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臺主導下受控閱讀模式的異化風險與平衡策略

【摘 要】為了確保數字作品在網絡空間中有序流通并創造版權收益，作者通常與數字內容平臺合作，通過受控閱讀模式對讀者的使用行為進行技術管控。這一體系在強化版權保護的同時，也帶來了平臺權力集中化、作者地位邊緣化、讀者權益失衡化等問題。為應對這些問題，政府可以通過協同共治的方式，開發監管科技治理平臺壟斷風險，構建動態收益分配機制激發作者的創新動力，在算法中嵌入合理使用制度，保護讀者在多場景中免費使用作品的合法權益。

【關" 鍵" 詞】數字內容平臺；受控閱讀模式；合理使用；利益平衡

【作者單位】武振國，北京科技大學文法學院，律商聯訊產品專家委員會，中國國際私法學會數字法專題委員會，北京科技大學中國式現代化實踐法治研究中心；李衍宣，中國政法大學；李中和美，中國政法大學。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司法數據跨境調取的國際規則構建研究”（23CFX070）；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第75批面上資助項目“科學數據商業化利用的法律規制研究”（2024M750168）。

【中圖分類號】G20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25.04.014

數字技術的迅猛發展雖然極大提升了作品的傳播效率，但也給傳統版權保護模式帶來前所未有的挑戰。傳統版權保護以授權控制為核心，即作者通過授權合同允許他人使用作品，從而實現版權管理并獲取收益。然而，數字技術使得每一次匿名訪問、下載或轉發都可能構成未經許可的使用行為，也就是匿名且難以監管的侵權狀態。這不僅削弱了作者對作品許可市場的控制力，也使版權的授權控制模式面臨失效的風險。為應對這一挑戰，作者群體開始與數字內容平臺合作，探索以技術控制為核心的版權保護模式，通過受控閱讀模式實現對作品的受控使用。

智慧時代的大數據、人工智能和云計算等技術深度融合并產生強大算力，確保了數字內容平臺能夠對讀者播放作品實現有效的技術控制［1］。目前，以閱文網、網易云音樂、愛奇藝、騰訊視頻等平臺為代表的數字內容平臺，均通過技術手段控制作品的訪問權限、使用范圍和傳播方式。盡管受控閱讀模式通過技術手段確保了版權收益，但平臺權力集中形成的技術霸權深度重塑了數字時代平臺、作者和讀者三方的權力架構。一方面，平臺通過受控閱讀技術掌控內容分發和作品下架的關鍵渠道，通過迫使作者簽署包含“獨家授權”和“衍生權利讓渡”在內的標準化版權轉讓協議，使作者將核心版權權益讓渡給平臺。另一方面，平臺在讀者合理使用作品的空間內對作品進行收費，不僅加重了公眾的經濟負擔，也可能限制知識的自由流通和創新發展。因此，深入探討受控閱讀的運營機制、異化風險及平衡策略，對于發展公平合理的版權運營制度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

一、受控閱讀模式異化風險的產生基礎

在受控閱讀模式下，接觸作品是讀者使用數字內容的前提，也是平臺控制作品使用行為并獲取收益的關鍵環節。在實踐中，數字內容平臺通過人工智能及算法大數據精準推送等技術控制手段干預數字副本的自然流通路徑，甚至在版權運營中對版權上游的作者和版權下游的讀者進行控制，逐漸在受控閱讀模式占據主導地位［2］。

1．“平臺+下載”模式：平臺控制獲取通道

數字時代，付費下載網絡小說、電子圖書和有聲書籍等數字產品的商業模式已十分成熟，“平臺+下載”模式為其提供有力支撐。以哈珀·柯林斯公司 （Harper Collins）出版的 10 萬種電子書和有聲讀物為例，平臺通過與版權方達成合作協議，獲取合法的版權授權，確保其提供的數字產品下載服務版權清晰［3］。與傳統紙質書相比，數字產品的下載具有即時性和便捷性的優勢。讀者可以將數字產品存儲在多個設備上，方便在不同場景下使用。

