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去婆羅洲雨林探個險

這里的叢林藏著時間的秘密，每片樹葉、每滴雨露，都述說著生命的傳奇。郁郁蔥蔥的雨林掛著清晨的霧，眼前是層次最豐富、孕育著無數生靈的綠，飛鼠在樹梢間完成了空間的跨越，雨林中總有紅毛猩猩驕傲的吼聲宣示地盤，巨大的灣鱷在河流中伺機而動，艷麗的大王花靜靜地在雨林中孤芳自賞……

這片分屬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文萊三國的土地是許多生物學家和探險家的天堂，它就是橫跨赤道的世界第三大島加里曼丹島（Kalimantan Island），也是很多生物學典籍和紀錄片里常常提到的婆羅洲（Borneo）！

風下之鄉

我踏足婆羅洲的港口在沙巴的山打根，雖不若仙本那天堂美景般聞名遐邇，但這里的一切都帶有現代文明下的馬來西亞原生風情，故而憑借其獨特的雨林生態吸引世界游人來此觀光。因為太平洋的風并不眷顧馬來西亞東島，它通常在吹過蘇祿群島后向北轉頭，使這片龐大的島嶼免遭臺風侵擾，由此沙巴被世人稱為“風下之鄉”。

在我看來，這里不但是“風下之鄉”，也是“云端之境”。

從飛機上看，沙巴像極了童話世界里的云國邊境線，神山基納巴魯峰在云朵中若隱若現，我常常感慨，在這樣的仙境之中，人都忘了時間，壽命可能也就自然變長了吧——或許長到像原始森林一樣，漸漸忘記年齡。

飛機抵達了山打根機場，出租車載我一路奔向酒店，放眼望去，這里的城市就像森林中的孤島，熱帶地區特有的紅樹林沿著海岸生長，包圍著像積木一樣的“小小的”鋼筋混凝土的“盒子”聚集地。

半個世紀之前，山打根還仍被繁茂無際的原始森林覆蓋著。如今，幾間令當地人驕傲的百貨商店和平坦的馬路行車道，依然沒有改變山打根人緩慢安靜的生活，他們不緊不忙地耗過日出日落，緩慢得就像沙巴的網速一樣，由不得半點急迫心焦。

初識婆羅洲

婆羅洲，世界第二大雨林，也是亞洲生態系統最豐富的地方，獨特的氣候和地理條件，孕育了它豐富的生物多樣性。而且由于其受地球板塊運動的作用，導致這里同時擁有亞洲、大洋洲甚至非洲的生物特點。

典型的熱帶雨林氣候，搭配上獨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婆羅洲多樣且獨特的生物類群落，這里保留了地球上最古老、最復雜的熱帶雨林生態系統，也形成了婆羅洲標志性的景觀。低地雨林、山地雨林、泥炭沼澤林、高山草甸、淡水沼澤森林、海岸紅樹林等生態環境共同造就了這一切。

在婆羅洲，幾乎每個月都有新物種被發現。包括世界罕有的珍稀蝴蝶，碩大的甲蟲，神奇未知的蜘蛛。無數美麗而神秘的生物和種種自然奇觀，令這里成為BBC、探索頻道等自然紀錄片拍攝的常駐地。

當站在陽光微微透射出七彩光芒的綠植之間，古老的樹皮展示著歲月的斑痕，我甚至有一種總算來到了此地的宿命感，曾經看過的紀錄片片段在腦海里一一浮現。

每一棵大樹上，只要有立足之處，幾乎都有生物的存在。有時候，一棵樹上會有數十種甚至上百種的植物附生。在大樹的樹冠層下面，是由高度在3—15米之間的小喬木群組成的，屬于雨林的木下層。這里生長著的大多是棕櫚樹、樹蕨、芭蕉之類的植物，木下層通常是小型鳥類及蜥蜴過夜的地方，也因此吸引了一些以它們為食的樹蛇在此活動。由大樹的幼樹及一些灌木組成矮木層，則是以嫩葉、青草為食的動物生存的地方，而這些動物又會吸引另一批獵食動物到來。

即便有向導的引導，雨林依然不是可以隨便走神的地方，隨時都可能藏著“驚嚇”。這次嚇到我的是一只長鼻猴，它挺著不斷抖動的肥厚粗壯的鼻子，發出“哼哼”的叫聲，將樹干踏得啪啪直響。它們常常會突然出現在我的身后，或離我僅有二十厘米的，你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任何地方。

說到靈長類動物，這片雨林中還有一個紅毛猩猩康復中心。不同于非洲的黑猩猩，紅毛猩猩與人類基因的相似度超過96%，因此被稱為“人猿”。僅存的3萬只生活在婆羅洲，瀕臨滅絕。20世紀以來，森林迅速消失，導致它們在自然界中已經難覓蹤影，除了那些難以到達的密林深處，它們已經失去了生存之所。如今，建立在雨林邊緣的西比洛康復中心接收受傷或被解救的紅毛猩猩，為它們提供攀爬和野外生活等康復訓練。

