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當代女作家薩曼莎·哈維的小說《軌道》(Orbital)于2023年11月出版,該書榮獲了2024年霍桑登文學獎和布克獎。哈維出生于1975年,在英國肯特郡度過了人生的前十年。她父母離婚后,她的生活軌跡也隨之改變:母親遷居愛爾蘭,她則在約克、謝菲爾德和日本輾轉,度過了自己的青少年時期。哈維在約克大學和謝菲爾德大學攻讀哲學,完成了她的本科學習。她于2004年在巴斯斯帕大學(Bath Spa University,亦稱巴斯泉大學)獲得創意寫作碩士學位,后又在該校獲得創意寫作博士學位,并留校當了創意寫作碩士課程的講師及博導,現居英國巴斯。
哈維發表了五部小說,分別為《荒野》(The Wilderness, 2009)、《皆是歌》(All Is Song, 2012)、《親愛的小偷》(Dear Thief, 2014)、《西風》(The Western Wind, 2018)和《軌道》(Orbital, 2023)。她的語言富于詩意和哲理,對人物內心的刻畫細膩、深刻,被英國《衛報》譽為英國“最優美的文體家”之一。她的敘事風格與其作品主題之間存在著精妙的契合。在《荒野》中,她巧妙地用碎片化敘事來表現阿爾茲海默病人思維和記憶的斷裂狀態;而在《皆是歌》里,她則通過富含哲學深度的對話,向蘇格拉底的詰問法致敬,深入探討真理與人性的本質;《親愛的小偷》則是以長信為載體,向一位背棄自己并從人間蒸發的摯友訴說自己的痛苦和感悟。她的小說廣泛涉獵記憶與身份認同、個人信仰與社會期待、友情與背叛、歷史與記憶、人類生存與地球生態等主題。她還發表了一部非虛構作品《無形的焦慮》(The Shapeless Unease,2020),記錄了她患嚴重失眠癥的經歷和感悟。哈維的小說被翻譯成中文、荷蘭文、法文、德文、希臘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希伯來文、挪威文、葡萄牙文和羅馬尼亞文。
《軌道》無疑是一部別具一格的作品。它向讀者展現了一幅逼真的太空景象,卻難以簡單地歸入紀實文學的范疇;盡管它以小說的形式呈現,卻又缺乏一個貫穿始終的完整故事情節。書中六位來自五個不同國家(其中兩位來自俄羅斯不同城市)的宇航員,他們的故事雖各有交疊,但彼此間缺乏緊密的關聯。同時,它也缺少典型的科幻情節,不足以被歸為科幻小說。然而,讀者在閱讀時卻能深切感受到其紀實性、小說元素與科幻色彩。這部作品難以被任何一種既定的文學類型所框定,它是多種文類巧妙融合的產物,這正是其獨特魅力之所在。作者通過虛構的人物與事件,細膩描繪了六位宇航員在國際空間站上度過的平凡一天,包括他們的日常生活、起居飲食、健身鍛煉、科學實驗,以及他們透過舷窗凝視地球時的沉思與感悟。
《倫敦書評》2024年2月8日的一篇書評寫道:“很難想到有哪本書會像這本這樣強烈而又成功地依賴于一種抒情的沖動。這是一部太空詠嘆調,而非太空歌劇,進入太空軌道的戲劇性完全被身處太空的神奇感覺所取代。”《紐約客》2023年12月18日發表的書評寫道:“《軌道》是最奇特、最具魔力的創作,這不僅是因為它不像大多數人所說的那種小說,而且是因為它完成了一項只有小說才敢嘗試的任務?!?/p>
