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君找過來的時候,薛艷不在家。吳興宿醉剛醒,蓬頭垢面過來開門,看到是薛文君,微微一怔,問:“小姨,你咋來了?”薛文君神色匆忙,定睛辨認了下眼前的大高個兒,確定沒敲錯門,才問:“你媽呢?”吳興敞著門,進廚房給自己倒了杯水,說:“不曉得,沒在家。”
正門對著的墻上掛著一幅兩米左右高的藝術畫,要不是縱深距離遠,她還得仰頭看,鋪天蓋地的水藍色,上面有一只閉眼的大鵝,鵝的身上像有無數缺塊的破爛,仔細看,才發現那是魚,一條一條,附著在大鵝身上。薛文君看不懂畫,也不清楚薛艷啥時候有這樣高的藝術造詣。她記憶中的那個薛艷還是十五六年前的樣子,露著寬額,束著長發,挽著手袖,眼神里透著幾分心比天高的倔強,但到底是個紡織廠下崗女工,統共沒讀過“八冊書”(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國西南地區義務教育屬八年制,即小學五年初中三年,八冊書即完完全全初中畢業的一種說法,讀過八冊書即方言中有文化的意思),想不到她還會在家里擺這樣的東西。她看著門口擺放的拖鞋,猶豫要不要進去等,但看到吳興熱情不高,只得訕訕停在門口。
地址是從薛艷的同事那里問來的,剛問的時候,對方還不解道:“你親姐家的地址,你都沒得啊?”薛文君只是笑,裝糊涂地笑,仔細記下后,又客套地說找時間約對方吃飯。
薛艷所住的棕櫚灣在薛文君極少踏足的北部新區,她也不曉得啥時候這一片修了這么多高檔氣派的房子,剛下地鐵往前走的時候,她都以為自己走到了另一個城市。二○一六年之后,政府劃出新的行政片區,立名北部新區,位于市中心偏北的山地下。有段時間還有同事說想去買北區的新房,只是那時候地鐵不通,路途又偏,說出來只當個笑話,薛文君還想不通咋會有人搬去那兒。轉眼間,爛山坡換了天地,新馬路新商場新學校,住房錯落有致,不少還是獨門獨戶,特別是進到小區的時候,湖島水榭,亭臺樓閣,整片的玻璃幕墻照得她兩眼發慌,薛文君不禁納悶,薛艷現在都住上這么好的房子了?
吳興沒看她,撿起桌上的手機打了個電話,她聽語氣,應該是打給薛艷的。“嗯啊,醒了,那個,小姨來了……小姨啊,還有哪個小姨,文君小姨啊……來干啥子?我啷個(怎么)曉得啊。反正應該是找你有事嘛。”吳興捂了電話,對薛文君說,“我媽說她在蘇梅度假,喊你過段時間再來。”薛文君瞅著吳興那副意興闌珊的臉,面子上多少有點掛不住。“她在國外?”吳興點點頭。雖說是親外甥,卻也有七八年沒見了,上一次見,還是他剛上高中的時候。薛文君曉得薛艷不想見她,但今天這趟,她決不能鎩羽而歸。
吳興那頭已經掛了電話,不管不顧地到廁所小便,稀稀拉拉一陣聲響,已經是送客的意思了,但她偏還不走,等吳興出來,賴著臉問:“你媽的電話能給我一個不?”吳興吹了口氣,有些不情愿的意思,今天這事兒原本應該當面說的,在電話里也說不清楚,但她曉得,她如果不表示出一點“決心”,下次來一樣會吃閉門羹。“吳興啊,小姨找你媽媽是真有事,你看……”他不想為難她,但也沒有特別想幫她忙的意思,他想了想,進屋找了張紙寫好號碼塞給她,說:“莫說是我講的。”薛文君趕緊在手機上存下來,露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樣。“吳興啊,你平時有空也去我那兒坐坐啊,曉凱曉然都大了,你們兄弟姊妹也好久沒見了……”吳興握著門把手,警惕地看著薛文君說:“我媽不讓我去。”隨即把門關上了。那道漆黑的金屬門像有千斤重,冰冷地把她隔絕在了外面的世界。
醫生說,運氣好的話,還能有個一兩年,這種事情說不準。薛文君站在醫院走廊打水的時候,看到來來往往的患者和護士,略微有點恍惚。她拎著水瓶剛推開門,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楊大義已經醒了,他的情況一天比一天糟,說話也越來越有氣無力。前前后后換了三家醫院檢查,才查出是胰腺癌。一開始醫生還說發現得早,化療成功概率高,她也就沒和曉凱曉然兩兄妹講,但情況惡化就是一瞬間的事。前兩天他交好的老大哥還送了一束百合花過來,說早日康復,今早來的時候,花已經死完了,按往常,薛文君也不會往自己男人身上想,可兆頭不好,總歸不是啥好事。她清理完死掉的百合,又給楊大義換了被套,楊大義還有點不高興說,不是上周剛換了嗎?她不說,進屋就聞到一股腐臭味,透著油盡燈枯的氣息,趕緊換,又開了窗,讓陽光多照進來一寸,好像就能把他從死亡邊緣多拉回來一寸。眼看日子敗壞下去,不是辦法,才想要不要找中醫開點偏方,托人花錢找了個老師傅,七七八八開了一大堆藥,喝到楊大義想吐,一吐就想罵人,講薛文君變著花樣兒折磨他。薛文君也氣,對罵兩句,又泄下氣來,打熱水給他洗腳擦身,嘴里犯苦,胃里發酸。又聽楊大義在旁邊嘀咕,你就是怪我,怪我非要去做那檔子生意。薛文君講,不說了不說了,說這些做啥子。
等到楊大義睡著,薛文君才空出腦袋來想最近的事兒。
