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貨幣史上,兩宋時期政府發行了一定范圍內流通的紙幣,如:交子、會子等。元代初期,政府在全國范圍內發行以皇帝年號為名的紙幣,初步形成了紙幣、銅錢、白銀、黃金并行的貨幣流通制度,“至元寶鈔”便是該時代的產物。明朝初期,社會經濟因長期戰亂而遭受嚴重破壞,銅錢鑄造不足且流通混亂,難以滿足經濟發展的需求。為應對這一局面,明太祖朱元璋借鑒宋元兩代的紙幣經驗,推行以紙幣為主的貨幣制度。
洪武七年(1374),中央設立寶鈔提舉司,該機構下設鈔紙、印鈔兩局及寶鈔、行用兩庫。依前朝舊制,寶鈔提舉司隸屬中書省管轄,設置正七品提舉一人,從七品副提舉一人。至洪武八年(1375),朝廷詔令中書省印造大明通行寶鈔,確立以紙幣為主、銅錢為輔的混行貨幣流通制度。洪武十三年(1380),明太祖朱元璋頒布詔令,廢除中書省及其所屬官職。《明史·食貨志》記載:“會中書省廢,乃以造鈔屬戶部,鑄錢屬工部,而改寶鈔文‘中書省’為‘戶部’,與舊鈔兼行。”至此,大明通行寶鈔的印造事務由戶部直接負責,寶鈔上的“中書省”字樣亦隨之改為“戶部”,新舊鈔并行流通。

大明通行寶鈔的形制設計充分彰顯了國家權威與法律效力。以上海市博物館所藏拓本為例,拓本橫標“大明通行寶鈔”,主題內容分上下兩欄,上欄印有幣值“叁拾文”“肆拾文”“伍拾文”等字樣,下方印有對應數目的銅錢樣式,明確寶鈔與銅錢之間的等值兌換關系;左右兩邊分別書寫“大明寶鈔”“永遠通行”,突出了國家推行大明寶鈔的堅定決心和信心;寶鈔下欄印“戶部準奏印造大明寶鈔與銅錢通行使用,偽裝者斬,告捕者賞銀貳伯伍拾兩,仍給犯人財產,洪武" 年 月 日”字樣,寶鈔的貨幣屬性神圣不容侵犯。與前代以皇帝年號為名的紙幣形式不同,盡管歷經多位皇帝,明代寶鈔的鈔面始終保留“洪武”年號,故大明通行寶鈔又稱洪武寶鈔。
《大明律》首創鈔法專篇。在貨幣法制史上,明代首創在基本法典中設置鈔法專篇,于《戶律·倉庫》篇首確立大明通行寶鈔的法定貨幣地位。《大明律·戶律》“鈔法”條明確規定:“凡印造寶鈔,與洪武、大中通寶及歷代銅錢相兼行使。其民間買賣諸物及茶、鹽商稅諸色課程,并聽收受,違者,杖一百。”此立法體例突破前代錢法統攝之制,明確紙幣與金屬貨幣的法定等價地位。永樂元年禁令進一步加強,規定:“敢有以金銀交易者,比同奸惡論罪,沒其家產”,以保障大明寶鈔的流通。這種立法模式雖延續元代至元鈔法傳統,但較之宋代交子“公私并許流轉”的契約型規范更具有強制色彩。朱元璋試圖通過律法重塑貨幣主權——將紙幣信用從民間商業網絡剝離,轉而錨定于皇權權威。
建立防偽機制,嚴厲制裁偽造、變造與使用偽鈔者。《大明律·刑律》“偽造寶鈔”條記載“凡偽造寶鈔,不分首從,及窩主若知情行使者,皆斬。財產并入官。其巡捕、守把官軍,知情故縱者,與同罪。若搜獲偽鈔,隱匿入己,不解官者,杖一百,流三千里。若將寶鈔挑剜、補輳、描改,以真作偽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同樣是偽造貨幣,“私鑄銅錢”條項下則規定“凡私鑄銅錢者,絞。為從及知情買使者,各減一等。若將時用銅錢剪錯薄小,取銅以求利者,杖一百。若偽造金銀者,杖一百,徒三年。”兩相對比,可以看出明代對鈔法的重視,鮮明地體現了“鈔主錢輔”的貨幣政策。
回收舊鈔的立法與舉措。作為紙幣,寶鈔在流通過程中的損耗率遠高于銅錢,洪武九年(1376)明朝政府頒布了《倒鈔法》,旨在通過設立行用庫回收市場上磨損而無法使用的舊鈔,維持紙幣的信用。《倒鈔法》規定在各地設置行用庫,“每昏爛鈔一貫收工墨直三十文,五百以下遞減之,仍于鈔面貫百文下用墨印‘昏鈔’二字,封收入庫,按季送部”,規定凡票面金額及文字尚可辨認的舊鈔仍可繼續流通使用。
