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養蘭花已有兩千多年歷史了。中國人愛蘭花,不只是因為它們長得好看,還因蘭花有特別的精神意蘊。不過,一開始人們看重蘭花主要是因為它們有用,比如,石斛、白及和天麻這些蘭科花卉,其莖或果實可入藥。春秋戰國時期,孔子說,“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屈原說,“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他們說的蘭花其實是別的香草。或許是因為孔子和屈原太有名了,后人將他們所言的香草當成了蘭花,慢慢地,蘭花的高尚意味便流傳下來。
雖然漢代之前的蘭草與后世的蘭花有著天壤之別,魏晉野生蘭也與唐代盆栽蘭有著較大差異,但這絲毫不影響人們對蘭之君子形象的傾慕與追捧。
經典的養蘭著作《植蘭說》在唐代橫空出世。從此,人們對蘭花的熱情延續到兩宋時期,愛蘭者將“致蘭得子”“秉蘭祓邪”“紉蘭為飾”“喻蘭明德”的蘭文化內涵發掘得淋漓盡致,整個社會將養蘭、賞蘭的風尚推至高潮。

南宋趙時庚所著《金漳蘭譜》,是我國第一部蘭花專著,書中共記載了32 種蘭花。后來,南宋王貴學又在《金漳蘭譜》的基礎上寫成《王氏蘭譜》,此書詳細介紹了50 種蘭花,還講了如何辨別蘭花品質,如何分株種植及澆水施肥,使宋人對蘭花的研究更上一層樓。明代王世貞夸贊“蘭譜唯宋王進叔本為最善”,可見其影響深遠。

生長在野外山林、深谷里的蘭花以其遺世獨立之姿及襲人幽香而“質蓋百草”,成為歷代文人墨客最喜愛的花卉之一。梅、蘭、竹、菊被稱為“花中四君子”,蘭與菊花、水仙、菖蒲又被譽為“花草四雅”。古人還認為竹有節無花,梅有花無葉,松有葉無香,唯蘭有葉有花并帶馨香。于是,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繪畫書法,人們都喜歡借蘭花來表達自己的情感與志向。
在繪畫方面,趙孟堅絕對稱得上是畫墨蘭的先驅,其畫蘭技法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藏于故宮博物院的《墨蘭圖》,是趙孟堅的典范之作。據清代安岐《墨緣匯觀》記述,《墨蘭圖》“作淡墨幽蘭兩本,平坡叢草之間,覺清氣侵人,筆法飛舞”。畫作運筆柔中帶剛,花朵及蘭草葉均一筆點畫,土坡用飛白筆輕拂,略加點苔。蘭葉皆用淡墨,花蕊墨色微濃,變化含蓄,形成濃淡對比。雖為水墨畫,但格調高雅,“遠勝著色”。趙孟堅的好友周密曾云:“趙孟堅墨蘭最得其好,其葉如鐵花,莖亦佳……前人無此作也。”
除趙孟堅外,許多畫家都以蘭花為題材為后世留下眾多作品。李漁在《芥子園畫譜·蘭譜》中有言:“畫墨蘭自鄭所南、趙彝齋、管仲姬后,相繼而起者,代不乏人。”

