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當前,世界進入新的動蕩變革期,切實維系全球安全和發展已然成為中國積極參與全球治理體系改革和建設的核心目標和關鍵議程。然而,由于大國競爭加劇、地區安全風險上升、全球性問題日漸凸顯,全球治理不進反退、危機重重。修復全球治理不僅呼喚全球共識、國際合作和大國協調,也亟需增強地區韌性,夯實全球治理的區域基礎,重構全球治理的結構和網絡。地區韌性作為一種內生性發展動力,成為重新審視當代全球治理模式及應對全球變革的重要視角。增強地區韌性,可以為全球治理的多維度、多層次合作提供重要支撐,促進全球治理的在地化和多元化,也勢必成為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的重要方向。強化地區認同,促進區域合作制度化,維護地區安全,提升地區戰略自主性,則構成中國助力增強地區韌性的主要路徑。
〔關 鍵 詞〕地區韌性、全球治理、區域合作、中國外交
〔作者簡介〕陳志瑞,外交學院教授山秀蕾,山東大學政治學與公共管理學院博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D81,D8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2 8832(2025)2期0065-19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當前,世界之變、時代之變、歷史之變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展開。一方面,和平、發展、合作、共贏的歷史潮流不可阻擋,人心所向、大勢所趨決定了人類前途終歸光明。另一方面,恃強凌弱、巧取豪奪、零和博弈等霸權霸道霸凌行徑危害深重,和平赤字、發展赤字、安全赤字、治理赤字加重,人類社會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隨著國際格局的加速演變和大國戰略競爭的加劇,全球治理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復雜情況和困難局面。在當今國際秩序充滿不確定性的背景下,韌性思維為實現復雜性治理提供了新思路。在二十國集團領導人第十九次峰會上,習近平主席明確指出,應該推動更加包容、更加普惠、更有韌性的全球發展,“攜手構建公正合理的全球治理體系”。與傳統全球治理理念所強調的對已知威脅的預防邏輯不同,韌性思維代表著全新的治理理性,它立足于現實政治的多變性和威脅的不可預知性,注重特定系統自身的抵抗力和復原力。地區作為連接國家與國際社會的橋梁,既是許多全球性問題集中體現的場域,又是全球治理向縱深拓展的媒介。因此,地區韌性是促進全球治理重構的關鍵概念。地區韌性不僅關乎一個地區抵抗內外部沖擊的能力及其動態進程,還涉及該地區在政治、經濟、文化和安全等領域的復原力、適應性、穩定性和漸進性,已然成為維持區域政治與經濟秩序、應對全球性挑戰的理念支撐。在全球治理的中國實踐中,如何正確理解和融入地區韌性的概念,如何通過強化地區韌性推動全球治理變革,這是本文所要探究的核心問題。
一、地區韌性的理論意涵
復雜的世界秩序呼吁新的治理理性,韌性思維應運而生,為國際社會提供了一種主動接納變化、風險以及不確定性的思維模式。地區韌性首先將地區視為一個自力更生的治理體系而非純粹的地理概念,是對以控制和預測思維為導向的地區治理邏輯的超越,適應不確定性而非抵抗構成了地區韌性的顯著特點。甚至,地區韌性可以被理解為一種新的治理藝術。
(一)韌性與地區韌性
韌性(Resilience)是指個體、組織或系統在面對內部或外部危機的情勢下,通過自我反思、調適和革新等途徑和方式克服脆弱性,積極應對風險挑戰,力爭從不幸事件中復原,乃至提升、更新其狀態和功能的能力及其過程。在最廣泛意義上,韌性不僅是自我反思和自我革新的能力,更是抵御風險和危機的一種過程,它普遍存在于生物圈的個體和群體之中,不僅指個體在經歷心理創傷之后的復原力,而且代表著生態系統在經受內外部干擾之后的恢復力,進而還指代特定組織與制度甚至是區域的穩健性等意涵。從個體韌性、生態韌性到組織韌性、地區韌性,許多學術探討都表明韌性廣泛存在于社會科學領域的話語之中,成為經濟金融、國家安全、企業風險分析等領域的關鍵術語。
