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集背后的韓國政經變遷

就《苦盡柑來遇見你》這部近來獲得許多熱評的韓國年代劇來說，愛純、寬植童年時期，剛經歷過朝鮮戰爭，盡管濟州島并不處于前線，可生活之艱難比朝鮮半島許多其它地方有過之而無不及，戰后的蕭條觸目驚心；之后的劇情，穿插了諸如李承晚下臺前各種舞弊，樸正熙政變上臺，全斗煥在大規模抗議下被迫同意總統直選，當然也包括金日成去世等等，時而為劇中時代背景之解讀，時而又與劇情交織有所意指。總體上，這些內容為這部年代劇有所增色，也能讓觀眾對韓國政治、經濟的變遷有所了解。亦能從中體味到愛純為什么會從一個文學少女，進而成為漁業協會的會長。當然，她最終能夠實現出詩集的夢想，與韓國社會整體向現代化艱難邁進有種種關聯。

封閉的島及至封閉的國

作為中學生的愛純與寬植私定終身，從濟州島搭船前往釜山。船長沒好氣地盤問這對小情侶，問他們是否私奔。如果是私奔的話，是要被逮捕的。而當他們到了釜山以后，又因為沒有身份證，而不得不棲身在一個小旅館。沒想到小旅館是一家黑店。經營者夫婦表面上允許他們住下，還送以酒菜，但目的在于讓他們喝得昏昏沉沉后睡死過去，好半夜里入室盜竊。即便小情侶一早上醒來很快就明白旅館老板夫婦就是盜賊，卻苦于沒有身份證件和出島證明，而不敢報警。

從時間線上看，愛純與寬植雙雙離家出走的時候，應該是20世紀60年代了。但濟州島遠不似如今打造“自由島”那般各國游客來去方便、島民出島更加方便。1948年4月3日，濟州島發生民眾抗議事件，史稱“四三事件”。該事件中，民眾主要訴求是南北要統一。對此，當時把持南朝鮮的美軍軍政府以及南朝鮮游擊軍大開殺戒。后來，“四三事件真相調查團”給出的初步報告顯示，有2.5萬至3萬人被殺：其中所謂政府軍殺戮占86.1%，游擊軍殺戮達13.9%，屠殺連小學生都不放過。韓國政府于2003年認可了這份調查書。當年屠殺地點之一的北村小學等地則設置了紀念標識。朝鮮方面當年報道稱，“295個村落燒成一片焦土，野蠻殺戮7萬余名居民”。

1948年8月15日，南朝鮮成立“大韓民國”，李承晚出任首任總統。但對濟州島反抗者，特別是對“共黨”的屠戮并沒有減緩。美軍20旅團長任伯郎上校統率李承晚軍警備隊、海岸警備隊與美軍，于1948年10月17日下令，凡在距離海岸線5公里以上的島中央半山腰地帶通行的人，一律視為共黨，即刻處斬，這一持續到1949年3月的行動，在漢拿山附近見人就殺，執行燒死、餓死、殺死的所謂“三盡計劃”。其鎮壓余波，直至1953年朝鮮停戰協定簽署以后，才基本告一段落。而后，濟州島居民要赴朝鮮半島南部，需要濟州島本地開具證明，需要查驗身份證。而愛純的母親光禮臨終前對女兒說，“生而為牛，都比在濟州島做女人強”，這句話也大有意涵。其不僅僅指從歷史的維度去衡量，濟州島女人要嚴守婦道，且諸如海女等等要從事危險的捕撈工作，更指出了在剛剛經歷屠殺與鎮壓之后的濟州島，男性人口很少，女人嫁人后不僅要操持家務還要養家糊口。為何愛純的繼父游手好閑，在光禮去世后仍能續弦一位同樣勤勉養家的女人？為何愛純的親家公也是個超級大男子主義者？當年美國軍政府與李承晚的先后政策造成島上男人稀缺，不失為重要的答案之一。

至于當年的釜山、漢城等地，亦即朝鮮半島南部，同樣相當封閉。比如時不常地要抓捕朝鮮間諜，對外地跑來的小情侶、單身游客，都不可能友好。由此也滋生了一些民間黑店。劇中有一個情節：乘船遠去準備參加體育比賽的寬植聽到愛純在棧橋的呼喊，跳水游泳回到岸邊。此時，有人議論，這么好的身手不被派到朝鮮從事特工工作，可惜了！這其實也顯示了在相當長的時期，半島南北雙方是互派臥底、間諜的。比如南方樸正熙政權的一個重要支柱中央情報部，不僅派特工前往北方，在南方民間同樣令普通人膽寒。

女性當選者的產生

愛純讀小學的時候，學習成績很好，在參加班長競選時得票最高。可最終，還是“上將的兒子”成為了班長，而她因為家里沒錢，無法請同學和老師吃東西，又吃了“上將的兒子”贈與的食物果腹，而只能委屈成為副班長。

