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受爭議的電商行業“僅退款”規則,迎來全面改變的信號。
4月22日,淘寶、拼多多、京東、抖音、快手等電商平臺發布公告,就修改售后服務規則征求意見,表示平臺將不主動介入消費者的“僅退款”申請,由商家自行處理。
所謂“僅退款”,是指消費者在電商平臺購物后,如對商品不滿意,可向平臺發起無需退貨的退款申請,在平臺支持下實現極速退款。這一過程中,商戶往往沒有合理的處理時間,買賣雙方也缺少協商過程。
這項規則最早由京東在2014年推出,初衷是降低退換貨成本,提升消費者滿意度,范圍僅限平臺自營商品。2021年,拼多多推行“僅退款”售后模式,使其走進大眾視野。在淘寶、京東、抖音等平臺陸續跟隨后,這一規則成為行業標配。
但消費者與商家之間的摩擦沒有因此減少,反倒衍生出新的隔閡。“僅退款”規則變成一些人手里的“0元購”,甚至形成白嫖產業鏈。被白嫖的商家為9.9元短袖、12雙襪子,不遠千里追蹤買家,訴諸司法維權的事件,也接連發生。
為何人們如此關切“僅退款”規則的糾偏?生活在平臺經濟時代,每一個人都是電商平臺的消費者,更是電商生態在更宏觀意義上的利益相關人,它與我們的切身利益息息相關。
更為重要的是,在生產、消費及生活方式都平臺化的當今,人人都可能輪流扮演生產者(商家)、消費者的角色,與集中介、服務商、規則制定者和裁判員于一身的平臺打交道。平臺規則背后的利益平衡原則,是我們在數字時代賴以生存的新法度。
任何一項規則的誕生都有其合理性,“僅退款”也不例外。有電商顧問曾提到,早期拼多多推行“僅退款”,與其經營方向有關—它以農副產品零售起家,主打的“牌”是低價格、短平快的購物流程。在售后端,農副產品保質期短,損耗大,缺少二次銷售價值,和低價商品一樣,退貨成本要高于僅退款。
在電商平臺野蠻生長的時期,這項制度也的確能有效針對貨不對板、質量不合格、惡意欺詐的商品,改善用戶體驗。如拼多多的“僅退款”,早期大多數出現在單筆20元以下的訂單。
傳統商品交易里,消費者通常情況下是弱勢方,面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電商時代,這種不對稱被放大。除了無實物購物帶來的“賣家秀”“買家秀”差別、物流環節造成的商品損耗,單單是電商購物的篩選、支付和售后流程,就很考驗用戶的數字素養。
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數據是,在電商市場被認為已然飽和的當下,2024年我國網絡購物用戶增長量達到近6000萬,可以料想,這其中有相當多對手機操作仍不算熟悉的“下沉”市場人群。
僅退款,省去了繁瑣的售后服務流程,在設計之初具有保護弱勢消費者的積極意義。但在實踐中,這項規則逐漸變質。
以一個極端情況為例,在某電商平臺,一旦消費者在聊天界面反映貨品問題,就會觸發平臺自動介入,彈出紅色加粗的“僅退款”選項。商家同時被禁言,并且限制處理時長,這個時長,通常不足以讓商家準備充分的申訴材料。
基于這種明顯傾斜消費者的規則,投機者應運而生。媒體報道,職業“羊毛黨”通過僅退款“0元購”套利,并開設付費白嫖課程,僅靠開課月入過萬。還有人在二手平臺銷售產品,等有顧客下單后,再去電商平臺下單,實現“0成本進貨”。夸張的說法是,有人借此開起了一間小賣部。
早在1970年代,經濟學家、諾獎得主斯蒂格利茨通過對保險市場的研究,曾指出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消費者存在自私的逐利行為。
在這里,投保人掌握關于自身健康狀況的優勢信息,保險公司則處在信息劣勢中。在同樣的保費標準下,保險公司所吸引的往往是健康風險更高的消費者,形成市場的“逆向選擇”(adverse selection),即篩選出較為不利的顧客群體。而這些投保人知道自己的風險能夠轉嫁后,有可能采取更加冒險的行為,讓保險公司和其他投保人承擔高風險,即市場中存在道德風險(moral hazard)。
濫用僅退款規則的“羊毛黨”,幾乎可以與上述經濟理論一一對應。他們將風險轉嫁給商家和其他守序消費者,也往往是僅退款規則最活躍、最擅長的使用者,擠壓正當消費者的利益空間。
這里的信息不對稱,則是平臺和商家無法把握的人心—消費者的真實意圖,是合理維權,還是借機“薅羊毛”?
