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論學尚“通”,是中國傳統學者的重要學術追求,也是中國古典學術與西方現代學術的一個關鍵區分。錢穆曾于1960年在哈佛大學作了一次題為“人與學”的學術講演,在講到中西為學之不同時,錢氏以歐陽修一人兼治經史子集四部之學為例,直言:“中國學問主通不主專,故中國學術界貴‘通人’,不貴專家。茍其專在一門上,則其地位即若次一等?!睋f,錢氏的觀點當場受到了新考據派史家李濟的“白眼”。[2]因為新考據派深受西方現代學術影響,講求以科學方法開展專業研究,推崇的正是“專家之學”。錢氏“專家次于通人”的說法自然不受新考據派的歡迎。而錢穆無疑更重視中國學術的貴“通”傳統,主張先“通”后“?!保浴巴ā瘪S“?!钡闹问贩椒?。至于“通人”一詞,在清代以前的文獻中并不常見。清代學者梁章鉅將康雍年間揚州江春、汪懋麟和馬曰璐三大鹽商稱為“通人”[3]江、汪、馬三人都是當時江南知名的儒商,他們集商人、士人、藏書家等身份于一體,憑借雄厚的財力,擁有豐富的藏書,他們的私人園林也經常成為文人墨客的雅集地,因而交游廣闊。梁章鉅雖然沒有具體說明“通人”的意思,但從他所舉的江、汪、馬三家來看,“通人”的“人”在詞義上應與“商人”有所聯系。在以儒為尊的中國古典學術傳統中,“人”無疑是更寬泛的表達。所以,錢穆說中國學術界貴“通人”,在中國古典學術的語境下,其實就是貴“通儒”。在這里,我們把中國古代這種以“通”為尚的學術傳統稱為“通儒之學”。
錢穆與新考據派史家關于“通”與“專”的分歧,表面上看是在討論中學和西學的異同,但以內在學理分析,實際上反映的是中國人文傳統與西方科學精神在20世紀上半葉的交鋒碰撞。科舉改制后,中國學術進入到建立“新學”的歷史環節中,隨后從西方移植而來的現代大學制度和專業研究院所為中國現代學術的生產提供了根本性保障??茖W知識成為一切學術的中心,即使是人文學也向自然科學靠攏。如胡適提倡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傅斯年在創辦歷史語言研究所時表示創辦史語所并非要發揮所謂國學,而是要取得新材料,利用自然科學的工具開展研究。4新派的學者們認為中國傳統學術含糊籠統,喜歡談論毫無用處的心性玄學,因此希望引進西方嚴謹的科學研究方法,通過窄而深的、問題取向的研究,為國人提供可信賴的、靠得住的知識,專家之學由此成為學術主流。
傳統派學者則依然以中國古典學術傳統為宗,把學問視作“為己”之學,認為學者應在文化歷史和生活中完成自我生命的融通,治學不應脫離德性修養。對于新派學者為學問而學問,重“事”而不重“人”的學術取向,他們不以為然。這種矛盾在國難當前、戰亂頻仍的時代顯得尤為突出。上文提及錢穆與新考據學派的分歧,正源于此背景。
民族危機下,學者紛紛重提中國貴“通”的學術傳統,強調大學要能引導社會,教人如何做人,而不能只是單純的知識傳授和生產機構。所以,梅貽琦在《大學一解》中特別重溫儒家經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一句,認為現代大學的目的仍然在于“明明德”與“新民”。為達此目的,大學教育在面對“通”與“?!眱纱笤瓌t時,“通專雖應兼顧,而重心所寄,應在通而不在?!盵5]。梅貽琦提出通過增加大學的通識教育以糾正專科之弊。值得注意的是,梅貽琦倡導的通識教育,同時融合了中國通儒之學和西方通識教育的理念。在具體的知識傳授、課程設置、修學年限等問題上,梅貽琦主張參考西方通識教育的制度安排,但他對“通”的概念解釋則采用中國傳統通儒之學的理解?!坝钪嬷?,品類之多,歷史之久,文教之繁,要必有其一以貫之之道,要必有其相為因緣與依倚之理,此則所謂通也?!盵6]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國高校近十多年大力發展的通識教育并未脫離梅貽琦當年為通識教育所設計的理念和框架。
同時期在西南聯大歷史系任教的雷海宗也撰文斥責“今日學術界的最大流弊”是“專家的時髦性”,認為“人生是整個的,支離破碎之后就不是真正的人生”,“若欲求得澈底的智慧,就必須旁通本門以外的知識”。但雷海宗也承認現代各科知識深奧復雜,“通人”只能作為學者的最高理想,“無人能再希望作一個活的百科全書的亞里士多德”[7]
