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96年9月1日早上八點,胥城大學物理系副教授蘇三省向掛在陽臺上的一對虎皮鸚鵡宣布了一個計劃:他將訂購一臺由W研究所剛剛研制成功的,價值兩百二十萬元的仿真機器人“一號”。
“我目前的私人存款大約一百萬元,都是過去積攢的講學費,包括兩項發明的專利費。至于和單如水的共有存款,很明顯,一方面我沒法弄到,另一方面她也絕不會答應。財務方面嘛,文科出身的單如水嚴謹得像發動機里的線圈。”蘇三省摸了摸鳥籠黑得發亮的欄桿,給鸚鵡喂了一點食物。
一年之中,單如水出差的時間占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她幾乎耗費在收藏上面。她對皮包有著病態般的迷戀。她在家里專門弄了一間屋子改裝成小型皮包展覽室,各式各樣的,產自國內、歐洲、非洲和中美洲加勒比地區的牛皮包、羊皮包、豬皮包、鼠皮包,甚至犀牛皮包,整整齊齊地碼放在“回”字形鋁合金架子上。這個房間安裝了一扇沉重的防盜門和一把指紋鎖,只對單如水一個人開放。蘇三省對皮包不感興趣,若有若無的皮革氣味常常使他聯想起腐臭的動物尸體。為此,他曾經無比莊重地向單如水抗議:“到外面買一套房子,專門用于收藏那些動物尸體的皮膚。”他從不說“皮包”,他喜歡直指事物本質。
單如水輕輕地“哼”了一聲,將剩下的咖啡倒入洗手池里,拎著包出去了。
這個余音繞梁的音節傳達的意思很明顯。蘇三省只得退回陽臺,繼續逗弄那一對羽毛鮮亮的虎皮鸚鵡。
這么些年來,兩人的生活常態就是這樣。就像兩條平行的鐵軌,堅韌、醒目,向無盡的遠方延伸。
這樣有什么不好呢?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興趣,甚至生活圈子。婚姻遙遠,愛情早已成為回憶——事實上回憶都漫漶不清了——互不干涉的狀態恰好是兩個人所需。幸好沒有孩子,不然哪兒有現在的平靜。
兩個人對目前的生活狀態很滿意。
訂購仿真機器人的計劃并非一時心血來潮,況且在蘇三省眼里,兩百二十萬元也不是小數目。它源于一種沉淀已久的隱隱約約的不平衡心理——單如水可以和動物們的皮膚生活在一起,我為何不能試試與機器人同居?既然自由是兩人多年婚姻生活結下的碩果,為何只許她一人獨享?當然,促成這一計劃的還有一個必要條件,就是我下面要講到的夢境。
8月31日晚上,也就是昨天晚上,蘇三省又喝醉了。
酒是53度的金門高粱,陪酒的有胥城市一位著名畫家,某上市公司的行政總裁,蘇三省門下研究生三人,以及身份不明高挑漂亮人稱“王小姐”的性感美女。以蘇三省的酒量,本來對付畫家和總裁綽綽有余,未承想那王小姐堪稱酒場霸王花——三杯白酒下肚,居然毫無反應。蘇三省一度懷疑王小姐作弊了。可事后,他的三個學生都聲稱那個晚上仿佛遇見了聊齋里的女鬼:他們親眼所見,白酒一滴不剩地進了王小姐的喉嚨。蘇三省不得不信,因為他就坐在王小姐的右手邊。三杯酒下肚,他伸手搛菜時甚至蹭到了王小姐的乳房。準確地說,是形成了一次力度不小的撞擊。當時,畫家正右手握拳,附在研究生甲(長相酷似林青霞的江南女子)的耳邊低語;總裁低頭看手機,眉毛皺成一團。其他兩位研究生則醉眼蒙眬,趴在桌沿。那只健碩的乳房往前一挺,蘇三省清晰地感覺到一股新奇的力量在手背蕩漾。蘇三省結結巴巴地說了一聲對不起。王小姐好像沒聽見,或者輕輕哼了一聲,一縷幽香從緊繃繃的黑色蕾絲里透出。
凌晨兩點,蘇三省起來喝了一杯水。喝完水,上完廁所,蘇三省倒在寬大的床上,不一會兒,夢境之門徐徐拉開。
