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中國最原始的計時工具,是一根棍子,學名叫“表”。
棍子被垂直樹立在地面上,立竿見影,“光陰”被捕捉到了。光陰這個詞的本義是光的影子,先民們通過觀測計量影子的位移,把“時”區分出“間隔”,“時間”的概念產生了。大自然中的時,本來是無間的,一切都那么混混汩汩存在著?!疤斓匚雌?,陰陽未判,四時未分,萬物未生,汪然平靜,寂然清澄,莫見其形。”(《淮南子·俶真訓》)這根棍子立在地面之后,人們的生活軌跡清晰起來,有了時間,才開始有歷史。
對“時間”的發現,是人類認知天地最重要的突破口,是由動物到人的最華麗的轉身,先民們用智慧把自己從普通動物中完全剝離出來。據科學史家判斷,這個時期是在約公元前6500 年的伏羲時代。
我們今天手上戴的,墻上掛的,地上擺設的,叫表,鐘表,它們的祖先就是那根棍子, 有序跳動的秒針,是對光影位移的生動臨摹。
光陰是被一寸一寸捕捉到的,這個過程, 既緩慢又漫長。
先民們觀測太陽, 也觀測月亮, 太陽出沒和月亮盈虧是捕捉“時間”的兩個基本點, 并由此發現了天地運行的輪回規律,日、月、季、年這些概念被逐一捕捉到。晝夜交替的周期為“一日”,月相變化的周期為“一月”。
四季的發現與定位要晚一千多年,已到了神農氏和黃帝時期, 約公元前5000 ~ 4500 年前后。首先被認識到的是春秋兩個季節。
在對日月運行的細致觀測中,人們鎖定了春分和秋分。這兩個日子,太陽投在地面的光影長度相同,白天和黑夜均分,先民命名這兩天叫“日夜分”。接下來,又鎖定了冬至和夏至,“至”,不是來到的意思,而是“極至”。冬至,投在地面的光影最長;夏至,投在地面的光影最短。對春夏秋冬四個節點的認定,是在神農氏時代完成的,而對四個季節變化規律的整體認知,已到了堯時代,約公元前2100 年前后。這一時期,觀測天象,以及計時的工具都有了科學的進步和提升,并且成立了觀測天象的專職機構,任命重臣擔任主官。
春夏秋冬,再加上天和地,被先民稱為“六度”,最初的標準和原則形成了,“陰陽大制有六度:天為繩,地為,春為規,夏為衡,秋為矩,冬為權”(《淮南子· 時則訓》)。中國的歷史,后來以“春秋”為別名,不僅因為孔子著的那部史書,還在于先民傳習下來的對“春秋”兩季的認知理念:春為規,秋為矩,歷史是給人世間樹立規矩的。
年和歲概念的形成也在堯帝時代,“年”和“歲”是有區別的,“年,谷熟也”(《說文》),谷物由種植到收獲的一個寒來暑往周期為“一年”?!皻q”是天文學的概念,一個節氣到下一年這個節氣的區間為“一歲”。《尚書·堯典》中記載的366天為一歲,這個時間的界定是經過縝密計算的?,F代科學技術測定一個回歸年的精確時間是365天又5小時48分46秒。
在堯時代,這根棍子的原始使命終結了,但沒有“退休”,而是“轉業”,堯帝把它樹立在“政府”辦公地前的廣場上,命名為“誹謗木”,并賦予新的使命——傾聽不同的政見之聲。但這時還不是傾聽大臣和百姓的批評意見,準確地說,是向老天做檢討的地方,國家發生了災難,如地震、瘟疫、旱澇,或者重大的軍事失敗,堯帝親率百官在“誹謗木”前向老天爺悔過,請求責罰。這根棍子由觀天轉業到天問,由仰觀天象,到替天行道,進而俯察世道民心,由神奇升華為神圣。
中國古代核心的“政治理念”開始形成——“君權天授”,天是至高無上的萬物神明,人間的君主是天之子,應“法天而行”。
這根古老的棍子發端了中國的天文學,撬動了早期的政治學,更神奇的是,貢獻了一個了不起的數學定理:棍子被稱為“股”,投在地面的影子,稱為“勾”,勾與股的直線連角,稱為“玄”?!肮慈伤男濉北话l現了,“勾股定理”在《周髀算經》和《九章算術》里已有科學表述,從這兩部書的時間點上計算,也比西方早了六百多年。
光陰荏苒,又是兩千年過去,時間到了公元前180 年,漢文帝劉恒即位。第二年五月,他詔令全國,給“誹謗木”重新定義,既保持天問,同時傾聽來自民間的不同聲音,廣開言路,廢除“妖言獲罪法令”。劉恒擅長聽取不同的政見,并且實實在在地親民愛民,即位第十二年,在國家財政吃緊的情況下,免除全國的農業稅,富民以養國。劉恒奠定了漢代“文景之治”的政治和經濟基礎,漢代被稱為“大漢”,他是厥功至偉的人物之一。
今天,北京天安門廣場上那一對華表,也是一脈相承自古而來的。華表上方的云板,不是裝飾品,可以追溯到最原始的那根棍子,是古代先民的科技發明。為了確保棍子垂直立在地面,在頂部設置云板,沿四周垂下八根繩子,如果每根繩子都無隙地貼附在棍子上,這根學名為“表”的觀天計時工具,就可以正常工作了。這個原理,啟發后代木匠做出了吊線的工具——線垂,一條線繩的一端吊個鉛錘,木匠手提線垂,觀測物品是否垂直立于地面。
(摘自《2020中國散文年選》,花城出版社,佟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