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轉型過渡期”不僅是對國際關系現狀的描述,更是對現代國際關系本質特征的深刻概括,其已成為理解全球化時代和多極化世界中各國政治經濟關系的核心概念,內涵較之以往更為深刻。從歷史維度看,“轉型過渡期”具有國際權力格局調整、國際利益分配調整、國際秩序復雜演變、危機變革交織加速等規律特征。21世紀百年大變局下的“轉型過渡期”將會對國際體系變革產生更大范圍的顛覆性影響,不確定性也更為突出,將會催生國際社會治理體系的新思路與新模式。
〔關 鍵 詞〕轉型過渡期、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人類命運共同體、中國外交
〔作者簡介〕王帆,外交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人類命運共同體研究中心主任
〔中圖分類號〕D81, D8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2 8832(2025)2期0039-26
20世紀以來的國際政治格局歷經三次演變:一戰后形成“凡爾賽―華盛頓體系”;二戰使“凡爾賽―華盛頓體系”徹底崩潰,形成“雅爾塔體系”,即美蘇兩極格局;東歐劇變、蘇聯解體使美蘇對立的兩極格局終結,“一超多強”局面出現。進入21世紀,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是最基本的時代特征。國際政治動蕩持續演變:力量對比深刻調整,全球性挑戰凸顯,美國主導的國際制度體系和自由主義價值觀式微,國際政治與世界秩序在此影響下進入“轉型過渡期”。在此過程中,中美關系面臨嚴峻挑戰,其發展趨勢成為國際政治“轉型過渡期”變革動蕩的關鍵。
2017年12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接見回國參加2017年度駐外使節工作會議的全體使節時明確提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這一概念。2018年6月,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外事工作會議上提出國際局勢“正處于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指出“要深入分析世界轉型過渡期國際形勢的演變規律,準確把握歷史交匯期我國外部環境的基本特征,統籌謀劃和推進對外工作”。同年12月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指出“變局中危和機同生并存”。2020年8月,習近平總書記關于“世界進入動蕩變革期”的論斷更是直觀反映出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加速演進,國際社會面臨更多風險與挑戰,各種不確定不穩定因素交織,給國際政治和世界秩序造成巨大沖擊,“世界之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開”。全面把握“轉型過渡期”的規律特征,有助于我們立足現實,統籌謀劃新時代中國外交戰略,同時和平推進過渡期國際關系持續發展,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
一、關于“轉型過渡期”的研究綜述
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認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上層建筑反作用于經濟基礎。任何一次體系范圍內的重大歷史變革,都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發生革命性變化的時期,這也是引起國際政治轉型的根本原因。國外學者在國際政治轉型相關問題的研究中較多關注霸權興衰、領導者更替的問題,國內學者則更多關注世界轉型、多極化轉向以及中國在“轉型過渡期”的作用。
20世紀80年代起,國際政治轉型的相關研究興起,西方國家尤為關注國際政治“轉型過渡期”霸權興衰與領導權更替的相關問題。喬治·莫德爾斯基(George Modelski)提出,世界強國建立全球性的政治體系,并制定規則和提供安全等公共產品,體系中其他國家免費消耗這些公共產品,在經歷一定周期后這個體系終會衰落崩潰,新的世界體系由新的世界強國建立。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認為,某中心國家實際上只是在很短的時期內可以同時在生產、銷售和金融方面優于所有其他中心強國,這種暫時的頂點就是我們所說的霸權。此外,他還根據長波理論提出了資本主義擴張將耗盡其調整能量的必然性和世界體系轉型的可能性。吉爾平提出世界政治的變革總是通過一場接著另一場的霸權戰爭所實現的,認為國際體系的過程是:平衡—不平衡—平衡,霸權始終遵循建立、成熟、衰落的模式,且霸權的衰落必然會被另一個霸權所取代。
20世紀80、90年代,國內學者在國際政治“轉型過渡期”的研究中較多關注世界向多極化格局轉型。陳啟懋提出世界進入了以雅爾塔體系為基礎的兩極對立的格局向新的多極格局轉變的過渡時期,過渡時期世界基本矛盾是東西南北問題。黃庭煒、楊明杰提出建立國際政治新秩序的斗爭被提上20世紀90年代國際關系的中心日程,90年代將成為新舊秩序轉換的過渡時期,這一時期的斗爭基本態勢是西強東弱,反霸貫穿其中。袁正清提出過渡時期國際政治的新特征是全球化趨勢,政治經濟化,東西力量對比的西方化和國際政治主體多元化,認為亞洲價值的興起與國際政治的轉型相呼應。
