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蘇州古城最高點北寺塔遠眺,一邊是綠波紅欄、粉墻黛瓦,一邊是鱗次櫛比、日新月異,古城新區對望之間,車船川流、園林綠地點綴。江南何處?蘇州為最。這里保留了中國城市完整的脈絡肌理,沉淀出的昆曲、園林、蘇繡,成為世界辨識中國的鮮明符號。
“若從美學角度形容蘇州、杭州等江南城市,那么‘雙面繡’再合適不過。一面是江南的自然山水,一面是精致的城市空間;一面是千年的歷史文脈,一面是繁榮的現代產業。”中國城市規劃設計研究院城市更新分院主任規劃師李曉暉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山水為紙,文脈為墨,在顏值上,以蘇州為代表的江南城市擁有深厚的美學基底。在城市化進程中,尤其是進入城市更新的存量化時代,它們將城市空間和山水、人文有機結合,通過精細化治理,以“繡花功夫”打造充滿江南風情的美學范式。
身穿橙馬甲,隨身帶著卷尺、錄音筆和相機三件套,穿梭于大街小巷,敲開一處處老宅的大門。從2020年開始,蘇州市姑蘇區古城保護委員會規劃保護處笪博有了一個新身份——古城細胞解剖師。
“ 古城細胞解剖工程”是蘇州在國內率先提出的調查學專業概念,將古城視為有機生命體,把傳統民居、街巷肌理、人文記憶拆解為“細胞單元”。
“古城細胞解剖工程”是蘇州在國內率先提出的調查學專業概念,將古城視為有機生命體,把傳統民居、街巷肌理、人文記憶拆解為“細胞單元”。根據《蘇州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條例》相關要求,“古城細胞解剖工程”對歷史城區各類保護對象開展全要素信息采集。
采集過程中,古城細胞解剖師不僅要細致查找房屋、古井、古樹、古橋等城市“細胞”,還要記錄原有居民的口述信息。截至目前,共有近百名古城細胞解剖師參與其中。
“就像給人做CT,古城細胞解剖是為古城做全方位體檢,讓每一堵墻、每一口井都能‘說話’。”笪博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開展“古城細胞解剖工程”,第一步是敲開老宅的大門。團隊里有古建、規劃、文史、地理、測繪等領域專業人員,還會配備說蘇州話的隊員和社區工作人員。因統一穿橙色馬甲,老宅里的住戶親切地稱他們為“小橙人”。
蘇州于1982年入選首批國家歷史文化名城,其下轄的姑蘇區是全國首個也是唯一的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區,但針對古城街坊里的傳統民居,此前未有過全面詳細的普查。“城市更新提倡‘留改拆’,但究竟哪些需要留、哪些可以拆,在做全方位普查之前,規劃者心里都缺少一份底圖。”姑蘇區古城保護委員會規劃保護處副處長趙臨風說,“古城解剖”首次相對完整地摸查古城家底并建檔立案,讓下一步的古城保護更新有章可循。
1986年,蘇州市規劃部門與同濟大學合作,將蘇州環古城河以內區域劃分為54個街坊,將街坊作為古城保護更新單元。迄今為止,姑蘇區54個街坊、14.2平方公里內,古城細胞解剖師已敲開27個街坊約2萬戶民居的大門,整理了數千個傳統院落故事,保存了300余張老照片,補充完善了201處優秀建筑、2884處古井古樹信息。
“每戶用時均兩小時以上,有的甚至還會多次回訪。盡管費時費力,但這個工作值得去做。也許一處不起眼的老房子,木梁上的彩繪是清朝的,我們可以在保護的基礎上進行活化利用。更重要的是,通過‘口碑采集’,我們能夠真切地洞見歷史,為這座城市留下珍貴的史料。”笪博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54個街坊中,32號街坊是明清官署集中地,其中就包括林則徐任職過的江蘇按察使署舊址。走進舊址,玉蘭古樹花期正盛,游人絡繹不絕。院落中設有昆曲研學機構、書店、非遺展覽……曾經的衙門,如今迎來豐富多彩的業態。
