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圣三年(1096)七月五日,蘇軾侍妾王朝云在跟隨了蘇軾23年之后,因病情加重,已經是氣息奄奄,朝云此前曾向比丘尼義沖學佛法,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生命將終,她帶著微弱的聲音誦讀起了《金剛經》的四句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世界與人生都是短暫而且虛幻的,稍縱即逝。朝云才34歲,她覺得自己好像才來到這個世界不久,怎么就又要離開了呢?又念銘文說:“浮屠是瞻,伽藍是依;知汝宿心,唯佛之歸。”表達自己敬拜佛陀,一心在寺廟里學習佛法,希望死后能遂了自己的心愿,來生在佛國中安寧。蘇軾在一邊親耳聽著朝云誦經的聲音,親眼見著朝云的氣息越來越弱,直至消失。年僅34歲的朝云就這樣在蘇軾面前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悼朝云
王朝云是蘇軾貶謫生涯中的生活伴侶,也是生命伴侶。她被葬在惠州西湖里面的孤山,說是孤山,其實不過是一個湖中小島而已,島上有一座棲禪寺,附近有一片松樹林,朝云的墓地就在松樹林的東南方向,正對著大圣塔。為什么要正對著大圣塔?因為大圣者就是佛教修行的最高境界,這完全遂了朝云的心意。因為朝云臨終誦了如夢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電這“六如”,蘇軾又在墓前建了一座六如亭,并寫了一篇簡約而情深意長的墓志銘。賦《悼朝云》詩曰:
苗而不秀豈其天,不使童烏與我玄。駐景恨無千歲藥,贈行惟有小乘禪。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后緣。歸臥竹根無遠近,夜燈勤禮塔中仙。
第一句說朝云曾在黃州生下了兒子遁,但孩子沒滿周歲就去世了。“苗而不秀”,是孔子哀悼顏回英年早逝的話,后來就比喻孩童的夭折,就像一棵小樹沒有開花結果一樣。蘇遁生于元豐六年(1083)九月二十七日,是王朝云在黃州臨皋亭中生的,據說長得很像蘇軾,“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老來得子,肯定喜上眉梢,在蘇遁滿月的時候,蘇軾曾在黃州的臨皋亭里宴請當地友人,那種熱鬧場景猶在眼前,他也記得當時大家起哄讓他寫首詩,他口占了一首《洗兒戲作》詩云:
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唯愿孩子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因自己坎坷的仕途經歷,蘇軾不希望孩子太聰明,而是希望他笨一點,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度過一生就好,所謂“到公卿”,也就是說說而已,他當然知道一旦做了公卿,也就要被“卷”在里面,辛勞苦累是一方面,防不勝防的災難才是更重要的一方面。“童烏”就是指特別聰慧但又不幸早夭的孩子,“與我玄”就是長久地陪著我。夭折的蘇遁雖不滿周歲,但因為聰明過人,深得蘇軾與朝云的喜歡,蘇軾說“吾老常鮮歡,賴此一笑喜”(《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遁,小名干兒,頎然穎異,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詩哭之》),給陷于災難中的蘇軾帶來難得的歡笑,但偏偏是這樣一個深得寵愛的兒子,卻又這么命短。