一開始是痛,說不出具體位置,好像在左腹,又好像在胸腔,后來是睡不著覺,一躺床上就嘀咕,反復說,說起二○一二年年底,市場還是一派叫好,他也是為了她,為了娃兒,為了這個家。曉凱成績不好,只能想方設法送到國外去,留在重慶就只能上中專,最后變成盲流。說到曉然,才上高中就談朋友,男生家長找到屋里來,只能轉校,一所兩所三所,改不了的臭毛病,不曉得像哪個!后來也只能跟她哥哥一樣,送出去,送晚了,進度跟不上,又怨他們倆。那時候沒得法,只能把錢投進去,錢滾錢地攬,要想好好生生過新日子,就必須狠點心。所以這事兒,不能怪他。薛文君說不怪,她沒怪過。楊大義說,但人在做,天在看,當時對你姐是過分了點,現在也都報應回來了。薛文君講,有病治病,扯那些沒用的做啥子?楊大義又說,柜子里頭還有些錢,萬一……薛文君讓他莫說了,眼角一下潮起來,只有她曉得,柜子里哪還有啥子錢,前前后后看病都花得差不多了。好幾次她都想給曉凱曉然打個電話,叫他們回來看下老漢,但一旦他們千里迢迢跑回來了,病情多半就兜不住了,忍了又忍,直到曉凱打電話回來,說曉然在學校懷孕了,去地下醫院打胎的時候,大出血,人差點沒了。薛文君蒙得說不出話,曉凱說,已經救過來了,就是這邊住院太貴,錢不夠,讓薛文君打點過去。倒霉事兒一波接一波,薛文君差點就崩潰了,男人用錢,娃兒也用錢,荷包已經掏到底了,和隔壁張嬸哭了兩次,張嬸才說,七星崗那邊有個看水碗兒的,你去問下嘛,管他啥子辦法都用起來啊。
薛文君照理說不信這些,也是實在沒辦法了,從七星崗下坡往里邊走,說是舊時的亂葬崗,那斜眼老頭兒就坐在那兒,天晴落雨都坐在那兒,不曉得的人,以為他只是望著過路人煙在發神,那天飄了點小雨,他就扯了個雨棚遮著。薛文君在旁邊站了一小會兒,老頭兒便先喊了她過去坐。薛文君有點不好意思,低頭不敢看他,斜眼老頭兒只跟她打了個照面,說:“你的問題,就一個,回頭去看看你老漢的墳。”薛文君詫異,啥意思?斜眼老頭兒說:“不是被人釘了釘子,就是有地方裂開了,自個兒去看,看了再說。”她把準備好的紅包遞給老頭兒,轉身打個傘就走了。
釘子是沒有,但確實如老頭兒所說,墳裂開了,有棵樹從墳中長了出來,不大不小,但恰恰把墳頭邊上頂開了。薛文君打著傘站在樹林間,看那棵斜歪著長的樹,想不出是啷個憑空長出來的。她看著樹,樹看著她,時間凝固的幾秒里,她得到了某種回應,是她太久沒來給她老漢上過香了!老漢走得早,連塊碑都沒有給他立,眼下荒草漫山坡,都快要把墳的臉給擋完了。她上去扯了兩把野草,把手心勒出條口子。媽還在的時候,每年都帶她和薛艷過來祭拜,媽一走,除了年年去公墓燒香,她是真真一次也沒爬山上來過。她又是悔恨又是自責,坐在邊上的樹樁上哭,是她沒盡孝道,惹老漢生氣了。
那棵樹長得新奇,枝丫多得不得了,像是吸了墳下的什么養分,才長成了這副花枝招展的樣子。當薛文君再次和老頭兒描述的時候,老頭兒喝了口茶碗里的茶,咂巴兩下嘴,說:“你爹是金命,那地屬火,原本沒葬對地方,那墳不能用了,得遷,不遷,你家的事兒完不了。”
夜里,薛文君看著手機里薛艷的電話,曉得這事兒是必須和她說的,她猶豫再三,還是鼓起勇氣撥了過去,電話剛接通,語音提示她撥打的是空號。
陽光照到床邊的時候,薛艷關了空調,下意識地伸手夠枕頭那邊,結果抓了個空,睜開眼,整個屋子安安靜靜的,好像從來沒出現過其他人一樣。直到她聞到一股煙味兒,才坐起身來套了內衣,穿了睡袍,趿著拖鞋走到衛生間門口,小男人赤身裸體地坐在馬桶上刷手機,她佯裝嫌棄地打趣道:“門也不關!”小男人不當回事,頭也不抬地說:“你醒啦?”薛艷背身走到冰箱旁邊,聽到背后馬桶沖水聲,小男人就這樣光著身子走過來,從后摟著她,在后頸聞了聞,說:“好香。”薛艷輕輕推了小男人一把,然后從冰箱里拿出瓶牛奶,說:“香個屁,快點把衣服褲兒穿上,大白天的,也沒得點羞恥心。十二點前走人,我下午還有事情。”小男人一邊揉頭發一邊打呵欠,說:“唉,你是個無情無義的女人。”薛艷哼笑,說:“我是個無情無義的老女人。”小男人嘟著嘴,否定似的“啵”了一個,說:“從來沒人說你老。”薛艷把倒進杯里的牛奶放進微波爐,設定時間,看了眼手機,有消息提示近日高溫,減少出門。她起身甩了條浴巾給小男人,說:“洗完走人,莫廢話。”
她和小男人是岔開時間出門的,走之前,她專程把家里打掃了一遍,事無巨細地清除關于小男人的一切痕跡。小男人走時又問她要了筆錢,她從手機里轉給他,然后說,這是最后一次了,下次不可能再借給他。他曉得她口是心非,再借,她還會給,他吃準了她這個人。薛艷站在陽臺上,看那個小她快二十歲的小男人開著車消失在路口,每次目送,她內心都有難以言說的復雜。為了避開保安的監視,她讓他每次都開車進來,她單租了一個車位,錄了他的車牌,讓他從地庫上來,掩人耳目。她敞開所有窗戶,吹散屋里的煙味兒,把地板拖得锃亮锃亮的,然后再出門。
這套位于中央公園附近的疊拼,是梁友光買給她的,她從來沒和吳興提起過。梁友光不在重慶或者必須待在自己家的時候,她會把小男人叫到這里,與之共度良宵。每逢薛艷不回家,就和吳興說她去旅游了,泰國、日本、韓國、西班牙……有多遠說多遠,他也從來不質疑。最近這些日子,她正在和梁友光商量讓吳興出國的事,國內工作太難找了,就吳興這種985畢業的,一樣在家待業,只能看看能不能出去找條生路。梁友光也不怕潑她冷水:“現在這個時候,走哪兒去都一樣,你以為國外就好啊?”薛艷才不管,只把壓力給到老梁:“那就讀書,再出去讀個研讀個博,總可以吧?”老梁說,想想辦法。薛艷是不肯罷休的,有些事拖著拖著就黃了,她只得三番五次地催,最后梁友光實在是沒辦法了,只講,關系找好了,就等辦證件了,莫急!
