和自我維持的自主系統，生物功能的組織解釋是針對與自主系統有關的功能的特殊使用。彼得·麥克勞克林（Peter McLaughlin）認為，我們可以在不訴諸自然選擇的情況下抓住功能歸屬的解釋力，自然選擇的歷史過程并不是解釋功能性狀為什么存在的唯一機制，還有一個自我維持系統的反饋機制在個體生物體中運行。（20）生物功能的組織解釋認為正是生物體的這種自我維持特性決定了功能的歸屬。一個自我維持的系統通過產生一些自身存在的必要條件來維持自身，這意味著，系統是由有助于保持其系統組織完整的部分和過程組成的，同時需要不斷地更新和被組織所要求。與歷史方法相比，生物功能的組織解釋是一種前瞻的方法，同時也是可以向后歸因的。生物功能的組織解釋提供了生物體在維持其自身的過程中的規范，它將生物體所處生存環境視為其自身系統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自身系統內的反饋機制具有協調各部分來為系統服務，并推動自身系統整體向前發展的功能價值，同時滿足對生物功能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考察。

進化發育生物學的觀點可以為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提供一種基于生物體概念的自然科學理論框架。生物體概念的回歸彌補了進化論者將對進化的理解過分還原到基因層面的不足，并且，生物功能的組織解釋為“繁榮”概念提供了一種立足于進化生物學的生物規范性依據。因此，我們可以在進化發育生物學的生物體概念以及生物功能的組織解釋的基礎上來解決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面臨的“規范性困境”。

三、基于生物體的有限度還原方案

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放棄了用自然科學的觀點來描述“自然善”生物功能觀，同時其物種本質主義立場的自然—歷史判斷又并非以進化生物學的標準為依據，這使得“自然善”的整體理論框架脫離了自然科學的范疇，而沒有進化生物學以及其他自然科學為基礎的倫理自然主義立場可能會遭受更多的質疑。

通過對造成“規范性困境”的原因進行分析可以發現，進化論者的質疑只是外部因素，而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拒絕進化生物學，并且堅持物種本質主義的立場才是其根本原因。其預設的道德主體概念局限在了物種層面，而忽視了生物體層面的科學描述，從而阻斷了吸收進化生物學觀點的“通道”，并最終導致了“規范性困境”。由此，我們認為解決“規范性困境”的關鍵在于選擇一種進化生物學和倫理學都能夠容納的道德主體概念。

事實上，生物體在環境變化時適應環境的表現體現了其自主性（autonomy）能力，即利用外界的環境來塑造自身和繁殖后代，或者按照遺傳的特點生長、發育、運動。人類的行為基本遵循了生物體的活動規律，人類的主觀能動性是生物體的適應環境自主性能力的重要體現。正是因為生物體的自主性和主觀能動性，才使得“自然善”和“繁榮”對生物體產生了價值意涵。進化論者將道德主體性過分還原至基因層面，基因缺乏自主性和能動性，也就不存在與其自身自主性和能動性行為相關的道德問題。因此，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對于道德主體概念的討論，應當保持在生物體的層面，并以此為道德主體的界限。以進化發育生物學的最新觀點，我們提出一種建立在進化發育生物學基礎上有限度還原到生物體的解決方案，可以在保證倫理學獨立性的同時解決“規范性困境”，并進一步明確其倫理自然主義立場。

首先，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要在倫理學與進化生物學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一方面，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需要用進化生物學的相關理論來解決“規范性困境”；另一方面，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想要保證倫理學的獨立性，拒絕倫理學成為進化生物學的一個分支，應當保證道德主體概念的底線，即符合人類道德活動的生物體概念。因此，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應當從關注生物體概念的生物學理論中明確生物規范性，進而獲得一種有限度還原到生物體的解決方案：即對生物功能的理解有限度地還原到生物體層面，來獲得進化發育生物學的生物體概念的支持，并以此明確生物規范性。