“我們對該街坊的定位是‘金融+文化’,在運營過程中,我們把對歷史建筑的保護放在首位,嚴格禁止動火、釘釘子等破壞性行為。在招商時,選擇可逆、輕量化的設計方案,確保文物原貌得以完整保留。”蘇州名城保護集團相關負責人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相比單體建筑的保護利用,更難的是對成片建筑群的保護傳承。”持續的關注、參與,讓蘇州規劃設計研究院歷史文化名城研究中心主任、32號街坊社區規劃師沈佶平愈發強烈地感受到,對32號街坊的保護傳承,已逐步從過去對古典園林、古建老宅等歷史遺存的保護利用,拓展至成片區域的保護、修繕、整治、管理、運營。
除了古建老宅,蘇州還有一筆“寶藏”城市遺產——蘇州園林。作為蘇州最具標識的核心品牌與城市名片,蘇州園林體現了中國造園藝術的最高成就。
蘇州市園林和綠化管理局四級調研員向華明和園林打了40余年交道,對蘇州園林如數家珍。“拙政園疏朗,網師園宅居合一,滄浪亭依山而建,借景運用得極好。蘇州園林的美學不僅是歷史的傳承,更是現代城市更新的靈魂。”向華明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早在公元4世紀,歷史文獻中就已出現關于蘇州私人園林的記載。滄浪亭始建于11世紀,是蘇州現存最古老的園林。16至18世紀,蘇州古典園林達到鼎盛時期。
1997年和2000年,包括獅子林、拙政園和滄浪亭在內的蘇州最著名的9個古典園林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正如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說,“咫尺之內再造乾坤。沒有哪些園林比蘇州園林更能體現出中國古典園林設計的理想品質……這些園林折射出中國文化中取法自然而又超越自然的深邃意境。”
2023年9月28日,蘇州市政府正式印發《蘇州園林分類管理辦法》,根據蘇州園林的歷史、文化、藝術價值和管理要求,將蘇州園林分為三類管理。一類為世界文化遺產蘇州古典園林(共9座),二類為其他古典園林(1949年9月30日前建成,共72座),三類為當代園林(1949年10月1日后建成,共27座)。
“我們制定了六大標準,從幾百個乃至上千個園林里,挑選出這108座園林。近年來,在努力復原蘇州古典園林歷史景觀的同時,我們通過深入挖掘歷史,找到傳統文化的精髓,幫助現代城市治理。”蘇州園林和綠化管理局規劃管理處處長柏靈芝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姑蘇區干將西路與昌舒路交叉口,有一個985平方米的口袋公園——君子園。此處采用花街鋪地、太湖石圍邊,假山、仿古長廊等一應俱全,雖占地面積不大,卻頗有古韻,因此也被稱為“微縮版園林”。
蘇州市姑蘇區綠化管理站養護科科長龐通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君子園原為街旁綠地,僅具備綠地功能,改造升級后,景觀更立體,功能更完善,體現了新舊交融的城市美學。
“口袋公園是蘇州造園藝術的延伸,通過疊山、理水、建筑、花木四大經典要素的組合,將蘇州園林曲徑通幽、步移景異、小中見大等手法運用于城市更新當中,給人們帶來耳目一新的體驗。”向華明說。