紅毛猩猩全身上下都披著橙褐色的長毛，它們通過保護中心的繩索出現在密林深處，強壯的手臂抓住藤蔓從一棵樹蕩到另一棵樹上時，常常讓人產生一種原始而充沛的神秘感。當你沉浸在仿佛老派自然紀錄片的迷幻場景，并為此感慨萬千時，它又出現在你身前的木棧道上，慢慢地挪著屁股前進，緩緩轉頭看向你，從扁平外擴的褶皺面龐里，擠給你一個“鄙夷”的眼神。

這種置身于古老山野，與大自然的真正主人親密接觸的體驗，才是神秘沙巴帶給人的長久吸引力。就像原始森林一樣，從古到今永遠不變。

大王花原來是腐臭的

雨林的晨霧還未散盡，潮濕的空氣中漂浮著某種發酵般的甜膩。

向導用長刀劈開垂落的藤蔓，我的登山靴陷進松軟的腐殖層，每一步都像踩在溫熱的海綿上，蒸騰的水汽在防曬衣表面凝成細密的水珠。

腐臭的氣息是在轉過第七個山坳時襲來的。起初像是腐爛的菠蘿蜜悶在鐵皮桶里的酸敗，隨著距離的接近愈發濃烈，甚至能嘗到舌根泛起的腥甜。向導突然蹲下身，鹿皮手套撥開層層疊疊的蕨類植物說：“這里，這就是萊佛士花。”

當地人口中的萊佛士花就是大王花。我面前的這朵，五片厚革質的花瓣向外翻卷，深紅底色上布滿水皰般的蒼白凸起。雌蕊柱頭分泌的黏液在高溫下蒸騰，將腐肉氣息釀成肉眼可見的淡黃色霧靄。數只的癭蚊在花心處盤旋，它們黑曜石般的甲殼折射虹彩，與花托底部鱗片狀的苞片形成某種詭異的呼應。

向導為了演示，將輻射溫度計探入花房深處：“43.6攝氏度，比周圍氣溫高出十度。”這個數據讓我想起婆羅洲古傳說中食人花的體溫。收回思緒，開始仔仔細細拍了起來，我的鏡頭驚動了正在傳粉的癭蚊，它們從雄蕊溝槽里轟然飛散。

大王花的旁邊還有豬籠草，這同樣是婆羅洲雨林中令人稱奇的植物，它們進化出一種充滿液體的容器，可以吸引昆蟲，并利用視覺和嗅覺提示將獵物引誘到容器腔中，淹沒并溶解在液體中。

正午時分，我們又找到了另一朵大王花，花瓣邊緣開始卷曲發黑。向導說，這朵已經用十個月的積蓄綻放生命，它將在日落前凋零成爛泥。返程時，我們繞道查看向導上次標記的其他花苞，其中一個已經塌陷成焦黑的窟窿，另一個暗紅如凝血的花苞則正從山藤虬結的莖干上隆起，足有椰子大小。

濕熱的雨林，為植物的生長提供了十分便利的條件。除了大王花和豬籠草，婆羅洲還有數以萬計的神奇植物，更有大量未知新物種等待著科學家去發現。

“記住夜晚的眼睛”

山打根熱帶雨林探索中心（Rainforest Discovery Centre），位于西必洛，這里是一片原始雨林，雖然周圍已經被農田和棕櫚園蠶食，但很幸運地這里被保護起來，而且修建了幾座高高的觀鳥塔，矗立著一條高32米、長150米鋼索樹幕吊橋，還有總長度超過10千米的小道。

這里是觀鳥和探索雨林動植物的好去處，聚集著250種鳥類，是世界級的觀鳥天堂。但更讓我興奮的，是夜間的巡游。

當夕陽為婆羅洲的雨林鍍上一層金邊時，我們跟隨向導在探索中心入口集合。

他遞來頭燈和望遠鏡，并講解了一些注意事項。暮色中，高大的娑羅雙樹輪廓漸隱，蟲鳴與蛙聲編織成自然的背景音。

沿著木棧道蜿蜒升至離地20米的樹冠層平臺，向導示意關閉頭燈，僅留一盞弱光手電斜照向龍腦香樹群。月光下，紅背鼯鼠的翼膜如暗夜綢緞般倏然展開，從30米高的樹洞滑翔至相鄰樹干，空中劃出一道優雅的拋物線。兩只犀鳥被驚嚇到，在隔壁枝頭發出洪亮啼鳴，與飛鼠無聲的滑翔形成奇妙對比。

目睹這一神奇畫面后，向導帶領我們繼續往前，很快就深深扎進了另一片雨林。

頭燈的光束劃破黑暗，雨林瞬間化作光影交錯的劇場。藤蔓纏繞的樹干上，一只懶猴正蜷縮成毛球，金棕色的皮毛在燈光下泛著微光。向導示意我們關閉光源，黑暗中，樹葉的沙沙聲與遠處長臂猿的啼叫陡然清晰。突然，向導壓低嗓音：“看那根樹枝！”——三趾翠鳥正靜立如雕塑，安詳地睡著覺。