與此同時,韌性也豐富了國際關系的研究議程,成為國際關系和區域國別研究的熱點和前沿,國際關系領域的研究甚或出現了所謂“韌性轉向”。這主要體現為韌性存在多重表達維度與治理實踐,諸如安全韌性、制度韌性、國家韌性、組織韌性以及地區韌性等。在處置氣候變化、沖突解決、人道主義援助、反恐怖主義、國際組織合法性危機等問題上,韌性話語也因其包容性越來越被視為一種新的治理實踐與治理形式。可以說,韌性話語提供了一種較為寬松且抽象的概念框架,以理解和應對國際體系的不確定性及其后果,為國際行為體調整自身戰略行為、應對內外部沖擊提供了理論支撐,不管學科如何變化,韌性總是涉及各層面行為體在面臨重大逆境、危機以及沖擊之時進行的積極適應與動態調整過程。
雖然韌性話語寬松且抽象,但仍可以從復原力、適應性、穩定性和漸進性四個維度來界定廣泛意義上的韌性。復原力是特定系統從危機事態中復原的一種能力及其過程,包括其恢復或“反彈”到此前狀態的速度,系統恢復的速度越快,其復原力就越強。適應性是指個體或者組織積極調整自身行為來應對內外部的沖擊,以此發展自身應對挑戰的能力及過程。適應性概念源自復雜適應系統(Complex adaptive systems),強調復雜性和不確定性是系統生存和運作的一部分。系統本質上是動態變化的,時間、社會和空間之間存在跨尺度互動,在多重壓力源和驅動因素作用下的系統會產生協同效應。穩定性是指行為體在限制條件下保持良好功能的能力及其過程。漸進性則意味著特定系統應對危機的更新、轉型與升級的能力與進程,其核心是一種進化式思維。
基于此,地區韌性是指地區主要行為體在認知、行為、關系等方面通過不斷互動和協調,保持地區作為系統或共同體的適應性、穩定性、復原力和漸進性,以應對環境刺激和危機挑戰、實現良性治理和發展的能力和進程。將地區視為一個特定系統來定義韌性,強調的是地區作為一個自我組織的協調系統所進行的自我治理,是對地理意義上區域概念的超越,主要關注區域如何吸收、抵抗或應對干擾的能力及其動態過程。一方面,地區韌性是一種適應和調整的能力,地區及其組成主體適應沖擊并因此蓬勃發展的能力,是一種可以獲得的屬性和品質。另一方面,地區韌性并非是地區固定不變的靜態屬性,而是一種動態過程,是地區系統在經歷危機和沖擊后自我調整的動態性和適應性的過程。
(二)地區韌性的衡量
地區韌性的衡量可以從理論維度和實踐維度兩個層面進行考察。從理論維度出發,地區韌性主要表現為認知、行為和關系三者之間的互動。在內外部的沖擊之下,認知、行為、關系不僅代表了三種韌性能力,即認知能力、行為能力和關系能力,同時其還構成了一種不斷演化的韌性進程,代表了地區作為一個特定系統的迭代與更新,三者之間呈現出一種密切互動的動態關系,即認知決定行為,行為塑造關系,關系建構認知。韌性能力與韌性過程處于相互促進的關系之中,兩者之間的有機互動最終促進了地區韌性的產生與發展。
具體而言,首先,地區韌性表現為認知的包容度,包括認知能力的包容度與認知過程的包容度。認知能力指的是地區系統在面對危機時,憑借專業知識和有效信息進行知識學習與信息更新的能力。認知過程側重于地區系統認知的動態性,強調其通過不斷自我學習和自我適應的動態調整過程,為未知的風險做好準備。認知能力和認知過程的包容度表明,地區能夠在多元文明的互動中找到一個動態支點,不斷調整對內外部要素的認知框架,從而動態性地吸納不同層次和不同領域的專業知識,最終實現地區認知的持續升級和自我更新。
其次,地區韌性表現為行為的協調性,包括行為能力的協調性以及行為過程的協調性。行為能力主要強調區域系統在實際運作中所展現出的綜合能力,涉及資源整合、決策制定、實踐執行、危機管理等多個維度。行為過程是地區行為方案的動態演進,表現為地區根據實踐結果持續優化并調整具體策略,最終實現地區行為的迭代更新。行為能力和行為過程的協調性強調,地區內部可以依靠韌性構成一個高度融合且相互協作的系統,在該系統中資源、實踐和決策在各主體間高效調配、運作和執行,從而充分展現地區的應變能力和發展潛力。