小男人發信息來問她有沒有想他,她悶聲一笑,懶得回,抻了抻衣領,招呼司機在北門停,她順道去趟菜市場,估量著她不在家的這些日子,吳興肯定又沒好好吃飯。等她大包小包拎著菜走到大門口的時候,突然聽到有個人叫她,起初是“姐”,后來變成了“薛艷”。她一回頭,看到薛文君面色憔悴地站在身后,嚇了她一跳。
薛文君在小區門口候了三天了,買了面包,搭了小凳,就坐在花壇邊上看著人進進出出。醫院那邊,她找了張嬸抽空過去看一眼,目前楊大義的狀況還算穩定,找到薛艷才是當務之急。當薛艷從菜市場出來的時候,她就盯著她了,只是她不確定,那個燙著鬈發,穿著長裙,戴著墨鏡,步履輕盈的女人,是不是她大姐薛艷,唯獨她捋頭發的手勢,這么多年從來沒變過。且不說這些年不見已經生疏,薛文君是打死也想不到薛艷現在美艷得像個明星,以前她那粗手粗腳的勞動婦女形象一掃而盡,用“脫胎換骨”四個字都不為過。待她費盡眼力仔細確認才敢開口,薛艷取了墨鏡,好生打量了她一番,聽她喊“薛文君”的時候,一下沒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姐啊,我曉得你不想理我,這次我是真的有事找你,我……我……”薛文君抽泣得上氣不接下氣。薛艷直直翻了個白眼,說:“你莫叫我姐,我聽到都不舒服,你就叫我薛艷。你也莫在這里哭哭啼啼的,像是我欠了你谷子還了你糠一樣。”
“姐……”薛文君看薛艷臉色不好看,又改口,“薛……薛艷,我,我……”
“你啥子你,有話快點說,沒看我手上提恁個(這么)多東西啊!”
“我幫你提。”薛文君說著要伸手過去。
“不用了。”薛艷側身別開,“你說吧,是缺錢了,還是老公跑了?”
薛文君面露難色,她想象過和薛艷再見面的時候,會是怎樣一番情景,她不期望抱頭痛哭,也不指望薛艷會好聲好氣和她說話,但至少,薛艷會問她句:這些年怎么樣?冷嘲熱諷也好,陰陽怪氣也好,多少是一種關心和在意,但沒想到,薛艷冷漠到這種程度,連一聲“姐”都不準她叫了。薛文君抹了眼淚,吸了吸鼻子,正正臉色,說:“我是來找你商量給老漢遷墳的事情。”
薛艷疑惑地挑了挑眉,不理解地問:“墳好好的,遷它做啥?”
薛文君才像是有點怪罪薛艷似的說:“哪里好了?!墳都裂了,你都沒去看過!”
吳興刮好胡子,洗好臉,朝鏡子里左右看了兩眼,該收拾的都收拾了,還繼續開著水龍頭,衛生間門露個縫,剛好可以看到客廳的一舉一動。薛艷和薛文君坐了快半個小時了,已經超出了他預估的時間,他沒想到他媽居然會留時間出來待見小姨,更沒想到會讓她進屋。
薛艷沒給她倒水,拖鞋也沒拿一雙,她就這樣光著腳,一只搭在另一只上,有點涼,但不礙事。趁著薛艷回信息的空當,她左右看了一眼這個家,遠比她想象中更奢華一點,地板是純實木的,大理石島臺,鎳鉻吊燈,琉璃瓦一樣的電視墻,看著都是上檔次。薛文君說不上來,這不像薛艷的品位,坐在她對面裹著風衣的女人,讓她不止一點點陌生,中間空失的那些年,薛艷到底是怎么過來的,她一無所知,更不敢問。
薛艷沒有抬頭,手指還在手機上來回敲著,好像在等薛文君先開口。吳興從衛生間出來,進屋換了衣服,說要出去,薛艷才開口,叫他留在家,她買了好多菜。吳興說約了人,還是要走,薛艷放下手機,音調一下高了不少:“喊你莫出去啊,吃了飯再走!”就是這個語氣,才一下子把薛文君拉回過去,一九九七年紡織車間搞文藝表演,薛艷要負責組織,拉了人去排練,走在廠房里,見人喊人都是這樣大聲粗氣的,就和她這會兒跟吳興說話語氣一樣,那會兒她還是面團子臉,土氣得不行,薛文君到車間找她,總被拉著比較,講還是妹兒乖啊,秀里秀氣的,顯得薛艷像個男人。
吳興盯了自己媽一眼,欲言又止,薛艷說:“薛文君等下就走了,她走了我就給你弄飯。”直呼她名字的時候,她心里還是像被石子硌了一下,眼看吳興苦著臉回自己房間,薛艷才又說:“你老實講,到底是遷墳,還是有其他事?”薛文君始終不敢看薛艷眼睛,那雙豹子一樣的靈光眸子,一下就能把她看穿,從小到大她就怕薛艷,一句謊都不敢扯。“祖墳是不能隨便動的,要能隨便動,當初媽走的時候,就給他們合了。你突然來找我講這個,不可能恁個簡單。”
薛文君曉得瞞不住,只能直說:“大義這些年生意都賠了,最近又得了癌,曉然也出了點事兒,家里一連串的不太平,我就找人幫我看了下,才說是老漢的墳出了問題,我專程去看了一趟,確實是裂開了,長了棵樹出來,又說老漢命格和那片地不合,眼下要是不遷的話,大義可能就……”
“呵,搞半天,結果還是為了你自己。薛文君,你還是正正經經的大學生,現在倒還搞起封建迷信來了。”薛艷把手機扣在茶幾上,“我勸你趁早打消這念頭,老漢的墳,不能動。”
“你!你啷個這樣!你就想看我死是不是?!”
