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殯那天,他們讓我手里拿著一根竹棒并高舉頭頂。我不清楚那代表什么,只隱隱覺得那是與哀思聯系在一起的。我忘記我是否打頭陣,只記得大家圍成了一個圓圈,繞著中央那團熊熊燃燒的火焰轉圈,一圈又一圈地轉。
我的臉被圈里的火舌烤得發燙,我甚至覺得手中的木棍不知在何時變得越來越沉。就當汗珠從額頭滑向臉頰,一滴滴,變得越來越多越來越熱時,恍惚間,我突然想起她的骨灰,是否已被安置妥當。身穿筆挺制服的儀仗隊進來抬棺。
她蓋著一塊兒黃布,躺在如同冰柜一般的棺材里。冰柜一會兒響,一會兒停。雖是春三月,氣溫已開始回暖,但一聽見壓縮機制冷的動靜,再親眼看到她孤零零地躺在里面,心里還是忍不住跟著一陣陣發涼。
人在死后,火葬,安放在骨灰盒中,算是入土為安嗎?
對于這個問題,生前,她的回答自然是否定的。
她的遺愿,我幾乎都一一照辦了,除了那一件:到時,我可不火葬。我要土葬。
一想到她曾經那副有些重量的身體被推進火化爐燒成灰燼,我就覺得人世間犯下的一切錯誤都可以被原諒。包括原諒那些關系緊張,相處起來并不融洽的親人。
她還囑托我,等她死后,就把她穿過的所有衣服通通燒掉。
今天,如她所愿,就在那個圓圈的正中央,我果真把她的遺物全部付之一炬。包括她的幾部學術著作,以及別人寫給她的許多許多封信。除了一件睡衣。
此時,火光沖天,就像是驚蟄時突然響起的一個春雷。咔嚓一聲脆響,劈開沉寂了一整個冬季的天空,人世間的萬物,一切的生靈,大地、泥土,都如燃燒的火焰,向上揚升。
停尸三天后,按鈕輕輕一按,傳送帶上的那具肉身,連同裝載著她大體的那口棺材,一個薄薄的六面體大木盒子,一并滑入高溫熔爐。待哐當一聲,爐門金屬扣咬合的聲音緊緊閉合,她其中教過的一個得意門生,趴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開始打滾,并哭得死去活來。此時,一聲聲的“老師,老師,老師啊”,淹沒在哀樂聲響起的殯儀館內。但,即便哭天喊地,此刻就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
火葬場的每個人似乎都在哭,有人在嗷嗷真哭,有人則悄悄低下頭,做出類似哭的動作,聲音似驢又似馬。原來悲痛,與學歷一樣,是可以造假的。我的心倒格外平靜,無須睜眼觀看,就知他們的演技真是拙劣。
她在活著的時候曾對我說過,所有死人的葬禮,其實都是辦給活人看的。所以等我死了,你用不著悲傷。我自己是看不見他們的現場演出了,你記著幫我好好看看,要是能寫出來,更好。
我說,我不光寫,我還要演。但是眼下,您還是先好好活著。保重身體,活到人瑞不成問題。
上述對話僅僅發生在她去世當年的春天。我陪她看花,中間還因一些事,我跪下給她賠不是,準確講,是懺悔。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清明。
其實我跟她并不熟,充其量,只能算相識一場。你想,一位退休高校教授與一個在中年失業后突然跑去做臨時演員的女人,往好了說,是一段羨煞旁人的忘年交,往一般了講,不就是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與一個就要絕經但至今未婚的大齡剩女,兩個女人之間的惺惺相惜嗎?至于能夠贏得她的信賴,我想純屬機緣巧合,就像春天一到,無論花期多么晚的花,都會被春風吹開。