進入21世紀后,隨著大國權力關系的調整愈發明顯,學界對國際政治轉型過渡的研究更加深入,美國霸權的興衰依然是美國學者最核心的關切。2004年美國學者在《大趨勢:2020年的世界》的報告中探討了世界轉型的本質及特點,提出全球化不可逆轉,美國即便在經濟、技術、軍事上繼續保持其單一的最強國地位,也有可能會失去某些領域的領先優勢。2008年美國國家情報委員會發表的《全球趨勢2025——轉型的世界》指出“世界轉型”的趨勢,認為到2025年,美國實力相對衰落,不再享有超級大國地位,而只是“平輩中的第一”;多極格局最終形成;中國有望成為世界第二強國。基辛格在《世界秩序》一書中論述了世界格局將迎來大洗牌,各國或者各地區奉行著各自的秩序規則,地區之間的不同秩序觀導致的沖突成為當今世界最為重要的國際問題。黃柏農(Pak Nung Wong)認為新一輪科技革命帶來生產力的進步,國際社會遲早會出現多極化、多元化的世界新秩序。阿爾文·蘇布拉曼尼亞(Arvind Subramanian)則認為2030年不會形成美國衰落后的多極或單極格局,極有可能形成中國主導的單極格局。馬克·耶斯利(Mark O. Yeisley)在比較了中國、俄羅斯、印度、巴西這四個金磚國家后認為只有中國最有可能成長為美國霸權的挑戰者,進而成為國際體系中新兩極中的一極。亞當·沃德更加強調“轉型過渡期”的復雜多變性,認為國際環境將無序發展,會讓所有參與者在可預見的未來面臨更大的風險。
國內學者一方面肯定了國際政治轉型的客觀必然性,另一方面也不斷對新的權力格局展開探討。時殷弘認為變動與穩定、更改與延續結合在一起,將使21世紀、至少是其前期成為世界政治的一個大過渡時代,全球國際體系基本性質的繼續與其重大變更趨勢將兩相并存。門洪華認為G20崛起是世界轉型的集中體現,并提出冷戰結束后世界轉型主要體現為權力轉移、問題轉移和范式轉移。蔡拓認為國際秩序轉型體現在權力與地位的消長及由此導致的權力與利益重新分配的要求,關涉國際事務主導權的相應規則、制度、機制的調整與重塑。基于“轉型過渡期”的多元性與復雜性,唐晚霞認為,單極化和多極化兩種勢力之間的斗爭態勢既激烈又曲折,還需要很長的過渡期,“單極多元”狀態將長期存在。葉江認為當代國際體系轉型不僅阻止了兩極國際格局之后的單極世界的形成,也決定了傳統多極國際格局的風光不會再現,國際體系結構向“無極多元化”發展。新華社《從全球南方崛起看國際格局演變》中指出,新舊秩序在轉換變革,發達國家不再占據世界貿易的主導地位、全球南方在國際事務中發言權代表權增加、西方主導的現有國際舊秩序內部緊張。全球南方的政治自主、經濟自主、發展自主、精神自主正在覺醒,世界將更趨多極化。
國內學者也關注國際政治轉型進程中中國的地位和角色問題。胡鍵提出“世界轉型”是西方學者的一種“意象”:以中國等新興大國崛起的客觀事實為“象”,產生“世界轉型”之“意”。其實質是指中國等國家的崛起以及由此帶來的國際權力轉移會破壞現有國際體系,新興國家的崛起是以挑戰者的身份而崛起的,進而引申出另一個判斷:中國等新興國家的崛起是“非和平崛起”。但他認為中國等國家的崛起事實上并沒有足夠的實力來改變國際體系發展的方向,而只是對國際體系的發展創新提供了新的動力。閻學通認為中國崛起產生的權力轉移不僅會改變國際格局,而且可能帶來世界中心向東亞轉移,中國崛起面臨的體系壓力呈上升趨勢,但這并不必然伴隨國際體系的質變。陳明琨認為國際秩序愈加呈現出復合型態勢。未來單邊權力結構向多邊權力結構游移,新型多元世界格局漸進塑造,中國將為不確定的世界注入確定性。
近年來有學者討論了“轉型過渡期”與大變局的異同。這一種觀點認為大變局是“轉型過渡期”的主要特征,當今大變局雖然具體內容呈現與歷史上的變局有所不同,但其性質都是世界經濟格局之變、世界文明格局之變、世界政治格局之變、世界秩序之變和全球治理之變。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的實質是世界秩序的重塑,體現為大國力量對比均衡化、經濟全球化遭遇“反全球化”、社會信息化充滿變數、文化多樣化催生“模式之爭”、國際行為體多元化、國際危機常態化。
總體來說,國際政治學者很少直接闡述“轉型過渡期”的內涵機理,更多專注于國際權力格局演變、國際秩序變革的研究,以具體的東西方實力變化、新興國家崛起等印證國際政治處于“轉型過渡期”,且眾多學者在國際政治體系轉型與國際政治格局轉型研究方面的論述有一定的雷同。國內學界多將國際政治“轉型過渡期”作為研究某個議題的大環境或主體背景,或將“轉型過渡期”大而化之,以國際力量不斷加速調整側面證實其客觀存在。關于其本身概念定義的論述相對較少,對其歷時范圍也沒有明確統一的劃分。國外學者則多聚焦于國際政治“轉型過渡期”現狀與國際格局未來發展趨勢演變層面,同時西方學者出于對西方霸權與自由主義秩序相對衰落和領導者更替的戰略焦慮,關于新興崛起國家研究尤其是中美關系的走向研究較多。關于國際政治“轉型過渡期”的研究,國內學界普遍認可當前“大變局”正在進行并仍將深化,“東升西降”伴隨著“全球南方”興起,國際政治格局劇烈演變,目前尚未實現國際體系的質變。
從歷史維度看,“轉型過渡期”是指國際格局出現結構性變化之后,始終沒有相對定型和固化,而是一直處于不斷變化與調整之中。舊的力量平衡被打破,而新的力量平衡尚未形成,世界繼續向著不確定的方向變化發展。
二、“轉型過渡期”的共性與特性
20世紀以來的國際體系轉型過渡與三次國際政治格局演變有關:一戰顛覆了19世紀維也納體系形成的“歐洲協調”機制,形成了“凡爾賽―華盛頓體系”;二戰使“凡爾賽―華盛頓體系”徹底崩潰,形成“雅爾塔體系”;冷戰結束后,國際社會進入新的動蕩期,21世紀隨著美國霸權的式微,國際體系的轉型過渡快速推進。
(一)從19世紀末至一戰結束
歐洲大國在世界體系中長期處于核心地位,也正由于此,歐洲列強之間的聯合與分裂、矛盾與沖突、戰爭與和平,就必將帶有體系全局的性質。19世紀的歐洲長期維持著維也納五極均勢體系,在英國的主導下,為防止因任何一個大國稱霸歐洲大陸而爆發大規模戰爭,這些國家在其相互關系中開始用“會議外交”的方法,通過五大國定期舉行國際會議,對列強各自的利益和矛盾進行仲裁與協商解決,從而保持歐洲的協調,維護大國的利益、和平與均勢。這一體制也被稱為“歐洲協調”,亦稱“共管均勢體制”。但到了19世紀末這一均勢體系開始進入“轉型過渡期”。列強間矛盾重重,實力對比發生變化,大國的主導地位不斷受到挑戰。