“你死不死和我沒得關系,你說老漢的墳裂了,礙著你,那可沒礙著我,你自己看哈,老漢把我保佑得好得很!”
“薛艷,你啷個就恁個狠心啊!”
“我狠心?哈,薛文君,我聽了都好笑,你捫心自問,當初是哪個把哪個逼上絕路?現在你過得不好了,倒怪起我來了?你男人要死要活,和我們家祖墳有屁關系?”薛艷起身,走過去開門,“我要給我兒做飯了,你回去好好照顧你男人,有病治病,莫東想西想的,我就不送了。”
吳興突然聽到房間外一聲巨響,墻上震出微微轟鳴,他推開門,看到散落一地的碎玻璃,那幅藝術畫上凹陷了一個洞,薛文君已經走了,薛艷不以為意地看著滿地狼藉,說:“你中午想吃魚還是吃牛肉?”吳興還沒開口,薛艷又幫他回答了:“吃魚吧,好久沒吃魚了。”
梁友光每次來找她,進門總要先洗個澡。大概晚上九點,她坐在沙發邊點線香,那是他從香港帶回來的,屋里一下就充盈了松木的清香,很好聞,據說助眠。最近梁友光都在外面跑,要不然就回自己家,他有老婆,但是感情不深,他兒子在新加坡工作,常年不回來,之前的日子,梁友光的時間差不多有一半在她這邊,但最近鮮少見他,上次過來已經是一個月前了。對于梁友光的私事,她從來不過問,更不會干擾他原本的生活,他來她在,幾乎是心照不宣的一種默契。這套上下三層的疊拼是薛艷選的,理由是,吳興大了,不比以前上學,常常在家窩著不出門,他也不方便過來,另外,她不喜歡在外面開房,床鋪臟,不曉得多少男女在上面偷過歡。后來索性就單獨給了她這個小家,“小家”是梁友光的原話,“大家”自然是他老婆住的那套獨棟。薛艷也知足,何況也為她提供了和小男人幽會的場所,一舉兩得。梁友光比她大五歲,對性的需求大不如前,他只是喜歡和薛艷待在一起,偶爾興致來了,也會做一次愛,更多時候,他更愿意摟著她說點自己的煩心事。薛艷偶爾會點評兩句,說點自己的看法,因為不存在利益關系,她有啥說啥,梁友光反而因為她的直率對她更為青睞。生活方面,梁友光每個月會給她打錢,算作她的生活費,為了避嫌,都是一個叫“孫平”的男人聯系她,她猜可能是他的財務,把她當成外聘的員工。
這次梁友光給她帶了兩件意大利產的情趣內衣,讓她洗完澡換上。他有一個特殊癖好,喜歡給她帶各種各樣的內衣,讓她試穿,最開始,薛艷有點抗拒,倒不是她矜持,只是她對自己身材不滿意,所以有段時間,她專門報了健身班,又是跳操又是瑜伽,半年堅持下來,整個人瞬間容光煥發。她和小男人就是在健身房認識的,當時薛艷已經瘦下來二十斤,面部骨相全都凸顯出來,塑身之后更加豐腴迷人,大汗淋漓中凸顯出一種中年尤物的感覺。看著鏡子里自己一點點地變化,整個人的自信也慢慢建立起來了,后來不管梁友光丟給她什么樣的款式,她都可以照穿不誤,在幽暗的燈光下展示出一種特有的嫵媚。梁友光的目光總是澄亮的,不帶一絲猥瑣的觀賞,燈光下從他的金絲邊眼鏡里透出幾分睿智。他仿佛不喜歡她裸露的身體,一定要遮掩一些地方,具備幾分神秘感,他才更愛她一些。對,他愛她,這方面她一直篤定,他有藏表的習慣,每次都會帶來一兩只新款的手表,勞力士、百達翡麗、寶璣……這些貴重的東西都放在她這里,是一種信任。他好像有個圈子,會時不時遛幾只出去,再換新的回來,她不懂表,只覺得沉甸甸的頗有分量,金光閃閃是一種身份的象征。那個玻璃柜就這樣顯眼地呈現在她面前,就像他對她袒露的心。
梁友光說他最近要出一趟遠門,可能要在迪拜那邊待一兩個月,薛艷倒不在乎他去哪兒,只盯著他問:“吳興的手續,辦得怎么樣了?英國那邊咋說?”梁友光似乎早就準備好了她會問她兒子的事情。“資料都遞過去了,就等審核,他英語沒問題,沒啥好擔心的。”事情不落實,薛艷心里多少不踏實,好在梁友光這個人實在,確實從沒騙過她。“那你可上點心,趕緊把他給我送出去,我看他現在每天和那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多說兩句他就沖我發脾氣。”梁友光仿佛以一種過來人的口吻講:“送出去就沒得狐朋狗友了?他現在是成年人了,自己有自己的判斷。”薛艷沒好氣地說:“那我不管,送出去了,至少眼不見心不煩!”