的確,《軌道》的文筆卓越非凡,宛如一首流淌著詩意的散文詩,洋溢著對地球的無限贊美與敬仰。在某種程度上,這部作品跨越了小說與詩歌的傳統界限,成為兩者巧妙融合的典范。哈維在一次訪談中深情透露:“創作此書時,我傾注了極深的情感,其中一部分正是源自從空間站上觀察到的地球之美與獨特,那是一種超越了言語表達與理性認知范疇的深刻感受。畢竟,這個星球,是我們共同的、唯一的家園?!盵1]這部小說的獨特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哈維對我們這藍色星球那飽含詩意與深情的描繪與抒發。
《軌道》出版后好評如潮。《波士頓環球報》于2023年12月28日刊發的書評中贊譽道:“薩曼莎·哈維這部蘊含深刻哲理的小說,以優雅的筆觸描繪了太空站上的日常生活,令人愛不釋手,心生敬畏……這是一部引人入勝的杰作,滿載著對宇宙間造物之美的驚嘆,經由作者細膩入微的刻畫,使讀者仿佛身臨其境,感同身受。”
在翻譯這部作品的過程中,我同樣被哈維對地球的細膩描繪與深情贊嘆所深深觸動,不由自主地將其與自然文學(nature writing)聯系在一起。接下來,我將談談《軌道》是如何展現“人與自然的關系”,以及它是如何“將土地倫理轉化到社會倫理”的,這兩點恰好符合程虹所定義的自然文學的兩個基本特征。
太空牧歌:《軌道》與自然文學的交響
程虹在《巴勒斯:走向大自然的向導》一文中對自然文學作了如下定義:“從形式上來看,自然文學屬于非虛構的散文文學,主要以散文、日記、自傳及書信等形式出現。從內容上來看,它主要思索人類與自然的關系。簡言之,自然文學最典型的表達方式是以第一人稱為主,以寫實的方式來描述作者由文明世界走進自然環境中身體和精神的體驗。” [2]依此定義,自然文學似乎應嚴格基于作者個人的親身經歷與感悟。哈維在《軌道》里寫的是宇航員在太空站上的所見所感,是對地球這一宏大自然奇觀的重新審視與感悟,這種體驗與自然文學中作者深入自然環境所獲得的感悟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只是哈維變換了視角而已。
程虹強調自然文學的主題在于描述作者“由文明世界走進自然環境中的身體和精神體驗”,這一點在哈維的小說里得到了鮮明的體現,盡管她是通過六位宇航員的經歷來傳達的。哈維在接受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臺(NPR)《萬事皆曉》(All Things Considered)節目主持人Ari Shapiro的訪談時提到,“我被我們星球那非凡的美麗與奇異所深深震撼,這種感受促使我產生了寫下這一切的沖動——你知道,這無疑是自然文學的元素,而我之前從未讀到以太空為題材的自然文學,這就是我創作這本書的初衷。”[3]顯然,她的寫作動機在于揭示太空的真實面貌,具體包括宇航員的居住環境、日常生活以及他們在軌道上凝視地球時的觀察與內心反思。人與自然的關系,這一自然文學的基本主題,亦是《軌道》這部小說的敘述核心:六位宇航員置身于距地球二百五十英里的太空軌道上,他們對地球的遙望使他們得以目睹那些在地球表面無法一見的壯麗景象,從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獨特感受。正是因為遠離了地球,在回望之際,這些宇航員才對地球母親產生了深深的眷戀,對窗外的藍色星球有了前所未有的全新體驗,正所謂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此外,小說巧妙地在太空站與地球之間切換視角,這種空間轉換深刻揭示了人與地球之間不可分割的緊密聯系。哈維的文筆時而凝重,時而靈動,她的敘述在當下與過往間自如穿梭,人與自然的主題在六位宇航員當前的日常生活與他們的過往經歷之間,地球的往昔與現狀之間,以及航天歷史的舊日時光與當代現實之間,通過不斷地切換與閃回,得到了豐富而深刻的展現。