隨著體系內各個地區事態的演進,歐洲的世界中心地位受到多方面的挑戰:美國、日本等非歐國家正在崛起,開始挑戰歐洲對世界的支配地位;社會主義思想已在俄國生根發芽,飽受殖民主義之苦的亞洲人民的民族民主意識正在覺醒,各種思潮匯集逐漸成為否定歐洲霸權統治的力量。更為重要的是,西歐諸國內部政治經濟和社會思潮也在發生巨大變化。隨著意大利與德國的統一以及資本主義經濟的迅速發展和朝向壟斷的過渡,西歐列強的實力對比終于發生了巨大變化,集團化局面開始形成。到20世紀初,歐洲便形成了以德奧意為一方的“三國同盟”和以英法俄為另一方的“三國協約”兩大軍事集團對峙的局面。在集團對峙下,歐洲歷史上屢見不鮮的暗殺皇族事件演變成了一場大戰。這一“轉型過渡期”的主要特征包括:
1.殖民爭奪成為大國利益調整的主要方式
19世紀末,大國主要通過殖民爭奪的方式增強本國實力、拓展國際影響、攫取地區霸權等,這既是出于大國權力競爭的需要,也是因為第二次工業革命推動了各國進行資本輸出和搶占海外市場。換而言之,實力的變化與殖民地的擴大成正比,哪個國家攫取了更多殖民地,其在“轉型過渡期”內就能夠贏得更多崛起壯大的先機。這一時期,西方國家在世界范圍內掀起了新一輪的殖民擴張浪潮,如英法爭奪埃及、法意爭奪突尼斯、大國角逐剛果、英俄爭奪中東和西亞等。同時,殖民地交換也成為各大國利益協調的重要手段,如1878年柏林會議期間,德國為轉移法國的注意力,英國為換取法國承認其占領塞浦路斯,均同意法國獨自占領突尼斯;1884年柏林會議上,各國就剛果問題達成協議,確立了“有效占領”的原則;1904年,英法通過“埃及—摩洛哥利益”的互換方案達成殖民諒解。
2.國際社會未建立有效的國際制度
新國際格局的固化一般以一套新的國際制度建立為標志,但這一輪“轉型過渡期”最終未能建立一套有效的國際制度。這主要體現在未建立起一套足夠有效的大國協調機制。作為世界首強的美國長期游離在凡爾賽體系之外,蘇聯則長期被英法排斥,無法有效發揮其大國作用。因此,新的國際制度仍以英法仲裁和秘密外交為基礎,而英法恰恰缺少有效管理國際秩序的能力。
新的國際制度還以強壓的方式處理戰敗國問題,試圖通過苛刻的和平協議限制戰敗國的發展,而缺乏適應新力量態勢變化的彈性。因此,一旦國際權力格局重新發生變化,舊的力量平衡會馬上被打破,國際制度的有效性也會隨之下降。此外,新的國際制度承認殖民統治的合法性,默許各大國進行殖民交換,并未改變西方列強對殖民地半殖民地人民奴役的狀況,這也注定了一戰后建立的國際制度具有落后性。
3.霸權國與第二挑戰國的矛盾最為突出
霸權國并非總是與第一挑戰國矛盾尖銳,反而有可能與第二或第三挑戰國形成更大沖突。霸權國與挑戰國矛盾是否激烈,取決于挑戰國和霸權國的對外戰略選擇。19世紀末的美國可以被稱為“第一挑戰國”,因為美國在1895年經濟實力就已經超過英德,位居世界第一,并具備了發展軍事力量和推行海外擴張的基礎。但這一時期英美矛盾卻遠不如英德矛盾尖銳。原因在于:一方面,德國在追求經濟崛起的同時也積極追求軍事崛起和政治崛起,再加上德國咄咄逼人的擴張外交和更為臨近霸權國的地緣位置,英德在海軍建設和海外殖民地上的矛盾迅速激化。英國也逐漸把德國視為主要的競爭對手,并通過拉攏法俄日等國遏制德國崛起。另一方面,實現經濟崛起后的美國并沒有急于發展軍事力量,其軍隊人數遠遠少于英德等國,軍費支出在非戰爭時期也一直低于英德等國。同時,美國依舊奉行孤立主義政策,只是在英德等國力量薄弱的亞太地區進行擴張。1896 年,英美還在委內瑞拉邊界問題上達成了協議,順利解決了兩國的領土主權爭端。因此,英國感知到的美國威脅遠不如德國。
(二)從一戰后至二戰結束
一戰后的凡爾賽體系未能有效穩定國際秩序,國際格局處于新的“轉型過渡期”,直至二戰結束,最終建立了美蘇主導的雅爾塔體系。歸納起來,這一“轉型過渡期”具有如下特點:
1.戰爭成為大國利益調整的主要方式
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源于德國的擴張主義和歐洲對其進行抵抗而形成的沖突。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德國作為戰敗國受到了凡爾賽體系的約束,但是納粹在德國執政后,挑戰英法為代表的戰勝國,以冒險性不斷擴張侵占小國擴充實力,通過重整軍備和占領萊茵非軍事區否定了《凡爾賽和約》和《洛迦諾公約》。然后德國開始了戰爭擴張的進程。1939年9月至1941年6月,納粹德國基本控制了整個歐洲大陸。
2.集團對立現象突出
由于大國之間的戰爭準備和戰略博弈加劇,形成集團化的陣營以補強自身力量成為主要大國的首選。第一次世界大戰以英法俄為首的協約國集團和以德奧為首的同盟國集團,在主要戰區展開了權力競爭。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德國和法國的外交政策,是圍繞著孤立對方、防范對方和打擊對方來制定的。在一戰后形成的兩大軍事同盟,也是在法、德的特別努力下形成的。一戰后法國削弱德國的政策加劇了法德矛盾,德法領土之爭既是霸權之爭也是生存空間之爭。在二戰前,歐洲事實上形成了兩個對立集團:以德國和德國控制的國家為一方;以英、法等國為一方。這一對立集團演變發展為二戰時的反法西斯同盟國和法西斯軸心國。對立集團之間的零和競爭,極大地增加了管控難度,管控一旦失敗往往就會演變為戰爭。
3.均勢結構不斷變遷