既然雷海宗在70多年前就已經感嘆“通人”難得,那么在高等教育專業化程度不斷加強,各學科自成體系、知識壁壘森嚴的今天,我們還有可能培養出“通人”嗎?如果答案并不肯定,我們為什么還要在此時重提傳統通儒之學?傳統通儒之學能給現在的我們帶來什么?為了回答這些問題,我們有必要重新厘清什么是傳統通儒之學,然后再看看我們正處在一個怎樣的時代以及面臨著什么樣的困難。
二、中國的傳統通儒之學
“通儒”在當代經常被解釋為“博通諸經,學識淵博的學者”[8],學識雖然淵博,但研究的都是古代經典,與現代知識毫無關系。實際上,“通儒”一詞的內涵要比“博通諸經,學識淵博”這個解釋豐富得多。因此,我們需要對中國傳統通儒之學的發展脈絡進行梳理,以厘清其實際內涵。
“通儒”一詞最早見于戰國末年兵書《尉繚子·治本》篇的“野物不為犧牲,雜學不為通儒”[9]一句。結合上下文語境來理解,此句應是指君王的治理需遵循一定的法度標準,例如野生動物不能被當作祭祀的犧牲,雜學之士也不應該被看作通儒。我們雖然不能據此明確君王選拔“通儒”的具體標準,但可以確定在《尉繚子》的時代,“通儒”是代表地位的尊稱,能得到統治者的認可,學問不講求“雜”而另有更高的要求。
比《尉繚子》時代更早的《荀子》有與“通儒”相近的“通士”一詞。荀子曰:“有通士者,有公士者,有直士者,有士者,有小人者。上則能尊君,下則能愛民,物至而應,事起而辨,若是,則可謂通士矣?!盵10]不同于《尉繚子》基于知識立場的判斷,荀子對“通士”的理解更多側重于為人處事方面。通士是忠君愛民、能夠根據具體情況靈活應對的士人,荀子認為這比無論什么情況都秉公持正的公士和不避長短、為人耿直的直士以及言行規矩、誠實本分的士要更高明??偠灾?,“通儒”或“通士”在戰國秦漢之際就已經成為對學人、士人的崇高贊譽,是對他們學識、品行甚至政治地位的綜合肯定。
東漢魏晉以后,“通儒”一詞開始流行起來。在《后漢書》中,卓茂、杜林、賈逵、班彪、馬融、班固、劉不、董鈞、李育等學者都曾被譽為通儒。應勁對通儒和俗儒的比較很能代表這一時期對通儒的看法。他說:“儒者,區也,言其區別古今,居則玩圣哲之詞,動則行典籍之道,稽先王之制,立當時之事,綱紀國體,原本要化,此通儒也。若能納而不能出,能言而不能行,講誦而已,無能往來,此俗儒也?!盵11」應邵認為,通儒能夠通曉古今知識,并能根據現實的需要做出取舍。在家學習圣賢經典,在外實行圣賢之道,能活用先王禮制解決當世的事情,有益于國體綱紀。否則,僅僅講誦古代流傳下來的知識,不能通經致用的只能稱為俗儒。像杜林、賈逵、馬融、班彪班固父子等都是承前啟后、開一代學術風氣之先的宗師人物,當然稱得上應勁所說的博通古今,因時而立。
宋代的“通儒”概念在內外交困的政治社會危機中得到了新的發展。能被稱作通儒的士人,在知識層面上不僅熟讀儒家經典,也需熟練知曉兵法、邊防、更治等學問,以體現匡時濟世、有補國體的能力。《近思錄》中記載程顥弟子邢和叔稱贊程顥為“通儒全才”,認為程顥不僅默識上古三代帝王之治,而且教授禮樂制度、用兵戰陣。至于“夷狄情狀、山川道路、邊鄙防戌、吏事操決、文法簿書”等知識也是“靡不究知”。[12]
這樣的通儒涵義一直保持到明清之際。明代學者呂坤在其代表作《呻吟語》的《應務》篇中從能否識時勢來比較通儒與腐儒。他說:“明義理易,識時勢難。明義理,腐儒可能;識時勢,非通儒不能也。識時易,識勢難。識時,見者可能;識勢,非早見者不能也。”[13]通儒如何能經世致用,而不像腐儒那般拘于成說,在于他們能識時勢,不僅能看清當前的局面,還能預判事情的發展。
清初學者潘耒在為其師顧炎武《日知錄》所作的序中說:“有通儒之學,有俗儒之學,學者將以明體適用也。綜貫百家,上下千載,詳考其得失之故,而斷之于心,筆之于書,朝章國典、民風土俗元元本本,無不洞悉,其術足以匡時,其言足以救世,是謂通儒之學;若夫雕琢辭章,綴輯故實,或高談而不根,或剿說而無當,淺深不同,同為俗學而已矣!”[15]潘耒對通儒之學的解釋可以說是為前代的通儒涵義作了總結。