把吳興送走,對薛艷來說,當然還有另一層原因,小男人近來找她的次數多了,總在這邊遲早要露餡,梁友光是聰明人,但凡一點蛛絲馬跡被他發現,她必然吃不了好果子。吳興一走,她就可以把小男人帶回原本那個家。一九九九年下崗之后,不安全感就一直縈繞著她的生活,中間那些打零工的日子,總是動不動就被辭退,直到找到梁友光這座靠山,在她風雨飄搖的時候,他給了她和兒子一個穩定的住所,她是打心底感激他的。但她清楚,梁友光是不可能為了她離婚的,更不可能和她結合,她只是他繁忙生活中的一劑針藥,疲憊的時候,打一針,恢復元氣,轉身離開。小男人的出現,才徹底填補了她身體和精神的那部分空虛,特別是當他們相擁的那些夜晚,他興奮地進入她身體的時刻,世界的鮮活又重新回到她的眼前。
前兩天,薛文君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她就像在鏡子里看到了從前的自己,疲憊、沮喪、乏力,那是她最厭惡的狀態,她和薛文君已經八年多沒見了,過了年頭,就是第九年,她嘴上不在乎,心里盤算得清清楚楚,她現在還記得八年前那個大雨天,她們對簿公堂的情景,父母留下來的財產,幾乎被薛文君一家吞并,完全不管她當時的經濟狀況、生活水平,也不顧她還拖著剛初中畢業的吳興,只講,財產分配是老媽的意思,按人頭,那會兒薛艷找了份染料廠的臨時工,離家遠,薛文君就說媽都是她在管,所以房子自然也是留給她的。薛艷都能想到,老媽是病到老眼昏花的時候,被迫簽的那份協議,鑒定下確實是媽的字跡,她申訴都沒用。沒過半年,他們就把市中心的老房子賣了,拿去倒錢做生意,曉凱曉然高中沒讀完就送去了美國,從那天起,薛艷就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薛文君不可能好事占盡,總要吃報應。
小男人突然給她發來信息,說想她了。手機微光亮了又亮,梁友光背身躺著問她是哪個,大半夜了還在發信息。她謊稱是吳興,說他喝多了,亂七八糟發些表情。然后安撫梁友光快睡。梁友光轉過身,伸手捏著她的胸,又把她拉到懷里。薛艷問:“我最近是不是又老了?”梁友光說:“我反倒覺得你年輕了,水潤了,說不上來,總覺得你跟我認識你那會兒比,像海綿重新吸了水。”薛艷說:“不,那都是表象,我覺得我是老了,前兩天我看見我妹了,看到她的時候,我一下意識到我老了。”梁友光松開了他的手,說:“是人都會老,正常。”薛艷突然有點想哭,她自己也搞不懂為啥。
第二天早上,梁友光正在衛生間洗漱,小男人發信息說他現在在車庫,等下上來找她。薛艷覺得他瘋了,叫他趕緊開車走,小男人不理會,說,我曉得你男人在家,無所謂,我就在車庫和他打個照面,等他走了我再上來,他也不曉得我是誰。薛艷急促地打字,問他到底想干啥子,她感覺到小男人惡作劇般的陰笑,他說,不干啥,你緊張干嗎,他又不認識我,最多以為我是住在這里的一個鄰居。薛艷讓他不要亂來,男人遠比他想象的敏感。梁友光擦完臉出來,看到薛艷不自然地在那里徘徊,問她是出了啥事嗎,薛艷趕緊掩飾道:“沒有,我給吳興發信息,他一直沒回,我在擔心是不是出了啥事。”梁友光進屋穿衣服,邊說:“那你給他打個電話問下啊。”薛艷“哦”了一聲,忐忑不安地站在陽臺上往下望。
梁友光還是走了,她才得以給小男人打了個電話,小男人在電話那頭笑,說逗她的,把她嚇的,然后又哈哈哈哈笑了大半天。薛艷是真的有點生氣,想掛電話,小男人立馬又說,但想她是真的。她半躺在沙發上,撩了撩睡衣的下擺,假裝警告地說:“下次再嚇我,你就完了!”小男人突然收住了笑,說:“可能不是我完了,是你要完了。”薛艷開始以為他在開玩笑,后面聽語氣不對:“啥意思?”小男人說:“那我現在能來找你了?”
醫生過來的時候,她差點從座椅上面滑下來,隔壁床鋪那大爺自己拎著輸液瓶去廁所了,房間好像一下多出一倍來,后來她想,不是人少了,是自己男人又瘦了。一開始只是臉瘦,后來身子也小了一圈,薛文君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這會兒徹底證實了,他像是縮水一樣地在變小。換了藥劑,她跟著醫生出去,問情況好轉點不。醫生查看了下指標,說,七七八八,稍微降了點,但說不定明天又升了,這病就這樣,磨人。醫生說完要走,又轉頭讓她回頭把住院費再補一下。
這兩天,薛文君是從內而外地感覺到累,她感覺到楊大義離死不遠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做了個夢,她已經很久沒夢到過自己的爸媽了,他們就在老房子的沙發上坐著,審視著她,雖然他們一句話都沒說,卻像是把她的頭按在地上讓她無法呼吸。她曉得自己做錯了,她在夢里給二老道歉,但是沒人聽,他們還是這樣看著她,仿佛要她說出個所以然來。當年還是配給制的時候,為了讓她能上學,家里糧票不夠她和薛艷兩個人吃,基本都是勻給她,薛艷在廠里自己想辦法,后來為了供她上大學,媽和老漢還要把薛艷上交的工資抽一部分給她,才夠學費。她總想,薛艷這一輩子就那樣了,板上釘釘了,所以她必須活出不一樣的枝蔓來。薛文君覺得自己前半生的運氣一直很好,考試,工作,處對象,結婚,都是一帆風順,正因為一帆風順,所以她對整個家慢慢變成了俯視的姿態,她認為她的決定是必須被尊重的,因為她跟家里人都不一樣。