薩曼莎·哈維雖無作為宇航員的親身經歷,其寫作素材均來自二手材料,但這并未阻礙她生動地描繪出宇航員日常生活的點滴以及他們在太空站目睹的震撼人心的壯麗景象。自幼年起,她便對有關宇航員的報道、文章及書籍抱有濃厚興趣,且養成了瀏覽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新聞報道、圖片及視頻的習慣。正是這份對太空站、宇航員及登月的持久關注,讓她與宇航員及航天事業產生了深刻的共鳴,而從太空拍攝的圖片與視頻更是為她提供了對宇宙、地球、人類及自我認知的全新視角。在接受Ari Shapiro采訪時,哈維表示,“身處太空會讓人重新界定自己的感官與認知。不僅事物變得異常清晰,我們的參照系也得以重新定義。”[4]
哈維的寫作突破了自然文學慣用的第一人稱敘述傳統。她采用六位宇航員的多角度敘述來傳達太空體驗,賦予了作品更廣闊的寫作空間。六位宇航員的視角交織在一起,共同構建了比單一視角更為豐富、多元且更具代表性的敘事。在故事節奏與情節布局上,這種多角度敘述增添了故事的蒙太奇效應,敘事場景在不斷變換中彰顯了現代文學的空間美學特征,即敘事場景的并置以及時空的交錯融合。小說的章節以航天器繞地球飛行的圈數命名,從軌道1至軌道16;航天器以每小時17500英里的速度,在24小時內繞地球飛行16圈,小說以此為主線,構建了一天之內發生的太空故事敘事框架,這一框架所呈現的時空觀念徹底顛覆了地球上的時空體驗。
《軌道》一書短小精悍,僅有136頁。談及此書的構思過程,哈維曾對英國出版行業雜志《書商》(The Bookseller)透露,“我歷經多次修改,最初的故事背景并非設定在一天之內,原稿篇幅頗為冗長,但效果不佳……我必須重新構想小說的敘事架構,并借此架構探討時間這一概念,以及時間如何在太空中被徹底顛覆的議題?!彼闳簧釛壛酥皠撟鞯娜齻€版本,將故事時間限定為24小時,并對情節與篇幅進行了大幅度壓縮,最終成就了我們現今所見的這部精煉而優雅的“太空牧歌”。[5]作者憑借宇航員的視角,深刻表達了自己對太空的精神體驗,并通過文字將這種體驗細膩地傳遞給每一位讀者。
小說對時空的顛覆體現在物理時間與敘事時間兩個維度上。首先,太空中的獨特現象——每24小時目睹16次日出月落——與地球上日復一日的單調循環形成鮮明對比。加之航天器以每小時17500英里的速度疾馳,“一天之中,他們將跨越五個大洲,歷經春秋兩季,穿過冰川和沙漠、荒野和戰區”(8),[6]“現在是春天,半個小時后就是秋天,你的生物鐘亂了”(99)。這種日夜的疾速交替與季節的更迭,極易擾亂宇航員的生理節律。羅曼依靠日記與計數來錨定時間,他在執行太空站第三項任務的第88天,于一張記事表的第88行記錄下日常。“這么做不是為了打發時間,而是試圖將事件與計數連接起來。否則的話,他將在時間中迷失”(7)。在他們繞地飛行的旅途中,還需適應微重力環境下推力、姿態、速度及傳感器所帶來的復雜新算法。光明與黑暗每90分鐘便交替一次,破曉頻繁降臨,這種快節奏的變化令人難以適應,極易引發時間感知的混亂。此情此景,不禁讓人聯想到美國作家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的短篇小說《瑞普·凡·溫克爾》(Rip Van Winkle);主人公瑞普為逃離妻子的嘮叨,獨自上山打獵,偶遇仙人并受邀飲酒。次日醒來下山歸家,卻驚訝地發現人間已過了二十年,昔日的世界已變得面目全非。在歐文的小說中,天上一日,人間二十載。而在哈維的筆下,則是地球一日,軌道十六天!