她姓宋。
本應到了退休年紀,作為學識淵博的資深教授,被校方返聘,干了五年后體力不支才終于服老。六十五歲的她依然戀戀不舍,坦言,還想干,再干個五年八年,只要身體允許,將為國家奉獻終生,永遠做一個對社會有用的同志。
愿景美好且高尚無比,但人始終無法逆天,逃不過自然的生老。
前年三月的一個清晨,我像往常一樣散步,在通往城鐵站的一條小道上,見一位老婦人彎著腰,一只手扶著楊樹,一只手捂住胸口,氣喘吁吁,樣子看上去相當痛苦。我下意識反應,莫非,心臟病發作了?于是趕忙掏出手機就要撥打120。她卻直起腰,擺手道,姑娘,不用,不用,你把我兜里的這瓶藥給擰開,我含上幾粒速效救心丸就沒事了。我一邊應聲,一邊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摸到她上衣兜里的小藥瓶。掏出來一看,好家伙,這瓶蓋擰得就像是套上了孫悟空的緊箍咒,那叫一個緊。關鍵時刻,究竟是為了救急,還是讓人著急啊。就這么著,一次偶然相救,我與她,就算是認識了。直到她去世前,每每都在保姆小張面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強調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每次我都不好意思,忙說,宋老師,小事兒,小事兒。不足掛齒,不足掛齒。
小張說,小汪你有所不知,咱們的宋老師啊,她平時可是不輕易夸人的噢。你可知道,她教過的學生,上到市委書記,下到互聯網公司大主編,哪兒的都有。
保姆一邊說,一邊貓腰,張開雙手,做出攆狗回窩的動作,嘴里發出“嘍嘍、嘍嘍嘍”的聲音,就像是趕豬回圈。
那是第一次去宋教授家的情景,在她被我所謂救下一條命后的一個下午。
打開手機地圖,鎖定目的地,我騎著共享單車,不到二十分鐘就騎到了她家小區大門口。金燕龍,小區名的三個金屬大字招牌立于大門之上。原來,這距離我北漂十六年曾租過的一個單間所在的小區,僅一墻之隔,可我怎么就從來沒聽說過這片樓呢?或許那時地圖定位還不準確?要么干脆就是一處新開的樓盤。管它呢,反正又不是什么盤絲洞,先進去再說。
關閉步行導航,我在一棟四層樓的單元門口停下。四四方方、孤零零的一棟住宅樓,就沒見到其他人進出,遠遠看去,就像是停泊在深海上的一艘游輪。初次拜訪,正趕上那一年第一場春雨。不大的雨點夾帶著空氣里的浮塵,泥雨落在外衣上可真夠臟的。一棵大得出奇的玉蘭樹,白得令人驚艷的大花朵正在盛開。她在一間專門用來靜坐的房間招待了我。面積不大的房間窗外,正是那棵怒放的白玉蘭樹。
她家住二樓,每層兩戶,另外一戶也是她家。兩個戶門外的走廊,用一塊兒約莫膝蓋高的白色金屬板圍著,作用并非防盜,只因家里養著一只柴犬。
她一邊俯身伸出一只手逗狗,一邊與我叨叨著她的舊疾。
醫生說了,頸椎主動脈堵塞,已達百分之七十。
在她說完我的名字小汪后,只見那只柴犬汪汪叫了兩聲。
人老了,看來記憶力真是不中用了。我都忘跟你介紹了,我的這個毛孩子啊,名字里就帶一個“汪”,它呀,估計是聽我喊你小汪,激動了。
哦哦,原來如此。它激動不要緊,別嫉妒我跟它搶名字就成。
咦?小汪,你是北京人?
不是啊。
那你怎么用“成”字。
嗯?