“平臺+下載”模式是早期平臺控制數字副本流通的主要途徑。平臺以獲得合法版權為基礎和前提，利用人工智能算法精準分析讀者特征、行為數據和閱讀內容標簽，從海量內容中篩選出匹配度最高的信息，實現數字作品與讀者的定向接觸。在平衡作品多樣性與展示相關性的精準推送機制下，便捷的下載服務推動了數字產品市場的發展和版權產品的盈利。然而，更強的個性化程度加劇了“信息繭房”現象，平臺的推薦算法控制了讀者接觸作品的類別、范圍和路徑，讀者日益受困于數據的全面干預之中。

2．“平臺+訂閱”模式：平臺聚合版權資源

在“平臺+訂閱”模式下，平臺將自身擁有的數據庫捆綁打包，以讀者使用時長或讀者享有的數據庫范圍劃分訂閱服務類別。讀者訂閱服務后成為會員，獲取與非訂閱讀者不同范圍的數字內容。例如，在線音樂服務平臺網易云音樂采取“平臺+訂閱”模式，根據讀者的使用時長、音樂數據庫范圍和附加服務類別劃分出“暢聽會員”“黑膠VIP” “黑膠SVIP”等不同訂閱模式，收取相應的費用。

隨著讀者對知識經濟和付費知識接受程度增加，訂閱模式逐漸成為數字平臺的主流運行模式。當平臺投放廣告單位效益較低時，訂閱模式得到更廣泛的應用，成為平臺盈利的重要途徑。例如，網易云音樂在線音樂服務月付費會員已達將近3000萬名，其2024年前半年會員訂閱銷售收入增至21.44億元。此外，人工智能的應用使平臺得以根據讀者行為和市場需求對訂閱費用進行動態調整，基于讀者行為追蹤的動態定價機制吸引了數量龐大、結構復雜的用戶群，數字平臺由此得以通過價格篩選、精準定位讀者群體實現讀者群的全面覆蓋，由此，平臺增強了協商勢能，從而急劇聚合版權資源［4］。

3．“平臺+廣告”模式：平臺培養用戶黏性

在“平臺+廣告”模式下，廣告是平臺的版權收益來源，讀者以觀看廣告的方式支付版權對價。讀者觀看廣告的數量越多，完成點擊跳轉等與廣告互動行為的頻率越高，互動程度越深，其能接觸的數字內容就越豐富。例如，全球最大的在線視頻網站YouTube有針對性地投放廣告，廣告商在讀者觀看至特定時長或點擊廣告時付費。廣告分為不同類型：在可跳過廣告的播放模式下，讀者可選擇觀看5秒鐘即跳過；在不可跳過廣告的播放模式下，讀者必須完整觀看廣告，才可觀看視頻正片內容。

數字平臺的讀者規模與廣告投放量直接相關，廣告的商業價值成為數字平臺生存的重要支撐。數字內容平臺通過投放廣告不僅實現了商業收益，還培養了讀者消費文化產品的習慣，提高了讀者群體對平臺的黏性，進一步增強了平臺對讀者和作者的數字生態主導地位。

二、受控閱讀模式異化風險的表現形式

在數字內容平臺的受控閱讀模式下，平臺的主導地位日益凸顯。首先，與傳統紙媒時代相比，數字內容平臺對作品使用進行全鏈條控制，實現了權力的集中化。其次，在平臺的強勢地位下，作者必須接受平臺提供的標準化版權協議，處于邊緣化的不利地位。最后，相較于讀者在實體書店可接觸作品的范圍，數字內容平臺嚴格控制作品的訪問權限和接觸路徑，導致讀者權益失衡。

1．平臺權力的集中化風險

在技術變革時代，數字內容平臺的權力正呈現高度集中化的趨勢。頭部數字內容平臺基于算力優勢，疊加版權資源的集中效果，極易扼殺競爭者［5］。通過并購與壟斷策略，頭部數字內容平臺逐步構建起涵蓋“內容生產—分發—衍生開發”的全產業鏈閉環，事實上掌控了市場主導權。數據顯示，閱文集團已掌握超過半數的網文IP改編權，覆蓋從文學創作到影視、游戲、周邊開發的完整生態鏈。隨著資本的持續擴張，頭部平臺不僅控制了內容流通的核心渠道，還在IP變現與商業化開發上形成了高度壟斷。

與此同時，平臺通過設立一系列規則，如入駐條件、內容審核標準和運營規范等，對作者與讀者實施全方位約束，從而鞏固自身在數字內容生態中的核心地位。可以說，數字內容平臺不僅是版權內容的承載者，還是整個生態體系的掌控者。隨著權力集中化趨勢的加劇，如何在平臺效率與公平競爭之間尋找平衡點，已成為行業發展的關鍵議題。