就是那時候,兩姐妹的矛盾此起彼伏,薛艷的男人是突然失蹤的,報案之后也沒有下落,薛文君覺得是大姐太沒用了,男人都嫌棄她,才不辭而別,就此對薛艷的態度更加惡劣。關系真正破碎還是因為薛艷去染料廠的那年,她不管不顧就把老媽丟到薛文君家里,一年到頭就過年過節來看一次,吳興那時候住校,周末還要到她這邊來蹭兩頓飯,薛文君自認也做到了仁至義盡。二○一二年,楊大義接了兩個大項目,需要先墊資,他聲稱是政府項目,包賺不虧,對薛文君來講,那或許是他們一家人翻越階層的機會,她只能放手一搏,不管薛艷如何跑到家里來鬧,財產分割已經明了,她拿大頭也是理所當然,她霸占著老房,換了鎖,找律師出面和薛艷談,帶著曉凱曉然消失在了薛艷的世界里。人生后半段的一路下坡,薛文君也料想到是對她當初狠毒的懲罰,但事已至此,她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
她坐在斜眼老頭兒對面,講她姐是不同意遷墳的,如果不遷墳,有沒有別的化解辦法?老頭兒盯著自己面前的一口碗,碗里是前一天盛的雨水,影影綽綽倒映著頂上的黃桷樹,他眼睛像瞇上了又像沒有,緩了半天說:“墳總是要遷的,原本就埋錯了地方,已經破了,只會更破,到時候你們家事兒只會越來越多。”薛文君遲疑半刻,講:“但我姐好像過得還挺好的。”老頭兒沒說話,對薛文君的判斷不置可否。
當天下午,曉凱又打電話過來,說曉然失蹤了,找不到人,他們學校給他打了電話,如果連續失蹤曠課可能就要考慮讓她退學了。薛文君站在大街上,差點沒站穩,太陽明晃晃地射得她眼痛。到醫院的時候,醫生又下了一次病危通知書,前后加起來,是第三次了,她幫他換掉沾了便血的尿不濕,麻木地扶他起來喝粥,他講嘴苦,敗味,沒食欲,她還是得讓他吃,吃一口也行,她多塞進去一勺,他馬上就吐了,薛文君終于忍不住嚷罵起來,說他是個沒用的老東西,說完,她把粥碗扔到一邊,到走廊上哭起來。
隔壁床的老頭兒早上不行了,她過來的時候聽說送進了ICU,前一天她還和他搭過兩句話,他兒子兒媳都在外地,回不來,找的護工看他,護工這兩天感冒也請假了,好在醫院還有人管他,要在家里,估計人早沒了。她的喉嚨里像哽了個棗核兒,咽不下又吐不出,走廊上護士醫生都冷漠地沒有看她,好像早就習慣了家屬這種情況。薛文君抹了眼淚再進去的時候,楊大義又睡過去了,她伸手在他鼻息處試探了下,還有氣,才放下心。
墳肯定是要遷的,她已經顧不及薛艷的想法了,這件事在她心里挖了個洞,橫豎都硌硬。早點解決早點安生,免得夜長夢多。她想起老媽去世前的最后幾天,趁老媽老眼昏花的時候,戴了假發假稱自己是薛艷在她面前哭,硬說可憐小妹讓她簽字的場景。那時候的那股狠勁兒,她至今也沒丟,再絕的事情她都做得出來,何況只是遷個墳。
薛艷享受每一次與小男人之間的狂風暴雨,那種將她撕裂又重生的感覺。窗簾細縫透進的光剛好落在小男人的背上,起伏之間形成了有力的山丘,她習慣他的手粗暴地捏著她的胸,以及探索一般地舔舐她的身體,他總是很注意與她接吻的姿勢,微閉雙眼,將她緊緊抱住,好像要與之融為一體。她想起被拋下的無數個深夜,她望著窗角上的月亮,看潮暈出來的光,那是在染料廠集體宿舍的某個角落,此起彼伏的鼾聲,女人們像牛馬一樣仿佛棲息在草棚里。此時此刻的溫存,是對她頹靡時刻的另一種拋棄,無人拜訪的島嶼終于有人涉足、耕耘、播種,她看到他們之間蔥蔥郁郁的植被,充滿生命力地野蠻瘋長。筋疲力盡之后,她總是會小憩一會兒,他喜歡在她閉眼的時候,用手卷她的頭發玩,她知道他看著她,凝望中帶著一些溫柔。就是這樣重復又重復的一次次,像是把她從溺水的深井里打撈上來,呼吸到屬于人間的空氣,直到他說:“你們這樣多久了?”薛艷恍然地翻了個身,不經意地問:“啥子多久了?”小男人起了身,從衣服口袋里抽了根煙出來,點上,倚在衣柜上看她:“你還和我裝糊涂,我都曉得了。”薛艷回頭看了他一眼,只覺莫名其妙:“你今天是不是有毛病了?老說些稀奇古怪的話。”小男人聳肩笑了笑:“那天我從你柜子里拿了塊表……”薛艷一下驚起身來:“你動表了?!”小男人不以為意:“我看恁個多表,隨便帶一塊無所謂吧,你稀罕啊?”
薛艷下床推開小男人,沖出房間,拉開柜門,梁友光的表像部隊士兵那樣整整齊齊地排列著,她轉過身去拉著小男人說:“你拿了哪塊,快點還回來,他的東西你別動!”小男人“呵”了一聲,咂咂嘴,朝半空吐了口煙:“給我封口費,不然我就舉報他。”薛艷沒聽懂:“啥意思?封口費?”小男人說:“你們私藏這些東西,一抓一個準,他倒是怪聰明的,藏得隱秘,還是被我發現了。”
小男人那天是趁薛艷還沒醒游蕩到那個房間去的,展示柜里的表他留意很久了,雖然他對表并不癡迷或者感興趣,但他也清楚價值連城是啥意思。那天他隨便取了一塊戴在手腕上,左看右看,甚是喜歡,隨即扔進了自己包里,想著借回去在兄弟面前炫耀幾天。晚上他拿出來欣賞的時候,發現表針卡著不動,以為是自己碰壞了,嚇了一跳,還在想啷個和薛艷交代。他從抽屜里翻了一把小型梅花螺絲刀,揭開后蓋,發現里面原來別有洞天,他把那一小袋子東西微微抖出來,一下全明了了。