這種“園林外移”并非只是對園林元素的簡單堆砌。比如,居住區附近的口袋公園注重為老人和兒童服務;立交橋下的口袋公園因光照不足,不利于植物生長,多以體育鍛煉為設計目的。再如,在老城區中設置自然山水,凸顯古韻今風;到了車水馬龍的商業區域,主題又變為中西融合,太湖石造型的不銹鋼雕塑、現代建筑材料構建的“小廊回合”,避免了“穿西裝戴瓜皮帽”的突兀。造園技藝的因地制宜、守正創新,體現在蘇州城的一石一木中。
在柏靈芝看來,“園林外移”是蘇州城市美學的一次實踐,“不論是蘇州園林造園藝術的審美標準,還是它所代表的人文精神,都可以被應用到大街小巷。”柏靈芝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今天的蘇州,園林并非囿于高墻內,而是融入城市的建設與發展中。2024年,蘇州積極推進“公園城市”建設,全市累計提升改造綠廊綠道60公里,改造城市公園、口袋公園以及小微綠地共計220個,進一步促進了城市與自然美景的和諧共生。

蘇州園林設計院榮譽董事長兼首席設計師賀風春認為,蘇州園林的造園手法和審美情趣,對現代城市也有深遠影響。“用極簡的黑與白作為底色,這些園林為蘇州的后續發展定下了一個優雅的基調。所以,我們在蘇州的現代城市建設中很少看到俗氣的設計。同時,園林的美學也啟發我們思考如何在自己家中創造一個詩意的生活環境。”
像游客一樣,在平江路歷史文化街區南石子街潘祖蔭故居內吃一碗網紅面,蘇州名城保護集團古城投資建設有限公司董事長殷銘指著前方的池塘和曲橋說:“這些景觀曾經被破壞殆盡,我們照著著名園林學家陳從周先生20世紀50年代測繪的歷史圖紙,以1:1的比例進行恢復。”
潘祖蔭故居是近年來蘇州古城修復體量最大的古建老宅,且修復后全部投入使用。殷銘團隊用了十年時間完成修繕。十年修一宅,體現了老宅子保護活化的特殊性和復雜性。2023年12月,潘祖蔭故居保護利用項目獲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太地區文化遺產保護優秀獎。
“立項研究,挖掘歷史文化,推動居民搬遷,進場勘測,做考古斷代,出設計方案,走報批流程,進場修繕……一處古建老宅的保護修繕,好比做復雜的大手術,是一項系統化大工程。”殷銘被同行稱為古建活化利用“老法師”。他說,從潘宅起步,團隊積累了古建活化利用的大量經驗。比如,古建如何通過現代消防驗收?他們結合古建特點及文物法規要求,通過巧妙設計消防給水、消火栓、自動噴淋、火災自動報警、手提滅火器等五大系統,對結構構件采用防火涂料,解決了百年老宅的防火問題,此經驗被全省推廣,成為江蘇省文物建筑消防典型。
2023年6月,“古城保護更新伙伴計劃”應運而生。蘇州通過線上平臺,以公開招租、限定業態等方式,力邀社會各界作為“伙伴”,在建設、運營等環節共同推動古建老宅“活起來”“興起來”。
古建老宅具備現代居住實用性,才有了第一代“古建伙伴”。潘宅煥新后的“花間堂·探花府”精品文化酒店,可住宿用餐,附帶主題書店,可舉辦會議、開展文化交流,已成網紅酒店。
“古城保護不是守舊,而是用美學激活歷史,將文化遺產變成文化資產。”殷銘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 園林外移” 是蘇州城市美學的一次實踐,“ 不論是蘇州園林造園藝術的審美標準,還是它所代表的人文精神,都可以被應用到大街小巷。”柏靈芝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十全街是位于蘇州市姑蘇古城東南部的一條老街,因舊有十口古井,得名“十泉街”,清代乾隆年間改名為“十全街”。千年流轉,這里依舊保持著蘇州典型的水城格局,水陸并行、河街相鄰,盡顯蘇式風情。