宋代馬麟的《蘭花圖》中,一株幽蘭凌虛而出,頗具幽艷清冷之致。畫家用細毫勾勒出蘭葉的輪廓,再填上濃墨,花蕊部分先用淡筆輕輕勾勒,再添上色線,色彩清新鮮潤。這幅畫以不對稱的蘭花和蘭葉作為主角,用淡紫、白色和孔雀石綠細心潤色,展現出清新的美感。
中國文人所作有關蘭花的詩詞佳作更是浩如煙海,不勝枚舉。
蔡邕《琴操》云:“《猗蘭操》者,孔子所作也。孔子歷聘諸侯,諸侯莫能任。自衛反魯,過隱谷之中,見薌蘭獨茂,喟然嘆曰:‘夫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孔子給蘭花戴上了“王者香”的桂冠。
流傳千年的名篇佳作《蘭亭集序》,其作者大書法家王羲之,一愛蘭、二愛鵝。蘭葉青翠欲滴、素靜整潔、疏密相宜、流暢飄逸,據說王羲之在精研書法體勢時,就是從蘭花的姿態中獲得靈感,使書法更添神韻。
蘭亭,因蘭而美。“猶記蘭亭三月三,流觴曲水暢清酣。分明一段永和意,好向羲之筆外參。”(宋代鄭思肖《王羲之蘭亭圖》)蘭亭一序,連同曲水流觴的故事,影響了一代代中國文人,其中就包括鄭思肖。鄭思肖對蘭的感情,比前人更深,且更為獨特。
南宋滅亡后,鄭思肖學伯夷、叔齊不食周粟,不臣服于元朝的統治。南宋是被北方元軍所滅,元朝領導人扎根在北方;鄭思肖不論坐臥,一律面朝南方,表示心系南宋,并自號“所南”。鄭思肖本來和宋宗室、畫家趙孟關系不錯,二人經常來往,但后來趙孟投靠元朝還做了官,鄭思肖便與他斷絕了關系。后來趙孟多次拜訪鄭思肖,鄭思肖都拒絕見他。
鄭思肖擅長畫蘭花。宋亡后,他所畫的蘭花均無土無根,以此表示國土淪喪,無從扎根。有人問他原因,他說:“土為番人所奪,汝尚不知耶?”

他筆下的蘭花,花少,葉子也少,不追求精畫細描,且畫完就撕毀,從不隨便送人。當時一些有權有勢的人想要他的蘭畫,他一律拒絕。但普通百姓向他求畫,他若感到合意,倒會慷慨贈予。當時的邑宰求畫不得,便以加征賦役相威脅。鄭思肖十分憤慨,怒曰:“頭可斷,蘭不可得!”
鄭思肖曾經交好的友人趙孟,也畫得一手好蘭。比如這幅《竹石幽蘭圖》,畫家將書法筆意融入畫中:寫石使用草書筆法,表現石頭粗糙的質感和肌理;描繪蘭竹用行草筆法,勁挺有力而飄逸多姿;竹葉以隸書筆法撇出,突出竹葉厚重蒼勁的質感。蘭、竹、石的意象與整幅圖蒼勁超拔的風格相結合,獨具情趣。觀此幅《竹石幽蘭圖》卷,給人以筆墨飄逸如風、揮灑自如之感。
元代僧人覺隱曾說:“喜畫蘭,怒畫竹。”因為蘭清雅脫俗,葉子翩翩若飛,花蕊舒放伸展,有歡喜的神態。
元代畫家普明的《蘭圖》,從寥寥幾筆繪就的坡石便能看出他對蘭的深刻理解。簡淡而秀逸的蘭花,生于幽谷,遺世獨立,清雅高潔,與濕筆皴擦而成的坡石所呈現出的蒼茫、粗獷之感形成對比,使得整個畫面有了剛柔并濟的風貌。
吳鎮的畫作常常表現出一種寧靜淡泊的氣質,這與他的隱逸生活密切相關。他通過繪畫抒發內心的情感,尤其是對自然景象的描繪,更多的是傳達一種沉靜隱逸的氣息,而非真實再現自然景觀。這種風格同樣體現在他的蘭花作品中。