“不可能!”薛艷瘋了一樣不相信,“啷個可能……”薛艷回想起梁友光每次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放新表進去,他從不給柜子上鎖,不上鎖她就不當回事,不當回事就不會猜忌表里面有東西。在薛艷的印象里,梁友光真的就只是把表當表,好像他只是一個單純的腕表收集者,他不和她談及那個柜子的一切,袒露無遺地展示在她面前,她以為是信任,她真以為是信任。小男人說:“不信,你就用螺絲刀撬開后蓋看看吧,這種事,我未必還要栽贓他吧?”薛艷突然有些眩暈,如果小男人真的舉報,她這里就是窩藏毒品的倉庫。她朝小男人搖了搖頭:“不,你不會說的……”小男人講:“那看你要給我多少錢了。”她的眼里看不到他過往的溫柔、體貼、浪漫,他光著身子站在那里,更像是一個鬼。
小男人是下午走的,房間一空下來,她便更加失魂落魄,她答應了給他一筆錢,但不是現在,她需要把事情弄清楚。小男人信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她真反悔,梁友光是禁不起調查的。展柜里的手表依舊金光閃閃,光澤卻一下變得邪惡。她第一時間只想給吳興打個電話,具體說啥子,她也不清楚,她只想好好生生聽一聽兒子的聲音。吳興沒接電話,信息也沒回,放平時,他不接電話再正常不過了,但這會兒不行,一個兩個三個……薛艷發瘋一樣反復撥打,十來分鐘后,吳興回過來了,看到狂轟濫炸的未接,嚇了一跳。“咋啦,媽?”薛艷咽了咽口水,說:“你放心,媽肯定讓你出國去,無論如何也要出去……”吳興說:“無所謂啦,我和朋友在商量不然就去北京,或者上海。”薛艷打斷他,氣憤地講:“去啥子北京上海?!你要去英國,英國不行就美國,加拿大也行。”吳興不理解:“我不想出國,你干嗎非要我出國?”薛艷不想再聽他這些不爭氣的話:“吳興,你給我聽著,你必須出國,去得越遠越好!聽到沒有?”吳興頓了頓,問:“媽,你真覺得占便宜是不用回報的嗎?”吳興的質疑像在薛艷心里重重打了一拳。“你不要以為我啥子都不曉得……”薛艷厲聲打斷了吳興:“你曉得,你曉得個屁!吳興,你聽媽說……”不等薛艷講完,電話已經被掛斷了。
薛艷歪倒在沙發上,整個人陷入自省的旋渦里,財產分割完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帶著吳興東躲西藏,有時候是趁半夜躲在值班宿舍,有時候是擠在女職工的上下鋪,后來短租了破舊小區的車庫,又被房東趕走,下班之后,連一個像樣的家也回不了。直到那個晚上,有些久遠了,但她還是清楚記得當晚所有的細節,她和染料廠的女同事從卡拉OK廳出來,喝得多了,沒踩穩,撲到了正在一旁醉吐的梁友光身上,梁友光帶她回家,她是被他撿回來的貓,他給她洗好澡,梳好毛,系好鈴鐺,然后給她喂了一碗溫熱的貓糧。他把多余的空間騰出來給她做貓窩,時不時把她抱到胸前,摸她額頭,不在的時候,任她在大房子里跑鬧,或者在沙發下的角落躲起來。她第一次意識到,風雨飄搖之后的她,是可以有避風港的。她回想梁友光這些年來對她的關照,認真,呵護,又突然覺得有些模糊、虛假,甚至偽善。薛艷是不敢動他的東西的,更不可能撬開那些表,有些東西,不曉得就不曉得了,不曉得就不必承認。就是這個時候,她突然想起了薛文君提到老漢的墳,墳裂了,啥時候裂的,她不曉得,她已經好多年沒有去過那個山頭了,她只記得剛剛買北區新房的時候,曾經交好的女同事過來耍,一邊驚嘆,一邊夸她家祖墳埋得好,活到四五十歲就享福了。所以,祖墳在哪兒,她早忘了,裂不裂和她有啥子關系,活著的時候靠不上,死了還能幫她忙?放屁!她在心里又否定了一次。她越想越不對勁,過得好好的日子咋就突然被攪渾了,薛艷猛地坐起身來,肯定是薛文君瞞著她去找人遷墳了!原本想給薛文君打個電話,卻還是忍住了,她望著窗外的庭院,緩了口氣:“她真以為她遷墳就真能影響到我了?做夢!”
戶外日光火辣,讓人心浮氣躁,有些事,她需要靜下心來捋清楚,她要如何找梁友光開口,還是裝作一切都不知道?小男人那邊多半不會輕易放手,點燃的火只能等它燒盡,灰燼才使人看不出破綻,一個坑一旦開挖,就停不下來。她回頭看客廳里的一切,仿佛每樣東西背后都有一個不可深探的秘密。梁友光說他要去迪拜,至少一兩個月才回來,她得在他走之前想到辦法,危險信號響起,隨后每一天都可能有事情發生。她看了一眼展示柜里的表,以及旁邊衣柜里她的各種包,檢查完銀行卡里所剩的存款,盤算她可能往后撤的退路。
她選了把最利的斧頭,指尖一碰就會出血的那種,斜眼老頭兒說日子和時辰要另看,拿了她和老漢的八字,讓她等幾天。薛文君是一刻也等不了,醫生講,楊大義最近這次化療效果不好,吃不下東西,又昏睡了好久,基本是個半死人了。早上心率忽高忽低,他說他做夢,夢到牛頭馬面在床邊上轉了好幾圈了,瞌睡都等出來了,緊著催他走,他現在閉上眼睛就容易看到走馬燈,完全不敢睡著,一躺下就怕醒不過來了。她想好了,其他的不管,她要先把那棵樹砍了,把崩壞的地方先補上,老頭兒講,老墳里面見了光,等于人肚子泄了氣。老板問她行不,她說行,差不多吧。但重,比她想象中重。薛文君這輩子沒干過苦力活兒,躲過了上山下鄉,又沒進過廠,在單位任文職最多就是端茶倒水,她拎了兩把斧頭,后背就出了汗。呼呼兩輛消防車從身后過,嗚啦嗚啦地響,老板問她拿斧頭去做啥。她說去砍樹。老板問啥樹。她說不曉得,得用手機軟件掃一掃。老板說這年頭樹都不讓砍了,國家不讓隨便動土的。她說自家的樹,不礙事。老板說,前段時間有個新聞報的,女人去買斧頭,把自己男人砍死了。薛文君懶得多說,叫的車半天不到,準備要走,老板讓她登記個身份證,留個手機號。好不容易等車來了,上車后司機講,那地方現在去不了,最多把她放邊上。她問為啥,司機斜乜她一眼:“姐,不看新聞啊?