其次，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可以基于進化發育生物學的生物體概念來解決物種本質主義立場的問題。進化發育生物學強調生物體作為一個自主性系統，能夠依據生存環境進行自我調整，展現了促進自身的發育和進化的最直觀自然狀態，我們將這種自我調整能力概括為自我維持、自我發展和自我適應三個維度。自我維持表現為生物體作為一個系統，其系統內各部分與整體呈現一種耦合性結構，并通過自身的內在調節機制與外界環境產生因果聯系，以期達到生物體持續存在的自我發展狀態。自我發展表現為生物體對其所處的生存環境進行主動建構，將各種有利的和不利的因素整合進自身的發育過程中，并以此來促進自我發展。自我適應表現為生物體必須以自身條件的基本動態約束的再生來進行功能組織，動態約束過程的每一部分都需要其他部分來發揮作用，反過來又有助于其他部分發揮作用。由此，生物體的生物功能應當是作為生物體自主性的重要體現，從生物體的自主性角度出發，其一切活動都服務于自身的持續發展，而持續的發展正是體現了生物體的繁榮，這里的繁榮與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所提及的“繁榮”概念保持一致，即生物體的一種興旺發達、過上美好生活的狀態。

最后，參照生物功能的組織解釋來解決“規范性困境”。通過參照進化發育生物學的生物體概念以及生物功能的組織解釋，生物體的一切行為或者活動都可以看作生物體系統內部的自我維持，以及依據外界環境變化進行自我調整、重新建構的自然狀態，其中蘊含了一種促進生物體持續不斷發展的自主性生物價值評價。同時，將生物功能的規范性與生物體持續不斷發展的自主性價值評價聯系起來，滿足在F-ed與F-ing情況下的考察，也可以保留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對包括人類與非人類動植物的“自然善”整體理論框架。

總之，最新的進化發育生物學觀點對于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是有利的。在“自然善”的主張中，“自然”也不應僅僅是對生物體形而上學的承諾，還可以是通過參照自然科學而構建的概念。生物體的自主性是其在自然界中生存所具有的獨特特征，是體現生物體作為自然存在的關鍵——它不僅反映了生物體對環境的適應性，也表征著生物體的生命本質。生物體通過自主性行為來實現其“繁榮”，在這一過程中生物功能的實現即是“自然善”概念的體現，也就是說“自然善”概念可以理解為生物體在自然世界中發揮自主性特征追求“繁榮”的印證。例如，維持心臟在不同環境下的正常跳動頻率、動物通過不同的方式來覓食等，都是生物體實現“繁榮”的體現。同樣，“自然善”概念也可以被理解為人類實現其“繁榮”的最佳方式。例如，勇氣可以被視為在危險環境中維護生存的必要特質、正義可以被視為在群體生活中維持合作與秩序的關鍵。

有限度還原到生物體的方案為把握“繁榮”概念的生物規范性提供了重要依據，它不僅可以通過將物種概念有限度地還原到生物體概念，從而獲得道德主體在進化生物學和倫理學層面的合法性依據，還可以把生物功能理解為促進生物體自身的發育與進化過程中的自然狀態，從而能夠在解決“規范性困境”的同時，仍然保持“自然善”概念獨立的理論和實踐空間。這表明，通過參照自然科學的研究來推斷出結論，可以進一步確定其倫理自然主義立場。有限度還原到生物體的方案強調了人類美德的根源和發展可以從自然世界中的一部分去理解，而不是超越或抽離于自然世界之外。這種解決方案將美德理論與自然科學緊密聯系起來，使得“自然善”概念能夠在進化生物學的框架內找到其合法性依據，增強了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的倫理自然主義立場，并且也沒有違背他們的“自然善”核心思想。

注釋：

（1） 新亞里士多德主義者從生物體的生物功能是促進自身的繁榮發展的動機出發，將“自然善”評價視為生物體行為的目的與原則，并結合生物體在特有生命表現形式下的自然規律加以論證，從而引申出道德要求。他們將人類的道德判斷也視為“自然善”評價的一部分，并以此來說明道德美德是自然善的一個實例，從而確立道德美德的自然合法地位。

（2） 亞里士多德將功能發揮得好的“好”，在希臘文中叫aretē ，英文一般譯作virtue，而中文則譯作“德性”或“美德”。古希臘語中的aretē嚴格意義上應該被翻譯成excellence，即優秀。aretē并不專指道德品格，只要將功能發揮得好，就可以說具有aretē。參見余紀元：《亞里士多德倫理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57頁。文中moral virtue譯為道德美德，指道德層面的優秀品格。

（3） Philippa Foot， Natural Goodness， Clarendon Press， 2001， pp.27-47.