你說,不嫉妒我就成。那個“成”字,北京人就愛這么用。
哦,不是不是。我是東北那旮旯兒的。
宋老師一聽,哈哈大笑。快進屋,進來聊。一邊說,一邊撩開我正對面右戶那個房門簾,讓我進屋。那條不知道叫汪什么或是什么汪的柴犬,在汪汪又叫了兩聲后,終于停止了吠聲。
一進門,我先是感覺到一股颼颼的涼意。換上拖鞋,我這才意識到本來就不大的房間,輕輕走動,竟也有回音。
宋老師的靜坐室,除了放著兩張藤椅,一張小寫字臺外,再無其他。難怪,這戶房間從一進門,就明顯感受到一股陰氣。
有時,風會將心吹亂;有時,風也能將凌亂的心匡正。此刻她窗前的風,明顯屬于后者。
她對我說,春節期間住過一次院,出院后,大多數時間都躺在床上,身體血氧量少,稍微動動,氣就不夠用。
進門前,我把鞋子脫在了走廊白色的圍欄外。邁過護欄時,我自己都覺得吃力,想必她更是辛苦。然而接下來她的一句話卻讓我震驚萬分。
那天你救我,是我退休后第一次下樓。我已經有將近三年沒有下過樓了。說完,拖出“啊”的一聲尾音,顫顫巍巍的。
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聊齋》里的老樹精。我一邊腦補著老樹精變化成老太婆來到人間的畫面,一邊應聲,這才真切地看清楚了她的臉。
她可真是太瘦、太小了!小得就像是一只抓耳撓腮的猴子。雖然她可能由于長時間靜臥,讓身材變得臃腫,但身上那副小頭,怎么看,都像是一只猴子。
我說,那您還出門?再說,三年都沒下過樓了,出門鍛煉,得循序漸進,慢慢來。
她說,嗨,成天躲在家,總也不是個法子。
躲?我重復地問了一句。
馬路。宋老師的一個學生,天天堵在家門口。保姆小張搶在她前面答道。
要不,我先不在這兒待了,您還是繼續回到床上躺著,我這就走。
她說,別,不用,沒事兒。好不容易來個年輕人陪我這個老太太說說話,我心里樂呵。
我還年輕?宋老師,您真會逗人開心。
不年輕嗎?我瞅著,也就二十七八歲的樣子,跟我前些年帶的那幾個博士生看上去一樣。
我邊笑邊說,那我可得謝謝宋老師的夸獎了。我啊,馬上四張啦。
不可能不可能,你可不能像那幾個沒良心的學生糊弄我這個老人家。
真沒糊弄您!然后又說,您要是累了,請隨時告訴我。
會的。放心吧孩子。
春天總是令人犯困。打哈欠時,無意中瞥見了小小的寫字臺上,擺著的幾瓶藥,其中就有熟悉的那瓶被緊箍咒封印的速效救心丸。
宋老師,記得下次出門,救心丸的瓶蓋,擰得差不多緊就行了。還有,這藥,最好在您常活動的地方多備著些。
放心吧小汪,下次我會叮囑張姐別擰那么緊。這藥啊,我一連放了好幾個地方。這兒,陽臺,還有那邊。她用手指了指對面的那戶房門。
靜心室正對著入戶門,門上掛著一扇中間被磁鐵吸住兩半的紗簾。入戶門大開著,通向另外那戶。
一股逐漸變濃的焦煳味兒轉移了我的視線。
啊!不好!她突然一聲大叫,身手瞬間變得敏捷起來,幾乎是飛進對面那戶房門。
我心想,這是小張把灶臺上的粥給熬煳了?還是,鍋被燒漏了?
宋老師一改平日低沉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刺耳,說,哎呀,張姐,您可千萬不能這樣啊!不能學我丟三落四忘這忘那的!
知道了!小姐!