最后,地區韌性表現為關系的穩定性,包括關系能力的穩定性以及關系過程的穩定性。關系能力是指地區系統內部構成了一種彼此聯結的關系網絡,在該網絡中,地區內部的行為體能夠彼此信任并且實現合作。關系過程則揭示了該關系網絡的動態性,強調系統中的行為體在相互合作中通過不斷的互動達成動態平衡與和諧。關系能力以及關系過程的穩定性表明,地區關系網絡不僅為合作和資源交換提供了堅固的穩定性和高可信度,還使得這些關系本身成為一種被高度信任的公共產品,身處其中的行為體總是能夠自覺或不自覺地從關系思維出發進行考量,以此來建構區域認同與身份。
在考量理論維度的基礎上,實踐維度指的是地區韌性的具體體現,可以從以下四個層面進行衡量。一是地區認同。地區認同是地區系統內部的行為體對地區身份的尊重和再確認,以及對未來愿景的內在認知,是一種基于情感與文化的聯結所形成的認知集群。地區認同往往與地區主義以及地區一體化實踐聯系起來,這種認同包括國家行為體將自身視為地區整體一部分所產生的主觀意識。同時,地區認同還意味著地區內部特定國家的民眾將自身對民族國家的情感投射到地區層面,從而產生以地區為特定忠誠對象的歸屬感和認同感。地區認同不僅體現了區域成員對發展方向和集體利益的共同理解,還在全球化背景下為區域身份的維系與區域凝聚力的強化提供了堅實的支撐。只有當區域系統內的行為體對地區身份和角色產生認同之后,地區在面臨不確定性與風險的沖擊之時才更能激活地區韌性。
二是制度能力。制度能力是指一個地區內部合作的制度化傾向以及構建區域合作機制的能力,是地區秩序得以運作的重要依托。地區制度是地區合作、地緣政治平衡和權力分配的復合體,地區的制度能力包含區域內部規范與制度的制定與維系、實施和調整、整合與競爭,涵蓋治理結構、政策靈活性、執行效率和多方協作能力等要素。由于地區韌性主要通過自我治理機制進行表達,所以制度能力不僅意味著區域內部合作意愿的具象化,還成為地區韌性建設中不可或缺的基礎,因為它為地區應對內外部沖擊、實現可持續發展提供了穩定保障。從歐盟的經濟韌性到東盟的安全韌性,均體現出制度能力在地區韌性中的關鍵作用。
三是發展導向。發展導向是地區將發展視為自身使命和目標愿景的一種戰略選擇,反映了區域系統向外部投射的一種關于資源配置和政策設計的未來承諾。當發展導向成為主要考量之時,則代表該地區具有相對穩定的安全秩序和政治環境,而非處于地緣政治博弈和戰爭沖突等生存危機之中。在發展導向的驅動下,地區可以系統性地進行資源配置和政策設計,從而實現對經濟、社會、環境和政治資源的系統性規劃和優化。發展導向不僅塑造了地區經濟、社會和環境的結構,還構成了地區韌性的前提,意味著區域系統具有自我治理、自我發展的主觀能動性,甚至能夠將危機和災難視為變革和發展的機會,進而充分調動制度、理念或物質資源。
四是戰略自主性。戰略自主性強調地區作為一個動態系統的相對獨立性,只有地區系統能夠相對獨立運作且較少受到區域外大國的干預和破壞之時,地區韌性才可能發展起來。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韌性將外部干預者排除在外,從而使增強系統內部的能力、實踐和理解成為發展的手段與目的。地區的戰略自主性意味著地區作為一個系統不僅保持了內部運作的穩定,同時還與區域外的大國建立起平衡關系,從而實現地區乃至跨地區合作的中心性和制度化。地區的戰略自主性不僅意味著要實現自主發展,更要追求自主安全,不僅要實現國家的自主,而且要提升地區的自主,可以自主選擇更為宏觀的身份認同。可以發現,地區韌性所蘊含的戰略自主性強調區域系統本身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即系統意識到自身才是變革的主要推動者,并且通過持續適應和反思排除外部干預,不斷推動自我調整和發展。
總之,地區韌性不僅關乎區域系統自身的內在屬性和能力,更深刻體現為其面對危機和挑戰時所展現的自我組織與動態調整的過程。需要強調的是,地區韌性并不能通過外部力量的直接干預或單向設計來實現,其主要依賴于地區系統內部行為體的主體意識與行動能力。作為一種內生性的發展動力,地區韌性既需要系統內部行為體清晰地認識自身的能動性和發展潛能,也要求行為體之間通過協作實現利益訴求的協調。由此,地區韌性才能成為一種應對內外部脆弱性的有效工具,推動地區秩序維系和治理創新,從而實現地區的可持續發展。
二、全球治理亟需加強地區韌性建設