2．作者地位的邊緣化風險

在受控閱讀模式下，數字內容平臺的技術控制手段已令其成為作者和讀者交易數字內容的核心渠道［6］。隨著平臺權力的集中，作者的地位開始邊緣化，需要被迫接受平臺提供的自動化分賬協議。雖然這種機制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收益分配的公平性與透明度，但也限制了作者在議價過程中的主導地位，特別是作者收益的計算依據不再是內容質量，而轉向流量數據指標。例如，網文平臺普遍按字數和點擊率計算收益。

作者地位的邊緣化也在倒逼內容創作趨向同質化，導致創作者的表達空間被進一步壓縮。為了迎合流量需求，大多數作者被迫作出妥協，特別是嚴肅文學創作者在頭部平臺的收入占比過低，只能被迫轉向小眾付費社區。這意味著內容創作從作者主導的表達自由，逐漸演變為迎合市場算法的工業化生產，進一步加劇了創作環境的單一化與作品風格的同質化問題。

3．讀者權益的失衡化風險

數字內容平臺在接觸階段便限制讀者閱讀作品，雖然加大了版權保護力度，卻也可能不當減損讀者合理使用作品的法定權益。所謂合理使用，是法律為了防止過于強烈的版權保護措施影響知識的自由流動，允許讀者不經版權許可便可使用作品的特殊制度。國際上通行的《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定》《世界知識產權組織版權條約》等以基本相同的措辭對合理使用進行了規定。然而，對社會公眾而言，受控閱讀模式中技術控制措施的強化，削弱了讀者在數字時代免費獲取知識的可能性。在受控閱讀模式出現后，版權的保護力度呈現加大趨勢，但合理使用制度在數字時代的適用機制卻沒有同步發展。隨著合理使用制度的適用空間越來越窄，版權與公眾的合法權益的潛在沖突不容忽視［7］。

三、受控閱讀模式異化風險的平衡策略

受控閱讀模式的誕生初衷是提供更好的版權運營服務，但在平臺權力不斷擴張的背景下，作者和讀者地位的雙重“矮化”違背了制度的初心和愿景［8］。為了避免其中的失衡風險，行業可以通過智慧監管科技治理平臺壟斷風險，構建動態收益分配機制激發作者的創新動力，在算法中嵌入合理使用制度，保護讀者在多場景中免費使用作品的合法權益。

1．智慧監管賦能：使用監管科技治理平臺壟斷風險

智慧監管的核心理念是通過多種創新型治理工具的組合，防范并治理不合理的高價行為［9］。具體而言，針對平臺權力集中所引發的壟斷行為，除傳統上的權力監督機制外，更應檢視“科技+”時代的智慧監管能力，通過開發監管科技構建智慧監管體系。

監管科技若想有效降低數字內容平臺的壟斷風險，需要在實施監控和及時干預兩個方面精準發力。一方面，基于區塊鏈和大數據技術，進行全鏈條存證和動態監測，實現版權交易、用戶行為與收益分配的全程可追溯。具體實踐中，由國家知識產權局聯合頭部平臺建立版權鏈系統，對作品授權、分發、下架等行為實時存證，作者可隨時查詢作品的收益流向，遏制平臺虛報流量、克扣分成等行為。同時，去中心化數據庫共享用戶行為數據，能夠為政府、行業協會與公眾提供智慧監管的接口。另一方面，以及時干預為導向，通過“無事不擾、有因必查”的精準化治理邏輯，構建觸發式監管科技。在此過程中，監管科技中設定信用風險分類、預警臨界值及監管紅線，能夠實現對市場主體行為的風險預判和有效監管。例如，歐盟《數字市場法》要求數字內容平臺承擔“看門人”義務，便是此種做法的典型實踐。

2．多維獎勵提效：堅持動態收益分配激發作者動力

版權保護的目的是賦予作者在一定時期內對作品主要交易市場的控制權［10］。因此，數字版權作品的版權保護應正視作者的著作權，版權收益應該綜合作者和平臺的貢獻程度進行動態分配，建立“政府引導—行業協同—平臺自律—公眾參與”的多方聯動治理框架，實現收益分配從流量壟斷向價值共創轉型。價值共創可以被理解為各價值主體之間進行服務交換、協同互動以及資源整合，共同創造價值的過程［11］。