啥?我沒聽錯吧?保姆喊宋教授叫小姐?還有,她把保姆稱姐,難道張阿姨比宋老師的歲數還大?我數學從小就不好,一邊尋思,一邊在心里開始盤算:六十退休,五年返聘,六十五正式退下來,三年沒下過樓,那,今年她六十八?可是,可是保姆張姐看上去真的比她還要年輕啊!目測也就四五十歲。
張姐說,要讓我洗澡,我尋思,明天再洗吧。晌午的太陽最好了,尤其是對待一個常年不出房門的老人更友好。
說句實話,認識宋老師的這兩年多,每次她說起神神道道的話,我都能嚇一跳。就比方說,明明是下午已接近傍晚,卻說成是晌午。我突然想起擺在寫字臺上的那幾瓶藥,莫非,不止有救心丸,沒準兒還有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的。
環顧整個房間,三室兩廳,其中作為休息室的這間,右側掛著一塊兒長方形小木板,上面用行楷寫著“素心齋”這三個字。隱隱約約,總能聞見屋子里有一股難言的氣味兒。我曾想到過宋老師是不是有狐臭,在我與她相識兩年多以及有限的幾次拜訪中,當我第三次再去就把它給否了。估計,那股味道,就是她曾經最得意的門生馬路嘴中所說的老年味兒吧。
每次馬路來堵宋老師,汪汪就叫個不停。如果不是他突然失蹤了,這門,哪敢這樣大敞大開呀!
那次去看望宋老師,正趕上她午休沒起,張姐跟我說了一些有關馬路的事。
所以,宋老師三年沒下樓,就是因為不敢?害怕?根本就不是她跟我描述的可能是患上了退休綜合征什么的?一下子突然停止了忙碌,覺得對社會沒有用了,于是失眠啊焦慮呀就找上門來。
可不,當然不是。是躲。躲著他。找上門來的,只有那個瘟神。
原來如此。那后來呢?他一直沒出現?
沒。一年多了。
為啥呢?他為啥要來家騷擾?
嗐,這話說來可就長了。大致就是他畢業特想留校,以為導師名聲在外,自己一定會勢在必得,沒想到卻撲了個空,心里不平衡,報復唄。這年頭,求人辦事,哪兒有不送禮的。噢對了,你可千萬別在宋老師面前說是我告訴你的。你就權當不知道。
那是自然。張姐放心,我啥都不知道。沒想過報警嗎?
咋沒想過,但每次都被宋老師給攔住了。說,不能報,報了,這孩子的未來就毀了。
那就眼睜睜由著他無法無天?
當初他隔三岔五就來鬧,嚇得我跟宋老師躲在門里一聲不吭。神經衰弱、焦慮,就是在那時落下的。還好他后來像人間蒸發了一樣,至今,再沒出現。
沒再來鬧就好!我長舒一口氣。
別來!可千萬別來了!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咋著?看來還請過他?
對啊!你也知道,宋老師無兒無女的,一輩子兢兢業業做學問。生活中一些雜七雜八的瑣事,自然就讓自己信得過的學生幫忙。當初馬路也的確是個老實人,幫著家里換換燈泡,汪汪病了帶它去寵物醫院打針,熱水器壞了打電話找維修師傅上門然后一起修理。可后來就變了,或者說,藏不住,現原形了。
唉,就當遇人不淑吧。宋老師與您平安無事就好。
他最好是已經死了!甭說別的,你就說他那個名字,光聽著,就不吉利。
我沒有表態,只是耐心聽著張姐叨叨叨一直說個不停。
是小汪來了嗎?瞧我睡得,昏天暗地,天都快黑了吧?臥室傳來宋老師的聲音。張姐把食指放在嘴邊,做了一個噓的動作,示意我停止剛才的話題。我應了一聲,宋老師,是我。不一會兒,只見她拖著邁不開的步伐慢悠悠晃到客廳。我起身想去迎她,她擺著手,說,坐,坐,坐你的。于是我稍微往里挪了挪,又坐下。