將地區視為一個自我組織的系統以挖掘其內在的韌性與生命力,是重新審視當代全球治理方式及應對全球變革的重要視角。韌性已成為區域研究中的關鍵概念,不僅代表一種新的治理理性,也體現一種更具復原力的治理形式。在全球治理進程更加復雜和不可控的當今世界中,地區韌性強調區域系統自身的復原力、創造力、生命力和適應力,能夠反映并積極響應國際社會的變化與需求,成為全球治理的重要價值理念。
(一)全球秩序與全球治理的危機
隨著國際體系與國際格局的深刻變革,當前的全球秩序與全球治理正在經受前所未有的危機。秩序危機不僅削弱國際社會通過集體行動和國際合作來應對跨國問題的意愿與能力,更意味著全球治理機制的失靈。全球秩序與全球治理的危機主要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大國戰略競爭加劇。當前國際秩序正處在轉型期,大國競爭已成為國際政治的主旋律,美國對華戰略競爭、烏克蘭危機、巴以沖突等深刻影響著全球戰略格局的變遷。美國對華戰略競爭不僅涉及傳統的軍事和政治領域,還擴展到經濟與科技、意識形態和信息安全、氣候變化等多個維度。尤其是美國在半導體、人工智能等高科技領域對華發起的戰略競爭導致全球供應鏈分化,削弱國際經濟合作的效率和韌性。伴隨著特朗普的再次上臺,秉持保守主義、孤立主義和民粹主義的美國新政府或將以更加強硬、更具破壞性和更不可預測的方式開展對華競爭。與此同時,烏克蘭危機及其產生的外溢效應也極大地沖擊了全球秩序,尤其對全球經濟產生了一系列連鎖效應,損害了全球能源和糧食供應鏈的穩定。對烏克蘭危機和巴以沖突的應對,也凸顯以聯合國為代表的國際組織在解決地區沖突與爭端中的無力,進一步削弱了安理會的權威性和合法性,也表明全球多邊機制已逐漸淪為美西方政治博弈的工具和武器。可見,大國戰略競爭加劇了全球性的分裂,大國間的地緣政治對抗正在加深,這將進一步惡化國際社會的信任與合作環境,并對全球治理秩序造成顯著沖擊。
第二,地區安全風險上升。當今國際環境復雜多變,非洲和中東等地區的國家政治、社會和經濟韌性普遍較為薄弱,內外部風險因素交織,地區安全的敏感性和脆弱性愈發凸顯,地區沖突的外溢效應顯著加劇。非洲許多國家經濟長期落后、政權頻繁更替,同時,極端主義勢力和恐怖組織在薩赫勒、非洲之角、乍得湖等地蔓延,進一步加劇了該地區的安全脆弱性。尼日利亞、索馬里、馬里等國發生的恐怖主義活動導致大量平民受害,難民問題愈加嚴重,使得國家治理和安全體系難以有效運作。中東地區長期面臨政治、宗教和民族沖突,相關國家的內外部治理危機導致該地區的安全格局進一步惡化。沖突的影響不限于局部地區,還通過外溢效應擴展至鄰近國家、地區乃至全球。新一輪巴以沖突迄今未見切實緩解,其外溢影響不僅擴散到黎巴嫩、敘利亞等鄰國,隨之產生的大量難民、暴力殺戮的舊恨新仇更長期威脅著國家安全和地區穩定。地區沖突也會進一步激發全球范圍內的宗教和意識形態對立,為極端主義和恐怖主義勢力提供政治機會。
第三,全球治理的退化和缺位。由于全球秩序的動蕩變革和大國戰略競爭的加劇,全球治理正面臨前所未有的危機。一方面,由于全球治理的有效性依賴于國際制度和規范發揮作用,但當前國際制度和規范卻在走向退化。在全球經貿領域,其制度和規范體系日趨弱化、瀕臨瓦解,諸如世界貿易組織的上訴機制因美國的蠻橫阻撓而陷入停擺,多邊貿易談判已是明日黃花,一些國家執意采取單邊主義措施,繞過國際制度來實施制裁或貿易限制。更有甚者,當今特朗普政府通過征收所謂“對等關稅”,公然訛詐和欺壓世界各國,引發全球金融和貿易劇烈動蕩,嚴重沖擊國際經貿體系和秩序。國際規范的退化還表現為諸如防核擴散機制的失控。俄烏沖突爆發以來美俄之間核對峙加劇,在伊朗核問題上美國持續對伊朗極限施壓,美韓日圍繞朝核問題不斷擴大聯合軍演、升級武力威懾,澳英美簽署轉讓核材料協議等,都在加劇區域緊張局勢,使得核擴散問題再次成為國際安全的重大隱患。另一方面,全球治理也呈現碎片化趨勢。在全球氣候治理領域,除了聯合國治理框架之外,政府間以及非政府間的多邊、雙邊及單邊渠道也出現不少創新性機制與治理實踐,如何促成不同行為主體之間的協調和整合遂成為核心議題。全球治理的碎片化還表現為人工智能規制的缺位與分歧。雖然中國、美國、英國以及歐盟等通過簽署《布萊奇利宣言》來倡行加強人工智能監管,但全球范圍內對于人工智能的技術標準、風險管控以及隱私保護等制度和倫理問題仍然缺乏共識,各國在人工智能技術應用方面的法律和政策差異凸顯,導致技術濫用風險加大。