元豐七年(1084)四月,朝廷命蘇軾從黃州移任汝州,他只能帶著朝云和才七個多月的蘇遁以及其他家人上路。可能是孩子太小,也可能與一路上的惡劣天氣有關,當年七月二十八日經過金陵的時候,十個月多一天的蘇遁還是去世了。差不多年底的時候到了泗州(今屬安徽省),蘇軾想想汝州還很遠,一家人病的病,死的死,更要命的是身上已經沒有什么錢了。他覺得再這樣走下去,全家的未來簡直不敢想象了,所以給皇帝上了《乞常州居住表》說:
自離黃州,風濤驚恐,舉家重病,一子喪亡。今雖已至泗州,而資用罄絕,去汝尚遠……欲望圣慈,許于常州居住。
這里說的“一子喪亡”,就是指蘇遁的病亡。現在我們明白,朝云為什么突然信佛了,而且在泗州向比丘尼義沖學佛,所謂“比丘尼”就是二十歲以上受戒的尼姑。正是因為蘇遁的去世對朝云形成了太大的打擊,從金陵到泗州,一路上她深陷于無邊的痛苦之中,“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感此欲忘生,一臥終日僵”(《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遁,小名干兒,頎然穎異,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詩哭之》)。先是哭得呼天搶地要跟著兒子一塊去,大概是被蘇軾攔了下來,結果就整天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身體都好像僵掉了。可能是蘇軾的開導,也可能是正好遇到了義沖,朝云也慢慢地從喪子的痛苦中走了出來,轉而在佛教中尋求解脫,這就是朝云在泗州開始學佛的背景。
接著蘇軾說我很想留住你的神采,但我沒有能讓人活上千年的藥,我現在能為你送行的也就是小乘禪了,這話怎么理解呢?小乘禪就是隱居山林靜修自度的意思,與大乘禪的普度眾生不一樣。蘇軾說希望你在彼岸,能像小乘禪一樣到達你想到的境界,這可能與朝云在修佛以后曾有普度眾生的想法有關,現在肯定談不上普度眾生了,你自己度到彼岸就可以了。
蘇軾知道朝云跟隨自己23年,除了擔驚受怕、吃盡苦頭,什么也沒有得到,這是蘇軾欠下的,本來蘇軾想用漫漫余生來償還,但現在也不可能了。都說人有前生、今生和來生,前生與今生已經過去了,而來生我自己在哪里終老都不知道,來世的緣分也很渺茫了。終有一天我也會葬在竹根之下,只是不知葬在哪里,但既然都在竹根,也就不必考慮遠和近的問題。為了這個小小的夢想,我要每個晚上都挑燈為你禮拜。
豐湖與西湖
因為有了朝云墓,有了六如亭,有了蘇軾與朝云的故事,所以惠州的西湖也因此聞名于世。但惠州西湖在蘇軾的時代并不叫“西湖”,而叫“豐湖”,蘇軾對那座棲禪寺很有興趣,尤其是晚上經常帶著客人到寺里,從里面的羅浮道院、逍遙堂一路轉悠,經常到天亮了才回去。到南宋的時候,西湖與豐湖的名稱似乎就開始并行了,或者說西湖已經變成豐湖的別名了,這與蘇軾的關系肯定很密切。南宋楊萬里到此地后就直接說這惠州豐湖,還有一個名字叫西湖,看來南宋的時候,“西湖”的名字就被大致確定了。
明代王瑛寫了一篇《代汛亭記》說“自蘇長公來居此邦,始大著于天下”,蘇軾來了,留下了一段經歷,惠州西湖的名聲才被喊出來了。清代江逢辰《豐湖書藏蘇祠記》說得就更有意思:“(惠州西湖)其名赫然播四方,與夫名山大川相頡頏,而動天下后人之流慕,則自有宋蘇文忠公始。”惠州西湖在嶺南這么偏僻的地方,一直也沒什么人知道,后來怎么就聞名遐邇,可以與名山大川相媲美了呢?功臣是誰呢?當然是蘇軾。