她給我剝了一個砂糖橘,又抓了一把瓜子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我一邊說謝謝宋老師,一邊把這些水果零食在嘮嗑之際全都吃了。她瞅著我,笑。笑得特別好看。說,我就愛看能吃的人吃東西,看著就香。我吐著瓜子皮,不好意思地說,啊老師,我是不是太能吃了,讓您見笑了!她卻說,這多好!牙口好,能吃是福!說完又抓了一把瓜子放在我掌心。我逆著從窗子照進來的陽光,邊嗑邊笑。
暖氣停掉已經半個多月了,門窗依然緊閉,宋老師穿得與小張阿姨一樣,也是里三層外三層,她見我總是盯著她的針織衫看,笑說,人老了,沒火力了,不像你們年輕人,抗凍!說完,用眼睛掃了掃我裸露的腳踝。我低下頭,并了并雙腳,笑。
或許是沒怎么讀過書的緣故,刨除我是她口中所謂的救命恩人這件事,我特別愛跟有文化的人交往,尤其是像宋老師這樣的知識分子。她親切、和藹可親,絲毫沒有架子。相處起來,許多時候,都給我一種她是我媽媽的錯覺。她真的是太慈祥,太有母性的那種對于晚輩的體貼與包容了。
這是我第一次坐在靜坐室所在這戶房子的其他一間屋子,應該就是別人家的主臥,但在裝修設計不按常理出牌的宋老師這兒,卻改成了沒有床的客廳,南屋的緣故,采光非常好。我建議她應該把窗子打開,現在這個季節,戶外的溫度要比室內的高。她沒作聲,我也便作罷。
吃完,我攙扶著她下樓,汪汪跑在前面,停下,不時回頭看看自己的主人。這次來,也是我與宋老師相識的第二年春日。我們沒有遠走,只圍著小區慢慢散步。那棵熟悉的白玉蘭樹尚未開花,但花苞已掛滿枝頭,綻放,估摸就是這兩天的事了。倒是一大簇盛開的迎春,吸引了我們在花叢前駐足觀賞。
宋老師說,小汪你看,這花,開得多好!真想停在上面……剛說到“停”字,她可能突然意識到哪里不對,就此打住。
我說是啊,幾乎每個枝條都開花了,太壯觀了!我掏出手機,準備拍照,卻被她攔下來。
看就好。把它留在心底。她說。
我說,老師,不知您最喜歡哪個季節?我是最愛春天。
跟你一樣。她回。而且就是現在,早春。她又接著說,感覺什么都是新的,一切都可以重來,雖然并不是所有的事情真的可以重新再來。沉默片刻后,她說,其實我剛才都聽見了。張姐與你提到的一些關于馬路的事。沒事,都過去了。都是過去式了。
我依舊沒吱聲,沒有表態,更沒有說一些安慰的話。她是不是察覺出一些異樣,雖然我在極力掩飾。
空氣中泛著一股春天特有的味道。可能是花香,可能是封凍了一整個冬季的大地復蘇后松動的泥土氣息,也可能就是一顆蠢蠢欲動的心在春天開始蕩漾。我盯著一大團黃黃的迎春花看得出神,情不自禁,想起前年十一長假在威海海邊黃色沙灘發生的一些事情。
抬頭不經意看見他時,他正坐在我的左前方抽煙。斜斜地看過去,他一會兒把煙放在嘴邊,一會兒又把夾著煙的手腕搭在支起小腿的膝蓋上,一吸一吐的動作與手勢,松弛又嫻熟。我心想,老煙槍無疑了。就在我回完微信,抬頭再望向他那邊時,除了只有一位母親拉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在趕海之外,他剛才坐過的沙灘,空空如也。我開始左顧右盼。
是在找我嗎?
身后,突然出現一個男人的聲音,而且就在右耳邊。我下意識地發出了啊的一聲尖叫。待捂著耳朵鎮定后,回頭一看,正是他。
他的手上仍舊夾著一根煙,只是這次換成了左手。手指很長,大拇指與食指間的掌背,有一個我沒看清楚的刺青。
咋了,大美女,嚇著了?
當他從蹲著的姿勢站起來時,我這才發現,他的腿跟他的手指一樣修長。細長的小腿靠近腳踝的一側同樣有一個刺青。
咋的,戀腿?