到了明代,隨著蘭花品種的不斷增加和栽培經驗的日益豐富,蘭花成為普羅大眾愛養、愛看之物,喜畫蘭者也自然更多。
吳門畫派領袖文徵明筆下的蘭,從早期的象形摹寫,逐漸轉向文人的筆墨寫意,呈現出一種更成熟化的發展趨勢。他畫蘭都是用墨,不加其他顏色,蘭葉通常以淡墨勾勒,花瓣用更淡的墨暈染,花蕊則用濃墨點出來,整體墨色深淺分明。畫中蘭花經常與竹子一起,一叢叢、一簇簇生長于水畔。從畫法來看,他畫蘭時多用中鋒筆法,蘭葉畫得細細長長,稍稍彎曲,仿佛在微風中輕輕搖擺,頗具動感。
這幅《蘭竹圖》中,蘭葉、蘭花均以淡墨描繪,墨色溫潤,行筆輕盈流利,行轉有致。竹子則以濃墨繪出,勁健瀟灑。對稱景致的描寫也頗具匠心,如畫中坡角的土石皆以干筆勾畫、皴擦,再畫荊棘穿插其間,卷尾一段溪流淙淙,這些意象顯示出環境的荒寒冷寂,從而愈加襯托出蘭、竹高雅清逸的品格,突出文人賦予蘭、竹的人格精神。
明代才女馬守真不僅會寫戲唱曲,而且能詩工畫。在繪畫方面,以“湘蘭子”自號的她尤其擅長畫墨蘭。她筆下的蘭花既有清秀典雅的一面,又有狂放不羈的一面。
馬守真的蘭花作品以野生蘭為主,強調其旺盛的生命力和不受束縛的自然美。她善于捕捉蘭花在自然環境中的真實狀態,通過灑脫的運筆、飄逸的線條來展現其勃勃生機。墨色在她的行筆過程中自然顯現出濃淡、干濕的變化,極富層次感。這種處理方式使得畫面富有視覺沖擊力和意蘊美。


至清代,“清初六家”之一的惲壽平,其沒骨花鳥畫風格清新明凈、秀麗淡雅,開一代新風,被譽為“寫生正派”。他的花鳥畫不僅是個人情感的抒發,更是他對自然與生命的獨特理解。在這幅《九蘭圖》中,畫家筆下的幾枝蘭花,既蒼勁挺拔,又風姿綽約。整幅畫作構圖簡潔,畫法頗有創意。畫家沒用一滴墨水,只用了赭石、白粉,再加上一點點花青來點綴,蘭花的幽姿逸韻便躍然紙上。
與惲壽平時期相近的,“揚州八怪”之一的鄭板橋更是畫蘭、寫蘭的高手。他喜歡畫盆蘭,也常畫峭壁之上、棘刺叢中的蘭。鄭板橋自稱:“七十三歲人,五十年畫蘭,任他雷雨風,終久不凋殘。”鄭板橋常以蘭之品格自律、誨人、處世,并寫下了七八十首詠蘭的詩詞,比如:
“一片青山一片蘭,蘭芳竹翠耐人看。洞庭云夢三千里,吹滿春風不覺寒。”“石上披蘭更披竹,美人相伴在幽谷。試問東風何處吹?吹入湘波一江綠。”
鄭板橋畫蘭筆力挺秀,疏密自然,構圖奇特,風韻蹁躚。他善于通過題跋詩文來表達對民間疾苦的同情,以及憤世嫉俗的高潔情懷。
清末花鳥大家任頤的《雪蘭圖》,描繪的是冬日雪天里的蘭花,外面寒風凜冽,蘭花依然堅強地在雪中綻放。雖然蘭葉已經枯萎,但它依然保持著凌寒傲雪的風骨。
總體來看,中國古代蘭畫的風格經歷了由宋代的細膩、秀雅逐漸轉向元代的奔放、自由,再到明代的成熟、多樣,以及清代的大寫意和個性化表現的發展過程,這些變化不僅反映了不同時期文人對蘭花品格的不同理解和精神追求,也展示了中國繪畫藝術的發展和傳承。
在千年時光流轉之中,蘭不以花姿艷麗取媚于人,不以莖節挺拔傲然于世,唯以素淡綿長的清雅之氣帶給人們心曠神怡、回味無窮之感。因此,古人稱蘭花為花中之君子,有王者之風,有國士之美,有馨德之香,實不為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