(二)地區韌性促進全球治理重構
在世界秩序與全球治理面臨重重危機的背景下,地區韌性正成為促進全球治理重構的關鍵理念。其核心邏輯在于,地區是全球治理向縱深實踐的媒介,全球治理主要依托地區治理得以實現。地區韌性在強化全球治理網絡的同時,還能夠促進多元化、多層次的全球治理,增強全球治理體系的適應性、靈活性與可持續性。
首先,全球治理主要依托地區治理得以實現。地區治理是在一定地理范圍內,由區域內行為體主導、通過合作方式開展的治理形態,旨在解決特定區域內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等問題。地區治理是全球治理的重要組成和實踐路徑,諸多全球性問題需要在地區層面加以識別、處理和應對。地區治理主要通過建立穩定的區域合作機制來強化跨國合作的基礎,促進全球治理的有效性。例如,在全球衛生治理領域,亞洲和非洲地區通過建立區域衛生組織和合作網絡,實現了疫情防控信息共享、資源統一調配和動態響應,從而為全球公共衛生治理提供助力。不僅如此,歐盟、東盟等區域性組織主要通過加強地區內部的政治、經濟合作,建構地區內部行為體的統一立場和共同利益,增強了其在全球治理中的整體影響力。可見,全球治理并非孤立于地區治理之外,而是深深植根于地區層面的合作之中,地區治理通過提供穩定的機制框架和創新性的解決方案來促進跨國合作,擴展并鞏固了全球治理的基礎。
其次,地區韌性強化全球治理網絡。地區韌性通過強化地區在面對內外部沖擊時的穩定性和適應性來增強地區網絡的力量,進而對全球治理網絡及其運作產生積極作用。在具體實踐中,歐盟和東盟都將韌性作為區域一體化發展的重要理念,促進區域和全球治理向更加靈活、協作和多元的方向發展。歐盟通過構建多層次的治理網絡,以“法德引擎”來推動區域合作,在經濟、安全以及外交等領域相互協作,形成了緊密的區域治理網絡。尤其是在全球氣候治理領域,歐盟作為引領全球氣候政策發展的關鍵行動者,努力通過多邊協議促進全球氣候治理,積極構建并維護氣候治理領域的國際機制復合體。在這方面,歐盟的治理方式不僅增強了歐盟的地區韌性,也為全球治理提供了可持續的合作框架。東盟則通過“東盟方式”和“東盟中心”理念來推動區域一體化。“東盟方式”指的是東盟國家在處理內部事務和國際問題時,采取一種非對抗性的、漸進的、多方協商的方式,以持續促進東南亞國家之間的信任和合作。“東盟中心”則強調東盟在處理全球事務中的獨立性,及其在區域一體化的內部中心地位和建立亞太關系網絡的外部中心地位。東盟基于地區韌性成功應對與處置了柬埔寨危機、緬甸入盟、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等問題,維持了地區的安全與穩定、合作與發展,也為推動地區主義進程提供了經驗。
最后,地區韌性促進多元化、多層次的全球治理。地區韌性主要通過增強地區的自主性、適應性和協作性,促進全球治理體系的多元化和多層次化。強化地區韌性不僅能夠促使區域性組織和地區治理結構有效應對內外部挑戰,還能夠使得各地區在面臨全球性危機時更迅速地作出反應,在全球范圍內推行更加靈活、包容和協調的治理模式。不僅如此,地區韌性通過強化地區內部的合作自主性,可以減少國家間以及地區間經濟社會文化等方面的發展不平衡現象。例如,東盟通過推動內部市場一體化和區域經濟政策的協同,在某種程度上彌合了成員國之間的經濟差距,提升了區域整體經濟的穩定性和競爭力。面對大規模、復合型、強沖擊且快速多變的全球風險,我們必須以韌性建設為導向,推動全球治理體系變革,韌性思維也將繼續成為全球治理重構的重要推動力。
三、地區韌性與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的發展進路
面對潛在的危機、風險與不安全感,地區韌性不僅為區域系統提供了一種話語和概念表征,同時還構成了一個承載著豐富社會和政治功能的重要框架。該框架不僅嵌入復雜的全球治理之中,而且在塑造與重構全球秩序的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基于此,中國可以通過強化地區韌性來推動區域系統向內聚焦,促使區域系統將自身定位為具有能動性的主體,展現地區的主動性、反思性與適應性,以此引領全球治理的變革,推動平等有序的世界多極化。
