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繆荃孫,字炎之,號筱珊,晚年號藝風,道光二十四年(1844)八月九日生于江蘇常州府江陰縣申港鎮繆家村,民國八年(1919)十一月一日卒于上海虹口謙吉東里四百七十七號寓所。他的一生與中國近代史相始終。道光二十四年的江陰申港鎮繆家村,面山背江,小溪環繞,村人造雙橋以渡,古典而靜謐,安適宜人,還停留在以自然經濟為主體的農業文明階段。這是當時中國的縮影。江山之秀孕育了繆荃孫的聰明靈慧,時代遭際與家世文化、社會慣習決定了其生命趨向與生活框架。繆荃孫出生于一個仕宦家族,成童以后便循例入家塾讀四書五經,以便走科舉仕宦之途。十歲這一年他遭遇了太平天國戰亂。咸豐十年(1860),太平軍攻陷常州,江陰陷申港為亂軍盤踞,繆荃孫被迫攜家人流離失所。四年后奉父繆煥章命入蜀,始得安定的讀書生活。同治六年(1867)繆荃孫寄籍華陽應考,為座師孫毓汶、李文田所賞識,得中一百二十八名舉人之一。此后四上春官,終于光緒二年(1875)中進士第,并于一年后散館獲授編修,從此開始了為期二十年的居京為官生涯。這是當時大部分讀書人的經歷或終生追求的人生目標。接下來繆荃孫更加深刻地融入了中國社會。
繆荃孫仕宦并不順利。雖然他在京與當朝達官顯宦常有交集,但宦途始終沒有什么起色。這與繆荃孫的個性有關,也與其時朝政為保守派所把持密切相關。光緒十一年(1885)四月,繆荃孫任國史館總纂,因辦儒林傳堅持己見,與國史館總裁徐桐不合。此事本系學術事務,然旗人出身的徐桐不學無術,頑固守舊,心胸狹窄,以此構怨,此后與繆荃孫事事齟齬,限制繆荃孫的仕途發展。光緒二十年(1894)御試翰詹,繆荃孫考卷為徐桐抑為三等124名,罰俸兩年。繆荃孫的仕途陷入了困境,乃“浩然有歸志”,遂乞假省墓,自此倚身江表,一去不歸。在當時的政治與社會背景下,這不是繆荃孫一人的遭遇,與其相先后,他的同輩友人若梁鼎芬、李慈銘、朱一新、袁昶、費念慈、許景澄等均有相近乃至更為慘烈的遭遇。
與宦途相反,繆荃孫在學術上是不斷取得進展的。繆荃孫走上學術道路,與其自幼受到常州先賢影響有關。常州為清代學術重鎮,碩儒輩出,繆荃孫自幼受當地學風熏陶。李兆洛、丁晏、孫星衍、洪亮吉、湯成彥都或直接或間接對其產生過重大影響。時代學術風氣也對繆荃孫影響甚大。繆荃孫在成都的學術實踐,以及得入李文田、張之洞之門,在京摳衣翁同龢、潘祖蔭之門,均對其治學大有助益。在居京20年的宦途生涯里,繆荃孫與當時中國頂級的學者朝夕相處,其在京所結交諸友,如王懿榮、李慈銘、朱一新、沈曾植、王錫蕃、盛昱、朱溍、丁紹基、孫德祖、陶在銘、屠仁守、張鳴珂、汪鳴鑾等,無一不是在乾嘉學風影響下長成的學者。夏孫桐評價其“恪守乾嘉諸老學派,治經以漢學為歸”,其上承乾嘉余緒是一種時代的必然,是清代學術演進的慣性。
繆荃孫是張之洞陣營中的重要人物。自光緒元年(1875)繆荃孫執贄張之洞門下,一直深受張之洞眷重。修《順天府志》,張之洞引為副手;丁母憂,邀其進廣雅書局;丁父憂,畀以經心書院講席;繆荃孫受徐桐壓制南還,命其主講鐘山書院;清末新政,招其主持江蘇教育變革,繼而授意其創辦京師圖書館,等等。繆荃孫的學術及仕宦,無不受到張之洞的助力。從另一個角度說,張之洞是晚清改革派的領袖,清末新政的積極推動者,繆荃孫則一直是張之洞新政的積極襄助者。從光緒二十七年(1901)至辛亥革命爆發,繆荃孫順應這一時代潮流,為中國近代教育和文化事業做了一系列有意義的事,其要者一是主持江蘇書院轉向學堂的變革;二是創辦南北兩大公共圖書館。這是繆荃孫一生中最為閃光的事業,也無疑是張之洞新政的成績。
從學術史與思想史的角度上來認識,考據之學到了晚清,事實上已經完全脫離時代思想、學術的前沿,而今文經學與西學挽救危亡的思潮大興。繆荃孫實際上沒能理解到這一趨勢。他治考據學,至老而不悔,為此也曾與梁啟超發生齟齬。然正是由于繆荃孫的堅持,使他在方志學、金石學、史學等領域以及在貯藏、傳播古代典籍方面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當近代教育變革勃興,西學洶涌而入,而中學被日益拋棄之際,他主張中、西學并重,舊學、新學同舉,保存舊學,增入新學,并因理念與他人抵牾而辭去學職,轉而創辦可以開啟民智、保存典籍的江南圖書館。當時持這一立場的不是繆荃孫孤立一人,若張之洞、樊增祥、沈曾植等均有這種理念,故此時存古學堂在各地興起。