通儒之學的關鍵在于“明體適用”。所謂“明體適用”,語出明清之際的哲學家李,他認為“儒者之學,明體適用之學也”[16]。李在與顧炎武的書信往來中多次提及“明體適用”,比如:“明體而不適于用,便是腐儒;適用而不本于明體,便是霸儒;既不明體,又不適用,徒汨沒于辭章記誦之末,便是俗儒;皆非所以語于《大學》也?!盵17]潘耒對通儒、俗儒之學的說法顯然來源于李的“明體適用”說。李將“明體適用”解釋為:“窮理致知,反之于內,則識心悟性,實修實證;達之于外,則開物成務,康濟群生。夫是之謂明體適用?!盵18]值得注意的是,“明體”于人自身內部包括兩個層次,底層是知識層面的“窮理致知”,上層是道德層面的“識心悟性”,兩層之間的連接通過“實修實證”來實現。而“適用”于人外部,也包含應對事物和匡濟眾生兩個方面。因此,只有知行合一,立德與立功并舉,內外兼修,才能稱得上“明體適用”的通儒。
綜上所述,中國的傳統通儒之學,從來不局限于知識領域的博大高深,而是作為一種崇高的學術理想,鼓勵知識分子明道存心,窮理致知,以對宇宙法則的掌握和對人本性的認識,去應對事物、經世濟民,最終實現“體用兼”的人生價值。然而,從清代末年起,人們在討論中國為什么貧弱,西方為什么日趨富強時,往往把原因追溯到中國貴“通”的學術傳統不如西方分科知識架構,認為中國學術傳統培養出來的人才“究其極,一無所能”[19],因而主張教育改革,成立專門學校。那么在一個世紀以后的今天,又是什么樣的時代變化讓我們需要重新看待傳統通儒之學,并且希望能夠從中找到有價值的思想觀念來應對已經出現的困境呢?
三、人工智能(AI)時代的人文困境
英國物理學家兼作家C.P.斯諾在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發表了一系列討論“兩種文化”的文章,認為隨著高等教育的不斷發展和學科的逐步細化,學者們越來越趨向于專注某一領域,科學家與人文學者之間的隔閣越來越大,雙方的交流與理解也變得非常困難。經歷以電子、原子能和自動化的出現為標志的科學革命后,人類知識進一步分化,科學、技術與人文的差異愈加顯著,人文教育不僅面臨邊緣化的慘淡境況,還陷人了應對價值意義危機的泥沼中。
近年來,全球范圍內出現了大量人文社會學科被裁撤、人文學科入學人數減少的現象。英國《金融時報》2021年的報道稱,英格蘭地區的大學在財務壓力和政府更加關注職業教育的政策導向下面臨學科撤銷和裁員的浪潮。數十所中等排名大學的藝術和人文課程將首先受到潛在裁員的影響。[20]美國《紐約客》雜志2023年的一篇長文也指出,在過去的10年里,美國大學階段學習英文和歷史的人數與之前相比下降了整整三分之一,人文學科的入學人數總體下降了 17% 。有大學因為招生人數不足,而考慮短暫取消包括英文、歷史和哲學在內的十幾個專業。與此同時,獲得健康科學、醫學科學、自然科學和工程學學位的學生比例大幅上升。[21]正如《紐約客》文章所說,人文學科的調整是一種全球性的變化。2023年中國教育部公布高校專業調整方案。歷時一年的調整,全國新增1673個國家戰略急需專業,主要聚焦數字經濟、人工智能、智慧工程等關鍵技術領域,撤銷或停招的專業大多是文史政經類專業。[22]導致這些變化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教育決策者越來越傾向于將學科設置與就業市場需求和社會產業發展掛鉤。許多大學開設和取消學科的決策,往往依賴于專業就業率和畢業生的薪資水平,而不是考慮學科本身的文化和學術價值。這種過度強調“效用”的觀念,使得許多人文專業,尤其是哲學、歷史、社會學等學科,變得越來越不符合現代教育的需求,逐步邊緣化。與其說這是教育領域的一種選擇,不如說它是對社會和市場壓力的一種應變。
如果考慮到教育與就業的緊密聯系,那么人工智能技術迅猛發展所帶來的勞動力市場巨大變革就必須得到關注。據國際勞工組織最近發布的報告測算,目前的生成式AI還未對全球勞動市場形成明顯的替代作用,各行業工作中,只有約 1% 至 4% 的類別面臨被替代的高風險,另有 25% 面臨中風險。勞動者在AI時代是被淘汰,還是被賦能,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是否具備運用AI技術的能力。[23]因此,我們可以預計世界各國將大力加強對AI技術的投資和相關技能培訓,科技教育和人文教育的失衡問題將進一步加劇。另外,各國之間AI技術的不平衡應用極有可能加劇經濟和社會發展鴻溝,失業和收入分配不均導致的社會危機甚至能夠抵消掉AI技術本身對社會經濟發展的促進作用。在面臨工作崗位減少和個人身份認同危機時,人類將不得不重新思考生活的意義和價值。
