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漢陽顯正街,歷史上曾經是官署與文化的聚集地,如今在城市更新中重煥生機。通過“微更新”手術,古老的街巷與現代的摩天大樓并存,形成了獨特的城市風貌;長沙梅溪湖國際文化藝術中心,彎曲的白色拋面和蜿蜒的通道,猶如三朵芙蓉花瓣落入湖中激起的“漣漪”,呈現出無縫、流動的建筑特色;合肥濱湖國家森林公園,通過生態修復和景觀設計,將廢棄的荒地轉變為城市綠肺。公園內綠樹成蔭,湖泊清澈,成為市民休閑娛樂的好去處。
一組數字見證了我國城市的快速發展:常住人口城鎮化率從1978年的近18%上升到2024年的67%;城市人口從1.7億增至9.4億;城市數量從193個增加到699個。隨著城鎮化率的快速提升,“城市美不美”“城市需要何種美學”日益成為城市發展的重要考量。
“城市美學不再是單一的建筑風格或景觀設計,而是文化傳承、生態保護與現代創新的有機結合。”中央美術學院建筑學院教授侯曉蕾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4月的海南省三亞市,抱坡嶺上三角梅、鳳凰樹搖曳生姿,除了滿眼的綠,還有紅的、黃的、粉的各色野花點綴其間。曾經,這座三亞最大、位于繞城高速三亞入口處的廢棄礦坑,山體裸露面積達12.6萬平方米,植被所剩無幾,與高速公路兩側的翠綠景觀極不相稱。
2015 年12 月,中央城市工作會議召開,提出“城市雙修”理念:“要加強城市設計,提倡城市修補;要大力開展生態修復,讓城市再現綠水青山”。
2015年,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以下簡稱“中規院”)城市更新研究分院主任規劃師李曉暉跟隨團隊,到三亞開展“生態修復城市修補”試點工作。
經過1年多的修復,過去灰白的“禿頭山”披上了“新綠衣”。抱坡嶺廢棄山體修復只是三亞生態修復工程的一小部分。根據三亞市政府要求,三亞有關部門制定了廢棄礦山地質環境治理規劃,對43座廢棄礦山逐步進行生態修復。
城市需要修補,生態需要修復。隨著城市的快速發展,不可避免面臨著“成長的煩惱”。
中國城市規劃學會國外城市規劃學術委員會委員張險峰如此形容當時的狀況:“城市病”有可能集中爆發,歷史文化保護不力,城市建設千城一面;城市發展對人的關懷不夠,已影響到城鎮化進程和質量。
2015年12月,中央城市工作會議召開,提出“城市雙修”理念:“要加強城市設計,提倡城市修補;要大力開展生態修復,讓城市再現綠水青山”。“城市雙修”成為治理“城市病”、改善人居環境、轉變城市發展方式的有效手段。
“生態修復”,即把“創造優良人居環境”作為中心目標,使城市生態系統的結構和功能恢復到受干擾前的自然狀態。一方面將城市開發對生態系統的干擾降到最低;另一方面通過一系列手段恢復城市生態系統的自我調節能力,使其逐步具備克服和消除外部干擾的能力,促進生態系統在動態過程中不斷調整而趨于平衡。
“城市修補”,即圍繞“讓人民群眾在城市生活得更方便、更舒心、更美好”的目標,采用科學的規劃設計方法,以系統的、漸進的、有針對性的方式,不斷改善城市公共服務質量,不斷改進市政基礎設施條件,大力發掘、保護、傳承城市歷史文化,維系社會網絡,使城市功能體系及其承載的空間場所得到全面系統的修復、彌補和完善,使城市更加宜居、更具活力、更有特色。
中央城市工作會議召開的同一年,李曉暉所在的中規院規劃設計所調整為城市更新研究所,并于2022年更名為“城市更新研究分院”。
“結合城鎮化的生命周期規律和西方城市發展經驗,一般認為城鎮化率為30%~50%時,‘城市病’進入顯性發展階段,城鎮化率達到 50%~70%時,‘城市病’進入集中發作階段。當前,我國城鎮化率已超過60%,進入了‘城市病’可能高發階段。”李曉暉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在中國城市規劃學會常務副理事長兼秘書長石楠看來,消除“城市病”,僅靠管理條條框框難以解決,必須有一種頂層設計,需要一把進入城市社會、能解決城市矛盾的鑰匙。中央城市工作會議無疑提供了這把鑰匙。