神經病!我回。
哈哈,這有啥的。迷戀我腿子的,多了去了。
他一邊得意忘形地說,一邊嘬了口煙,笑得更加肆無忌憚。
我拍了拍連體泳褲屁股上的沙子,對著他又說了一遍,神經病!
他止住了笑聲,直勾勾盯著我看。
看什么呢?有什么好看的!
他突然伸出一只胳膊,用一只大手摘掉我右耳耳機,然后塞進自己的耳朵里。
甭說,還挺好聽!他一邊說,一邊跟著音樂咿咿呀呀地哼著。誰的歌?我咋從沒聽過!
無聊!我回。
喲,脾氣還挺大。要不要去喝一杯?他一邊問,一邊做著一個喝酒的動作。
傍晚六點,開始退潮了。海灘上趕海的人多了起來。
如果說音樂就像是一顆糖,可以在心情不快時,慢慢浸潤出甜,那么酒,則能沖一沖心中的苦。
國慶節長假,當大多數人拖家帶口或是與三三兩兩的閨密成行,如我這般獨自坐在膠東灣海灘上望天的旅人很少吧。其實我很享受一個人的旅行。除了稍微有那么一點點的孤獨之外,自由,那是沒的說。作為剛剛過完三十七歲生日不到三個月的巨蟹座單身女性,在保護好自己人身安全的前提下,去跟一個認識不到十分鐘的男人喝一杯,倒也不是不行。我在心里快速轉著這些其實特別矛盾又充滿安全隱患的事情,心中糾結,嘴上卻不聽使喚地來了句,那就走唄。
曾經有十年,幾乎每天睡前都會喝上一杯。有時是紅酒,有時是梅子酒,后來沒有客戶投喂,“牛二”都行。把自己整得暈暈乎乎,美其名曰微醺,以此來為白天工作時總是緊繃的神經松綁。在互聯網旅游頻道做編輯,除了乙方邀請出差免費游覽景區入住五星級酒店外,像是執行完廣告項目的試用產品,比方說沖鋒衣、數碼相機、手機、化妝品,一般大方的客戶都會在事后贈予隨行編輯,畢竟本來就是專門為這一次的廣告投放所申請的評測樣品,工作結束,那些嶄新的產品早已在刻意營造的極端測試環境下,外表磕磕碰碰多留有瑕疵。我呢,當然是會小心翼翼,低調對待這些饋贈,包括酒店公關時常會寄來的房券、餐券,我也只是在工作特別累時偶爾體驗一把,如果真的一周去住一晚或去吃一頓大餐,一年五十二周那也綽綽有余。可能以大專學歷陰差陽錯進入慕名已久的大網站工作已是被幸運之神垂愛,那么平日只要一走出家門,我就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要低調。尤其在職場,十幾號人的頻道,十幾雙眼睛都在背后盯著你呢,沒準兒多數人都在等著你鬧出點差錯,當然不乏有人真心相待,但誰又知道有沒有人在背后捅你一刀呢,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天到晚,神經繃得就像是一根鋼絲,馬上就要斷了。
在燈光、音樂、氣氛都曖昧十足的海邊小酒館,已經喝得飄忽忽的我,卻在跟對面這位認識不到三小時的陌生男人吐槽著昔日的工作壓力。他用那條小臂有刺青的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寬大的手掌輕松地握住酒杯,我這才意識到,噢,原來他跟我一樣,是左撇子。
你為啥一個人在海邊?看樣子,你也心里有事!我借著酒勁兒,問他。
我?我有啥心事!純屬來玩。
真的?我不信!
就是短短幾十年,人生,一段旅途而已。抱著來玩玩的心態,或許會好過一點。
呦,沒看出來啊,大哲學家!
你們女人啊,就是想得太多!
還好吧。一個三十五歲被公司裁掉的女人,能有啥心思。
你三十五?別騙人了,頂多二十八!
騙你干嗎?
