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幾歲的時候,我在紅磡住過幾個月。生活環境是逼仄得只能容納床鋪和一個小冰箱的單間,推一推仿佛就能動彈到鄰居屋里的、脆且薄的間壁,以及抵在床頭日夜轟鳴的保命窗式空調。洗澡水來自樓頂的巨大水箱,冷水也給太陽曬得滾開,不明就里的午后沖涼會導致殺豬般的慘叫。然而我每天跑進跑出,非常滿足。盡管出門左轉一條街都是做殯儀生意的,然而清晨在鮮切花的巨大水汽里穿行,只覺得自己一身都是白百合與白玫瑰的香。我喜歡半夜餓了下樓兩步路就能轉進街坊茶餐廳,永遠有米粉面線在等待;也喜歡懷舊風滿溢的寶石戲院,使得電影成了煲仔飯一樣簡便易得的親切存在。簡而言之,我確實是有紅磡濾鏡的、港島就少些親切感。
所以,從寶石戲院出鏡的那一刻起,我就默默給《三命》加了分。劇集起手的氣質非常符合我對紅磡的最初印象:亂糟糟,鬧哄哄,破破爛爛,生機盎然,雖然它并沒有按照我鐘意的街坊戲節奏拍下去。
所謂“命數”,也許是中國人最古老的信仰。我有一個很粗糙的感覺,銀河映像的作品很喜歡討論“命”的問題。在那些經典的、聳動的、暴虐的乃至陰暗的華章背后,重復述說著同一個問題:面對似乎是注定的、終究無法逃脫的巨大羅網,個人到底如何是好。然后,銀河映像故事中的主人公,往往讓人推導出這么個結論:如果這就是命數,那么命數這玩意兒,可真是混蛋啊。他們未必正確,但他們一定頑強。
草芥的頑強不在華廈豪宅里,而是搖曳在每一處繁華腳下的路邊石縫中。

《三命》作為銀河映像出品的港劇,總體是略嫌溫吞的,缺乏銀河映像招牌的一股子殺勁兒。我愛看男主人公年輕的時候,也就是劇集的前半部分。平凡的小伙子有著自己的愛好和理想,也有自己的白月光,穿插各種溫柔懷舊細節。然后人生中第一個重要轉折來了,劇情也由此一分為三。三條故事線并進的代價,是每一條線單拆開看都有牽強和薄弱的地方。我一度以為結尾會把三條線打攏一處,結果結尾弄了個“蝴蝶效應”式的夭折終了,一切都不曾存在,也有點缺乏新意。
《三命》中的女性角色則幾乎都塑造得比較失敗。不論是哪一命里的哪一位妻子、哪一位母親,留洋歸來的藝術家也好,土生土長的小老板也罷,她們的全部人生,匪夷所思地,就是在圍著男主人公打轉。反倒是男主人公在平凡人生那一條線的結尾處,對自己的兒子說得好:我已經盡到做父親的義務了,我現在想做我自己喜歡的事情了。這一刻令我再度體會到了不卑不亢、腳踏實地的熟悉風味。我還是固執地認為,如果《三命》按照紅磡街坊戲的風格拍下去,應該會比現在好看一些。畢竟草芥的頑強不在華廈豪宅里,而是搖曳在每一處繁華腳下的路邊石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