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七首）

江 南

它不是我喜歡的那種

柔軟、鄉土、帶著陳舊的水氣

它不是我憎恨的哪種

宏大、幽暗、六宮粉黛無顏色

它也不是我熟悉的那種

沉靜、自信、富有神秘的張力

是誰表情曖昧，面目隱去

如同西湖邊上持續

七天的一場雨

江南，青苔爬上了手臂

無人知曉

容顏悄然蒼老

如同傍晚遠空

滾過的驚雷

曾幾何時曇花開過后頹敗

無人留意

無人留意的還不止這些

如同夕陽下無家可歸的倦鳥

正在飛過江南的天空

如同那些遠離江南

偶爾又回憶的人

在五月的雨季里想起袁崇煥

在五月的雨季里想起袁崇煥

想起地名、教科書和往事

想起一位少年曾經的誓言

想起他關于英雄

和氣節的樸素感情

在五月的雨季里想起袁崇煥

想起在閱讀中被反復提及的祖國

詩書燦然，禮儀繁盛

山河壯麗，落日熔金

在五月的雨季里想起許多人

他們的臉龐若隱若現

吳三桂和陳圓圓

錢謙益還有柳如是

老去的不僅有紅顏

還有時間

另外還有一刀一刀的疼痛

在長久的行刑過程中

其實疼痛也變得模糊

變得模糊的還有很多

千年的衣冠，萬年的信仰

比如南粵大地上綻放的

那些不知名的花朵

多像一個少年的臉孔

白皙、無邪、堅毅

是誰在關外的飛雪中

懷念南方的溫暖

在五月的雨季中想起許多人

他們行色匆匆

行走如風

像一場大夢揚起的塵埃

少年袁崇煥走在

嶺南的山道上

他的前面是無盡的星空

他的身后是無邊的塵土和夢

博爾赫斯

我沒有見過西班牙的恬靜

沒有見過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夕陽

沒有見過令人驚愕的傍晚

我無法給你潘帕斯雄鷹的

勇氣和真誠

如果黑暗是必然的

那么回憶也可能是虛假的

我是誰

或者需要我是誰

無數假設都變為現實

不過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就像經歷了長久的饑渴

已經不再饑渴

在靜默之中

圖書館呈現了天堂的模樣

因為那里有歷史

有家族的經驗

和南方花園的小徑

已經不重要了

我不相信新的會比舊的

更多、更好

比夕陽更燦爛

比此刻的我更孤寂

回憶像涼水一樣慢慢浸開

燈光暗淡，其實有沒有

燈光又有什么區別

我可以像魚一樣游向夜晚

游向黑暗

看不見清癯的臉

看不清天上的星

記不住南部的方言

閉上眼睛吧

我在黑夜里遇見的天使

比在白天遇見的人類更多

我在回憶里遠行

在遠行中遺忘

我不是一個囚徒

從未被自己擊倒

從未被回憶流放

水流云在

一路往北

記憶的時間線延伸

向時間的深處去

向記憶的邊境去

安河橋、黑山扈

西北旺、亮甲店

老照片發黃

鏡中人陌生

好多事不被想起

它就仿佛從未發生

一路往北

這是怎樣的路

是陌生的路、幻滅的路

還是溫暖的路

是少年不經意間走向蒼老的路

還是望斷天涯的路

殊不知天涯之外

還有更多的天涯路

曾經多少次了

我一想起這條路

就想起昏黃的燈光

初冬的寒涼

眼中的熱淚

一路向北

時間向前，記憶向后

迎著京密引水渠反射的微光

迎著疲憊的風

迎著尚存的鼻息

一遍又一遍溫習

還有多少遺忘的地名

輝煌的從未輝煌

凋零的早該凋零

多少次了

在顯龍山

我看到巨大的摩崖石刻

那是馮玉祥先生題寫的

“精神不死”

還有英斂之先生題寫的

“水流云在”

霧

這是白色的霧

隨風而來

隨雨而來

隨一朵云而來

隨這一刻而來

這是迷茫的霧

在撞擊中擴散

在升騰中吶喊

什么都來不及

告別來不及

思念也來不及

這是黑色的霧

它讓時間陷入

短暫的停頓

是誰說要有光

可是我看不見

你也看不見

愿你在霧中睡著

做一個沉沉的夢

這是天堂的霧

或者以天堂之名

它從地平線升起

從黑夜升起

和救贖無關

和絕望的嘶吼

以及輕輕的嘆息無關

這是燃燒的霧

它消融一切

這是安息的霧

屬于上帝的

就歸于上帝

屬于凱撒的

就歸于凱撒

高貴的歸于高貴

卑微的歸于卑微

就像塵歸塵

土歸土

這是永恒的霧

它在眼前彌漫

它在遠方轟然作響

春 天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戰爭在遠方

炮火在新聞里

人們困守圍城

遑論詩意的棲居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就像誰在夢中的經歷

時間從不會線性地演進

寫在紙上的歷史從來也沒有

什么隱秘的邏輯

就像不斷想象的那些日子

曾經的大纛如獵

劃破蒼紅的天空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就像在高原

在江南，在海上

所有的記憶都是完整的

發乎情，止于禮

終于海，散于風

所有的金屬都熔于火

所有的詩歌都記于心

所有的真情都是醉后的呢喃

所有的文明都在三月燃燒

在四月熄滅

在輕飄飄的風中被抹去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就像艾略特寫道：

“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

博爾赫斯也說：

“無論什么報復與寬恕

都比不上遺忘更有效”

在這樣的春天里

試著原諒過去

在即將被遺忘的日子里

試著拒絕遺忘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就像杜甫沒有收到家書

因此沒有欣喜若狂

李白沒有走到夜郎

因此沒有牽掛如斯

守仁在龍場沒有開悟

他在興隆衛題寫的詩句

只是夢中的景象

我在今天寫下的這些

也不是真的

在海淀

在海淀

我最熟悉的旅程

無非是乘坐22路或

47路公交車

看金碧輝煌，畫棟雕梁

看大道筆直，以德為勝

看天地日月，長星獨照

我也看見許多人

像夢中一樣不真實

像記憶一樣不存在

像冬日的烏鴉一樣

如影隨形

在海淀

許多地名被提起

最熟悉的就最陌生

比如新街口、小西天

比如鐵獅子墳、北太平莊

記憶總是選擇性地遺忘

地名說明一切

春風又何曾幾度

在海淀

有時黃昏能看見西山

那是平原盡處的隆起

是傳說中的刀兵狼煙與朗月疏影

更多的時候，是歲月的背景

它不曾消弭

但隨著日子漸漸老去

我在那里看到過

枯枝分割的冬夜里

那些匆促劃過的流星

你留意過天上的流星嗎

當你仰望星空時

眼中是否還有熱淚充盈

在海淀

在學院南路沒有詩意的日子里

我曾想念卡斯蒂利亞的陽光

想念每一個南方的日子

誰是阿方索

誰就是摩爾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