他突然湊到我面前,仔仔細細又瞧了我一遍,我以為我醉了,但聞到他呼吸間那股更濃的酒氣,我這才意識到我是有多清醒。還沒等我推開他漲紅的臉,他突然把頭一歪,猝不及防親向我的嘴。
媽的!我竟然沒有躲閃,反而迎了上去……
酒店房間,被兩個一絲不掛的身體滾完床單的汗味兒,夾雜著兩個人的酒氣,還有他手指間香煙的味道,彌漫、混合在一起。
煙霧警報響起,他卻再次把我按住。
來,來,再來……我說。
不一會兒,震動的床板聲逐漸蓋過了刺耳的警報聲。
服務員開始不停地按門鈴,我卻說,不要管……不要停……
半小時后,警報聲與敲門聲均已消失。他緊貼在我的后背,雙手環抱,沉沉睡去。我閉著雙眼,酒,早就醒了。慢慢地,在他均勻的呼吸聲中,我也不知不覺睡著了。
香氣撲鼻,似乎這滿眼盛開的繁花,都是專門為我而開。我不知身在何處,走路輕飄飄的,就像是走在湖面上,腳底感受到一絲絲水的涼意。沒有風,只有一只巨型紫色蝴蝶,落在一棵難以描述的大樹上。微微顫動的兩條觸須,有節奏地從樹上抖落下一條泛著白色光芒的絲帶。直覺告訴我,是一條奇長無比,并有路徑可循的光河。紫蝶發出一種類似哨聲的長鳴。終于,它張開翅膀,大得足以遮天蔽日。瞬時,它朝太陽的方向飛去……
我使勁蹬了一下雙腳,不情愿地從如此曼妙的夢境驚醒。
原來是他,正用一雙冰涼的大手兜住我的雙腳,一邊輕輕撫摸,一邊認真地注視著,嘆道,好一雙冰清玉潔的美足啊。慢慢地,他將鼻頭貼了過去……
在這天光微亮的時刻,不知房間里所有的發生,被床對面墻上那張畫里的人物看見,會是一種怎樣復雜的心情。就像之前在小酒館,他說,不上班多好!自由!像海里的魚一樣,自由自在地游啊游,不好嗎?
自由?海里的魚何來自由?無時無刻不在躲避著天敵的捕食。再說,沒有錢,寸步難行!難不成你養我?
開個價吧,一個月給你多少錢?
一萬,至少一萬。
我連一絲一毫的猶豫也沒有,脫口說出上面的數。突如其來被裁員兩個多月,投簡歷、找工作,每天簡直是太難了!與其說生活在轉瞬間變難,不如說心里備受煎熬。每天盲投上百個簡歷,幾乎都石沉大海。偶有打來電話詢問的,一聽歲數那么大,毫不客氣挖苦兩句便匆匆掛斷。在沒找到新工作前,未來每一筆開銷,都需要精打細算。這個十一,一定是工作以來度過的最糟的一個假期。為了緩解與日俱增的焦慮,我沒有舍得買高鐵票,而是攥著一張綠皮車的普通硬座票,去往膠東半島散散心。做久了旅游編輯這份工作,對于旅行,是會上癮的。以前都是客戶安排好行程,訂好交通。今非昔比,此刻才領悟到大平臺公司的便利之處。我就坐在停停走走相當難熬的火車車廂里,忍受著硬件條件與環境的各種不適,更無心看窗外風景,閉上雙眼,設想著如何最有效地把公關先前贈送的房券、餐券,在它們馬上就要到期前,統統揮霍掉。
這不,萬萬沒想到,生意竟出現在十幾個小時車程的威海。
他說,要不這樣,我們合作,你幫我個忙,我一個月給你這個數。說完,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比畫了一個“耶”的手勢。
Deal(英文成交之意)!我說。
永遠不要相信女人的話,她們口蜜腹劍。
更不要相信男人的鬼話,一個個,謊話連篇,都是渣男。有一個算一個。
一個人啊,活著活著,就老了。
除了散步、看花,春天沒有別的事。
小汪,你知道嗎,花,可是被子植物的生殖器官。
我回,不知道。
還有男人體,在一處柔軟的部位,在某個瞬間,反而會堅硬無比,甚至能頂住強大的意志力。
真是神奇!我說。
其實上述常識我都知道,我只是在裝傻充愣。
小汪,你決定瞞我到什么時候?