均勢結構并不是穩定的保障,反而可能成為引發不確定沖突的根源。第一次世界大戰深層次的原因是均勢結構的變遷和國內政治結構的特定變化。如德國的崛起和兩極力量的出現。再有,均勢格局往往有一個外在的第三方,力圖控制均勢朝更有利于自身的方向演變。比如,對英國來講一旦歐陸被一方霸權統一則意味著致命的威脅,因此英國在歐洲的傳統政策是大陸均勢,其主要目的是確保歐陸主要國家之間的力量平衡,既避免深度介入歐陸事務,又要避免歐陸國家聯合起來對付英國的局面。在這種力量平衡中相互制衡,從而形成單一國家無法單獨挑戰英國霸權地位的地緣政治格局。二戰前英國認為德國力量的崛起挑戰了英國的霸權地位,但是大力發展軍備遏制德國則會對英國的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造成負擔,于是英國希望禍水東引,讓蘇德相互對抗,英國坐收漁利。英國并未控制歐洲,而是使得歐洲的力量達到均勢。第一次世界大戰前英國對德國的遏制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對德國的安撫加速了均勢結構的變遷。
(三)冷戰結束至今
冷戰結束后,雖然曾經短暫地出現過所謂美國的單極時刻,但由于美國自身對實力的濫用,接連發動海灣戰爭、伊拉克戰爭和阿富汗戰爭并陷入困境,美國的全球影響力不斷下降,單極霸權地位出現動搖。2008年美國爆發金融危機并向全球蔓延,美國經濟地位跌下神壇,國際體系的轉型過渡快速演進。在這一時期內,有以下突出特點。
1.國際行為體日益多元化
行為體多元化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國際行為體的種類和數量增多,不僅包括傳統的國家行為體,還有國際組織、跨國公司、跨國政黨等非國家行為體;二是國際秩序變革不僅要考慮大國的力量對比,還需要考慮非國家行為體如歐盟、東盟、超大型跨國公司在國際秩序變革中的重要影響;三是非國家行為體在促進國際制度改革及全球治理上發揮重要作用,如國際組織可以利用自身權威制定國際規則和制度,非政府間國際組織的大量存在及其功能的廣泛性有利于提高全球治理效能。
2.國際權力中心向亞太地區轉移
大國實力對比的變化是權力轉移的突出特征,崛起國和霸權國相對實力對比的變化導致世界權力中心發生轉移,以中國為代表的發展中國家群體性崛起及其導致的國際力量對比變化是影響當今國際秩序轉型的主要因素。就現階段而言,美國仍是國際權力的主要中心地帶,但中國崛起在權力轉移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當前國際權力中心和地緣政治重心在亞太地區。
3.國際權力轉移的復雜性
除了大國實力的此消彼長,大國權力轉移也越來越復雜。首先,霸權國家不再無所不能,其影響力出現結構性削弱。如美國在軍事科技等領域存在相對優勢,但發揮全球政治安全作用的意愿和效果都出現下降,其他新興大國或國家集團可能在某個領域超過或取代美國的領先地位,由此形成不同領域交叉的多極體系。其次,地區大國在其所在地區保持足夠的影響力,塑造該地區國際秩序的演進。最后,由于網絡化傳播方式,非國家行為體的全球影響力也在空前增長,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改變國家行為體的政策選擇。這些力量交織在一起,構成了國際權力轉移的復雜性。
4.“泛安全化”成為大國競爭的新內容
“安全”的概念不斷擴展,“泛安全化”成為新的議題。“泛安全化”是指國家對傳統安全概念的邊界進行過度擴大的主客體互構進程。傳統安全問題往往專指軍事力量的使用及威脅。冷戰后,隨著高政治和低政治領域的傳統邊界被打破,安全問題聯動性導致“泛安全化”傾向日益顯著。經濟安全、制度安全、文化安全、科技安全、環境安全、生物安全、資源安全、網絡安全等陸續被納入國家安全議事日程,并成為國家間競爭的主要內容。
5.國際制度競爭成為利益調整的主要方式
二戰之后,美國放棄殖民地和勢力范圍的做法,首創制度霸權,通過制度規則的制定和主導來保障其利益最大化。進入21世紀以來,國際制度競爭成為國際秩序轉型的核心動力,崛起國尋求提升在制度體系內的物質利益和規則的平等分享權,守成國則試圖利用制度體系內的優勢和主導地位維護既得利益。國際制度本身就是大國利益分配的一部分。
三、“轉型過渡期”的規律與特征
“轉型過渡期”是一個特殊的歷史時間概念,與結構的穩定期都屬于體系發展的一部分,在形而上層面,具有同等的重要性。在哲學層面,“轉型過渡期”的概念范疇具有反結構主義的特征,原有的理性規律被解構,原有的話語范式被摒棄。在國際政治的實踐層面,它表現為原有的權力利益結構被動搖和打破,原有的國際制度網絡被區隔和消解,原有的秩序規范結構被解構和顛覆,國際體系中矛盾不斷疊加累積,危機頻發,國家間關系經歷一個不斷調整重塑的過程。正如馬克思在論述人類社會轉型時所指出的,“一切等級制的和停滯的東西都消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
(一)國際權力格局調整
國際權力格局通常是指國際主要力量的實力結構和戰略關系,是較長歷史時期世界主要力量相對穩定的結構和態勢。從國際權力格局調整來看,首先,國家間的權力對比始終處于不斷變化中。隨著國家實力的不斷變化,國際社會始終未形成完全穩定的力量平衡。如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美德實力上升和英法實力下降基本同步進行,各國實力對比很難保持絕對穩定。其次,多組國家間的權力對比一直處于變化流動的狀態。除了霸權國和第一崛起國之間的權力對比變化,在國際權力分散的背景下,其他各種類型國家間的權力對比也在發生調整,如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新興大國間美德權力對比的變化;區域強國間權力關系也不斷調整,最具代表性的例子是中日兩國權力對比的此消彼長。
“轉型過渡期”各議題領域的國際權力轉移不同步。從歷史經驗來看,新技術和經濟領域的權力轉移大多快于政治和安全領域。例如,19世紀末,美德兩國通過第二次工業革命,率先在新技術和經濟領域實現了對英法的超越,但英國仍在較長時期內維持了海軍優勢地位和國際領導地位,美國直到二戰后才全面取代英國成為體系的新霸權國。