(一)擔當大國責任,強化地區認同
地區認同是區域內國家對發展目標和集體利益的共同認知。區域系統在面對外部不確定性與風險的沖擊時,唯有區域內行為體認同地區身份,才能更有效地激活韌性以應對危機,保持穩定和發展。中國作為負責任的全球性大國,肩負著推動全球治理體系改革與建設、促進世界和平與發展的重大使命。在推進地區韌性建設的過程中,中國應積極推動地區認同的深化,助力區域內國家在經濟、政治及文化等多層面建立更加緊密的聯系與合作。中國需要踐行真正的多邊主義,扎根“全球南方”,推動南南合作,以此來強化地區認同,增強地區間的協作與共識,為區域內國家提供更加穩固的合作基礎。
在當前全球政治中,單邊主義和保護主義抬頭,一些國家尋求通過限制貿易、施加制裁等手段謀求私利,肆意將區域制度工具化和武器化。對此中國匡正守中,踐行真正的多邊主義,推動區域合作。在2021年博鰲亞洲論壇年會開幕式上,習近平主席發出倡議,呼吁秉持共商共建共享原則,堅持真正的多邊主義,推動全球治理體系朝著更加公正合理的方向發展。堅持真正的多邊主義,構成了中國特色大國外交實踐的重要內容,堅定了國際社會運用多邊主義的制度韌性來抵御單邊主義風暴的決心,也為強化地區韌性提供了重要理念支撐。踐行真正的多邊主義,意味著中國要繼續維護以聯合國為核心的國際體系,維護以國際法為基礎的國際秩序,維護以世界貿易組織為核心的多邊貿易體制,國際上的事由大家共同商量著辦,世界前途命運由各國共同掌握。踐行真正的多邊主義,就必須堅決反對單邊主義和“零和博弈”思維,堅持各國在全球治理和地區事務中平等參與和共同決策,通過多邊平臺實現各國共享發展成果。踐行真正的多邊主義,還要求中國繼續通過對話、協調與合作解決爭端,推動國際合作排除障礙、不斷深化。
“全球南方”兼具地理、經濟和地緣政治三重意涵,指的是位于北緯30度以南的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的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這些國家在經濟上通常為“發展中國家”、“轉型國家”或“新興經濟體國家”,在政治上反對殖民主義和霸權主義。作為“全球南方”的第一方陣,中國需要繼續依托“全球南方”來強化地區韌性,肩負起推動“全球南方”國家發展與振興的歷史責任。中國應繼續深化與“全球南方”國家的合作,通過提供資金援助、技術轉讓、人才培訓等多層次方式來實現優勢互補和互利共贏,促進“全球南方”國家的經濟繁榮與社會進步。無論國際形勢如何變化,中國始終心系“全球南方”、扎根“全球南方”,支持更多“全球南方”國家以正式成員、伙伴國、“金磚+”等形式加入金磚國家等“全球南方”區域組織和制度,匯聚“全球南方”的磅礴力量,共同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以非洲為例,中國已成為對非投資規模最大的發展中國家,在推進南南合作的過程中,中國繼續堅持不附加政治條件,致力于支持非洲國家提升自主發展能力。不僅如此,在聯合國、世界銀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等國際機構的改革中,中國繼續反映新興經濟體和發展中國家的心聲,確保“全球南方”國家在全球治理中的地位。
(二)支持地區發展,促進區域合作制度化
地區制度不僅是區域內部合作意愿的具象化,還構成了地區韌性建設的基礎性要素,強化地區韌性可以通過完善區域治理機制來實現。中國應積極推動區域合作的制度化,完善多層次的區域合作框架,以實際行動加強合作機制建設。具體而言,強化地區韌性要求中國繼續通過“一帶一路”倡議、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以及“中國+”合作模式,深化與不同區域以及區域內國家的經濟合作,促進地區合作的制度化和一體化進程,為區域國家提供可持續發展的動力,從而為地區韌性建設奠定良好的制度性基礎。