“讓中西部地區廣大群眾在家門口也能分享城鎮化成果”“留住城市特有的地域環境、文化特色、建筑風格等‘基因’”“延續城市歷史文脈,保護好前人留下的文化遺產”“城市建設要以自然為美,把好山好水好風光融入城市”“實現生產空間集約高效、生活空間宜居適度、生態空間山清水秀”……會議劍指城市化進程中“成長的煩惱”,從頂層設計上指出了未來城市發展的方向。
此次會議上,同時提出,“做好城市工作,要順應城市工作新形勢、改革發展新要求、人民群眾新期待,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堅持人民城市為人民”。
“對城市美的追求,一個較大的變化是,從過去解決‘有沒有’,到現在解決‘好不好’。在城鎮化過程中,城市‘美’曾經傾向于宏大敘事的高層建筑天際線和大規模基礎設施。但當城市發展進入到追求質的階段,‘美’的標準更關注生活美不美、幸不幸福,門口有沒有好的城市環境,生活的便利性是不是足夠。一言以蔽之,城市美學從宏觀到了微觀,從聚焦城市到了聚焦于人。”李曉暉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現在路平了,燈亮了,各項基礎設施完善了,生活很方便。”隨著居住環境的改善,遼寧省沈陽市皇姑區牡丹社區居民張云秀,最近又搬回居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
在城市更新中,“面子”需要重視,“里子”也同樣重要。“面子”事關城市風貌,“里子”則連著民心。
牡丹社區始建于1983年,一度設施老化、配套缺失,居民生活體驗差。通過老舊小區改造,實施“一拆五改三增加”——拆違;改線、改墻、改管、改路、改綠;增服務場地、增休閑設施、增安全管理。現在,小區路變平了,上下水暢通了,線纜入地了,保溫板上墻了,城市書房、幸福廣場、休閑亭廊也逐一配齊。
“現在小區不僅環境好,生活也便利。”牡丹社區居民馮月梅說,活動場地、社區食堂、居家養老服務中心等一應俱全,步行前往僅需三五分鐘。
像牡丹社區這樣典型的老舊小區,在我國城市化進程中并不少見。改善老舊小區居住條件,成為許多城市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之一。
2020年,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審議通過《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明確提出了“實施城市更新行動”。
“大規模滾動開發模式已不再是發展的主流,利用‘繡花功夫’,通過存量更新,發掘文化內涵,提升城市品質,同時構建居民生活和消費場景,促進城市活力和發展動力,已成為新時代城市發展的美學共識。”李曉暉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3月9日,十四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民生主題記者會上,住房和城鄉建設部部長倪虹表示,自2019年中央部署實施城市更新以來,全國已累計開工改造城鎮老舊小區近28萬個,惠及1.2億居民;加裝電梯超過13萬部,增加停車位380萬個,增設養老、托育設施近8萬個,增加充電樁105萬個,新增文化休閑、體育健身場所3100萬平方米;更新改造地下管網約50萬公里;打造“口袋公園”4萬多個、建設城市綠道12萬公里。
2024年,蘇州古城十全街開始改造。在此之前,中規院蘇州中心執行主任、古城社區規劃師李曉暉和團隊通過前期的走訪、調研和座談,已將這條街了然于心。十全街是典型的江南水鄉“兩街夾一河”的特色古街,內街寧靜,透露著生活的安逸,外界熙攘,張揚著商業的繁華,十全河穿流而過,其上14座古橋橫跨兩岸,盡顯水鄉韻味。
人行道變寬了,河水變清澈了,橋堍空間更美了,這些“面子”都做完后,改造更新團隊注意到一些容易被忽略的地方。“十全街有14座古橋,每座古橋都有故事,但幾乎每座橋旁都橫亙著幾條市政管道,有藍的、黃的、灰的,分屬電力、自來水、燃氣等部門。”李曉暉介紹,通過部門協調,最終橋邊的管道或隱藏或改道,“改造一兩根管子,有時候要花費三四個月的時間,但這件事必須得做。”李曉暉說。
在城市更新中,“面子”需要重視,“里子”也同樣重要。“面子”事關城市風貌,“里子”則連著民心。作為城市的“里子”,公共基礎設施讓城市更宜居,歷史文脈則讓城市美得更有內涵。