明朝政府在立法層面為大明寶鈔的流通提供了強有力的法律保障。不過,在實際操作過程中,這些法律的執行并不理想。如《倒鈔法》規定舊鈔“文字可辨者仍準行用”,但是,對舊鈔征收工墨費實質上是對舊鈔的法定貶值,這也導致成化年間出現“新鈔一貫作舊鈔五貫”的市場折算,使《大明律》確立的“錢鈔并行”原則在事實上成為空文。
明代效仿元朝鈔法體例,在制度內核上進行了專制化改造。元代發行至元寶鈔時,《至元寶鈔通行條畫》尚保留“隨路設官庫買賣金銀”的市場調節機制,而明朝則直接在律法中將金銀交易定性為“奸惡”重罪,洪武時期將違令者家產充公。這種復合型懲罰體系折射出專制皇權對貨幣流通的干預程度,其立法邏輯已完全摒棄元代“虛實相權”的貨幣理念,轉而構建以皇權意志為核心的貨幣秩序。然而法律文本的嚴苛與市場實踐形成巨大反差,南京洪武二十三年商鋪賬冊顯示,寶鈔的實際流通量僅為銅錢的四分之一,商賈寧受杖刑而拒收寶鈔。這種“民不畏法”的現象,根源在于立法者將復雜的貨幣信用問題簡化為刑律威懾,忽視了貨幣制度運行所需的價值共識基礎。
《大明律·刑律》構建的“斬—流—杖”三級處罰機制,表面形成對偽造行為的立體威懾,實則暴露了立法者對技術治理的認知局限。《御制大誥》第四十八條記載的“楊饅頭偽造寶鈔案”中,句容縣村民通過錫版印刷技術突破官版防偽標志,偽造工作分工明確,“縣民合謀者數多”,其中銀匠負責制作“文理分明”的錫板,而“印紙馬之戶”則參與印刷偽造寶鈔。涉案工匠多系輪班匠籍人員,本應“三年一造冊”的匠戶管理制度形同虛設。這種制度性漏洞在寶鈔防偽體系上體現得尤為明顯。自洪武八年發行以來,寶鈔形制與印制模板始終未作變更,官頒防偽標志的技術含量甚至不及民間工藝。弘治年間蘇州府查獲的假鈔工坊,其印制精度已超越官頒標準,更具諷刺意味的是,明中期查處的偽造寶鈔案件中,部分案犯甚至通過賄賂官辦造紙局獲取桑穰紙原料(大明寶鈔的制作用紙)。技術停滯與人事疏漏的疊加效應,使得嚴刑峻法淪為無源之水。


據統計,明中期南京地區在處理寶鈔偽造案例時,實際處決率不足三成,超過六成案件的案犯通過繳納或賄賂改判流刑。弘治年間蘇州府查獲的假鈔工坊,主犯僅被判“枷號充軍”。這種司法實踐的松弛,與《大明律》《御制大誥》中的嚴苛條文形成荒誕反差。正統年間法令新增“偽造未行者減等”條款,客觀上為司法裁量提供了操作空間,成化十三年(1477)刑部明確“偽造未流通者準贖”,上述律令實質上架空了《大明律》中的偽造寶鈔死刑條款。
寶鈔與銅錢并行流通的制度設計,一定程度上緩解了明初的經濟壓力。然而,大明寶鈔過度發行引發了嚴重的通貨膨脹,洪武晚期,寶鈔開始貶值,最終于嘉靖初期正式停用。在大明寶鈔制度設計的全過程中,統治者將復雜的貨幣信用問題簡化為刑律威懾,試圖以嚴苛禁令替代市場規律,卻忽視了貨幣本質是價值共識的載體而非皇權意志的具象。更致命的是,政策制定者對經濟現實的漠視導致法律與實踐嚴重脫節:《大明律》以“斬—流—杖”構建剛性法網,但司法實踐卻演變出替代刑罰“流—杖—贖”。這種制度性矛盾折射出帝制時代政策制定者慣于以律令替代經濟規律,將貨幣信用錨定于皇權權威,既無視市場對金銀本位的天然信賴,也拒絕承認紙幣流通需要依托財政信用與兌換保障。當“錢鈔并行”淪為新舊鈔折算貶值的空文,大明寶鈔的崩壞便成為封建專制體制下經濟政策脫離社會現實的必然結局。這種剛性立法的歷史教訓,值得深思。
(呂鐵貞系上海財經大學法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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