昨天下午那邊山頭起火了,搶救了一晚上,現在還在善后,車肯定上不去啊。”薛文君兩眼一蒙:“起火了?”司機講:“嗯哪,每年這個時候,天一熱,山就管不住,天天都是四十五六攝氏度,放過去,人都要熱死。”薛文君大叫一聲,嚇了司機一跳。她聽到牙齒在打架,司機問她去還是不去,她說去,兩眼已經空了。“那火總不至于把山都燒遍了吧。”心里一邊自我安慰,又不時涌出老頭兒之前的話,只叫司機開快點。曉凱發信息來說,曉然現在還沒回學校,老師已經和校長講了,他猜測曉然是不是偷偷回國了,看到她社交平臺的IP地址顯示的是國內。薛文君實在無心再管兒女的事情,兩眼發紅,抖著手寫了兩行字:你們老漢都要死了!你們曉不曉得!信息沒有發出去,車進了隧道,斷了信號。司機按了兩下喇叭,前方那輛銀灰色的賓利像是故意放慢速度一樣。“×,有錢人最喜歡犯賤。”司機降下車窗,朝外面吐了口痰。
黑暗一下蒙住了薛艷的眼睛,像是紗布一樣遮住了她的臉,她頷首微微側向一邊,看前方晃蕩的尾燈,深吸了口氣。剛剛她還在注視窗外的那只鳥,一下子就看不到了。她把注意力放回到車內,梁友光徑直盯著前方,伸手調了調電臺聲音,交通廣播正在報道山火的后續情況。原本是她找他有事,結果卻是他先打電話過來了,他說前一天和老婆吵了架,想出來散個心,讓她陪他。嘴里含糊了幾個字,又咽下去,他朝她面露悅色,像是只有她在的時候,他才開心。他和她講起之前在澳門打牌的事情,一個子兒,就可以掀翻整個桌子,兩三個籌碼的“all"in”,可能就改變一晚上的牌局,關鍵是,豁出去,要狠,做生意也是這么回事。他手腕上那塊綠水鬼在暗調中隱隱發光,她只是賠笑,但是車要開去哪兒,她不曉得。梁友光似乎一直在關注山林起火的事情,說起那片山頭,以前是棲龍的地方,原本有個堰塘,流活水,特別來財,前幾年有開發商在旁邊蓋度假村,把活水斷了,缺了水就干,地質變了,果不其然就起了火。薛艷的心思只在他的表上,根本無心聽啥水啊火的。看她面無表情,梁友光有點好奇地問:“有心事?”薛艷說:“沒得。”直到車出了隧道,慢慢往更偏的郊區開去時,薛艷恍然又覺得這條路有點熟悉,梁友光繞著國道又開了一長段路,外面的陽光射得她難受:“我們是要到哪兒去啊?”梁友光說散心,就是到處轉轉啊。然后說起他去迪拜的事情,問薛艷有沒有什么讓他帶的東西。迪拜有什么可買的?薛艷打趣道。梁友光想了想說:“表啊。”薛艷苦笑:“我不喜歡,戴在手上都嫌重。”梁友光在她臉上掐了一把,說她不識貨。
慢慢地,薛艷就聞到了一股煳味兒,像是鍋底燒干一樣嗆鼻的氣息,不遠處就看到那片黑乎乎的山頭,在強光下顯得頹敗而狼狽,但那大面積的暗黑,像是一個女人被毀容的臉,觸目驚心。“燒成這個樣兒了?”梁友光的眼神一下沉重了不少,卻像是沒在意薛艷的疑惑般,直直朝焚山的方向駛去。“去那兒做啥啊?”梁友光依舊沒說話。
樹被燒盡了,地質表層露出一種丑陋的干涸狀態,深黑色的灰燼覆蓋在土壤上,梁友光的車在山腳停了下來,火種已經撲滅,一半的路徑呈半開放狀態,他拉著她走到小徑深處,有一凹槽,是踩出來的深陷,沿途有些陡,熱得她汗流浹背,山上有一些還沒燒毀的墳冢,梁友光輕車熟路一般走到某一處下陷的地塊,指著說:“這里啊,以前是個堰塘,看得出來不?”薛艷搖了搖頭,然后聽到梁友光問:“你是不是特別想問我點啥?”薛艷看到他陰鷙般的眼睛,頓然說不出話來,他把他手上的表取下來,扣在薛艷手心,說:“一個毛都沒長齊的潑皮,兩句話就把你嚇成這樣了?噢,家里放那么多貴重的東西,你不會覺得我都不裝一個攝像頭吧?”薛艷驚詫地看著他,又聽他不急不緩地說:“有些事情,我不說,不代表我不曉得,但我不說,自然是我不當回事。薛艷,你曉得這個堰塘下面埋的是啥不?”薛艷搖搖頭,他說:“你要不要挖挖看?”五步左右的位置,有根淺埋的鐵條,他扔給薛艷,推了她一把,險些讓她滑倒,她的手一直在抖,不敢動,梁友光幫她掘了兩下,才看到一點點露頭燒焦的部分,就讓她倒吸了口涼氣。
“孫平是不是這個月還沒有給你打錢?我前幾天剛和他說給你漲點,娃兒馬上要去國外了,少不得花錢。”梁友光從上衣口袋里取出條手帕,幫她擦了擦額頭的汗,“都說埋死人的地方,風水好,這個地方,著實生財,剛賺到第一桶金的時候,我真的就在這堰塘下面埋了桶金,這幾年真的是……你要不要繼續挖挖看?”梁友光握著她發抖的手,說:“這個地方埋了這么多死人,多埋一個,少埋一個,鬼曉得啊,你說是吧?”
她聽到一絲絲幽幽的哭聲,一開始她以為她出現了幻覺,又好像那哭聲是從她自己鼻腔里傳出來的,直到她看到百米之外的倒塌墳頭下,有個失魂落魄的女人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直到驚恐地注意到了她,梁友光轉頭看過去,女人正提著斧頭站在亂石之中,薛艷拄著那根鐵條,聽到一聲顫顫巍巍的“姐”,梁友光捏著她的骨頭,多用一點力就會碎,他利刀般的雙眼盯著薛艷問:“你認識她嗎?”她張開嘴,失聲般無法言語。
責任編輯"張爍"劉升盈
【作者簡介】周宏翔,1990年生于重慶,現居北京,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收獲》《北京文學》《青年文學》等,已出版《當燃》《第一次看見燦爛的時刻》等十余部長篇小說,曾獲第五屆巴蜀青年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