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攝影創作中,我一直依賴小型相機,以街拍的方式記錄我所遇見的世界。我偏愛隨手快拍,捕捉那些轉瞬即逝、未經修飾的城市景觀與人文細節。這種創作方式讓我在游走于城市的大街小巷時,能夠以最自然的狀態觀察、發現,并按下快門。攝影對我而言,是一種生活方式,更是一種內在直覺的外化。
從2005年開始我心里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就是在路上拍攝。那時,我獲得了去法國尼斯美術學院交換學習的機會,在那半年的時間里,我的攝影創作靈感開始萌芽。最初,我并不清楚街拍是一種攝影類型,只是單純地喜歡在街頭記錄日常生活的瞬間。法國老師石蘆恒鼓勵我自由拍攝。這種自由的創作氛圍讓我第一次體驗到了創作的快感。我使用佳能G5小型數碼相機和我的第一臺膠片相機尼康F80,帶著一個偉峰三腳架,開始了我的街頭的攝影探索。那是一種充滿偶然性的創作方式,隨時準備發現有趣的瞬間,非常隨機,非常具有“邂逅性”。這樣的過程讓我深刻地體會到觀察世界的樂趣,也讓我對攝影產生了更深的依賴。
從法國回來后我完成了一個小型展覽,在篩選展出作品時,喻曉風老師告訴我,不要選擇那些看起來像明信片一樣的照片,而要選擇具有個人特質的作品。所以,盡管我那次展覽的名字叫《漫步法國》,但展出的照片根本看不出具體的拍攝地點。或者是,我意識到了,這張照片具體是在哪里拍攝的,對于我來說,其實一點都不重要。再后來,我看到一個斯蒂芬·肖爾的訪談。江融說肖爾讓他選展出作品時,他選了一張河邊有白馬的、看起來很美的照片,但是肖爾說不選這張。他不要直觀上看起來美的,而是更關注那些看似平凡但富有深意的畫面。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對膠片攝影有著特別的情感。膠片的質感、色彩的獨特性以及沖洗的過程,都讓我對攝影產生了更深的敬畏與耐心。膠片相機帶來的不可控性讓我更加注重瞬間的捕捉,因為每一次按下快門都意味著對有限的膠片資源的消耗,這種約束讓我在拍攝時更加專注,也更加珍惜每一次拍攝的機會。
到了研究生階段,我開始深入思考環境對攝影創作的影響。我曾看過一個動畫導演的訪談,她表示創作時必須遠離家人,以避免潛在的影響。我對此深有共鳴,發現自己在獨處時,更能遵循內心,選擇真正感興趣的主題和對象進行拍攝。這種創作的自由狀態,使我更加堅定地探索街頭攝影的可能性。
我感興趣的主題涵蓋廣泛,包括身邊的朋友、街道、生活的環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甚至還有街頭的動物和植物等。我喜歡隨時捕捉那些瞬間,這種隨手拍攝的習慣,讓我成為了一名敏銳的觀察者。街頭攝影讓我深刻體會到,平凡生活中蘊含著無盡的美與意義。
照片中蘊含的想象力也是我想追尋的。如果一張照片僅僅是我們所看到的那樣,將毫無樂趣。但是照片一旦能給人聯想,就不再僅是一張印著圖像的紙片,它將和觀者的感覺連通,或者將產生新的意義。就是這樣的可能性吸引我不斷地拍攝。
隨著我拍攝的照片越來越多,我更加明確了自己的創作方向,因為我確信,只有街拍會讓我產生強烈的沖動。街拍不僅是一種記錄手段,更是一種自我探索的方式。在生活中,我是一個非常平凡、平靜的人,但當我拿起相機對準路上的一切事物的時候,我覺得我有了一個新的身份,我就像是一個導演,一個講故事的人,或者一個造夢師。我拍攝的是真實的人物和場景,但是那些人物和場景又由于我的拍攝而有了那么些不同。通過鏡頭講述故事,賦予普通場景以新的意義,這種創作的邊界感,正如齊白石老先生所言的“似與不似之間”,讓我不斷地在現實與想象之間探索,使我著迷。