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不斷進步,人工智能是否能夠突破人類的控制,最終完全自我意識化,將成為決定未來人類命運的關鍵問題。人工神經網絡領域開創者、2024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杰弗里·辛頓(GeoffreyE.Hinton)自從谷歌公司離職后一再談及他對人工智能最終接管人類的擔憂。[24]哲學家趙汀陽也表達過類似的觀點:“人工智能一旦發展為新主體,世界將進人新的存在論?!盵25]AI的最終發展可能會使得人類在智能層面上徹底被取代,甚至被認為是一種不再需要的存在。針對如此危險的未來,趙汀陽認為:“意識是人類最后的堡壘,也是人類發現出路的唯一資源?!盵26]
在這樣的背景下,人類面臨的不僅僅是技術對社會結構的沖擊,更是從存在論的角度對人的價值的深刻反思。如果一個強人工智能主導的世界在未來必然來臨,那么人的“存在”是否還具有意義?
人的獨特價值體現在哪里?我們現在應該怎樣看待人與智能、人與技術的關系?這些已經成為當前人文教育最亟待解決的時代問題。正如哥倫比亞大學原校長、著名經濟學家米努什·沙菲克(MinoucheShafik)曾經說過的那樣:“過去,工作與肌肉相關,現在它們與大腦相關,但在未來,它們將與心靈相關?!盵27]因此,重視價值與心性、道德關懷與社會關懷,強調“人”“事”并舉、體用貫通的中國古典學術傳統將重新回歸我們的視野。
四、以通達人,在融通中尋找價值
人工智能時代將是一個科學、技術與人文深度融合的時代,它正在重塑教育方式與學科結構。人工智能技術降低了學科之間的學習門檻,也縮小了專業教育與職業技能之間的差距。人工智能領域的學者突破性地獲得2024年諾貝爾化學獎與諾貝爾物理學獎,這顯示出技術知識的普及正在向多學科開放。文科生通過掌握人工智能技術可以快速寫出高級編程。在人工智能輔助的藝術創作領域,決定作品優劣的核心因素從技術操作轉向審美水平,而審美能力需要人文教育日積月累的培養。
在這樣的時代語境下,人文教育如何通過傳遞文化知識、價值理念和倫理精神,幫助受教育者在技術和理性之外,理解人與技術、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之間的深層次關系,塑造其情感、認知和行為,是當代人文教育的主要內容。綜合上文的分析,我們認為強調“明體適用”的傳統通儒之學,至少在三個層面上對當代人文教育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和現實意義。
一是綜貫百家,區別古今。通儒之學雖然不局限在知識領域的廣博,但博學會通是通儒之學的基礎。從先秦到清代,治學范圍盡量廣博一直是成為通儒的基本要求。知識層面的“通”,既是事物(學科、地域)橫向的“通”,又是古今縱向的“通”。在人工智能時代,知識壁壘已成為制約學術和社會進步的障礙。人工智能技術本身就是多學科交叉的產物,融合了數學、計算機科學、心理學和倫理學等多個領域。因此,破除知識界限,倡導跨學科教育,不僅是通儒之學的現代延續,更是人工智能時代人才培養的關鍵。
從古今縱向的“通”來看,從戰國時期的“通士”到清代的乾嘉學派,再到近現代的王國維、陳寅恪等學術大師,通儒這一傳統始終在學術實踐中得到豐富和發展。以王國維、陳寅恪為例,他們的歷史研究雖然不斷吸收新的知識體系和方法論,呈現出偏西方現代學術的面貌,但他們仍以通儒自許,主張“學通中西”,致力于中西文化的融合。在當代,這種與時俱進的學術包容性尤為重要。人工智能技術的迅速發展催生了新的學術領域和研究方法,而傳統的學術邊界和思維模式已經無法滿足現實需求。通過借鑒通儒“綜貫百家,區別古今”的學術精神,我們能夠更好地適應多學科交叉的時代需求,促進科學與人文的深度融合,強化科技教育和人文教育的協同,進而推動全面而持續的社會進步。