“轉型過渡期”權力新格局的出現往往伴隨著新生產力和新生產方式的興起。從16世紀到19世紀,西歐諸國先后發生了科學革命和兩次工業革命。這三大革命賦予歐洲資產階級巨大的推動力和內聚力,為19世紀歐洲的世界霸權地位提供了經濟、政治和思想文化的基礎。正是基于新的生產方式,歐洲維持了幾乎持續整個19世紀的相對和平狀態,也為西歐資本主義的大發展提供了國際環境。
在經濟上,歐洲對世界經濟的支配與控制仍然清晰可見。它提供了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工業產品和近四分之三的世界貿易,以及幾乎所有的資本輸出。到1914年歐洲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工廠和世界銀行家,歐洲的產品、資本和技術的大量輸出,使全球的經濟生活空前統一,給世界經濟的一體化發展以強有力的推動。在政治上,歐洲的政治影響在廣度和深度上也大大加強,這不僅表現在大片的地區,諸如美國、拉丁美洲和英國的各自治領已經歐化,俄國和日本也走上了資本主義道路;而且表現在亞洲和非洲陸續變成了歐洲列強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和勢力范圍。在思想文化上,與歐洲的經濟、政治和領土擴張同步發展的是其19世紀的思想文化——自由主義、社會主義和民族主義向全球的廣泛傳播,到19世紀末,這三大主義已經成為西歐和北美事務中的主要力量。與此同時,這三大主義也隨著列強的炮艦向亞洲各國廣泛傳播。
(二)國際利益分配調整
利益分配是國際秩序的核心維度,也是國際格局的外在表現。從國際利益分配調整來看,“轉型過渡期”的特征有如下幾點:
大國之間的矛盾和利益沖突頻繁,大國關系呈趨勢性緊張。在“轉型過渡期”,大國之間幾乎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矛盾和沖突。如普法戰爭結束后,法德都將對方視為主要的安全威脅和爭奪歐陸霸權的障礙;英法在殖民地問題上的矛盾;英德在海軍建設、海外殖民地、歐陸均勢上的矛盾;法意在地中海和北非問題上的矛盾;俄奧在巴爾干存在著明顯的利益分歧等。一戰結束后,歐洲主要大國在生存空間上展開激烈爭奪。當前,中美戰略博弈、美俄對抗、美國聯盟體系內部控制與反控制的斗爭、南北矛盾等錯綜復雜。
在這個過程中,霸權國和挑戰國之間的矛盾是最主要的一組矛盾。這組矛盾決定著國際秩序的建立和維持,國際秩序主導權在霸權國和挑戰國之間的轉移,也是國際秩序轉型成功的標志之一。同時,挑戰國之間也存在矛盾和沖突,例如,19世紀末英國實力的衰落刺激了新興大國對權力的訴求,美德均希望抓住機遇改變國際力量的對比態勢,替代英國的國際領導地位,雙方在海外殖民地、商業利益上存在分歧。當今,中印兩國同為新興大國,但在領土主權、貿易保護、亞太秩序等問題上也存在不少矛盾。
在這個過程中,大國利益訴求變動不居,加大了協調合作的難度。這既是因為大國實力處于動態的變化過程中,也是由于不同時期國家對戰略任務的輕重緩急有不同判斷。對于單個國家而言,實力提升或多或少使其擴大對自身利益的界定范圍,增強其維護自身利益的手段。反過來,實力下降會削弱其維持原有利益范圍的能力,從而導致利益需求的縮減。以德國為例,在很長一段時期內,德國一度將戰略重點放在歐陸,而有意放緩海外殖民擴張的步伐,但隨著德國經濟超越英國,以及德國構建聯盟體系以孤立法國的任務基本完成,德國再也無法忽視殖民擴張帶來的巨大利益,1897年“世界政策”出臺后,德國相繼通過兩個海軍建設法案,正式大規模擴建海軍,并趁英國忙于布爾戰爭之時,趁機獨占西薩摩亞,強化在太平洋地區的影響。德國利益的不斷擴展使得英德合作的戰略空間急劇減少。
大國實力以及利益訴求的變化往往伴隨著聯盟關系的調整。為了最大限度地增強實力,形成對競爭對手的集聚優勢,大國都將拉攏盟伴視為利益博弈的主要手段。19世紀末,各種聯盟的交叉重疊和分化重組十分普遍,一方面,各種聯盟交叉重疊,如意大利不僅加入了德國主導的三國同盟,還與法國簽署了中立條約;另一方面,聯盟的分化重組十分頻繁,如俄國在1891年與法國結盟,實現了陣營轉換。20世紀上半葉,世界各大國相繼形成了協約國和同盟國、法西斯集團和反法西斯陣營。當今,美國在全球范圍內不斷強化以本國為中心的聯盟體系,積極推行全方位、高關聯、多層次、深度性、橫向打通的全球聯盟戰略,曾經一度陷入漂流狀態的聯盟得到轉型發展。
(三)國際秩序觀復雜演變
在“轉型過渡期”,國際秩序觀復雜多樣。國際秩序觀是關于國際秩序的看法,以及應該建立怎樣的國際秩序的主張。作為國家參與國際事務的起點,國家需要對國際環境作出明確判斷,明晰自身的角色定位,以形成國家戰略。特別是對于大國來說,國際秩序觀為其參與構建符合本國利益的國際秩序提供了指導。隨著國際權力對比的變化,國家間傳統的秩序共識式微,新興國家群體普遍希望形成新的國際共識,以改變不公正和不合理的國際制度,最終建立符合大多數國家利益和反映國際新格局發展趨勢的國際制度。只有國際社會大多數國家在國際秩序觀上實現了協調一致,并在國際秩序的原則和理念上形成某種共識,“轉型過渡期”才能結束。而這一過程需要各國的反復博弈和艱苦談判,一個被各方都可接受的國際秩序理念的形成過程往往漫長復雜。
秦亞青教授提出了四種典型的當代國際秩序觀:霸權秩序觀、均勢秩序觀、法治秩序觀、文化秩序觀。在每個“轉型過渡期”,這四種國際秩序觀及其變體都能在各大國得到體現。以19世紀末為例,英國構建了以本國為核心的世界殖民體系,并通過讓歐陸各國相互制衡,遏制歐陸強國的崛起以維護自己在歐洲,乃至全世界的霸主地位。俾斯麥時期的德國也信奉只有均勢才能保持比較穩定的國際秩序,并通過構建聯盟體系來維持歐陸均勢,而在威廉二世時期,這種均勢秩序觀逐漸被霸權秩序觀所取代,德國希望以建立霸權的方式來維護國際秩序的穩定。同時,不少區域大國也對區域秩序的構建提出了看法,如日本靈活地調整政策,試圖從一個國際秩序轉入到另一個國際秩序,而這個國際秩序是符合當時日本的政治要求,它是由日本建立,使日本成為亞洲乃至世界的中心。福澤諭吉以“歐洲一元文明論”為思想基礎,對東亞國家進行定位和排序,并以日本為“東洋文明之魁”,對中國、朝鮮充滿蔑視,并認為日本應在必要時通過武力對待落后的中國、朝鮮,以“文明戰勝野蠻”的名義使其對外侵略戰爭合理化。
