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玉堂春暖、潯陽遺韻,一幅幅畫中人,走入4月25日的浦東美術館。這是“00后”的姑娘們裝扮起來,向視覺藝術家陳逸飛致敬。當天開幕的“時代逸飛:陳逸飛回顧展”,不僅有陳逸飛各個時期創作經典油畫作品80幅、《人約黃昏》等電影作品片段、所辦雜志,還有時裝秀影像,以及AI制作令畫家生前作品靈動起來。
盡管陳逸飛離開人間20年了,可他的許多故友在此重逢。懷念逸飛,亦訴說一個時代。本次展覽組委會特邀顧問、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范迪安向《新民周刊》記者談及本世紀初世界三大男高音在故宮“為中國喝彩,為奧運放歌”。“當時我和他相鄰而坐,一度聊起音樂與繪畫。想到他早年的作品《黃河頌》,以及之后的音樂家系列、仕女系列,總是畫中見樂……”范迪安感慨于逸飛大哥生長在中國油畫的發祥地上海,有極高的領悟力與造型能力;感慨于他的隨和。而本次展覽組委會藝術總監、中國文聯副主席許江在接受本刊專訪時,坦言自己少年時就是逸飛迷弟,曾借著到上海看展之際,悄悄跑到位于長樂路瑞金一路的上海油雕室,只在大門口徜徉,想著這就是陳逸飛工作的地方,也許他正在里面,也許不在,只來到這里感受下就很幸福的感覺……
許江抵達浦東美術館后,仔細觀賞陳逸飛各個時期的作品,從與魏景山合作的《占領總統府》,到《黃河頌》,再到留美期間的女音樂家系列、歸國后創作的《潯陽遺韻》……。“我曾在上世紀90年代末看過一次陳逸飛大展,那個大展深深震撼了我。”許江說著,不覺睹作思人,似乎陳逸飛本人已經來過或者即將來到“時代逸飛”展覽現場一般。這感覺,就頗似他當年在油雕室門口徘徊……
陳逸飛早在70年代初就因《占領總統府》等作品而蜚聲全國美術界,之后又成了上海油雕室油畫組的組長。這讓許江對陳逸飛頗為崇拜。而就在許江徜徉油雕室外不久以后,陳逸飛自費赴美留學。
某種程度,這是一番壯舉!畢竟,陳逸飛出國前已經是國內知名畫家。諸如《占領總統府》等作品,在當年的許江看來,已是天花板級別的存在。他之赴美,要放下許多,而是否能拾起一些?“總之,是開了一代先河。他不僅僅是留學,亦是在世界舞臺上塑造海派文化的發展。”許江說。
1993年浙江美院更名中國美術學院之后,于2001年出任中國美院院長的許江,曾聽聞一個故事。1987年,浙江美院三年級學生常青的一幅瓷碗題材作品入選中國油畫展。這一在上海展覽中心舉行的大展盛況空前——幾十萬人次觀展。當然也吸引了回國期間的陳逸飛。陳逸飛注意到常青作品中瓷碗的裂紋、補碗的細節等等表現。第二天,他就前往杭州,拜訪常青。當時的常青是個大學生,而比常青年長近20歲的陳逸飛早已是中外聞名的大家——1985年,他的油畫《橋》被聯合國選作首日封。同年,紐約著名的哈默畫廊投資人哈默博士訪問中國,將陳逸飛的油畫《家鄉的回憶——雙橋》作為禮物贈送給鄧小平。可陳逸飛卻能在1987年向一位大三美術生求教,真正做到不恥下問!
陳逸飛早期作品,頗富有革命浪漫主義風采,但也有一些作品在尋求突破,比如《南來北往》,以及1979年創作的自畫像《踱步》。
這樣一位畫家,在發現有新的系統學習機會的時候,是不會過多顧慮,不會輕易放棄的。在紐約市立大學-亨特學院攻讀藝術專業碩士學位時,他專門鉆研了美國一些畫家在人像技法中如何去做輪廓過渡的,也悉心學習美國油畫裝裱方面的特色。由70年代作品的直接畫法,到后來《潯陽遺韻》等反復罩染,陳逸飛赴美留學后,對油畫的理解、材質的把握等等,都有變化。“當《潯陽遺韻》這樣的作品面世以后,我一點兒也不感到吃驚。”許江告訴記者,“如今我感到陳逸飛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從一個東方藝術創作者的角度,發掘油畫的東方美。那些不羈歲月、老橋、槳聲,還有上海這座城市那種江南意蘊那種濃稠的浪漫,都在陳逸飛筆下得到了深入表現。《麗人行》的恬靜,就像時光輕輕流過。那一批仕女作品,尤其是服飾,體現出東方刺繡質地,人物表達非常有感覺,能觸動觀者的心。”
在許江看來,陳逸飛的后期畫作,已經不僅僅是美那么簡單了。“那是他個人油畫作品美的頂峰,讀來滋滋有味的。而后,在電影、舞蹈藝術創作上,都出現了這種美的回聲。”許江分析,“上世紀末本世紀初,這樣的美上升到某種‘上海模式’。陳逸飛是上海文化的代表,是時代精神的開拓者,是《繁花》的先驅。”