蘇軾在惠州豐湖,但心里其實時時掛念著杭州西湖。惠州城周邊有好幾座小山,路窄而且曲折,蘇軾說有點像蜀道,比較危險。有年春天他在惠州與一個叫許毅的進士當了一回驢友,專門走那些沒人走過的路,也就是“野步”,看到的風景非同尋常,兩人特別興奮,酒也喝了不少,都快要醉了,在將醉而未醉之間,蘇軾寫了一首詩,正好杭州參寥子住持派來的專使要回杭州了,蘇軾就對專使說:“你把我這首詩帶回去給杭州的友人看看,讓他們知道我一天也沒有忘記過杭州的西湖和孤山。”這首詩的最后兩句就是:“夢想平生消未盡,滿林煙月到西湖。”(《惠州近城數小山,類蜀道。春,與進士許毅野步,會意處,飲之且醉,作詩以記。適參寥專使欲歸,使持此以示西湖之上諸友,庶使知予未嘗一日忘湖山也》)但西湖再好也在杭州,滿林風月也許能到,但蘇軾到不了。是不是因為到不了杭州的西湖,所以他眼前的豐湖也就宛然是惠州的西湖了。
蘇軾與朝云的結緣始于熙寧七年(1074),蘇軾當時39歲,正在杭州通判任上,杭州通判是他因為不贊同王安石變法而自請外任的第一站。正是在杭州,蘇軾認識了杭州人王朝云,她當時不過十一二歲,但看著聰明靈秀,稍一接觸,覺得這孩子“敏而好義”(蘇軾《朝云墓志銘》),蘇軾當然很喜歡,不過,這種最初的喜歡主要是一個長輩對小輩的憐愛。蘇軾次子蘇迨當時已經三歲多了,走路還不穩,夫人王閏之真有一種身心俱疲的感覺,甚至倍感壓抑。把看著挺有靈氣的王朝云買回家當個侍女,照顧一下王閏之,當然是十分合適的。
朝云當時也不識字,來了蘇家后,才開始認字,后來練習書法,楷書寫得有模有樣,蘇軾說她“粗有楷法”(《悼朝云詩并引》),這可是大書法家蘇軾說的,能得到這四個字的評價,真的不容易,學佛也能“略聞大意”(《悼朝云詩并引》)。從一個文盲到一個文化修養有一定水準的人,朝云的努力是一方面,蘇軾的引導是另一方面。自己努力,也有一點天賦,加上高人指導,進步當然就快了。所以跟隨蘇軾,其實差不多蘇軾也再造了一個新的王朝云。后來朝云就一直跟著蘇軾北上南下,烏臺詩案后,蘇軾被貶黃州,也正是在黃州蘇軾才正式納朝云為妾,從侍女到侍妾,經過了六七年左右的時間。
敏而好義
朝云追隨蘇軾雖然時間先后有23年,基本上也沒享受到多少富貴安樂,反而是顛沛流離、艱難困苦的日子變成了主流。蘇軾在朝云的墓志銘里曾說她“敏而好義”,這個敏字其實就是聰明過人、善解人意的意思了。
宋神宗去世,宋哲宗繼位后因為年紀小,所以由其祖母、太皇太后高氏垂簾聽政,高太后的政治理念與宋神宗很不一致,她開始大規模恢復此前被貶謫到各地的舊黨官職,蘇軾也因此回到了京城。元祐年間,蘇軾在朝廷不斷得以升遷,從翰林學士、知制誥,到知禮部貢舉,這可能是蘇軾一生政治生涯中最輝煌的一段時間。志得意滿的蘇軾飯也吃得更多了,覺也睡得更穩了,身材也開始走形了。據說有一天,他在家里吃完飯,一邊摸著大大的肚子,一邊對家里的侍女說:“你們幾個可知道我肚子里裝的到底是什么?”一個婢女反應快,馬上說:“大文豪的肚子里,肯定是一肚子的文章。”蘇軾聽了,搖搖頭說不對不對,又一個侍女說:“那么聰明的人肯定是一肚子智慧,不過我說的一肚子智慧,就是一肚子壞水的意思嘍。”估計這個侍女看多了蘇軾在生活中很多調侃和作弄人的事,所以也就跟著調侃一下。蘇軾聽了也擺擺手說不是不是。他太清楚“我被聰明誤一生”,這個聰明帶給他的麻煩也未免太多了,有什么值得夸的呢?這時候朝云發話了:“要按我的理解,學士就是一肚子不合時宜了。”蘇軾聽了哈哈大笑,覺得這個朝云還真是懂我。蘇軾如果懂得與時俱進,如果沒有批判的棱角,如果經常察言觀色、根據形勢的需要放棄立場委曲求全,完全可以過得很好。但蘇軾的人生總是七上八下,就與他太堅持自己有關了。朝云看上去帶一點批評的口吻,其實是滿心的欣賞和贊美。第一個侍女只看到了蘇軾過人的才情,第二個侍女看到的是蘇軾的智慧和外在的表現,朝云看到的是他的精神和性格,三人之間,高下立判。蘇軾感受到只有朝云才是離自己靈魂最近的人,自己的心思要瞞過別人不難,要瞞過朝云可不容易。