“一帶一路”是中國在全球范圍內推廣的一項重大國際合作倡議,其目標契合地區韌性的內在邏輯。自2013年共建“一帶一路”倡議提出以來,中國先后與150多個國家、30多個國際組織簽署了合作文件。中國應繼續通過加強基礎設施建設、促進貿易流動、深化文化交流等方式,促進“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和地區的經濟發展與區域合作。中國需要秉持和平合作、開放包容、互學互鑒、互利共贏的絲路精神,堅持共商共建共享的原則,不斷拓展合作領域、擴大合作范圍、提升合作層次,增強國際感召力、影響力、凝聚力。中國應矢志推動“一帶一路”倡議成為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依托、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實踐平臺,為推動區域合作和多邊主義發展注入強大動力。
亞投行在籌建之初就決心采取與傳統多邊開發銀行不同的建制路徑,努力回應發展中國家要求提高機制合法性與成員國代表性的訴求,并將業務領域聚焦新興市場國家最關心的發展議題。一方面,中國可以繼續通過亞投行加強地區內基礎設施的互聯互通,以多元化投資來推動區域經濟結構的多樣化和穩定性。另一方面,中國可以通過亞投行為各國提供融資渠道與風險分擔機制,提升金融體系與市場穩定性。同時,中國建設亞投行也能為不同國家提供合作平臺,增強各國的經濟互信,促進區域經濟協調發展。作為新興市場國家參與全球治理體系建設和改革的重要嘗試,中國應繼續通過亞投行提升區域經濟的整體韌性,不斷探索國際發展融資合作的新形式,增強各國在面臨經濟波動、自然災害或其他外部沖擊時的應對能力,從而增強區域經濟與地區合作的韌性。
“中國+”模式強調中國在與其他國家合作過程中要根據不同地區的具體需求和發展特性,提供個性化的合作方案。增強地區韌性要求中國充分尊重和發揮地區系統自身的主觀能動性,根據地區發展的不同特點實施靈活多元的合作策略,為不同地區提供多元化、特色化和個性化的合作框架。例如,“中國+東盟”的合作不僅涉及經貿領域,還包括文化交流、旅游合作等。中國需要繼續通過“中國+東盟”“中國+中亞”“中國+非洲”“中國+拉美”等不同合作形式,不斷深化基建、文化、教育、旅游、農業、礦產、漁業、航運等領域合作,推動區域合作真正惠及區域主體,增進區域間以及區域內國家的協同合作與共同發展。
(三)維護地區安全,調解熱點問題
地區安全治理是全球治理的重要組成部分,而穩定的地區安全秩序則是地區韌性得以構建的必要前提。地區韌性的實現依賴于區域內部的安全與政治穩定,唯有在此基礎上地區韌性才能得以真正構建。為此,中國不僅需繼續通過直接的外交調解來解決熱點問題、積極參與國際維和行動,還應通過上合組織等國際多邊機制推動地區安全合作的深化。維護地區安全,不僅能增強地區的戰略穩定性,還能提升區域應對復雜挑戰和危機的能力,推動地區韌性持續發展。
中國需要繼續參與推動朝核問題、伊核問題、阿富汗問題以及巴以沖突等重大地區熱點問題的解決,遵循“建設性參與”、“標本兼治”和“對話協商”等一系列原則,采取以熱點問題暫時解決推動根本解決、以非傳統安全合作促進傳統安全問題解決、促進爭議問題解決與地區發展之間的聯動以及推動地區對話與合作機制建設等實踐策略。同時,中國應繼續奉行和平共處五項原則,踐行全球安全倡議,積極參與國際與地區熱點問題的調解,主張和平解決沖突,避免使用武力,始終堅持通過對話與合作解決爭端,恪守公平與正義的原則。
強化地區韌性不僅需要中國通過外交斡旋調解熱點問題,還應繼續通過實際行動參與聯合國維和行動,為地區安全提供保障。中國需要繼續作為支持聯合國維和行動的中堅力量,積極參與非洲、亞洲和中東等地區的維和任務。一方面,中國應繼續為維和行動提供人力、資金和資源支持,強調維和行動的技術支持和知識共享,主動為相關國家或地區提供維和援助和培訓,有序推動地區沖突后的重建工作,注重綜合性和可持續發展。另一方面,中國需要積極強化維和行動中的國際合作,推動國際社會建立更加有效的維和機制,通過多邊框架和集體安全機制處理地區沖突,提升地區系統自身的安全治理能力,維護和平穩定的國際環境。
國際組織是中國維護地區安全、促進地區合作與穩定的機制選擇。中國依托聯合國安理會、上合組織、東盟等全球性以及區域性國際組織,踐行共同、綜合、合作、可持續的安全觀,不斷拓寬區域安全合作的領域與范疇,提升地區安全合作的能力,為地區安全創造更多的穩定因素。例如,上合組織主要以安全合作為優先方向,為成員國應對各類傳統和非傳統安全威脅提供了一個平等、開放的合作平臺,中國應積極參與機制協調,持續加強戰略溝通,著力發揮上合組織通過多邊合作在鞏固全球和地區層面的和平、安全、穩定、繁榮、發展方面的作用。中國需繼續依托國際組織來強化集體安全與合作機制,提升地區的穩定性與安全韌性,為實現持久和平與共同繁榮的區域秩序創造有利條件。