2024年,位于山東省臨沂市河東區的瑯琊古城以“潑天流量”闖入公眾視野。從2024年2月10日正式開放運營到12月31日,共接待游客300多萬人次,其中省外游客超過35%,綜合營收超過3億元。
業內專家認為,文化活化的深層邏輯是瑯琊古城對“在地文化”的深度解碼。臨沂作為“瑯琊文化”的發源地,歷史上孕育了瑯琊王氏、諸葛亮等名門望族,但長期以來,這些文化符號僅存于典籍。瑯琊古城的出圈,為一些城市文旅產業轉型高質量發展和城市美學的實踐提供了范本。以山東為例,山東雖擁有臺兒莊古城、青州古城等資源,但同質化競爭嚴重,“青磚灰瓦”的千城一面問題突出,而瑯琊古城通過差異化定位,散發出一種由內而外的城市之美。
近年來,以城市更新為背景,我國相關部門出臺了一系列制度規定和配套政策舉措。
2021年8月,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印發《關于在實施城市更新行動中防止大拆大建問題的通知》,提出“堅持應留盡留,全力保留城市記憶”,對歷史文脈保護劃出“底線”;
2021年9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在城鄉建設中加強歷史文化保護傳承的意見》,提出“保護歷史文化街區的歷史肌理、歷史街巷、空間尺度和景觀環境,以及古井、古橋、古樹等環境要素,整治不協調建筑和景觀,延續歷史風貌”;
2023年7月,住房和城鄉建設部印發《關于扎實有序推進城市更新工作的通知》,明確要求“不破壞老城區傳統格局和街巷肌理,不隨意遷移、拆除歷史建筑和具有保護價值的老建筑”,特別強調堅持“留改拆”并舉和以保留利用提升為主,在老城區傳統格局和街巷肌理以及歷史建筑和具有保護價值的老建筑方面劃定“紅線”,指導各地扎實推進實施城市更新行動。
“城市秘密”創始人王群力是土生土長的杭州人,曾就職于杭州市園林文物局,主導過中國茶葉博物館的創建工作。他從小生活在西湖邊,西湖邊石坎里的黃鱔、螃蟹,街頭小巷的繁忙熱鬧,至今都深刻在他的記憶里,凝結成他對杭州的原鄉濃情。隨著杭州的飛速發展,城市規模不斷擴大,帶來了機遇,也遺失了一些東西。“工業化和高效率讓城市變得乏味,傳統街區消失了,城市向汽車‘投降’,人們熟悉的鄉愁不再觸手可及。”王群力說。
事實上,依托山水相依、湖城合璧的特有景致,杭州適時轉變治理思路,探索城市美學治理的新模式——讓城市的工業化和生態協同發展。
2002年,西湖拆除圍墻、取消門票,成為國內首個免門票的5A級旅游景區。2014年,為進一步還湖于民、還園于民、還景于民,西湖周邊的30家高檔會所集體改造轉型,以文史展覽、書畫、茶藝等新形象對公眾開放,普通老百姓可進入、可消費。2017年“五一”小長假,西湖柳浪聞鶯1萬平方米大草坪和學士公園6000平方米草坪還綠于民。
杭州并非孤例。在“人民城市為人民”理念的指導下,各城市大力探索城市發展和生態保護之間的協同,還綠于民,還景于民。
2018年,成都提出“公園城市”建設。近年來,成都通過改變城市格局,把城市融入大自然,把好山好水好風光融入城市。截至目前,成都天府綠道總里程突破9000公里,新建、改造各類公園113個。
除成都外,全國有70余個城市開展公園城市建設實踐:上海、深圳、青島、咸寧、蘇州、廣州等城市,分別通過不同方式推進,因地制宜開展公園城市建設,奠定了廣泛的實踐基礎。
“公園城市的規劃并不是我們要從頭開始規劃一個新的城市,而是在新的發展理念下,借助現有城市的基礎,把山、林、水、湖、田,以及其他各種自然環境,連成一個貫穿于城市內外的系統,讓它來支撐著城市的安全、韌性和可持續發展。”北京林業大學園林學院教授王向榮說。
中規院院長王凱認為,除了需要對老城進行更新改造之外,新城新區的規劃建設也要堅持生態優先、綠色發展,以人民為中心,保障和改善民生。
蘇州市園林和綠化管理局城市綠化處處長陳驊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以往提及綠化工作,多提及‘增綠率’,漸漸地我們不再提這個詞了,而是以‘美化’來代替。我們不再一味追求建公園和綠地,而是講究公園形式和功能上的多元化。與此同時,我們通過郊野公園和森林步道,在城市間搭建人和自然之間的橋梁。”
