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父親抵達敦煌,深入西北大漠,開啟文化苦旅,創建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留洋歸來,他從享譽東西方畫壇的青年藝術家,轉型成為莫高窟的敦煌工匠,守護壁畫、雕塑等國家寶藏的同時,兼顧砌墻、修路、種樹、防風治沙等,因此我從小受到父母親的教導:長大要做人民的藝術家,要向敦煌畫工學習,不要追求名利。
父母的文化自信,指引我到今天,形成我低調、內斂、謙虛、謹慎的性格。作為畫家之子,我繼承的不僅僅是他們的繪畫技法,更重要的是這種精神。
母親是畢業于重慶國立藝專的油畫家,曾得到校長沈福文和她的師兄張大千的賞識。父親面試她的時候,非常贊賞她的油畫作品,但我在整理家族的資料時,竟然發現,從20世紀40年代一直到父親去世前,很少有母親獨立創作的油畫作品。直到父親去世,母親完成了作為父親的助手、學生和伴侶的使命,才開始重新畫油畫。相濡以沫半個世紀,他們的繪畫風格早已融為一體,形成一種“飛鴻”風格。
從1976年起,作為父母的助手和學生,我開始參與他們的一批大型繪畫創作,伴隨他們寫生、構思、畫草圖。1976年的《激流頌》和1979年的《攀登珠穆朗瑪峰——獻給勇于攀登科學技術高峰的同志們》,都是6米寬、3米高的巨大畫面。記憶中,父親站在高處畫嶙峋的山石,由母親托舉著調色板協助他創作。此外,母親還經常蹲坐在地面,描繪晶瑩剔透的冰塔林。在有關的珠穆朗瑪峰創作期間,我總是畫不好冰雪,恩師平山郁夫先生告訴我:“你父親是剛毅的勇士,而母親是柔情似水的女性。”他們合作得天衣無縫,才有了躍然紙上的珠穆朗瑪峰。
母親的創作習慣也讓我印象深刻。她十分愛惜繪畫工具,每次畫完后,都帶我將每支油畫筆在筆頭沾上肥皂液,再在手掌心揉動,洗干凈后包上紙,第二天再次使用,以便保持筆頭的形狀。
“由于敦煌是日本佛教藝術源流,請無論如何一定為我們創作飛天障壁畫。”1986年夏天,日本法隆寺方丈向父母親提出請求。這是在日本法隆寺國寶建筑里的16幅繪畫。我當時在東京藝術大學平山郁夫研究室研究日本畫,作為父母的助手和信使往返于中日之間,我運用日本畫技法和頂級的鳳凰巖彩參與了這項工作,也算是實現了父親早年對我的囑咐:“你雖然是油畫家,如果有機會出國留學,首先要去日本,因為中國漢唐時期傳到日本的藝術有些已經失傳了,把它帶回來,這是你作為畫家的使命。”
在這個兩代三個畫家的家庭里,生活中的所有細節似乎都與敦煌和藝術相關,從陪同父母親寫生到創作《劉家峽》《珠穆朗瑪峰》和從事敦煌藝術創作、繪制日本寺院的障壁畫等,我受到的是東西方和古今中外疊加式的藝術教育,并且有幸獲得付諸實踐的機會。父母親積極鼓勵我“走出去”,更明確要求我“引進來”,我也時常感慨,夜夜敦煌入夢來。
1994年,父親去世第二天,母親把父親寫給總書記和文化部的信件交給前來悼念的國家部委負責人后對我說:“你爸爸走了,我們去敦煌。”
母親是國家文物局司局級研究員,可以在北京部長級公寓安度晚年,但她選擇重返敦煌,將最后的心血奉獻給敦煌。開鑿現代石窟,傳承千年文化,是她對父親、對敦煌最深情的告白。
從此,為實現父親的遺愿,我與母親歷經30個春秋,在敦煌古代河床絕壁上進行石窟開鑿和創作,這是歷史上第一個延續古代藝術的現代石窟——敦煌黨河石窟。