（4） Michael Thompson， Life and Action： Elementary Structures of Practice and Practical Thought，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10-21.

（5） “繁榮”概念是福特將亞里士多德對于善（goodness）的概念運用在某一物種在生活領域的特殊解釋。對于人類這一全物種范圍內的“繁榮”概念而言，是通過美德促使其興旺發達，過上美好的生活的概括。

（6） 新亞里士多德倫理自然主義是邁克爾·湯普森、菲利普·福特和羅莎琳德·赫斯特豪斯（Rosalind Hursthouse）等人在亞里士多德倫理學中關于本質主義、目的論的物種本質概念基礎上，建立規范的美德倫理學的重要理論支撐。

（7） William J. FitzPatrick， Teleology and the Norms of Nature， New York： Garland Pub.， 2000， pp.353-375.

（8） Micah Lott， Moral Virtue as Knowledge of Human Form， Social Theory and Practice， 2012， 38（3）， pp.407-431.

（9） Michael Thompson， Apprehending human form， Royal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Supplement， 2004， 54， pp.47-74.

（10） Garrett Cullity， Berys Gaut （eds.）， Ethics and Practical Reason， Clarendon Press， 1997， pp.345-369.

（11） Peter Godfrey-Smith， A Modern History Theory of Functions， No?s， 1994， 28（3）， pp.344-362.

（12） William D. Casebeer， Natural Ethical Facts： Evolution， Connectionism， and Moral Cognition， Cambridge： Mit Press， 2003， pp.37-73.

（13） David Papineau， The Status of Teleosemantics， or How to Stop Worrying About Swampman， Australas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 2001， 79（2）， pp.279-289.

（14） Jay Odenbaugh， Nothing in Ethics Makes Sense Except in the Light of Evolution？ Natural Goodness， Normativity， and Naturalism， Synthese， 2017， 194， pp.1031-1055.

（15） Daniel J. Nicholson， The Return of the Organism as a Fundamental Explanatory Concept in Biology， Philosophy Compass， 2014， 9（5）， pp.347-359.

（16） 表型效應（phenotypic effects）是指生物體的可觀察特征或性狀，是其遺傳構成和環境影響的結果。例如，身高、眼睛顏色等生理特征或者道德、學習能力等行為模式。表型效應受遺傳變異、基因表達和自然與社會環境等因素影響；表型適應（phenotypic accommodation）是指生物體在環境變化下，通過調節基因表達來適應新環境的過程，包括發育和行為的變化，使生物體能更好地應對環境挑戰。表型效應是這種反應所帶來的遺傳結果，而表型適應是生物為了適應環境而做出的反應。表型可塑性（phenotypic plasticity）是指同一基因型對不同環境條件應答產生不同表型的特性。參見A. D. Bradshaw， Evolutionary Significance of Phenotypic Plasticity in Plants，" Advances in Genetics， 1965.

（17） Mary Jane West-Eberhard， Developmental Plasticity and Evolution，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p.34-51.

（18） Andreas Weber，" Francisco J. Varela， Life after Kant： Natural Purposes and the Autopoietic Foundations of Biological Individuality， Phenomenology and the Cognitive Sciences， 2002， 1（2）， pp.97-125.

（19） Matteo Mossio， Cristian Saborido， Alvaro Moreno， An Organizational Account of Biological Functions， The British Journal for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2009， 60（4）， pp.813-841.

（20） Peter McLaughlin， What Functions Explain： Functional Explanation and Self-Reproducing System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139-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