在惠州的生活依然艱難,也許是蘇遁的去世令朝云悲傷過度,雖然在精神上禮佛,獲得了不少的安慰,但也落下了諸多病根,從此吃藥就成為朝云離不開的一種生活。蘇軾在蘇遁死后寫的詩中特別提到朝云“儲藥如丘山,臨病更求方”(《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遁,小名干兒,頎然穎異,至今年七月二十八日病亡于金陵,作二詩哭之》)。到了惠州家里也依然都是藥材的味道。我說這些就是強調,一個才三十出頭的朝云在惠州,除了要安撫備受磨難的蘇軾,還要面對自己柔弱的病體。
傳說在惠州的某個秋天,蘇軾與朝云在家中閑坐,蘇軾情緒一上來,常規的情況,第一是喝酒,第二是唱曲,雖然這兩項都不是他的特長,但不影響他的喜歡。他讓朝云準備酒,要對酌幾杯,接著蘇軾就讓朝云唱那首著名的《蝶戀花·春景》,原詞是這樣的: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首詞到底寫于什么時候?意見很不一致,有的說寫于密州,有的說寫于黃州,也有說寫于惠州的。我這里不考訂這首詞的創作時間和地點。只說朝云剛準備開唱,這段記錄用了朝云“歌喉將囀”四個字,這個“囀”是形容氣息在體內旋轉回流之后發出來,所以音調應該比較高,大約是女高音。但朝云的氣息是內轉了,也準備發聲了,卻突然停了下來,瞬間就是淚流滿面,這一下子把蘇軾弄糊涂了,連忙問怎么了?朝云說:“這詞我能唱,也唱過好多回,但今天想到中間有兩句詞,突然覺得唱不下去了?”蘇軾又問:“是哪兩句呢?”朝云回答:“就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兩句呀。”蘇軾一聽轉而哈哈大笑說:“你這人呀,我正想悲秋,你卻在傷春。”既然朝云唱不下去,也就不唱了,繼續喝酒。
這段具體逸事的真假,我一時很難判斷,但這種因為來了興致,就喝酒唱曲的情況,那是一定有的。我看這個逸事被很多人關注和引用過,但基本上作為一種趣事去理解。我以前也是這樣看的,但今天突然感覺有點不同。蘇軾既然悲秋,可以讓朝云唱一首悲秋的詞,為何選擇這首傷春的詞呢?既然朝云以前唱這詞唱得好好的,今天怎么就唱不下去了。“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這兩句到底在當時給朝云怎樣的心理觸動呢?這樣一琢磨,還真琢磨出一些新的看法。蘇軾為何悲秋?其實是年齡老大,依然在南漂,平時雖然能吃得香、睡得穩、想得開,但偶爾還是會感到人生的悲涼。所以我覺得蘇軾的悲秋,不可能是看到秋霜和落葉才起來的,而是從心里涌起悲情,又正逢秋天而已。或者聯想起北方的秋霜和落葉了,畢竟惠州本地的秋天那是明媚而爽朗的。
如果說蘇軾因為感受到人生漂泊的悲涼而想喝酒聽曲,朝云的哽咽難唱,其實是因為感受到生命的脆弱。自從蘇遁走了,朝云的身體就基本上靠藥來維持了,蘇軾說家里的藥堆得像小山一樣,你就知道朝云的病其實蠻嚴重的。但枝上柳綿吹又少,不正是說生命在一天一天流去嗎?雖然天涯何處無芳草,但此間的芳草也終究會消失。那可能消失的芳草就是朝云。朝云從蘇軾的詞里面走出來,又走進自己的心里,所以一時沒控制住感情,以至于沒法開口來唱了。現在我們知道,蘇軾與朝云,他們的生命早就水乳交融在一起,無法分離了。
隨君南遷
