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不知道,有一天我也會活到70歲。我當時不知道,原來我在70歲最想說的,就是以前最常說的那個詞:媽媽。”
她的一生是寒暑分明的春夏秋冬,是詩篇里悲歡離合的跌宕章節。
時間跨度縱貫七十載的韓劇《苦盡柑來遇見你》,沒有懸念地成為了今年一季度的現象級爆款,且余音綿長,其評分之高、討論度之烈,已然蓋過了此前出圈的《魷魚游戲》《黑暗榮耀》。水泥封心、尖銳對抗的混沌時代里,《苦盡柑來遇見你》偏自信打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純愛牌,通過書寫濟州島一個家庭里三代女性排除萬難“接力托舉”的曲折往事,狠狠擊中了觀眾的淚腺。
絲滑的轉場、不同時間線的有序穿插、符合年代背景的流行文化與政治事件的側面呼應……主創團隊用一種舉重若輕的方式,讓女性覺醒的律動與國族歷史的脈搏產生了共振。可貴的是,編劇牢牢鎖定“民本”視角溫柔地關注著小人物——誰說芥子微塵,不能熠熠生輝?



自古及今,無論朝代如何更迭、局勢如何動蕩、社會如何變遷,那一團熾熱燃燒的人間煙火,不會熄滅。
“千萬波浪,千萬狂風,仍有巖石屹立。我的心海中,屹立著不曾侵蝕的巖石。母親。”
“每天除了鮑魚就是鮑魚,暴風雨中的鮑魚,比孩子還金貴的鮑魚。我多希望看你早點出水,但我為什么看不見你的蹤影。是因為沒有鮑魚嗎?是因為搜尋鮑魚憋氣太久嗎?又擔心又害怕的女兒,只能怪笨鮑魚讓媽媽火冒三丈。她賣一只鮑魚能賺100韓元,我真想付錢買下她的一天,背痛的媽媽,咳嗽的媽媽,每天有100韓元,就能讓她休息了。”
生父死后,辛苦捕魚的“海女”媽媽全光禮改嫁了,但女兒吳愛純還是依戀著她,心疼著母親臉上的每一條滄桑皺紋。光禮故作冷酷把愛純往外推,不希望愛純淪為繼父家的幫傭,然讀到女兒情深義重的“小作文表白”,聽聞女兒受叔叔和堂弟的排擠、連小黃魚都沒資格吃,她立刻氣勢洶洶殺過去聲討不公,發誓要將女兒帶在身邊,不讓她再受委屈。愛純的班長之位被“二代”同學撬走,光禮又換上自己最好的衣服,戴上借來的珍珠項鏈,親赴學校給老師塞紅包求關照,惟愿女兒驕傲而天真的翅膀不要過早折斷。這是一個底層母親的生存智慧,更是她對女兒的脈脈呵護。
積勞成疾,憔悴不堪的光禮因肺病溘然長逝。愛純替繼父帶孩子、種地,卻察覺終歸無人能兌現讓她上大學的承諾。稚嫩的文學少女嫁作人婦,生下金明,當了年輕的母親,也將自己的讀書夢想寄托在長女身上。愛純堅定地鼓勵金明騎兒童三輪車,“如果連這都不能騎,她一輩子就只能呆在廚房了。我要讓她擁有一切,我要讓她做一切想做的事。我不想讓她做收拾桌子的人,而是成為可以掀桌子的人”!婆家對生兒子有執念可以忍,自己天天困于家務瑣事儼然受氣媳婦可以忍,唯獨發現婆家居然準備讓金明也當“海女”時斷不能忍——“她是我的女兒!不是養家糊口的工具!我的女兒不會當‘海女’,我不會答應的!”
媽媽的背后,好像都裝了雷達。女兒遇到傷害,她懷揣靈異第六感般總能及時捕捉,然后秒變戰斗值爆表的憤怒母獸,試圖撕碎任何靠近的危險。差點被拐,摔倒,住院,失戀……光禮庇佑著愛純,愛純庇佑著金明,就這么一次,一次,又一次。為了金明,愛純打破“女人不可以上船”的迷信禁忌,笑著說龍王是個頑固的死老頭子,不足為懼。為了金明,愛純和“準親家母”商討婚事時正面杠上,不滿于對方高高在上、百般挑剔,讓自己優秀的女兒束手束腳、做小伏低——我的乖寶貝如珠似玉,憑什么重復老一輩的人生,只能圍著夫家的指令團團轉?