二是明道存心,立德為本。教育的根本任務是立德樹人。對于“明體適用”的通儒之學,其根本也在于“明德”。以道德修養為基礎,實現匡正人心、濟世為民是通儒之學的目標。李用《大學》“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解釋“明體適用”,指“體”是“明德”,“明體”就是“明明德”,“用”是“親民”,“適用”就是“明明德于天下”和“作新民”。[28]這與上文提到梅貽琦引用《大學》作《大學一解》的用意是相通的。我國當前的教育改革突出服務國家經濟社會發展、服務科技變革的目標導向。大力發展科技教育,培養具有創新精神和實踐能力的高素質技術人才是順應時代要求的必要之舉。然而人才培養若只圍繞國家經濟社會發展和科技變革需要,這一方面容易使教育陷人“功利主義”陷阱,另一方面,單一的科技教育也無法應對科技迅猛發展所帶來的倫理、環境和社會等復雜多元的挑戰。立德為本的教育理念及其人文教育,可以彌補科技教育在價值觀念和社會責任培養方面的不足,幫助跳出“以人為器”的窠白,從而引導科技的發展更具人文關懷和社會責任感,有利于提升國家競爭力和社會文明程度。
三是以通應變,立身天地。若論中國尚“通”思想的源頭,還需從《周易》中尋找。“變”和“通”是《周易》中一組關聯的核心概念?!耙?,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29],這強調了在變化中尋求出路才能通達且持久發展的道理。揚雄《法言·君子》云:“通天、地、人,曰儒;通天、地而不通人,曰仗?!盵30]在中國古典學術中,天地人并非彼此割裂的存在,而是通過“道”這一核心概念彼此貫通。這種求通性不僅體現于人類個體之間,也貫穿于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歷史的關系之中。在哲學層面,“通”是對人類整體性存在的承認,是對彼此相互影響、相互連接的深刻理解。在實踐中,它表現為開拓創新、團結合作,或是超越自我、追求更高精神境界的努力。“通”的智慧讓我們看到,人類在面對未知與困境時,或許能夠以創造性的方式打破時空與個體的隔閣,將原本孤立的存在融人更大的整體。
面對人工智能帶來的不確定性與挑戰,我們需要保持靈活和開放的心態,勇于創新并主動擁抱技術進步。一方面,傳統的行業結構和工作方式可能不再適應新時代的需求,而我們必須通過跨學科的整合、技術與人文的結合,來打造新的“通道”,讓變化成為推動社會進步和個人成長的動力。另一方面,技術與人類并非對立關系,而是可以互為補充、協同發展的伙伴。人工智能的應用和發展要求我們重新思考人與技術的關系,探索如何在保持人類主體性的同時,最大化地發揮人工智能的潛力。
五、結語
20世紀50年代中期,現代著名哲學家、新儒家代表人物牟宗三在《理性的運用表現和架構表現》中,正式使用道德理性自我坎陷來解決中國文化的現代化問題。他認為,中國傳統學術的道德理性只有通過自我坎陷,即自我向下否定才能成為觀解理性(理論理性),從而才能成就民主與科學。[31]現在過了不到一百年,我們已處在科學理性占絕對主導地位,甚至有理性過剩嫌疑的時代,人文教育猶如當年中國古代哲學的道德理性那般陷入低洼境地,如何自救?能否借鑒牟先生的坎陷說,既然道德理性能夠通過“良知自我坎陷”開出科學理性,科學理性又能否反向回溯到道德理性?中國古典學術能否以此契機在這個技術時代重煥光芒?這些問題需要我們人文教育者積極參與到智能時代的技術革命之中,認真體會和思考,繼續從理論與實踐層面提出有效的意見和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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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劉第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