蘇軾曾經說“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自題金山畫像》),這是蘇軾引為一生最重要的三個地方,是蘇軾從死亡邊緣活過來,雖然活得依然很艱難,但活得越來越清醒的三個地方。這三個地方,朝云陪了黃州和惠州兩個地方,如果不是在惠州去世,則第三站儋州,朝云一定會繼續陪著的。一個人養尊處優、被幸福和成功包圍的時候,要陪的人肯定就多的。但一旦陷于災難和貧困,依然陪在身邊的人就不多了。但也只有這個時候才是真正考驗人品和情感的時候。朝云的無所畏懼,赤誠陪伴,蘇軾真是刻骨銘心地感受到了。蘇軾直言說:
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云者,隨予南遷。
這句話里真是有太多的感慨了,朝云的特殊意義在這里一下子就被凸顯了出來。后來蘇軾專門為此寫了一首詩送給朝云,在詩前面有一段話,大意是說:以前大家都說白居易寫過《不能忘情吟》詩,說主人想把一匹自己騎了五年、尚在壯年的馬賣掉,但這匹馬念及主人年紀大,又一身病,就是不愿意離開。但劉禹錫也有“春盡絮飛留不住,隨風好去落誰家”(《楊柳枝詞》)的詩句,說柳絮不會因為是春天帶來的,春天將盡,就因為感恩而留下來,它們還是隨著風走了,也不知飄落到誰家去了。大自然花開花謝、絮來絮飛,都是自然而然,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樊素在白居易詩歌中出現好幾次,可見白居易對樊素的喜歡,但在跟著白居易很多年之后,還是離開了,白居易因此而有“病與樂天相伴住,春隨樊子一時歸”(《春盡日宴罷,感事獨吟》)之句,可以看到白居易的失望之情。然后蘇軾接著說,我家原來也有好幾個妾,但在四五年之間相繼離開了,只有朝云,無論我走運還是倒霉,都矢志不渝地跟著我,一直跟到了惠州。
蘇軾在被貶嶺南的時候,知道自己差不多一去而難返了,他愛家人,有擔當,真有一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感覺,既然沒辦法全家團聚,那么災難也就一個人承擔了。他把長子蘇邁、次子蘇迨兩家在常州安排好,準備孤身南下了。家人也很愛他,先是幼子蘇過強烈要求陪著父親,已年近花甲的老父親,千里奔赴被稱為瘴癘之地的惠州,怎么可能不擔心呢,所以蘇軾只能勉強同意讓蘇過跟著。但這個時候侍妾朝云也一再哀求蘇軾,蘇軾當然知道朝云此番南下,肯定要經受更大的苦難,但是不是留在江南的朝云比奔赴嶺南的朝云要更痛苦呢?去嶺南,主要是生活上的苦,留江南,則主要是精神上的苦。兩苦相較取其輕,所以蘇軾也就帶著朝云、蘇過和兩個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婢女一起走向了那個在當時還有點迷茫甚至畏懼的惠州了。
蘇軾一行五人于紹圣元年(1094)十月二日抵達惠州,紹圣四年(1097)四月再次被貶儋州,蘇軾在惠州總共待了兩年七個月。朝云去世于紹圣三年(1096)七月五日,蘇軾在惠州與朝云相伴的時間只有一年又十個月,我不知道在惠州剩下的九個多月里,蘇軾是怎樣度過的。也許他總想去六如亭坐坐,也許總是起步前又擔心觸景生情而猶豫再三吧。
這世上的感情,有的時候真是可遇不可求,來了也就來了,走了也就走了。朝云就這么走了,落難中的蘇軾本來就已經覺得人生無趣,更何況現在沒有了朝云,更何況九個多月后,他被再貶到更荒遠的海南去。沒有了朝云,也就差不多沒有了人生的溫度。但蘇軾覺得,頑強地活著,也許是朝云所希望的。怎么也不能讓朝云失望,這很可能就是蘇軾能夠堅定地從惠州奔赴儋州,在更艱難的環境中更頑強地活下去的重要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