蘇州名城保護集團萬和建設發展有限公司總工程師段明告訴《瞭望東方周刊》,前些年,十全街因業態單一、活力不足,長期積累的問題愈發凸顯。2024年5月—7月,街區進行了更新改造。如今,這里成了蘇州最具活力的文旅消費街區之一。
2025年3月的一個工作日下午,十全街嘿啰面包店人流如織,二樓露臺上,裝飾著美麗的花束,店里播放著舒緩的音樂。店主陳澄是土生土長的“95”后蘇州人,剛盤下這家店時,十全街還是“玉器一條街”,人行道狹窄,不利于顧客停留。
“遇到梅雨季,生意很糟糕,眼睜睜看著自己做的面包剩下來,把它們送給店員和環衛工人吃,后來連他們都吃膩了。”陳澄告訴《瞭望東方周刊》,轉機出現在2024年5月份,十全街整體進行更新改造。
陳澄借機將面包店做了提檔升級,盤下了隔壁和二樓的空間,增加了休閑露臺、蛋糕房等。2024年7月,十全街煥新開街,面包店也重新開張,營業額翻倍。學美術出身的陳澄很注重店面裝飾,每個季度都會花心思進行主題布置,每逢節假日和周末,她還會雇樂隊在露臺上舉行免費的“陽臺音樂會”,這家店很快成為網紅店。
和陳澄一樣,伴隨十全街更新,2個月的時間里,600余家商戶中的大多數都同步進行了裝修、改造或者業態調整,原先的“玉石一條街”涌入了更多的咖啡館、潮玩店鋪、藝術館,業態不斷豐富。
李曉暉是負責十全街改造更新的規劃設計團隊成員,通過前期的調查,他發現因歷史遺留問題,十全街存在交通混亂、公共空間不足等問題,亟須通過更新改善。
李曉暉介紹,在改造策略上,秉承“輕干擾,微改造,自主更新”原則,將每分錢都花在刀刃上并發揮撬動作用。一方面,對交通和公共空間進行優化,如拓寬步行道,改善街道步行環境,將原停車場改造成公共活動空間,疏解路內非機動車停車等;另一方面,保留街區個性,避免統一改造立面,鼓勵商戶自主更新,保留街道個性與活力
“街區個性”大到店鋪的招牌和裝修,小到門前一塊石頭。“有些商家門前鋪著老石頭,已經有一些年代感了,但是很珍貴,也不影響美觀,在他們的要求下,我們就會予以保留。”段明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近年來,蘇州推動實施城市更新項目291個,努力打造文、商、旅、產融合發展的古城新貌。
“金城新村不是村”,這是殷銘掛在嘴上的一句口頭禪,金城新村保護更新項目是蘇州名城保護集團實施的另一個代表作。金城新村地處歷史上蘇州子城最核心位置,位于蘇州古城五卅路148號,占地7900平方米,是金城銀行在上世紀30年代所建,共有10余幢磚木結構二層西式簡潔風格獨立別墅。1949年5月,粟裕、張震率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三野戰軍指揮機關駐扎于此,指揮了解放上海的戰役。2022年,這里開始實施保護更新。
殷銘介紹,由于金城新村融合了文物建筑和既有建筑,周邊是歷史街區和蘇州公園,因此整體保護和更新面臨的環境、條件較為復雜。“項目啟動就把運營前置,在項目研究階段,我們盡可能將金城新村的業態偏向創意類、文化類、時尚類,如美食餐廳、藝術空間等。”殷銘說。
金城新村保護更新項目認真踐行歷史文化保護和城市更新要求,既打造了紅色革命教育基地,又充滿時尚活力。在完整恢復歷史風貌的同時,蘇州名城保護集團還探索歷史街區保護和科技相融合,引入光伏太陽能發電屋面系統、海綿系統、智慧工地、碳纖維加固體系、節能門窗、智慧消防、光影系統等,大幅度提升項目的品質感和科技感。
蘇州市住房和城鄉建設局設計處科員徐庶評告訴《瞭望東方周刊》:“通過城市更新,蘇州城市面貌和民生福祉得到極大提升。歷史文化不斷彰顯,民生功能日益完善,產業效益逐漸凸顯,城市韌性持續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