其次,在敘事時間層面,哈維構建的時間結構并非全是線性的。盡管小說章節遵循時間順序,依次命名為“軌道1-16”,但在敘事層面,這種線性時間被頻繁打斷:過去、現在與未來的交錯穿插顛覆了時間順序。例如,在“第一圈軌道,上升”這一章中,先提及羅曼寫日記的目的是為了“將事件與計數連接起來”;隨后,敘事焦點轉向肖恩,時間從現在回溯至過去,他妻子贈送的一張印有《宮娥》的明信片,讓他憶起十五歲時的一堂藝術分析課,正是這堂課促成了他與妻子的緣分;緊接著,敘事又跳轉到千惠,時間設定為上周五(而當前時間是周二),在食堂里她透露了母親去世的消息,當時三位宇航員給予了她慰藉。這種敘事場景的快速切換與時間線的交錯穿插,是現代小說常用的技巧,營造出了類似電影蒙太奇的效果。在小說原文的頁面設計中,敘事場景的轉換通過隔行排版來體現,譯文忠實地保留了這一文體特征。
實際上,整部小說并未設定一條明確的情節主線。太空站上的六位宇航員各自的經歷,無論是過往還是當下,均以平行且并列的方式鋪陳開來,這一手法加快了敘述的節奏,與宇航員在空間站上對時空的獨特感知相呼應,使得整部小說閱讀起來跌宕起伏,充滿變化。場景更迭頻繁,而這些并列呈現的紛雜事件并未削弱敘事的和諧與連貫,反而為小說增添了詩意與層次感。哈維正是借助這種敘事策略,模擬了航天器在近地軌道上以驚人速度飛行所帶來的時間感知體驗,小說這種結構編排確實讓讀者感受到了時空交織的眩暈感。
哈維將《軌道》的寫作體裁稱為“太空牧歌”(space pastoral)。在她2023年12月5日發表的一篇文章中,她寫道:“這艘輝煌且充滿科幻魅力的飛行器正沿著其軌道,從鼎盛逐漸步入衰老與消亡。從創作的視角來看,這是一個極具吸引力的主題——曾經開創性的存在,如今成為了令人追憶的對象。當科幻(sci-fi)轉變為科現(sci-fact)時,我認為,這開啟了一個全新的想象空間,一種科幻牧歌(sci-pastoral),即我所謂的‘太空牧歌’(space pastoral)?!盵7]從科幻(科學幻想)向科現(科學現實)的演進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軌道》的立足點:探討在浩瀚的宇宙中,從太空俯瞰地球對人類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
從大地頌歌到社會擔當的升華:《軌道》精神內核探析
程虹在巴勒斯自然文學經典《醒來的森林》的導讀中,談到了自然文學的一個功能,即由自然倫理向社會倫理的轉化。她寫道,“自然文學將人類對自然的熱愛和人類之間的親情融為一體,將土地倫理轉化為社會倫理,將對大地的責任轉換為對社會的責任?!盵8] “自然文學所體現出的不僅是自然美,還有通過人的心靈感悟所產生的動人的美感及道德和精神的升華?!盵9]哈維在其小說《軌道》中,亦深刻展現了自然美的感受如何在心靈與道義層面實現了升華。
這種升華體現在哈維小說中透露出的保護自然的社會訴求。《軌道》不僅描繪了地球的自然之美,而且譴責了人類政治對這份美的破壞,這體現了哈維由自然美的欣賞者轉變為自然生態的保護者。她在一次訪談中坦言:“我是帶著傷感來寫這本書的,我想用此書來紀念作為和平象征的國際空間站以及作為我們家園的、沒有國境線的美麗地球。我是以抵制新的地緣政治的姿態來寫這本書的,我們正在從相對的和平時期走向沖突時期,走向西方出現獨裁首腦的時期?!盵10]
哈維警示我們,地緣政治對地球造成了巨大的傷害,國家、部落、民族間的戰爭無處不在,國境線成為了生死較量的前線。她在小說中描繪的地球美,是無國界、無戰爭、無暴力、無污染、無森林砍伐的自然之美,這本身就蘊含著對地球上愈演愈烈的戰爭、暴力、環境污染及森林砍伐的鞭撻及她對保護這份美的社會呼吁。哈維多次提到宇航員目睹藍色星球之美后萌生的保護意識,她深情地寫道:“不久,他們每人都產生了一種強烈的欲望,一種保護這個既龐大又小巧的行星的欲望——不,那不是欲望,而是一種(由熱情驅動的)剛性需求”(109)。這種“剛性需求”不正是程虹所言“道德和精神升華”的結晶嗎?