“副班長已經很不錯了！國家哪兒可能有女總統呢？”這是周邊人對愛純的揶揄。而值得注意的是劇中“上將的兒子”倒未必指喻北方，而是在隱喻樸正熙。樸正熙可不是通過選舉上臺的。在1961年5月16日樸正熙發布的“革命軍事委員會第1號令”中，就白紙黑字寫道，“對言論、出版、報道等進行事前檢查”！想要通過選舉上臺？在樸正熙時代是門都沒有！當然，劇中一句“國家哪兒可能有女總統呢”，也是映照著一番夢想進入現實之事——畢竟，樸正熙之女樸槿惠日后真成了大韓民國女總統，而且是通過選舉上臺的！

劇中，愛純還經歷過兩次對她來說比較重要的選舉。一次是通過海女阿姨們的托舉，愛純被推選為漁業協會的副社長。這真是破天荒的大事。別說在濟州島，哪怕在當時的漢城、釜山等大城市，也很少見到女性在社會經濟層面出人頭地。愛純曾向媽媽許諾，等自己長大后要做個會長、社長之類的人物，這樣就能夠反哺媽媽，也能夠照拂海女阿姨。從濟州島漁業情況來看，20世紀60年代，有超過23000名海女，這是當時島上15歲以上女性總人口的21%，也是島上漁業從業人員的80%。她們甚至會在海里一直工作到預產期來臨，除了哺乳期之外，其余時間都要下海，無論春夏秋冬。可即便如此，這些居于從業人員多數的海女，當時也仍無法推舉出自己希望推舉的會長。現實是漁業協會這樣的機構在韓國社會不僅僅是普通民間組織，其擁有不小的權勢，且頭目多為本地有錢的大戶。《新民周刊》記者前些年在濟州島采訪期間，曾接觸過幾個產業協會。明顯感覺到這些協會不僅能干預甚至帶領本行業在本地的發展，其實也對本地知事等地方官的產生有很大影響力！也就是說，一個行業協會的頭目，相當于半個政治人物，且是能夠干預地方政治的！

愛純能夠最終成為漁業協會會長，則是因為漢城奧運會開幕前，政府要斷了海女的營生。此時，原本的會長根本不敢抗爭。而愛純膽敢單槍匹馬橫躺在政府方面的車前，最終為海女們保留了固有的謀生手段，也因此贏得了整個島上漁民中大多數人的支持，由此成功當選漁業協會會長。而也要看到，1988年的韓國，已經經歷了20世紀80年代初的光州事件，通過一段民主化進程，自1988年開始大抵達成新的選舉制度。而這一選舉制度延續至今沒怎么改變。這一被韓國自身稱作“第六共和國”的時期，選舉產生過女總統樸槿惠，也選舉產生過沒有讀過大學的平民總統盧武鉉。而劇中的愛純成為濟州島首位女性漁業協會會長，也是位沒有讀過大學的會長，映射的大約就是1988年以來韓國政壇的變遷。

“孩子沒有一個有錢的外公”，這句話深深傷害了金明的父親寬植。這些橋段實則映射了韓國盡管自稱發達國家，但城市化進程中，民生依舊有多艱的一面。

韓國的現代化之路

如果放在大歷史的視角去看這部年代劇，會發現還有不少細節勾連著韓國現代化之路的幾個關鍵節點。比如在1980年島上出現人口失蹤事件，其實也是在映射當年韓國反對全斗煥獨裁的光州事件造成不少人不知所終。

而愛純的大女兒金明坐在轎車里哭泣時，背景傳來新聞播報“金日成去世”。金明對此的感受是——看到的人都以為她是潛伏的朝鮮間諜。這看似令人哭笑不得的橋段，其實有許多意涵。畢竟，到了20世紀90年代中期，韓國早已經是“亞洲四小龍”之一，由樸正熙時期開啟的來料加工、發展工業等等政策，逐漸令韓國經濟大有起色——總算超越了北方。要知道，在美蘇冷戰時期，特別是蘇聯強盛之際，向朝鮮輸血不少，使得北方無論經濟還是民生都要略勝南方一籌。而在蘇聯解體、金日成去世后，“苦難行軍”的北方是否對南方還有威脅？從金明怕被人誤以為是北方間諜，可見南方在初步實現民主化的情況下，在經濟民生改善之際，對北方還是心有余悸的。

《苦盡柑來遇見你》中，背景中的電視鏡頭往往成為時代背景。這一點，無論是在愛純、寬植租房居住時房東老人家的黑白電視，還是后期公寓里的顯像管彩電中都有體現。甚至以2002年韓日聯合舉辦世界杯足球賽為背景，作一番時代交代。而這一時代到來之后，住在首爾、丈夫是畫家的金明，起初卻不敢要孩子了。金明是在與相戀七年的媽寶男男友分手以后，與畫家機緣巧合重逢并走到一起的。比起媽寶男的母親瞧不起來自濟州島的鄉下妹子來，畫家的母親對金明很喜歡，對小家庭也很支持。但金明卻說，因為無法確保能否給孩子更好的教育、生活，因此不敢要孩子。“孩子沒有一個有錢的外公”，這句話深深傷害了金明的父親寬植。這些橋段實則映射了韓國盡管自稱發達國家，但城市化進程中，民生依舊有多艱的一面。

未來的韓國向何處去？苦盡之后，大概也總歸有點“甘”會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