圍繞最終國際制度的博弈,是“轉型過渡期”大國秩序博弈的主線。轉型的最終結果是國家權力對比、利益分配、角色關系的固化,而這種固化必然離不開一套系統的國際制度規劃。事實上,從三十年戰爭開始,各國都越來越傾向于通過國際制度戰略來合法化自身訴求、建立符合自身利益的戰后國際秩序、推遲下一輪“轉型過渡期”出現的時間。所謂國際制度是指“在國際關系特定領域里行為主體愿望匯集而成的整套明示或暗示的原則、規范、規則和決策程序”,這在一戰之前更多表現為和平協議,一戰之后則體現為現代國際組織。伊肯伯里曾指出,在二戰后的關頭,美國有三個戰略選項:權力戰略,運用超強實力主導弱國和戰敗國;退出戰略,退回本國專注自身發展;制度戰略,運用強大的實力地位,構建一套類似于國內憲政的國際制度。相對于歷史上其他大國,美國越來越多地采用了制度戰略。
(四)危機變革交織加速
在“轉型過渡期”,國家內部轉型與外部轉型同步,相互影響,激蕩發展。“轉型過渡期”的變化涉及各國社會內部的變化,無論是發展中國家還是發達國家都面臨新的社會經濟轉型和變革,國內轉型引發的矛盾很可能外溢到國際轉型進程中,增加國際轉型的復雜性。當前,從各國國內形勢看,都面臨同樣的解決就業和貧富分化普遍加大的問題。美國為了解決內部貧富差距問題,采取保護主義政策,加征關稅和重新談判貿易協定,這反過來又加劇了國際經濟體系的不穩定。
在“轉型過渡期”進程中,國內政治思潮復雜多樣。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由于歐美古典自由主義危機,世界涌現的主要政治思潮有:帝國主義、法西斯主義及其相應的變種、蘇聯式社會主義以及英美的改良式自由主義。一戰結束后,俄國布爾什維克革命帶來了共產主義意識形態,并開始迅速在國際社會傳播。20世紀30年代,希特勒混合了軍國主義、社會達爾文主義、沙文主義、種族主義和各種反動社會思潮,在德國形成了法西斯主義思潮。這些思潮在各國的國內政治中均有所體現,并引起了國內各種政治派別、社會團體之間的對立。當前轉型進程中,民粹主義、單邊主義、經濟民族主義等社會思潮普遍抬頭,“民主VS專制”二元對立論導致的極端政治顯現,嚴重惡化了各國的國內外政治生態,激化了社會對立和矛盾沖突。
究其原因,一方面,這是因為“轉型過渡期”權力競爭背景下,各國均想最大限度地完善國內體制、解決社會問題和增強本國實力,各種社會思潮和政策立場之間的對立會更為突出。例如,特朗普政府基于重塑美國競爭力、獲取絕對合作收益的目的,在國內推行稅制改革,在國外隨意加征他國進口商品關稅,施壓跨國公司回國辦廠,并在“美國優先”的指導下“退群”“毀約”,肆意對他國進行貿易制裁,這引起了不少精英階層的強烈反對,加劇了美國國內不同群體之間的意識形態、政治觀念、政策立場的對立。另一方面,“轉型過渡期”往往意味著舊秩序運行出現危機,這為新思潮產生創造了條件。19世紀末,古典自由主義指導下的社會秩序既產生了巨大的社會矛盾,也暴露出了經濟危機頻繁發生、帝國主義國家政治經濟競爭無法調和等問題,這為社會主義和改良主義的產生奠定了基礎。當前,各種逆全球化思潮與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社會經濟發展受阻有關。
“轉型過渡期”內,國際秩序變化過程中的“意外”因素呈增長趨勢,“黑天鵝”事件和“灰犀牛”事件頻發。危機事件的催化作用表現在:
一是容易成為國際沖突的導火索。在各國權力競爭加劇、利益沖突激烈的情況下,任何一個偶然事件都有可能為國家挑起沖突和發動戰爭提供借口。如1875年至1878年的近東危機直接引起了第十次俄土戰爭;1918年的薩拉熱窩事件直接導致了一戰爆發。
二是加深國家間利益分歧。危機事件的產生既源于國家核心利益的分歧,危機事件本身反過來進一步加劇了國家直接利益的分歧和矛盾。即使危機事件本身得到和平解決,國家間的利益分歧也往往無法徹底消除,甚至可能繼續成為下一次危機事件的導火索。一方面,這是因為談判過程和解決方案本身存在缺陷,未照顧到部分國家合理訴求,國家出于利益協調達成的暫時性妥協不具有穩定性;另一方面,這也反映了國家在核心利益上的不可妥協性,且很難通過利益協調得到解決。例如,1878年柏林會議雖然就近東問題達成了協議,但使沙俄幾乎喪失了《圣斯特凡諾條約》規定的所有特權,俄土戰爭的勝果幾近殆盡,這極大地加深了沙俄與其他列強,特別是德奧的矛盾,也為幾年后的保加利亞危機埋下了伏筆。烏克蘭危機反映了在新的“轉型過渡期”大國間權力關系的深刻調整,標志著國際政治安全體系的又一重大變化。
三是促進大國根本性的戰略調整。危機事件為大國重新評估戰略效果、調整戰略目標、分配戰略資源、重塑戰略手段提供了機遇。如果大國在危機事件中獲利,其原有戰略路線會進一步得到鞏固,決策者甚至會將更多資源用于戰略實施,如1878年柏林會議使德國取得了空前的外交勝利,進一步堅定了俾斯麥利用聯盟體系維持歐陸均勢、扮演歐陸事務仲裁者、孤立法國的信心;萊茵蘭事件、慕尼黑事件、“九一八”事變等均擴大了法西斯國家侵略擴張的野心。如果大國在危機事件中失利,其很有可能進行戰略調整,如近東危機和保加利亞危機推動沙俄與法國結盟;法紹達事件為英法殖民和解提供了條件等。2016年以來,英國脫歐、歐洲民粹主義盛行、特朗普現象、新冠疫情暴發、烏克蘭危機等事件深刻改變了國際局勢,促進大國戰略向對立性方向加速轉變,逐漸引發更多的危機。
四、百年大變局下“轉型過渡期”的發展演變