《軌道》這部小說是哈維為緬懷人類純真時代的終結而專門創作的。哈維將近地軌道空間稱為“太空荒野”(50),但這片太空荒野因人類活動而遭受重創,軌道上飄浮著數不勝數的太空垃圾,“它們是被引爆或丟棄的數以萬計的衛星、運載火箭段和航天器殘留物;無論人類走到哪里,都會在那里留下他們破壞自然的證據,這也許是所有生物的本性使然”(104)。哈維所擔憂的是,人類在毀掉了地球的生態平衡之后又開始禍害太空了。
《軌道》的確描繪了地球的傷痛,這似乎與它自始至終對地球的贊美之情存在表面上的矛盾。哈維筆下的地球之美源自內心真摯的感受,但這并不妨礙她洞察到地球上存在的種種瑕疵和弊端,哈維以辯證的視角來審視地球的美與丑。小說第五章提及柯林斯拍攝的月球照片,富含深意。一種看法是:柯林斯的照片囊括了地球上的所有人,唯獨缺席的是攝影師本人。另一種解讀截然相反:照片上只有攝影師存在。第一種解釋指出,照片背景上的地球意味著全人類(除月球上的宇航員)都被攝入鏡頭,兩位宇航員乘坐的登月艙也進入鏡頭了,只有正在攝影的柯林斯沒有出現在照片里(66)。第二種解釋則認為,照片背景上的地球完全看不到人,兩位宇航員也藏在登月艙里看不見,這張照片所能推斷的人類存在僅限攝影師一人。這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被并列呈現,映射出哈維對事物雙重性(雌雄同體)的洞見。
哈維在小說里提到,在空間站瞭望地球時無法看到地球上的人。她寫道:“全然沒有人類痕跡,只有海洋、湖泊、平原、沙漠山脈、河口、三角洲、森林和冰川”(22)。僅在夜晚,方能窺見人類活動的跡象,“人類就是城市的光和道路上的照明燈。白天這些都消失了,隱形于眾目睽睽之下”(21)。盡管在夜晚能捕捉到人類存在的信號,卻依舊無法目睹人的身影及邊境線,也看不見地球受到破壞的痕跡。地球展現出迷人的景致,就是因為人類那些不和諧的痕跡被盡數掩蓋。然而,看不見并不代表不存在,哈維對此有清醒的認識:“地球的形狀是由人類需求的驚人力量塑造而成的,這改變了一切:森林、極地、水庫、冰川、河流、海洋、山脈、海岸線、天空——這是一個被人類欲望雕刻和塑造出來的星球”(112)。在此,我們再次領略到哈維在贊美地球的同時,也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人類政治對地球生態造成的破壞。
哈維對空間站內廁所的描寫令人啞然失笑。俄羅斯艙段上的衛生間門上赫然寫著:“僅限俄羅斯航天員。” 美國艙段的衛生間門上則寫著:“僅限美國、歐洲和日本宇航員?!比欢?,國家廁所這種概念卻引來乘員們一陣陣的譏笑聲。肖恩打趣道,“我去撒泡愛國尿”;羅曼不無幽默地說,“伙計們,我進去為俄羅斯出恭”(95)。在國際空間站上搞地緣政治,顯得尤為荒謬。哈維高度贊揚了國際空間站以全人類共同利益為目標的太空探索宗旨。她所描繪的六位宇航員親密無間,組成一個太空上的“飄浮家庭”(28),他們與空間站已渾然一體:“安東是宇宙飛船的心臟;皮特羅是它的大腦;羅曼(現任指揮官,靈巧而能干,能修復任何東西,用毫米級精度控制機械臂,在最復雜的電路板上布線)是它的手;肖恩是它的靈魂(肖恩在那里的任務是說服每個人,他們有靈魂);千惠(有條不紊、公正、睿智,無法完全定義或捉摸)是它的良知;內爾(擁有八升的潛水肺能量)是它的呼吸器官……近地軌道飛行使他們有一種合成一體的感覺,整個空間站都活了,變成了他們身體的一部分”(29-30)。哈維采用擬人的手法描繪空間站,生動地傳達了人與環境和諧共生的生態理念,將地緣政治的狹隘與生態視野的豁達對比得鮮明而深刻。在空間站內,搞國別廁所的做法遭到了六位宇航員的共同抵制,因為他們視自己為不可分割的整體,他們所用的均屬循環利用、共同分享的物資,包括飲用彼此回收的尿液,呼吸彼此經回收處理的空氣。正是在這種環境下,他們之間的凝聚力得以形成??臻g站上和諧的人際關系以及宇航員與空間站之間互相依存的共生狀態,恰似哈維所推崇的人類與地球之間的關系。她對“純真時代”的懷念,實則是對這種理想關系的渴望與追求。哈維表示,“我希望這本書的主要基調是快樂的,因為快樂,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一種力量。我想表達的是,保持快樂是一種抵抗的行為?!盵11]
確實,哈維這部小說的整體氛圍是歡樂的,即便是她對人類地緣政治的譏諷,也流露出一種酣暢淋漓的愉悅感。在贊美了來自地球的天籟后,她還不失時機地對人類新聞報道中頻繁出現的指責、焦慮、憤怒、誹謗和丑聞進行了調侃:“與來自地球清晰、嘹亮的音符相比,這種語言俗不可耐,地球每自轉一圈都是對其表達一次不屑”(110)。
在哈維的小說中,對地球的贊美與擔憂構成了的兩條并行不悖的主題線索,這一特征在小說的結尾部分尤為顯著。哈維毫不吝惜地表達對地球的贊美之情:“你腳下二百五十英里處,地球那光潔的球體如夢似幻地懸浮著,仿佛純粹由光編織而成,仿佛你可以從地心穿過,這景象只能用非超凡脫俗來形容它”(106)。地球,這一透明、光潔、無暇的球體,其絕美之姿昭示著任何人類的玷污都將是不可寬恕的。哈維巧妙地運用矛盾修辭,一方面展現地球的光潔無瑕,另一方面揭示人類對地球的污染,以此來強調保護地球之美的緊迫性。人類對地球資源無休止的侵占與掠奪已經達到了令人震驚的程度,空間站上的宇航員對此深有體會,“他們開始意識到這不是一場滑稽戲,或不僅僅是一場滑稽戲。這是一股強大的力量,大到足以改變每一寸地表上的景觀,而我們在這里卻天真地認為,地球可以免受人類影響”(111)。盡管他們在空間站上目睹了地球的完美無瑕,但這并不能掩蓋人類政治現實中的丑陋面目?!熬拖裰亓κ沟厍虺蔀橐粋€球體,并拉動了海岸的潮汐,政治也塑形和制造了數不勝數的事端,并在各處都留下了痕跡和證據”(112)。