現實說明,僅退款并不是一條可持續的健康市場規則。《2024年電商平臺“僅退款”調查報告》顯示,在2000余位主流電商平臺商家中,89.05%的商家對“僅退款”的實施持非常反對態度,僅有1.06%的商家未遭遇僅退款。另有數據顯示,2024年雙11期間,全國電商平臺商家投訴問題中,“任意僅退款”占比高達64.31%,排在第一。
一個關于“僅退款”的行業共識是,它是電商內卷競爭下的產物。曾有分析師表示:“大部分可以借鑒學習的策略,淘寶、京東早就做過了,比如擴大招商、吸引小商家、all in低價、百億補貼……僅退款是其中最難做的事情,如果不是卷到極致,它們不會跟進。”
國內電商的競爭已經白熱化。2014年,支撐中國電商行業GMV(商品交易總額)80%的電商平臺僅有阿里、京東;到2023年,該份額已經被新成員拼多多、抖音、快手瓜分。其中拼多多以18.3%的GMV市占率超越京東,躍升為行業第二。
在激烈的爭奪戰中,“討好用戶”的僅退款策略即使問題突出,也成為電商平臺“不得不卷”的選擇。
據媒體披露,其中的邏輯是:通過僅退款,消費者的滿意度顯著提升,進而增加消費行為,推高GMV。另一方面,由于平臺處理買賣雙方糾紛的運營成本降低,KPI也會直觀上升。“完成KPI是終極目的。”
在以消費者為中心的策略里,商家的利益被忽略了。有分析者指出,美國Costco允許消費者退回使用數年的商品,胖東來則推行無理由退換、買貴補差價策略,但這些線下零售商自身也是成本的承擔者,有相對完善的“保護網”:他們會將退貨成本納入運營預算,并通過會員制或地域性服務建立信任。
電商平臺扮演著一種清晰可見的強勢角色,它們制定僅退款的交易規則,強勢介入交易糾紛并加以裁決。但與之相對的,卻是涉及“消費者—商家—平臺”三方的框架里,其責任的模糊性。
例如,某電商平臺的用戶服務協議中,“免責”傾向明顯。平臺對交易糾紛調處結果、賠付決定并不承擔責任,此調處完全是基于用戶和相關方的委托協助處理,“無法保證結果符合期望”,如果用戶對結果不滿意,“有權依法尋求其他救濟途徑”。
有媒體梳理1302份涉“僅退款”糾紛的判決書,發現案件的當事人大多集中在具體的消費者和商家,平臺“隱身”。而目前的司法判決,并未對平臺的責任形成一致的判決思路。
如,被白嫖的商家是否可以將制定“僅退款”規則的平臺作為被告?是否應當尊重平臺自治,即認為商家應遵循與平臺簽署的“僅退款”協議,不支持其追責消費者乃至平臺?
通俗來說,如果商家想要追責不合理“僅退款”的消費者,就可能面臨違反跟平臺“僅退款”協議的風險。法院是否要承認平臺內部的治理規則,也就是“僅退款”的合理性?
在現行的框架下,一切未能得到解答。在對技術的討論里,網絡平臺一度被作為提供聚合服務的“傳輸管道”,即扮演技術中立角色。另一種與之相反的觀點則是,需要盡可能對平臺上面的活動進行審查,這也意味著管理成本的增加,以及更深邃的制度問題。
“系統”已經成為數字時代的熱詞,每個人都嵌合于龐大數字系統的內部,由此帶來一種新的挑戰:過往承擔自由與責任的主體是人,如今,我們需要更加正視系統本身的“主體性”,使其從隱身狀態走出來,承擔其應有的角色和義務。
也就是說,在電商平臺已經深度介入、參與商家和消費者交易的情況下,自身已經形成了一個新“主體”。一整套新的治理框架,亟須建立。
業內認為,全面取消“僅退款”是電商發展的拐點,意味著電商競爭從價格戰走向服務力。
自去年底以來,監管部門對整改“僅退款”頻頻釋放信號。2024年11月,市場監管總局約談6家平臺,指出“僅退款”擠壓商家生存空間,要求整改。今年兩會,國家相關管理部門再次明確,會對平臺濫用僅退款規則,造成商戶貨款兩空的突出問題進行治理。
在此之前,電商平臺已有收緊“僅退款”政策的嘗試。例如,淘寶在2024年8月推出優化措施,對店鋪體驗分≥4.8分的商家,保留與消費者協商退款的自主權,請第三方檢測機構對商品進行抽檢,如通過抽檢,則由平臺賠付被“僅退款”商家。
更好的規則正在探索之中。取消“僅退款”后,如何維護商家的正當利益,同時讓消費者擁有良好的維權環境?如何讓消費者和商家處在最佳的利益平衡點?這會是一個精細化的動態調整過程,在這個過程中,電商平臺不再僅僅圍繞增長的硬性指標,而是具備更多軟性的競爭力。
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明確提出,要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當一個行業或領域的競爭走向內卷,通常意味著過度的競爭行為,它沒有帶來真正的效率、質量提升和創新,而是造成資源浪費和人的疲憊。
過往的20余年里,中國電商引領了全球技術創新和數字化轉型之先,從頭建立起物流、支付、信息技術等方面的框架。對“內卷式競爭”的反撥,則是希望實力雄厚的電商平臺們更專注于價值創造的源泉—真正的創新。
這里的價值創新,不僅是科技與經濟意義上的,也可以展現更加宏闊的社會面貌。
平臺已經是數字社會不可忽視的“基礎設施”般的存在,它重新組織著社會生產、消費與生活方式,對我們的生活有舉足輕重的影響。正因如此,我們才對平臺的一舉一動有著高度的關切和期待,不僅期待它作為超級的商業實體,也期待它承擔社會責任的價值觀踐行者。平臺具有這樣的實力,也具有這樣的義務。
一個最近的關聯熱點,是京東外賣指責競對平臺強迫外賣騎手“二選一”,常年不為騎手繳納五險一金、用算法對騎手極盡壓榨等,并宣布京東將保障被封殺騎手的訂單量、擴大全職騎手招聘、優先安排騎手家屬就業等。
這是為老百姓喜聞樂見的“鯰魚效應”,寄托著人們對平臺的樸素期待:作為市場資源和利益的調節樞紐,對系統中的普通人,再友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