任何一個“轉型過渡期”都有共性,也有獨有的特征。雖然每個“轉型過渡期”都可能形成新的國際格局,但不同的“轉型過渡期”面臨著不同的歷史背景。百年變局與“轉型過渡期”的疊加,是歷史長周期發展的必然趨勢與國際形勢階段性轉型的相互疊加。百年大變局下“世界之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在此背景下,翻天覆地或者顛覆性變化的可能性比其他“轉型過渡期”更大,不確定性也更突出。
本輪“轉型過渡期”持續時間長,已經超過三十年,仍未有結束的跡象。20世紀90年代是這一輪國際轉型的初期階段,21世紀初是進一步積累和醞釀的階段,進入21世紀20年代后,國際“轉型過渡期”已步入矛盾日益尖銳和危機高發期,危機沖突頻發、大國關系持續緊張的新階段。
百年大變局下國際“轉型過渡期”的發展演變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其一,從生產力與生產方式維度觀察,人類社會正處于新一輪科技革命爆發的前夜,呈現出“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態勢,世界經濟呈現脆弱性與無序性特征。其二,就國際權力格局而言,國際體系正經歷深層次的結構性調整,傳統“核心—邊緣”格局面臨重大變革,其間交織著復雜的矛盾沖突與利益博弈。其三,從危機維度審視,人類社會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復合型危機,各類傳統與非傳統安全威脅相互交織,形成了多維度的挑戰。其四,著眼于“轉型過渡期”的未來走向,這場變革必將推動全球治理體系實現范式轉換,催生新的全球治理模式。
(一)世界經濟的脆弱無序
當前,世界經濟的發展正處在新一輪科技革命爆發的門檻上,這場革命以人工智能、量子計算、生物技術、新能源、新材料等領域的突破性進展為標志,其深度和廣度或將超越以往任何一次工業革命。在新舊技術革命的交接之際,世界經濟正在經歷“創造性破壞”(Creative Destruction)的艱難時刻,不僅包括周期性衰落的市場壓力,也包括人為撕裂的風險。全球經濟呈現出脆弱性、無序性、混亂性、不確定性,國際大市場碎片化、網格化,供應鏈、產業鏈有可能全鏈條、全領域的斷裂和重構。超級全球化的高潮已經結束,很有可能向有限的全球化轉變。未來的、新型的全球化有可能被各組區域化分割、替代。
世界經濟正在人為分裂為平行集團和平行市場。這是擁有不同貿易和技術標準、支付體系和儲備貨幣的地緣政治集團。現有的供應鏈、研發和生產網絡將被打破并重新組團。美國開始倡導“友岸外包”,試圖確保供應鏈區域生產而非全球采購,主要在貿易集團中進行商品交換。美國對其他國家發動的貿易制裁也將進一步加劇全球生產供應網絡的碎片化和國際貿易投資的陣營化。金融工具成為國家間競爭的新型武器。金融制裁將對美元的信用造成影響,“去美元化”成為不可避免的歷史趨勢,現有國際經濟金融治理規則體系可能陷入失效和混亂困境。
(二)權力格局的結構性調整
從地理范圍上看,一戰前“轉型過渡期”矛盾的核心主要集中在歐洲內部,二戰前的“轉型過渡期”矛盾的核心主要集中在大西洋兩岸的美歐之間,當前第三波“百年大變局”下的“轉型過渡期”矛盾的核心主要集中為太平洋兩岸的中美之爭,這也是一場體系的“東西之爭”“南北之爭”“發達與新興國家之爭”。這本質上是體系內部傳統的“核心—邊緣”格局的結構性調整。
從歷史上看,“轉型過渡期”通常伴隨著大國關系緊張和熱點升溫。從大國競爭的主體來看,中美博弈和競爭被稱為世紀競爭,也成為“轉型過渡期”大國競爭的主線。冷戰結束后,美國的戰略對手蘇聯消失,美國不斷加大對中國的打壓,從早期的“中國威脅論”發展到將中國認定為最大的戰略競爭對手和系統性挑戰。
美國國內轉型引發的矛盾很可能外溢到國際轉型進程中,增加國際轉型的復雜性。美國的政黨政治已經陷入新的混亂期,特朗普再次當選,將可能引發全球范圍新的裂變與沖突。歐盟內部受到烏克蘭危機、自身發展乏力,以及能源糧食危機的沖擊。在烏克蘭危機的下半場以及“后烏克蘭危機時期”,歐洲的戰略選擇也不得不進行重大調整。核心區的政治戰略調整將不斷蔓延到體系的邊緣區,這包括中東、南亞、東南亞、非洲等廣大地區。
(三)國際危機的多重復合型
“轉型過渡期”是人類歷史的特殊階段,突變性大于持續性。“轉型過渡期”的突變常常是非邏輯、非理性、非對稱的,不確定性大于穩定性,不可預測性較強。危機頻發易發,隱性危機轉變為顯性,一個危機可能引發更多危機等。
危機的頻發性表現在不同區域的危機此起彼伏。危機雖然呈現團塊化的特征,但熱點在不斷游移,由中東轉向歐亞,由危機轉向戰爭。危機點多發散發并不斷外溢,歐亞大陸為集中區域,中東歐巴爾干地區傳統熱點在沉寂多年之后重新激活。阿富汗壓力緩解,中東地區再次呈現新的危機,東北亞的朝鮮半島也可能出現新的危機爆發點。戰爭帶來的巨大和潛在影響將會長期存在。
除了傳統危機外,人類社會正經歷罕見的多重危機。這一波的“轉型調整”從經濟危機開始,不斷蔓延到政治危機,甚至到社會危機。全球經濟復蘇乏力、大國博弈加深、國際安全局勢惡化、地區沖突加劇、國際秩序調整加速,和平與發展受到來自各方面的挑戰。世界經濟進入低迷時期,產業鏈供應鏈紊亂、大宗商品價格持續走高、能源和糧食安全風險交織。氣候變化、恐怖主義、網絡安全、生物安全等全球性問題層出不窮,信息戰和網絡攻擊成為國家安全中的新焦點。水、礦產和可耕地等重要資源的短缺已加劇了部分地區的沖突和移民問題,貧窮問題和饑餓問題將會成為點燃第三世界部分地區戰爭沖突的“導火索”。
(四)“轉型過渡期”的未來:治理體系的新模式
未來十年將是“轉型過渡期”的決定性時段。從時間上來看,2022年拜登政府發表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強調未來十年是關鍵。同年,普京也提出未來十年是關鍵十年的時間概念。黨的十九大報告提出,2035年要把中國全面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在中美關系中,未來十年也是美國構建排除中國的供應鏈,形成新的與中國脫鉤的平行市場的時間周期。