從辛亥年十月起,至民國八年(1919)繆荃孫去世,他一直以遺老的身份流寓滬上。這期間繆氏所交往之人亦多為遺老,他一直參加超社、凇社、逸社等雅集,賦詩飲酒,抒發亡國之恨、衰年之感。滬上遺老形成了一個近乎封閉的交游圈。他在滬上的生計,多依賴售書與坐館脩金。館事與其一生醉心的刻書、藏書事業及學術追求密切相關,成就了他生命最后一個階段的學術輝煌。他先后與鄧實合作編輯出版《古學匯刊》;為盛宣懷愚圖書館編藏書目錄;為張鈞衡、劉承幹刊刻叢書、鑒定版本、編纂藏書目錄。繆氏自己也編刻了《煙畫東堂小品》《蕘圃藏書題識》等稀見典籍。張元濟、傅增湘、陶湘等好古之學者也時向其請益,張氏主持的民國間最著名的古籍叢書《四部叢刊》的編刻,是繆荃孫率先發起的。這是在中國社會進入民國之后,西方文化對中國影響一步步加深,中國傳統文化、學術受到前所未有沖擊的背景下,他為文化遞承、學術傳承作出的不可泯滅的貢獻。
總體來看,繆荃孫的一生和整個中國近代史相始終,和近代文化、學術息息相關,他也是時代的產物。在政治上他沒有機會有什么重大的建樹,但對近代文化、教育發展有其獨特的貢獻。繆荃孫自幼在學術上深受乾嘉學派影響,最終也沒有突破它的桎梏開創或接受新的治學方法,其學術成就,很大程度表現在理董舊籍上。他是清代最后一代理董舊籍學者的典型代表,也一直是中國固有傳統文化的堅定支持與傳承者。
宋以后之士人,往往有年譜,或士人自訂,或門生故舊所撰,述其一生之行誼。繆荃孫遵古法,在民國元年(1912)也曾自撰年譜一卷,時間至“皇帝遜位,民國南北合同”而止,敘述他此前之經歷與行誼。這為我們研究繆荃孫及其時代提供了珍貴的資料。今天來看,繆荃孫自訂年譜只是述其生平大要,且有其時代固有的視角,欲較為全面、深入研究繆荃孫的生平、學術,確立其歷史地位,進而更為全面、立體地認識他生活的時代,還需要對其事跡做進一步的發掘研究。編寫繆荃孫年譜長編無疑是一個很好的研究方式。不僅可以更為全面地梳理其一生的事跡,還可以將其放在近代史的框架下深入認知他和時代的關系。
繆荃孫一生著述甚富,今多傳世,這為我們編寫繆荃孫的年譜長編提供了足夠的文獻資料。長達39年的《藝風老人日記》無疑是最為核心的材料,其次是其文集、詩集、藏書記、金石目、筆記、校記、書札等著述139種,另有其代人撰著33種。此外還有《藝風堂友朋書札》,保存了繆氏同時代157位知名學者與之論學的書札2000余通,這無疑也是承載他與時代關系的重要資料。其交游友朋之別集、日記等著述,可以為研究繆荃孫提供豐富的背景資料。近些年不斷涌現的相關研究成果,也可以為編寫工作提供研究基礎。本次研究就以上述資料為基礎展開。由于繆荃孫編年研究的相關文獻極為豐富,為更好地展現繆荃孫的生平事業及行誼,本年譜長編注重四個方面的研究,一是注重將其事跡放在時代背景下展開系年,力圖在時代的框架下展現繆荃孫的生平,也通過繆荃孫作為一個視角去書寫那個時代。二是雖然是一部年譜長編,但也無法對譜主的方方面面做事無巨細的書寫,本譜剪裁文獻力求從大處著眼,以點帶面立體化的敘次繆荃孫的事跡。三是對繆荃孫事跡的考證,充分理解文獻信實的層級,力求客觀。如,雖然《藝風老人年譜》與《藝風老人日記》都是繆荃孫所撰,二者相較,前者頗類二手文獻,后者是一手文獻。原因一是《年譜》編寫因總括而易失真;二是《年譜》編寫與所記事實發生時間相隔久遠而難免記憶差池。故當二者記載有差異時,往往經過考察而取信于《日記》。四是充分利用書札。書札不僅可以展現繆荃孫與友人的互動事跡,彌補《日記》記載之簡陋,且書札的撰寫往往是隨情所至,不加布局擘畫,真實記載個人情感,從而可以更加豐富真實地譜寫譜主及時代。為此,本譜對相關書札系年考證,做了大量工作。
(作者系南開大學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