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已久的《孫昌武文集》歷經數年,終于全部出齊。這是中國學界和出版界一件盛事,也是孫昌武先生本人一生學術成果的匯總,可喜可賀。
這套文集所收著作,幾十年來陸續出版發行,其學術價值、學術影響乃至學術地位,學界已經廣為人知,有口皆碑,當毋庸置喙。這里我倒是很想思考挖掘并給學友們分享一下,這套代表孫昌武先生一生學術成就文集背后的精神力量何在。
我一直認為,對于一位優秀學者來說,扎實的學術基本功,良好的思想方法和思辨能力,以及得力的文字表述能力固然都非常重要;但作為一位頂級學者,除了這些,還更需要有一種把學術事業視為第二生命的執著和堅定信念,以及為此而儲備的無窮無盡、永不枯竭的毅力和恒心。而這套《孫昌武文集》則是以上所有這些品格的充分證明。唐代劉禹錫詩云:“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這兩句詩用來形容《孫昌武文集》,也好似量身定做一般。這里以三件事為例試加說明。
1982年,孫先生以一部《柳宗元傳論》在學界嶄露頭角,引起關注。不過外界關注的大抵是該書的學術價值,卻很少有人注意或了解到,這部書稿是在怎樣艱難的背景下,以一種怎樣的堅定信念和頑強意志完成的。
1956年,19歲的孫昌武考入南開大學中文系,以對學術事業的無比崇仰和敬畏準備獻身學術事業。然而等待他的不是良好優越的學習環境,而是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學子難以承受的打擊。令人難以想象的是,這個打擊不僅伴隨他走完了大學學習時光,而且還改變了他大學畢業后的人生道路方向——由北京某高校轉而發配到營口一個中專學校任職。從1957年直到1979年他被調回南開大學母校,22年的悲苦時光,沒有動搖他對學術事業的堅信和堅守。就是在這樣的惡劣環境下,孫昌武開始了他的學術之路長途跋涉。《柳宗元傳論》就是作者在這樣的環境,以對學術的虔誠和執著,默默耕耘了這塊學術荒地,結出豐碩成果。試想,在完全無法想象和判斷未來命運的情況下,這樣的堅守、執著需要怎樣的信念和毅力。
孫昌武先生以佛教文化研究飲譽學界,但學界也有不少人或許不了解,在改革開放大潮中回到南開大學母校執教的孫昌武,本來可以沿著《柳宗元傳論》開創的唐代文學研究之路繼續走下去。但這時他卻給自己提出設定了新的目標和方向——開始向佛教文學研究進軍。這樣等于白手起家,重新進入一個全新的、難度很高的陌生領域。可他甘愿從零開始,以系統掌握佛教文化知識作為開拓學術研究新領域的起步。為此,當時已經步入中年,身為副教授的他,每周一次往返于京津之間(當時京津之間火車單程兩個半小時,聽課當天他需要乘坐最早一班火車去北京,聽完課后搭乘最晚一班火車回天津),去中國社科院宗教所旁聽由一批佛教名家授課的佛教文化培訓班,聆聽國內最高水平的佛教文化課程。這次集中學習為他打下了堅實系統的佛教知識基礎,也極大開拓了學術視野,成為后來從唐代文學研究向文學與宗教,佛教文學研究轉型的關鍵性一步。這套文集所收孫昌武先生一系列帶有開創性意義,在世界佛教文學文化研究界產生重大影響的諸多論著,正是根源于他那段艱苦而充實的學習收獲。沒有對于學術事業的堅定執著,也就不可能產生那樣的學術沖動和頑強毅力,也就不可能有后來一系列佛教文學重要研究成果(《佛教與中國文學》《佛教與唐代文學》《中國文學中的維摩與觀音》《禪思與詩情》等)。
2003年,孫先生到了退休年齡。幾十年的刻苦辛勤耕耘,使他在中國佛教文學研究領域已經碩果累累,蜚聲海內外學界,本來完全可以封筆歸山,安度晚年。但他卻仍然壯心不已,在退休之后仍然申報獲批了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經過六年辛苦耕耘,終于于2010年以《中國佛教文化史》(五卷本,180萬字)為成果形式出版。他之所以要堅持做這件事情,是因為經過40年的佛教文學研究,他對這個領域的思考又有了新的飛躍。如果說此前這方面的研究是側重于佛教與文學的關系的話,那么從這時開始,他把對佛教領域的思考上升到文化層面,尤其是從佛教的宗教屬性與文化屬性之間關系的角度重新認識這個問題。他認為:盡管信仰是宗教的核心,但是在具有濃厚理性精神和人本觀念的中國傳統中,佛教文化本身已超越了純粹的信仰意義,取得了獨立的價值和意義。就整體的中國歷史文化價值來看,佛教的文化價值已經超過其信仰價值,具有更加深遠廣泛的意義。基于這樣一種深思熟慮的深刻文化信念,他在書中闡述了這樣一個精辟觀點:“中國佛教的核心和特色不在其信仰層面,而在于其文化層面。”這個高屋建瓴的深刻論斷不僅準確概括出該書的全部立論基礎,更重要的是,它為人們正確認識中國佛教在中國文化中的地位作用,提出了前所未有的科學視角。這不但超越了他本人此前的研究和認識,同時也把學界的佛教文化研究提升到一個嶄新的階段和水平。而這背后的強大動力,仍然是他對于學術事業的無比虔誠,無比熱愛和無比執著的追求。
(作者系南開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