為了保證動態收益分配能夠有效激發作者的創作動力，政府、技術公司、學術機構與行業協會有必要協同制定一套透明、公正且可執行的動態評估標準與技術執行方案。一方面，動態評估標準應基于數據分析、市場調研和專家評估，綜合考慮作品的受歡迎程度、平臺的推廣力度、用戶的互動情況，以及內容的原創性和質量等因素，從而確保收益分配機制既能激勵優質內容生產，又能防止平臺濫用數據優勢進行利益傾斜。另一方面，在具體操作中，多方主體可以聯合下發《收益分配指導標準》，確立如下規則：明確作者基礎分成比例下限，根據作品類型設定差異化浮動區間；建立動態補償觸發機制，當平臺算法監測到作品流通量超過合同約定值的一定比例時，將自動按超額部分計算補償金。政府和平臺可以設立公眾投票或用戶反饋機制，讓用戶對作品質量和影響力進行評分，然后將評分數據納入收益分配考量。這種方式尤其有利于公共價值作品、新興作品的流通和版權保障，構成政府劃定底線、行業提供工具、平臺落實透明、公眾參與制衡的協同框架，最終形成“貢獻量化—技術保障—生態創新”的收益分配新秩序。

3．算法分級優化：嵌入合理使用算法保護讀者權益

數字內容平臺的版權保護與合理使用之間的沖突，本質上是創作者權益與公共利益平衡的難題。傳統“一刀切”的技術限制雖能遏制侵權行為，但可能過度壓縮合理使用空間，阻礙知識傳播與創新。為此，行業需通過算法優化將法律規定的合理使用規則轉化為場景化、可執行的豁免機制，實現版權保護與公共利益的精準適配。合理使用的場景化研究在個人信息保護領域已有可借鑒經驗，鑒于此，合理使用的場景化研究著眼于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基于具體場景構建包含使用主體、作品類型和使用原則三要素的合理性法律評價體系［12］。其中，使用原則的具體認定因素包括：合理目的、不得妨礙作品的正常使用、未侵害作者正當利益［13］。為達到這一目的，行業需要借助算法，借鑒歐盟《人工智能法案》提及的“基于風險的方法”，采取等級切割措施對不同風險等級的場景采取不同的豁免強度。

在主體性質上，可以設定差異化豁免閾值，區分教育機構、新聞媒體、個人用戶等不同類型的主體。對于具有社會公共價值或公共利益目的的主體，可相應豁免全文復制的技術限制，如高校教師為課堂教學引用學術文獻時適用于此情景。作品類型上則可依據作品的社會價值與市場屬性確定不同的風險等級，劃分與風險等級成正比例的管控強度。其中，學術類作品（如科研論文、教材）因其公共屬性，可開放更高比例的合理使用權限，文娛類作品（如網絡小說、影視劇）則強化數字版權管理。概言之，減小版權保護力度將給社會帶來較高風險的，對該場景施加較嚴格的管控措施。反之，則采取相對寬松的干預手段，提高合理使用的豁免強度。

在使用原則上，為了嵌入合理使用算法，數字內容平臺可以在版權過濾算法中預設教育、評論、研究等合理使用場景，通過自然語言處理技術識別用戶行為是否符合2020年《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規定的合理使用范圍［14］。具體而言，如果用戶引用作品片段用于學術分析，算法應自動豁免技術限制，而非嚴格封鎖。在被稱為“算法推薦第一案”的北京愛奇藝科技有限公司訴北京字節跳動科技有限公司侵害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糾紛案中，法院強調平臺需適時調整注意義務，避免一刀切的過濾機制擠壓用戶合理使用空間。

四、結語

數字內容平臺的受控閱讀模式，在促進版權收益與保護知識產權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其高度集中的平臺權力也導致了作者、讀者與平臺三者地位失衡。在當前的數字版權生態下，作者在平臺強勢主導的交易體系中處于弱勢地位，讀者因嚴格的訪問限制難以行使合理使用的正當權益，加劇版權利益分配的失衡。為實現更加公平、可持續的版權治理，政府亟須通過“科技+法律”的方式，降低數字內容平臺受控閱讀模式的異化風險，為數字版權生態的良性循環奠定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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