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鄉是南方小島,幾乎幾十年沒有下過雪,冬天基本上河面不會結冰的。我讀重考班的那一兩年,突然很流行滑冰,到處都開起了冰宮。冰宮通常是開在百貨公司里的一層,地面上裝一種大型冷凍管,把整個地面凍結成冰面。
那個年代,沒有網咖、網吧這些東西,青少年沒地方鬼混。所以冰宮通常會有我們這種不良少年,還有一些不良少女,在那里鬼混。
我們這一群人有七八個,很像飆車族,因為我們混這個冰宮混了蠻長一段時間,掌握的溜冰技術比那些男孩女孩多,溜得比他們好,所以我們就很囂張,在冰池上呼嘯而過。我們溜冰的方式很像競術溜冰或打曲棍球的溜法,兩手劇烈擺動,斜側,在人群中穿梭。有的人還故意耍寶,在里面沖沖沖,有時候會來一個溜冰側剎,把冰面上的冰碴濺到那些小太妹身上,她們就會尖叫,我們覺得特別爽。
冰宮本來放的音樂都是一些那個年代邁克爾·杰克遜的舞曲或者閃舞,燈光是那個年代舞廳里比較粗陋的、舞臺燈旋轉的燈光。可是每天固定在下午五點的時候,音樂就變了,變成《天鵝湖》這樣的古典樂,燈光也會變。所有的人都安靜下來了。我們這幾個本來很臭屁很厲害的流氓,大家就滑到池邊靠著欄桿,很不爽。因為冰團要開始訓練了。這個冰團有七八個人,只有一個男生,其他都是女生,很像虛竹和他靈鷲宮的侍女。他們好似天鵝飛行,降落到這個湖泊,所以我們這些賴皮、爛鴨子就全部靠到一邊。他們開始做那些遠超出我們的水平的動作,像平常在家看花式溜冰比賽看到的那樣。
這里面最厲害的是那個男生,那個男生簡直就像小王子一樣,他的技藝比旁邊的六七個女生都厲害很多。他會一開始就做出連環的二轉跳,做二轉跳時,他會蹲下來,像打陀螺那樣,腿拉伸舉到頭頂旋轉。你會覺得很美,很像神的技藝顯現。
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那個像神一樣的滑冰少年。我發現他原來是個爛學校的學生,而且他理個平頭,沒有穿溜冰靴時個子比我矮很多。可是不知道為什么,他掌握了滑冰的技藝,在冰池上,他會展現出神一般的形態。
后來有一天,一個中年人跑來跟我講,他是這一群很厲害的少年和少女的教練。他說他觀察我們這一群小混混很久了,他覺得我跟我那些朋友不一樣。我不知道為什么他會這樣講,也許他跟每個人都這么講。他說我們溜冰的方式都是錯的,他建議我可以跟他買一雙初級的花式溜冰專用溜冰靴,六千多塊,對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來說是蠻大的一筆錢。他還說他愿意教我花式溜冰的基礎動作。于是我回家跟母親講,我現在回想,在我青少年的那段時期,家里其實沒有太多錢,但母親好像很寵我。她在想我都是跟這些壞蛋在學壞,現在說要去學溜冰,她覺得這個還比較靠譜。她就真的拿了六千多塊給我,所以我跟這個教練買了一雙初級的花式溜冰靴。
那是一個非常枯燥的訓練過程,我要一直重復地做一個很呆笨的動作,我甚至不敢給我的哥們兒看見。冰宮每天晚上九點半關門,我大概是八點半買票進去,那個時候大家都回家了,整個冰池里沒有其他人,我就一個人照著教練教我的基本動作,非常單調地蹬大腿,而且屁股要向后翹起來,兩手要往外張開,擺出蓮花指,我絕對不敢給我哥們兒看到我做出這樣的動作。可是這些是花式溜冰的基本動作。本來像我這種亂溜,流氓式溜法的時候,撿冰也很會撿,后溜的撿冰也會,但是他卻叫我從頭做出各種像蹲馬步這樣的基本動作。
有一天,整個冰池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燈光白亮,冰池顯得很空曠。我試著溜起來的時候突然發覺,練了一個多月的基本動作后,確實我享受到跟以前那種流氓式溜法、飆車式溜法不一樣的感覺,以前那種看起來大幅度揮舞地這樣跑跑跑,跑動的距離其實沒有那么遠,可是現在我突然很像我們看到的冬季奧運會的溜冰選手,當然不是做多么高級的動作,我只是輕輕一滑,就可以在冰面上非常快速地滑動,有那種御風而行的感覺,看起來動作非常輕盈優雅。
但是我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突然發覺那個小平頭,冰團里的那個小王子,兩只手插在胸前,看著我做這一切。看了看之后他就下來了,他一下來我當然就乖乖的,帶著弱者面對強者的自覺,躲到一邊。他就開始像在比賽一樣,旋轉,然后跳,兩轉跳,跳出三圈,就是他平常在下午五點鐘帶著他的那些師妹做的動作,他做出更高難度的、美不可言的動作,我站在旁邊看著,整個人都呆了。這個家伙在展現他掌握的溜冰這一技藝時,我完全能看到一種神乎其技的美感。他在冰池上不斷地飛旋,最終他動作做完,旋轉,然后停下來。他看起來很害羞,他停下來,溜到冰池的旁邊,踩著冰刀走路的時候,我竟然不自覺地、非常滑稽地鼓起掌來。
花花//摘自《故事便利店》,河南文藝出版社|理想國出品,本文有刪節,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