在展覽現場,記者所見,電視劇《繁花》中曾出現過的陳逸飛作品《仕女與鳥籠》之前,有不少觀眾品評。而在浦東美術館三樓展陳的陳逸飛雕塑作品《東方少女》復制品,與距離不遠的上海中心大廈《東方少女》原件呈呼應之勢,亦是延續了陳逸飛所創造的一種時代審美。在展陳的陳逸飛此雕塑作品手繪草稿中,那鉛筆勾勒的簡單線條,似乎就由內而外地散發出一種上海的女性美。一如展陳著他早期素描與部分水彩作品的角落,能聽到主辦方配以的槳聲欸乃,也能感受到一種江南之韻。有意思之處還在于,記者感覺到其一張小小的作于1974年的水彩畫《蘇州之晨》,與正在浦東美術館展出的英國畫家透納作品有一個小小的呼應。
展覽現場一部分空間展示了陳逸飛當年所辦《青年視覺》雜志——作為當年該雜志的作者之一,記者仍能看到2003年全年雜志書脊拼在一起是一幅西洋美人圖。有一部分空間設置屏幕來展示陳逸飛的時裝作品。更有屏幕展示了通過AI技術活動起來的陳逸飛畫中人。在浦東美術館二樓報告廳舉行的展覽開幕式上,嘉賓通過270度屏幕、3D眼鏡看到陳逸飛各個時期的作品都活動起來了。比如《黃河頌》,許江所言“云山蒼蒼,河水沉沉,在黃土高原的霞光當中,雁陣飛過,人與景構成一曲浩氣長歌,成為那個時代英雄主義作品的經典”——多少人在畫前凝目后,閉上眼,即能想象出抗戰時期亦是中華鳳凰涅槃,從時間線衡量,雁陣飛向的是新中國。在3D視頻中,則不僅僅能看到這大雁真的飛了起來,看到女音樂家們回眸一笑接著吹起長笛或撥動起豎琴,亦看到陳逸飛為浦東開發而作、以古代計時用日晷為原型的雕塑作品《東方之光》。

放置于浦東世紀大道楊高路交匯處環島上的《東方之光》,與如今的浦東美術館,以及浦東的公園、大劇院等等,呈現在同一個時空里。當年浦東新區初建時的老領導回憶過往——在資金極為緊張的時代,浦東是如何做好規劃,預留了文化藝術空間用地。而當年陳逸飛又是如何參與謀劃,為浦東貢獻出創作激情。“我們最初知道陳逸飛,是一位大畫家。后來見到他作雕塑,辦公司,拍電影,辦雜志……,對許多東西有興趣,并且去實踐,總是胸有成竹、有謀劃。”許江說,“他的嘗試,他的胸懷,他超凡的洞察力,讓他的作品不僅僅是作品本身。”許江分析這種奇妙:他畫水鄉,令世界的目光發現了中國江南之美,那午后黃昏的市鎮,如楓丹白露般令人著迷;當人們還沉浸在橋洞波影之間回味無窮的時候,一扭頭,陳逸飛又帶給人們西方女樂手的美,緊接著又是東方女性海上風華那種東方靜謐的美。唐詩宋詞的氣韻,則以《麗人行》表現出來。“這樣一種一系列的審美發掘,不僅造就了陳逸飛的藝術,也造就了上海諸多文化的繁榮——我認為他是《繁花》美感的創作者。”許江說,“還有他的藏民題材作品,粗獷的,是現實主義的,亦是富有濃濃詩意的。”總之,陳逸飛不僅僅是一位畫家,也是一種文化現象,是當代海派文化的重要推動者。
“時代逸飛”這一展名,令許江頗多感慨。1928年,如今中國美院的前身國立藝術院創立的時候,首任院長林風眠先生提出四句教,“整理中國藝術、介紹西洋藝術、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無疑,在浦東美術館看到“時代逸飛”,就可知逸飛亦是在盡力做到這四句教的。
許江提及林風眠的墓就在上海。對于曾擔任中國美院院長多年、如今又擔任中國文聯副主席的許江來說,這四句教觸動他一直在思考:滬杭之間藝術家往昔就是聯動的,甚至當年諸如潘天壽、吳大羽就奔波于上海與杭州之間。兩地文化氣息的互相滋養——上海都市文化那種洋派,與杭州古城之韻,讓滬杭雙城互相成就。新中國成立以后不久,住在上海的顏文樑先生就到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任副院長,后來又擔任浙江美院顧問。從國立藝術院,到中央美院華東分院,到浙江美院,再到如今中國美院,一脈相承。
許江提及自己早年學畫,當然是受到上海畫家的滋養。陳逸飛、夏葆元、俞曉夫的素描稿,都曾經是他的臨摹對象。那時候沒有那么多畫冊,都是一些照片——翻拍又翻拍,已經有點兒模糊的黑白照片。但對于當年的學畫者來說,都已經是如獲至寶了。及至后來見到那些照片中素描作品的“始作俑者”,許江感覺無限悵然。

如今來不及悵然。在AI時代來臨之際,許江看到傳統架上繪畫以及當代藝術都受到種種挑戰。“AI是把雙刃劍。在諸多方面挑戰傳統的時候,也為未來創作產生深遠影響。這時候,我想到陳逸飛海上風華一些作品、藏民作品中出現的表現主義的變形,這都體現出一個上海畫家自我塑造、追求向上流動的那種力與魄。更加之他的大視覺藝術概念。對如今我們理解AI都有助益!那是一種追尋時代的生命張力。”
曾任上海中外文化藝術交流協會會長的趙抗衛本身也是一名畫家。他說,“陳逸飛作品不僅有傳統性,還絕對有時代性和當代性”。“時代逸飛”總策展人馮遠說:“陳逸飛不僅是上海的兒子,也是中國的兒子,更應該是世界的兒子。”對此,許江向記者說道,藝者如飛,陳逸飛的藝術開啟未來,光照后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