光禮在荒蠻和貧瘠中彎下腰身為女兒遮風擋雨,愛純在時代變革的夾縫里搖搖晃晃扶正女兒的肩膀,所以金明才能青出于藍,懂得自尊自愛,考上名校、放棄不匹配的戀情、找到合適的婚姻對象、失業后創業成功。“無論如何,告訴自己一定要活下去。拼命揮動胳膊和腿,你就能穿過黑暗的海水,看到天空。你就能重新呼吸。”外婆在海里游,媽媽在地上跑,才換來女兒在天上飛。謝謝你,媽媽,我們在淚光中并肩,既對彼此傾訴著感激與內疚,也手挽手挺身前行,共享著女性的困境與堅韌不屈的靈魂。
小時候,女兒有悄悄話只跟媽媽說。幼兒園同學的名字,多年后自己可能都忘了,但媽媽卻還記得。我們都是由母親帶到這個世界上的,與母親有一種天然的特別聯結,即使切斷臍帶,母親也會認為女兒是自己的延伸。而無論是背叛母親,抑或是崇拜母親、復刻母親,她對女兒性格和人生的塑造,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宿命。
一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媽媽再也無法打電話給我們時,我們會尤其懷念她永無止境的操心與嘮叨。
情根深種,骨血羈絆。
“我注意不到,就像每天都會看到的大海。但當不在身邊了,我覺得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就像是含在嘴里的糖果,甜味都溢出來了。”
梁寬植是吳愛純的竹馬,也是她的天降。
他喜歡做她的跟班,也會勇敢地為她發聲,捍衛她的權益。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就沒有除了“吳愛純”以外的第二選項。
這兩人一會大張旗鼓鬧私奔,一會慘遭棒打鴛鴦被迫分手,但長了眼睛的看客都明白,折騰來折騰去,他倆壓根誰都離不開誰,實屬天生一對。
愛純只會虛張聲勢喊幾句“我要嫁到首爾”的口號,然后死死拉著寬植。寬植平素老實木訥,關鍵時刻卻從不含糊,蓋世神兵一樣站在愛純身邊肝膽相照,發光發熱。
這是一段雙向奔赴、彼此救贖、完美如幻夢的“父母愛情”模板:她從吆喝賣菜都感到不好意思的青澀女孩,變成熟練砍價、熟練搶生意的大嬸。他從吸溜著一管鼻涕的呆瓜小鬼,變成身上貼滿膏藥、兩膝僵直的大叔。韓國總統不知換了幾任,不知明日是否身首異處萬劫不復,但吳愛純和梁寬植之間的愛是經得起最嚴酷的考驗的、是只如初見的:比起波斯菊,她更像哨子,誰敢欺負老公?她必以牙還牙!偷拿黃魚、青花魚和馬頭魚給她不在話下,他最自豪的事情是成為道東里第一個和妻子同桌吃飯的丈夫,送給妻子的發夾,她高高興興戴了一輩子。
住在高堂廣廈還是陋室蝸居,他們其實不太介意。畢竟,“有你的地方,就有家”。今生今世,同舟共濟;千難萬險,甘之如飴。

他們一起迎接女兒降生的喜悅,一起熬過幼子亡故的痛楚。寬植咬牙將自己鍛造成寒鐵精鋼,拼力為一家幾口人提供世界上最安全可靠的堡壘。他起早貪黑出海捕魚,“誰會不想多睡一會?也許如果我少睡一點,你們就能多睡一點。這樣想我就醒了”。他總把好吃的鮑魚魷魚讓給女兒吃,無論女兒多大,老父親的視線總情不自禁地把她還原成三歲娃娃的嬌軟樣子。他始終是女兒的強大后盾,“實在做不到,那就算了,沒關系的,來找爸爸。爸爸還在這里。只管做你想做的事,隨心所欲”。他留給金明的最后一份禮物是一本存折——她寄給爸媽的錢,他分文不取,因為有女兒的愛就夠了。面對不讓人省心的兒子銀明,他也盡到了父親的責任,每一回都幫助收拾狼狽殘局,還給一直覺得父母偏心的兒子買了輛奔馳。