再過五年,國際空間站將完成其歷史使命,墜入太平洋。國際空間站的落幕標志著一個純真時代的終結。在小說中,哈維聯想到當前地緣政治的惡化及人類對地球與太空資源的貪婪開采,表達了她對國際空間站的深切懷念。無疑,她是以快樂與感傷交織的雙重心情,完成了對這部“太空牧歌”的書寫。
注釋:
[1] Kanika Sharma, “Orbital is an ode to Earth as our home: A Wknd interview with author Samantha Harvey,” Hindustan Times, December 12, 2024. 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lifestyle/art-culture/orbital-is-an-ode-to-earth-as-our-home-a-wknd-interview-with-samantha-harvey-10173355957 Retrieved 15 February 2025
[2] 程虹:《巴勒斯:走向大自然的向導》,第3-4頁。此文是程虹為《醒來的森林》(原著巴勒斯,程虹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1年版)寫的導讀,見該書1-23頁。
[3] Ari Shapiro,“A new novel explores the poetic and mundane of life in space,” an interview with Samantha Harvey in All Things Considered (NPR),December 5, 2023.
[4] Ari Shapiro,“A new novel explores the poetic and mundane of life in space,” an interview with Samantha Harvey in All Things Considered (NPR),December 5, 2023.
[5] Heloise Wood,“Booker Prize winner Samantha Harvey nearly ‘lost her nerve' when writing Orbital”,The Bookseller,November 14,2024. The Bookseller - News - Booker Prize winner Samantha Harvey nearly 'lost her nerve' when writing Orbital Retrieved 03 January 2025.
[6] 括號內數字均為小說《軌道》的引文頁碼。見《軌道》,薩曼莎·哈維著,林慶新譯,中國出版集團中譯出版社,2025年1月第1版。
[7] Samantha Harvey,“Space Pastoral: Finding a New Literary Genre in the Slow Death of the International Space Station”. Space Pastoral: Finding a New Literary Genre in the Slow Death of the International Space Station ? Literary Hub (lithub.com) Retrieved February 23, 2025
[8] 程虹:《巴勒斯:走向大自然的向導》,第21頁。
[9] 程虹:《巴勒斯:走向大自然的向導》,第22頁。
[10] Kanika Sharma,“Orbital is an ode to Earth as our home: A Wknd interview with author Samantha Harvey,”Hindustan Times, December 12,2024. https://www.hindustantimes.com/lifestyle/art-culture/orbital-is-an-ode-to-earth-as-our-home-a-wknd-interview-with-samantha-harvey-10173355957 Retrieved 15 February 2025
[11] Kanika Sharma,“Orbital is an ode to Earth as our home: A Wknd interview with author Samantha Harvey.” Hindustan Times, December 12,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