(四)尊重地區特性,強化地區的戰略自主性
戰略自主性強調地區作為動態系統的相對獨立性,只有在免于外部干預的情況下,區域系統才能實現自主運作,地區韌性才能得以發展。地區韌性所蘊含的戰略自主性,突顯了區域系統的主體性與能動性,表明系統能夠通過持續適應與反思,自主排除外部干預,推動自我調整與內生發展。因此,增強地區韌性要求中國繼續尊重地區特性,尊重不同地區的歷史文化、政治制度及發展模式,奉行不干涉原則,通過推動在地化的合作方式,增強各地區在全球化背景下的獨立性與戰略自主性,促進全球治理體系的多元化和包容性。
強化地區韌性,應秉承不干涉他國內政的原則,強調國家的主權和獨立,反對任何外部勢力以干預為手段破壞他國的政權與穩定。一方面,中國需要維護地區國家自主發展的空間,尊重各國在自身政治、經濟和文化發展上的獨立性,確保各國自主處理內政外交事務,建立符合本國實際需求和國家利益的政策體系。另一方面,中國需要支持東盟和歐盟等區域性國際組織的發展,促進在區域內建立自主解決機制,增強各國在處理地區事務中的主導權與自主性,強化地區內部的合作與協調。由此,區域行為體的主體性和能動性才能被調動起來,意識到自身才是建設與變革的主導者和推動者,并且可以通過不斷調適排除外部干預,推動自我發展,以提升地區內部的戰略互信和戰略自主性。
地區韌性是一種內生性的發展動力,主要依賴地區系統的自我組織和自我調整,這需要中國繼續根據地區資源優勢和產業特點來推動在地化合作戰略,尊重地區獨特的經濟需求,充分激發地區系統自身的發展潛能。在地化合作戰略主要根據不同地區的需求和特點,充分考慮不同地區和國家在經濟發展、政治制度、社會結構等方面的差異,因地制宜地選擇不同的合作模式,提出具有地區特色的合作方案。例如,在非洲地區,中國需要根據非洲大陸的發展特點與具體需求,主要通過提供技術支持、資金援助和教育培訓等方式,強化與非洲國家在基礎設施、農業生產、公共衛生、反恐怖主義等領域的合作。在中亞地區,中國則需重點推進地區能源合作和交通運輸網絡建設。這種因地制宜的合作方式不僅有助于提升特定國家的自主發展和可持續發展能力,減少外援依賴,也能夠增強地區經濟韌性,提升地區的戰略自主性。
四、結語
在這個進入動蕩變革期的世界,國際體系是一個兼具復雜性和脆弱性的權力空間,大國博弈、利益斗爭、資源匱乏和安全危機充斥其中。在此背景下,如何激發區域系統在應對不確定性挑戰時的自組織能力與內在生命力,從而更有效地參與全球治理,已成為一個亟待研究的重要議題。地區韌性作為一種自我組織的適應性治理思維,不僅體現為區域系統的能力與屬性,更是涵蓋復雜性治理的動態過程。地區韌性無法完全通過外部設計強制塑造,而是一種在必要時借助外部支持、有效利用現有資源、通過自我反思和自我實踐構建的地區系統自身的內在哲學。因此,地區韌性的構建必須植根于“地方性”,并以“地方性”為導向加以定位,促使區域系統主動挖掘內在潛能,并將這一潛能轉化為促進全球治理可持續發展的重要動力。
增強地區韌性已然成為中國參與全球治理的關鍵要素。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中國積極參與全球治理體系改革和建設,踐行共商共建共享的全球治理觀,堅持真正的多邊主義,推進國際關系民主化,推動全球治理朝著更加公正合理的方向發展。基于此,中國繼續擔當大國責任,強化地區認同;支持地區發展,促進區域合作制度化;維護地區安全,調解熱點問題;尊重地區特性,強化地區戰略自主性。通過將地區韌性融入全球治理結構之中,中國充分發揮地區系統自身的主觀能動性,促使地區自我組織、自力更生并與不確定性共存,不斷為全球治理注入復原力和生命力,以應對系統性不平等和地緣政治分裂帶來的脆弱性。同時,地區韌性建設也契合中國推動多極化世界秩序的愿景,助力構建更加公正、合理、包容和多元的全球治理體系。
【責任編輯:寧團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