您說啥?宋老師。
你說呢?!你與馬路在威海做的那個交易!
撲通一聲,我下意識地跪在宋教授腳下。
所以你救我,從當初,就是馬路你們倆計劃好了的?宋教授問。
我點頭。
那,那瓶讓我這個老太婆擰不開的藥,也是你設計的?
不……不是……是……是張姐……
哎喲我的天呀!宋教授自言自語道,身體突然忽悠了一下,用手捂住額頭,停了一會兒后又問,這么說,張姐也是同謀?也被馬路收買了?
嗯。是。但我不清楚具體情況。
一時間我不知還能說些什么,愧疚、自責,都不足以沖刷掉心里被金錢玷污的骯臟。我真的很想馬上消失在這個地球上。
起來!起來!快起來孩子!她反而立即拽我起身。
對不起啊宋老師!宋老師對不起……我一邊哭一邊一直說著對不起。
不怪你,我沒有怪你……說著說著,她也哭了。
我是被失業弄得走火入魔了!原諒我啊宋老師!
原諒!原諒!你們,都原諒!
孩子,永遠記住,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失業并不可怕,失去善良,那可是會要了一個人命的。
那次風波之后,沒幾日,我又去了一次宋老師家,也是她去世前我最后一次登門拜訪。我帶了一件特別厚的睡衣送給她,那種毛茸茸質地的厚睡衣。我想,她穿上,在房間里,無論是躺著還是靜坐,就沒那么冷了。
她接過睡衣,笑著說,好孩子,謝謝你,謝謝你。
是啊,每一次見到宋老師,她永遠都是笑意盈盈。
接到她突然離世的消息,讓我錯愕萬分。聽見張姐在手機那頭說,早上醒來遲遲不見老師蹤影,以為她還在睡便沒去打擾。午飯時敲她房門也沒應聲。用備用鑰匙打開門一看,她穿戴整齊,裹著厚棉被,安詳地躺在雙人床一側,看上去簡直就像是一只蛹。直覺告訴我,她走了……
后來,我收養了汪汪。張姐失蹤。有人說她被警方通緝,與一場蓄意謀殺案有關。但這些,也只是我道聽途說,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知道呢!
此時,我長跪在宋老師墓前,面對著她的遺像,與她做最后的告別。
這世界,與滄海桑田相比,什么都是一瞬。曾經統治過地球那么龐大的恐龍,不也消失在白堊紀,僅僅成為地層里的化石了嗎?至于滅絕原因更是成謎,科學界至今尚無定論。以為主宰著地球無所不能的人類,也只是現在進行時,未來,充滿變數,一切都是未知的。所以,真的沒有什么好執著的。情情愛愛呀,恩恩怨怨啊,傷心難過啊,得意、失意……一切都會轉眼成空。
我起身,所有的燈光慢慢熄滅,只剩下一束追光。
于是我,獨自一人,站在舞臺中央,手中握著一根竹棒,高舉頭頂,開始旁若無人地舞動起來。
責任編輯"張凡羽"劉升盈
【作者簡介】鮑磊,蒙古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82年出生于內蒙古赤峰市,內蒙古大學文學碩士,魯迅文學院第36期民族班、第41屆高研班兩屆學員。創作見于《民族文學》《中國校園文學》《回族文學》《雪蓮》《海燕》等文學期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轉載。出版有長篇小說《夜照亮了夜》《青春是遠方流動的河》《幻海》(入選中國作協2023年度“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短篇小說集《飛走的鼓樓》。現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