30年前,日本公明黨代表團訪問敦煌,在市政府的宴會上,團長對我說:“您的父親常書鴻先生保護了人類文化遺產,我們懷念他,并且希望能為敦煌的保護和傳承出力。”在場的敦煌市副市長同樣表示:“嘉煌,在敦煌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做,就是開鑿新石窟。”
我想起由于“文革”中止的新石窟計劃,馬上打電話告訴母親。她在回信中寫道:
1959年,你父領導我們(包括蘭州藝術學院師生)創作新壁畫以來,你父曾組織我們在莫高窟洞窟中討論制作新壁畫、雕塑的問題。你父計劃在敦煌附近的崖壁上開鑿新洞窟,他的設想是我們保護敦煌,研究敦煌,學習敦煌,推陳出新,創作敦煌藝術的繼續。由于種種原因,你父這個設想沒有付諸實施。
你父對創作新洞窟的思想一直都沒有放棄,就在你1993年與敦煌達成150畝地建設“國際敦煌藝術中心”項目時,你父還想到在敦煌附近崖壁上建造新壁畫、新雕塑的新洞窟。他認為,一般藝術作品在展鑒會和陳列館中,陳展一個時期,總要拆換下來收藏起來,不陳展時沒法看到,而在洞窟中實地作壁畫、雕塑可以永遠保存在崖洞中千年不變。我們國家目前仍無巨額資金建造那永久的陳列館,而敦煌的崖壁綿延數十公里,敦煌氣候干燥,從地理、氣候……各方面來講,在崖壁上建造洞窟是一項耗資不大的永久性精神文明建設。
可以設想,我們在敦煌附近的崖壁上開鑿石窟,由來自國內外的藝術家進行壁畫、雕塑等創作,在石窟前建藝術村,這將是藝術家創作和交流的場所。這項工作如同公元366年樂尊在敦煌莫高窟開鑿的第一個洞窟那樣,由21世紀的藝術家進行與人類歷史發展同期的創作,將無限期地延續下去,逐漸形成與眾不同的新的石窟藝術。
(摘自李承仙1995年10月18日致常嘉煌信)
收到這封信時,我正在美國拉斯維加斯,窗外燈火闌珊,我突然意識到,既然美國人能夠在一片不毛之地創造商業奇跡,我也能夠在荒涼的戈壁中再現昔日輝煌。
經過艱難的努力,在敦煌市政府的支持下,1996年11月5日,敦煌石窟藝術工程奠基儀式正式舉行,我發表了題為《人生的選擇》的講話:
今天,我代表敦煌石窟藝術工程實行委員會,非常感謝大家來到這個荒涼的黨河古河道上,參加奠基儀式。
我想大家的心情同我們一樣,很不平靜,這是因為我們將在這里開始繼續祖先中斷了600年的敦煌藝術創作。
敦煌之所以今天成為世界著名的文化勝地,眾所周知,是因為在1630年前,一名游方僧侶以偶然的機遇在這里開鑿了第一個洞窟,之后的1000年間,無數無名畫工完成了這個世界最大、最輝煌的藝術寶藏。
今天我們這些畫工和造窟者的子孫在這里開鑿本世紀的最后幾個洞窟,但是與樂尊不同的是,這不出于偶然,也不是為了宗教的目的,而是為了將20世紀人類文化精華永遠留給后代。
我的父親作為“敦煌藝術的守護神”,為敦煌事業奉獻了畢生的精力。有一位日本朋友曾經問他:如果人生有第二次,你將如何選擇?父親說,我將再做常書鴻,因為敦煌的事還沒有做完。也正如母親在致辭中講,他們作為敦煌事業的第一代,致力于保護敦煌、研究敦煌、介紹敦煌、繼續敦煌。現在,敦煌學已成為熱門,父親所創建的敦煌研究院在保護、研究、宣傳敦煌方面作出了巨大的成就。但是,父親所期望的繼續敦煌的課題還沒有完成。作為常書鴻的兒子、敦煌的兒子,我將繼續這項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