在攝影實踐中,我始終依靠直覺進行創作。我相信,直覺能夠捕捉最真實的情感和氛圍,而這種直覺正是長期觀察與經驗積累的結果。正如法國哲學家柏格森所言:“直覺是思想最深刻的形式,是與現實直接接觸的能力。”直覺是一種感性的東西,對于創作是最難能可貴的,它沒有矯揉造作,追求最真實的感受。我深信這一理念,認為直覺的力量遠勝于刻意的構圖與修飾。藝術評論家蘇珊·桑塔格在《論攝影》中也提到,攝影是一種獨特的觀察方式,而直覺恰恰是這種觀察的靈魂。
在我的攝影創作道路上,許多攝影大師對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如須田一政、森山大道、羅伯特·弗蘭克和斯蒂芬·肖爾。
須田一政的“到達一個與我們的世界不同的世界”的可能性的照片深深地打動了我。他善于在普通的街頭場景中捕捉到一種超現實的氛圍,使得觀者在觀看他的作品時,總能感受到一種異樣的熟悉感。他的作品往往帶著一種朦朧而神秘的氣質,捕捉著日常生活中那些不經意的瞬間,卻讓人感受到一種別樣的氛圍。他的攝影風格是對現實的再現與重塑,呈現出一種超越現實的詩意,這種“陌生化”的手法讓我深受啟發。他的作品讓我意識到,街頭攝影不僅僅是記錄現實,它還可以營造一個充滿詩意和神秘的世界。
森山大道的攝影作品往往充滿了強烈的情感沖擊力,讓我感到震撼,使我意識到攝影可以是一種直覺的、瞬間的表達,而不需要過度的理性分析。森山大道擅長捕捉城市中那些稍縱即逝的瞬間,并賦予它們獨特的視覺力量。他的“Are-Bure-Boke”(即粗糙、模糊、不清晰)的風格,讓我意識到,不完美同樣具有美學價值。他大膽的構圖和粗粒子的影像風格,激勵我在攝影中勇敢地打破傳統框架。
羅伯特·弗蘭克的《美國人》對我而言是一本充滿啟發的作品,他用獨特的視角記錄了美國社會的真實面貌,展現出底層人民的生活、社會的分裂以及對“美國夢”的質疑。他的作品中充滿了一種漂泊感和疏離感,打破了傳統紀實攝影的構圖和敘事方式,強調個人情緒和瞬間的捕捉。這讓我意識到,攝影不僅僅是記錄,更是表達自我態度的一種方式。
斯蒂芬·肖爾的色彩讓我感受到彩色攝影的神秘與可能性,他的作品看似平凡,卻蘊含著對社會的深刻洞察。肖爾的代表作《美國表象》(《American Surfaces》)是快照美學的代表作,亦對我影響深遠。2014年我曾辦過一個個展,展覽的名字叫《表皮》,我想翻譯成英文也用“Surfaces”。當時我想的是,每一張照片拍攝到的都是世界的一個碎片,是真實世界的一個瞬間。但是這些真的是真實的世界嗎,還是只是世界最表面的樣子?“表皮”這個詞,代表著我對攝影的理解和思考:攝影記錄的是表象,但其背后可能蘊藏著更深層次的意義。
近年來,我開始嘗試用數碼相機進行創作。我仍然選擇使用小的數碼相機進行快照式的攝影。數碼相機的便捷性和即時性讓我有了更多的可能性。這種變化讓我在創作過程中更加自由,也讓我能夠更精準地實現自己想要的效果。
盡管攝影技術在不斷進步,但我認為,攝影的力量來自于真實的瞬間,而非過度的后期修飾。我很少對照片進行后期處理,僅對明暗做適當調整,以保留最原始的情感和氛圍。我認為,過度的后期修改可能會削弱照片本身的真實性和情感張力。真正打動人的影像,往往源于瞬間的真實力量,而不是后期的雕琢。攝影的魅力在于它記錄的真實性和偶然性,捕捉到的情緒和光影往往無法被復制。
經過多年的街頭拍攝實踐,我越來越感受到攝影不僅是一種記錄的手段,更是一種探索自我、構建身份的方式。我希望通過不斷的創作,逐步建立屬于自己的影像語言,讓我的照片在茫茫影像洪流中,始終保有獨特的辨識度。
(廖歆雯:四川外國語大學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