這一“轉型過渡期”將以何種方式結束?中美之間出現美英的“歷史禪讓”并不具有可能性。因為美中兩國是不同類型的大國,中國對于所謂霸權沒有任何意愿,美國也不愿意退出主導世界的歷史舞臺。美國曾提出G2、中美共治等倡議,以實現兩國共治。中國基于國際責任和多數發展中國家利益無法接受這一構想。中美之間發生世界性大戰的可能性也不高。在學理分析上,中美之間可能呈現新的格局,一種是中國等國建立一種全新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也可以包容美國在內,但是更加合理更加公平,有利于發展中國家群的完善和變革的國際秩序。這將是發展中國家的整體崛起進程,是國際格局的重大變化和演進,這也將是近幾百年來西方主導的世界首次面臨轉換的態勢。另一種可能就是美國另起爐灶建立一套排斥中國等發展中國家的一套保守的政治經濟秩序,這也可能是“轉型過渡期”的結束標志。
盡管中美關系充滿曲折,但基于全球事務的多元性、復雜性、關聯性、模糊性、不確定性,中美將在新的互動模式中找到競爭合作之道,新的全球治理體系將逐漸形成。它突出表現在全球公域規則體系即“全球治理”體系的出現,這是以往任何一種國際體系轉型所沒有的。全球公域是指以往國家主權沒有覆蓋、當代人類活動所必需的空間治理。在這些領域,大國之間,包括新興大國與守成大國之間的秩序競爭并不如此激烈,甚或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相互協調、彼此磋商地共建新秩序、改革舊秩序。例如,在海上通道安全、全球反恐、極地開發、外太空開發、網絡治理、氣候變化談判、貿易自由化機制改革、聯合國改革等領域,大國之間,包括新興大國與守成大國之間,合作遠多于對抗。新的治理空間和治理挑戰,將會催生出國際社會治理體系的新思路與新模式。
五、中國的應對
“轉型過渡期”成為認識全球化時代和多極化世界國家間政治經濟關系的最重要概念,它比以往具有更深刻的含義,不僅是對國際關系狀態的描述,更是現代國際關系本質特征的總結。它包含前所未有的多元性、多樣性、相互關聯性、模糊性、不確定性和未知因素。在“轉型過渡期”中,權力格局深刻調整,大國關系矛盾加劇,制度秩序競爭不斷,熱點危機頻發高發。這是一個我們必須認識到的較長時期的現實。“轉型過渡期”具有多義性、多可能性和分叉性,把握過程才能引導結果,把握當今才能主導未來。
在“轉型過渡期”,中國外交任重道遠,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中國新的歷史使命所在。百年大變局必將帶來未來國際格局重塑、體系變革和治理模式新轉型。人類處在新的十字路口,歷史將繼續分叉還是會重新凝聚共識而融合,取決于多數國家的選擇。忽視時代背景或時代背景缺失而沿用非“轉型過渡期”的外交方針或只是應對型外交,是難以準確把握和有效適應“轉型過渡期”的時代特征的。中國外交要引導“轉型過渡期”向著確定性和正確性轉變,合力推進人類進步方為正道。
首先,要以開放帶改革,堅定高水平對外開放,不斷壯大自身實力,不犯顛覆性錯誤,堅持和平、合作、共贏的發展之路。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確定了新的戰略規劃,這是應對百年變局的重大舉措,堅持改革開放,以開放促改革。基于共同安全,以發展帶安全,以發展促安全、以發展解決安全問題。更加明確堅定促進公平正義,引導國際輿論抵制貿易保護主義,優化區域開放布局,構建“一帶一路”立體網絡,統籌安全與發展,堅持高水平開放,用好國內國際兩個市場、兩種要素。
其次,解決好戰略自主性與對外依存的新平衡,進一步強化和提升自主發展的能力。據麥肯錫全球研究院最新編制的中國—世界經濟依存度指數,在貿易、科技和資本三個重點維度上,中國對世界經濟的依存度相對有所降低。世界對中國經濟的依存度相對有所上升,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經濟的重點已逐步轉回國內消費市場。
再次,保持戰略定力。“轉型過渡期”外部威脅挑戰很多,錯綜復雜,要抓主要矛盾,不是基于外部威脅,而是基于自身實力、國家利益來制定對外政策,推進體制機制變革進度。
最后,繼續推進經濟全球化。經濟全球化是“轉型過渡期”的一個階段性結果,但不是終極結果。全球化和反全球化會引發新的矛盾沖突。中國倡導普惠包容的經濟全球化,推動貿易和投資自由化便利化,反對保護主義,反對“筑墻設壘”“脫鉤斷鏈”,反對單邊制裁、極限施壓。
兵以靜勝,國以專勝。未來,兩條道路、兩種制度競爭空前激烈。中國仍應繼續發揮建設性作用。當前,西方正在人為制造集團對立、平行市場。中國要以全方位的新型伙伴關系破解美國主導的聯盟體系。要堅持中國式現代化,推動經濟全球化,堅持發展的合作化,堅持合作的多邊化,堅持全球治理的國際化,推動國際體制的變革與完善。堅持對外開放的全面性。歷史上封閉一定打不贏開放,小圈子一定會輸給大合作。只要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時間就在代表正義的國家一邊。
中國是國際秩序發展進步的重要力量,但中國并不是力圖建設一個全新的格局,而是強調對現有秩序的完善與變革。“中國主張對國際秩序和體系進行改革,但這種改革不是推倒重來,也非另起爐灶,而是創新完善。總的方向是要推進國際關系民主化和國際治理法治化,維護好廣大發展中國家的正當權益,從而使世界更平等、更和諧、更安全。”
中國追求正義與公平,追求共同發展,致力于擴大共同發展的范圍,不斷推進人類命運共同體建設。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就是中國為“轉型過渡期”平穩過渡提出的創新方案,是國際轉型朝向正確方向的重啟,也是向著更加合理有序的新型國際關系的全新布局。
【責任編輯:寧團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