同樣在發生變化的,還有正在創建“花園城市”的首都北京。北京市西城區園林綠化局黨組成員、二級調研員王軍告訴《瞭望東方周刊》:“一是從單一綠化向灰綠融合轉變。這意味著不再孤立地看待綠化工作,而是將綠色空間與城市的灰色基礎設施,如建筑、道路、橋梁等有機結合起來。二是從注重景觀向功能融合轉變。更加重視功能融合,力求讓城市綠地發揮出多元價值。三是從政府主導向多元共治轉變。積極引導社會組織和居民參與城市綠化管理。”
“中國傳統文化重視人與自然的關系,在中國的城市規劃中,也將山水美學作為重要標準。很多城市創建森林城市、園林城市、公園城市、花園城市,實際上都是這種傳統城市美學觀念的回歸。”侯曉蕾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上海、成都、南京等多地相繼推出“社區規劃師”或“街區規劃師”制度,由下而上推動城市美育發展。
利用墻邊角落,從下至上搭出幾層逐漸縮小的臺子,就成了頗有層次的微型花壇。若在臺子上切割出一些淺淺“溝渠”,排出的空調水便有了去處,整座花壇甚至可以實現環保節能的自動灌溉。原本雜亂堆在窗下的廢棄磚塊,搖身一變為高低起伏的磚墻,花盆擺放上去顯得錯落有致。更巧妙的是,磚墻下方掏出幾個“洞穴”,還可作為鏟子、水桶等日常雜物的收納。
這是侯曉蕾帶領團隊在北京史家胡同與居民參與式設計的“微花園”實踐。微花園,即樓邊院角的迷你小花園,它比口袋公園還要小,最小的只有幾十平方米,最大的也不過百余平方米。
早在2013年,侯曉蕾便對胡同居民這種微型自發景觀產生了興趣,與學生一起跑遍北京東四南、白塔寺、景山等多個片區,記錄下了大量的胡同花園。
據侯曉蕾觀察,居民種植喜好各不相同,共通之處是務實。既有葫蘆、絲瓜、葡萄等蔬果品種,也有月季、薔薇等本土植物來美化環境。“老百姓營造的小場景體現了對美的追求,但不可避免有些雜亂,希望在原有基礎上進行提升和改善。”
對微花園的改造,以“微”字貫穿始終。“既要體現小而美,也要體現漸進式微更新,不能大規模復制,也不能不尊重個性。”侯曉蕾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微花園改造呈現的效果模型中,大爺家的自行車依然靠在墻邊;大媽家門口的幾截樹樁就勢打磨成可供人休憩的坐墩……侯曉蕾表示,項目倡導的“微介入”看似蜻蜓點水,實際上需要深挖居民需求,是一種基于日常生活的美學再造。
侯曉蕾的另一個身份是北京市街區責任規劃師。2018年,北京市各區陸續出臺責任規劃師工作機制。此后,北京市規劃自然資源委先后出臺了核心區、鄉村地區的責任規劃師工作指導意見,并于2019年5月10日正式推出了《北京市責任規劃師制度實施辦法(試行)》。時至今日,責任規劃師制度已覆蓋全市16個行政區和北京經濟技術開發區,72家單位、302支團隊、1100多名從業人員和眾多行業專家積極參與其中。
在全國,上海、成都、南京等多地相繼推出“社區規劃師”或“街區規劃師”制度,由下而上推動城市美育發展。
“如果說以往我們的工作是精心作畫,那么如今就是把人納入畫中。”陳驊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隨著民生實事項目從“增綠量”“新建公園數量”,朝“百千萬工程”等惠民活動傾斜,“人的需求”漸漸成為一把標尺。
“一座城市的美,在于這座城市有什么樣的人,產生了什么樣的活動,形成了什么樣的氣質。重慶、成都的煙火氣,杭州、蘇州的精致美學,都是由人所造就的。”王群力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業內人士認為,城市“美育”,學者、居民、游客等群體是美的實踐者和參與方,政府和城市管理者,則是美的引導者。
2020年頒布的《上海市戶外招牌設置管理辦法》強調,城市治理要“在規范中體現特色,在特色中提升品質”。2024年7月,《深圳市福田區城市色彩規劃設計導則》《深圳市福田區公共建筑美學導則》發布,深圳市福田區委書記黃偉表示,城市美學的思考和實踐,其目的就是要提高市民的生活品質,讓城市更美好、更宜居。
“美是一件主觀而藝術的事情,作為政府部門,更宜以科學引導而非強制,來激發公眾對美的主動追求,讓美學理念在潛移默化中浸潤城市肌理與日常生活。”陳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