父母的關懷是那么無私、那么濃稠,有時甚至顯得傻乎乎的。為了孩子賣房賣船,看到他們難受了就喂豬一樣只管把崽填滿塞滿……他們付出太多,索取太少,孩子稍許回饋一點就樂上了天忙著炫耀。而他們在漫漫歲月里贈予的最珍貴的一筆財富,是身體力行告訴孩子“如何去愛”。
千山萬水,情海洶涌,相思誰與共;天長路遠,執子之手,余生若彩虹。愛純和寬植相依相守,一道抵抗著俗世的狂流:輕輕撫摸他粗糙變形的傷指,不怕前方風雨連篇,因為在他清澈的雙眸中,她看到了春天。隔著病房默默對望,欣慰于她還是他燦爛的小太陽,她展露笑顏的瞬間,他相信了永遠。這對夫妻用無數溫暖的碎片支撐起“家”的重量,也深刻影響了兒女經歷的親密關系,讓孩子們在當代叢林法則、極端利己觀念的沖擊下,依舊固執地站隊“相信愛”。
潮漲潮落,共君白頭。
“就算在逃難,大家也會想辦法睡覺。即使戰時,花照開,人也照樣談戀愛。”
“海女”阿姨們告訴愛純,“要和別人一起走,這樣百里路也會走成十里的感覺”。沒有人合該活成一座孤島,所以房東老爺爺老奶奶“精準計量”送米送魚,縱容小金明免費吃焦糖,釋放善意的同時照顧了愛純、寬植彼時身為新手爸媽的自尊心;愛純繼父的后一任妻子也以獎學金的名義幫忙付了房租,解燃眉之急;愛純奶奶沒有忘記愛純是自己長子唯一的女兒、沒有忘記光禮臨終之際的囑托,用戰前賣湯飯賺的錢資助寬植成為“梁船長”;銀明迫于生計賣糯米糕,鄰居們收下寬植的錢再以買東西的名義轉手“還”出去,別無二話,只吩咐了一句:你一定要對爸爸好啊……

濟州島上的吳愛純是不幸的,幼失怙恃,青年喪子,晚年喪夫。濟州島上的吳愛純又是幸運的,她不僅是光禮的女兒,亦是“海女”阿姨們的女兒、街坊鄰里的女兒,靠自己的真心與實力贏得了大伙兒的支持。阿姨披荊斬棘,愛純乘風破浪,終于成為道東里漁業協會首位女性社長,出版了個人詩集,耄耋之年又當上養老院的“文學教師”。“發酵后的醬汁味道更好”,“受苦”不值得歌頌,在弱勢和邊緣的境況里頑強地爭取更好的未來才值得歌頌。
毋庸諱言,倘若用更冷靜、更嚴格的標準來評價,《苦盡柑來遇見你》問題不少,包括過分理想化、過分清新的童話濾鏡沖淡了“君臣父子”“夫為妻綱”“重男輕女”等傳統東亞社會品佚分明、層層壓迫的晦暗霉塵,以及對負面情節、人物傾向于頻頻采用“漫畫小丑”式的夸張處理,消解了“惡”的可怖,等等。但是,這部劇集妙就妙在長板夠長,置“愛”“悲憫”于首位,用柴米油鹽、血肉豐滿的可信細節堆疊出情緒的峰值,使“民主呼吁”“女性主義”“思想重塑”的議題悄悄落地,不顯得大而無當,空洞懸浮。
炊煙升起,就能活下去。我們生來便注定赤裸裸,但我們的靈魂并非生來低賤,一樣有資格擁抱天地廣闊。好罷,永不氣餒,永不妥協,不求漫天神佛,不服命運挑撥,戰鼓若已擂破,一生戎馬又如何!
祝所有平凡生活里的歡樂英雄們,都能夠“苦盡柑來”,圓滿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