沿著木棧橋走向溪流，頭燈掃過水面時，無數雙紅色小眼睛驟然閃現——是枯葉蛙。它們偽裝成腐爛的落葉，僅瞳孔暴露蹤跡。向導用鑷子輕觸一片“落葉”，它倏地彈開，露出鮮黃的腹部，后肢的蹼膜如降落傘般展開，滑翔至對岸樹叢。“這是婆羅洲特有的飛蛙，只在夜間活躍”，他舉起紅外相機，記錄下這轉瞬即逝的靈動身影。

行至雨林邊緣，向導突然熄滅所有光源。絕對的黑暗裹挾著潮濕的苔蘚氣息撲面而來，皮膚能感知到氣流穿過樹葉的微妙顫動。五分鐘后，當向導重新點亮頭燈，一只體長逾半米的游蛇正盤踞在樹枝上，暗綠色的鱗片與樹葉幾乎融為一體。它吞吐信子的嘶嘶聲，讓所有人的呼吸都為之一滯。

這場歷時三小時的夜游，如同打開了一本立體的自然百科全書。當現代光源褪去，雨林用數百萬年進化出的生存智慧，在黑暗中演繹著生命的奇跡。離園前，向導非常鄭重地看著大家，說到：“記住這些夜晚的眼睛，它們才是雨林真正的主人。”

野性的京河

清晨五點半，京那巴當岸河的薄霧還未散盡，快艇劃破淡黃色水面的剎那，引擎聲驚起蘆葦叢中一群栗喉蜂虎。

向導將手指豎在唇邊，示意我們望向右側枝丫交錯的雨林——兩只長鼻猴正蜷在樹冠間酣睡，晨光透過葉隙勾勒出它們膨大的酒糟鼻，像極了童話里偷喝果釀的小精靈。

這是馬來西亞沙巴州東部的生命動脈，560千米的京那巴當岸河蜿蜒穿過婆羅洲最后的低地雨林。向導說，昨夜有侏儒象的象群在河灘留下碗口大的腳印，此刻它們或許正藏在某片水椰林后，用褶皺的扇形大耳朵捕捉著人類的吐息。

日頭漸升時，船行至蘇高灣的河心沙洲。七八只冠斑犀鳥掠過水面，橙紅色的喙如同蘸滿顏料的畫筆，在藍天下甩出流動的油彩。這些鳥的聲音很特別，低沉，但洪亮有張力，不像鷹或者雕那種清脆穿透；它們飛翔的姿勢很優雅也很霸氣，扇動幾下羽翅便進入滑翔，但基本上是直線飛行，自如從容。

“水獺！”向導突然用氣聲呼喚，古銅色手指戳破霧簾。三團灰褐色的影子正順著倒伏的樹干滑入水中，油亮的皮毛甩出銀珠串成的弧線。它們用后腳掌擊打水面的節奏，竟與遠處犀鳥的鳴叫形成了奇妙的二重奏。

船行至紅樹林水道拐彎處時，向導熄火。我們上岸來到一處樹梢的觀測站，潮濕的空氣里飄來若有若無的甜腥，混著某種發酵的果香。“聽——”他小聲道，我們順著傾斜的枯樹望去，一團黑緞般的毛球從林中竄出來，竟是只成年馬來熊，盡管樹頂有多人圍觀，這婆羅洲最小的熊科動物卻渾不在意，只管伸出紫黑色的長舌，拱開腐殖層，挖掘白蟻丘。

在全船人屏息凝望的三十秒里，我忽然明白為何原住民將這里稱作“精靈眨眼之地”——每一寸空氣里都蟄伏著轉瞬即逝的奇跡。

當最后一抹晚霞將河水染成熔金時，長尾獼猴開始聚集在西岸的露兜樹上。船頭調轉的瞬間，對岸蘆葦叢忽然劇烈晃動，一頭侏儒象緩步踏入淺灘。用鼻子卷起水葫蘆甩向半空，水珠在暮色里折射出七彩光暈。向導阿米爾關閉引擎，整個宇宙只剩下象鼻破水的清響，以及三十千米外油棕種植園隱約傳來的伐木聲。

入夜后的雨林交響曲中，我躺在吊床上翻閱相機照片，餐廳里尚有幾個歐美游客喝著啤酒聊天，圓輪般的月亮懸掛在樹林上，落在河中瑟瑟顫動，對岸度假村不時傳來歡快的歌聲與嬉笑。

異國他鄉的夏夜并無什么不同，有蟬叫、有蛙鳴、有螽斯低唱、有驚鳥的慌張、有朋友的陪同，沒有任何的陌生，只是那忽遠忽近的大象低吟聲在提醒我們這片土地的原始與野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