天幕低垂,密如蝗蟲的戰機轟鳴著迫近。炮火交織下,高樓頃刻被夷為平地,布滿彈坑的街道上到處都是衛國者的尸體。蘇三省的父母藏身于城郊一棟建筑物的地下室。父親奄奄一息,母親衣不蔽體,左腿齊膝斷裂,地板上一攤暗紅色的血。城市西郊的胥城大學校園內,殘垣斷壁間,數位機器人環成一圈,將胥城大學三位教授緊緊圍住。荷槍實彈的異國士兵列隊行進,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們舉起武器向機器人瞄準。上邊的指令是消滅三位教授。瞬間,機器人的手臂被炸飛,熔化的金屬掉在地上嘶嘶作響。城郊的建筑物轟然倒塌,蘇三省的父母被埋壓在下面。機器人開始還擊,數名異國士兵搖晃著倒下。遠處的鐘聲響了幾下,剩余的異國士兵繼續前進。突然,一名機器人彎腰抱起一位頭發花白的教授,雙腿一蹬彈入空中,燃料的白光像一道閃電,照亮了昏暗如漆的校園。異國士兵驚愕地仰望天空,他們的彈藥顯然追不上機器人的速度。白發教授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這個夢在早上七點戛然而止。
洗漱間里,蘇三省舉著牙刷,盯著鏡中雙眼浮腫、滿口泡沫的自己。他突然發現,自己的嘴巴成了一個潰爛的傷口,白色泡沫成了散發惡臭的膿液。他隱約記得夢境結尾時,那個唯一的幸存者——白發教授將一本封面黑色內頁暗黃的書遞給他,那種柔軟的觸感還停留在指尖上。蘇三省低頭端詳自己的雙手,龍頭里的水嘩啦嘩啦流著。
基于蘇三省的特殊身份,W研究所同意他用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一臺一號。條件是,他必須使用(陪伴)一號至少五年。五年期滿,他可以自由處置一號。
你看怎么樣?蘇三省問那只藍色鸚鵡。
藍色鸚鵡歪著頭,看著蘇三省在訂購協議書上唰唰地簽名。
二
洗碗時,一號不小心打碎了一個盤子。那會兒蘇三省正在書房里翻看蘇聯畫家列賓的畫冊。
瓷器碎裂的聲音異常尖厲。蘇三省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呆立的一號。
“對不起,主人,盤子太滑了,我沒能抓住……”一號的臉頰微微發紅。
W研究所太不負責任了,洗碗的程序都有漏洞,還敢號稱這是最新研發的最接近真人的機器人。蘇三省想。
一號找來垃圾袋,一邊蹲下收拾盤子碎片,一邊說:“主人,洗碗的程序是非常周密的,可能出廠時忘了在十指指尖上加裝微型吸盤,但加裝了吸盤,便很難兼顧指尖的柔和觸感。”
的確,一號的手指與真人無異。昨晚睡前,蘇三省泡在浴缸里,一號給他搓澡時,她的十指如一陣春風,拂遍蘇三省的每一寸肌膚。單如水的手指……單如水何曾與他有過如此纏綿的接觸?這么說不是故意貶低單如水,因為即便兩人熱戀時,身體接觸也僅僅停留在擁抱與接吻上。蘇三省清楚地記得,新婚之夜,年輕的他高歌猛進,而單如水除了鼻孔里哼哼,兩條手臂居然毫無反應。蘇三省甚至懷疑她性冷淡,卻一直找不到直接證據——她偶爾允許蘇三省嘗試新的姿勢。
任何事物很難十全十美,何況一個機器人。
新學期,學校給蘇三省安排了一項任務:給全校本科生開設一個講座,題目是超弦理論與五維空間,這屬于理論物理范疇內的一種假說。蘇三省對這個假說有過研究,但還有幾個問題一直沒得到廓清,包括引力微子和三維薄膜。蘇三省請求延遲講座時間,理由是他尚未做好充足準備。校方的答復是:講座將視為他近年來研究成果的一次展示,計劃不能改變。
距離講座日期不足一周,上述問題的論證還存在幾個漏洞。蘇三省夜以繼日地搜索與主題相關的外文資料,試圖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然而,三個通宵過去,蘇三省依舊毫無頭緒。他覺得自己成了一位瀕死的溺水者,死神正向他張開細長的雙臂。
晚上,一號端著一杯鐵觀音進入書房。坐在電腦前的蘇三省臉色蒼白,須發如劍,仿佛一只入定的刺猬。一號瞟了一眼屏幕上的問題,說:“主人,您若信得過我,讓我來試試。”
“你——這個你也懂?”蘇三省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
“我是您訂購的管家(一號自稱管家),此前W研究所綜合您的研究方向和研究成果,將全球范圍內超弦理論與五維空間的所有論文都拷貝在我的硬盤里,包括一些尚未解密的文件。”
蘇三省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既然救命稻草出現了,有什么理由不趕緊抓住呢?
一號從左臂里彈出一根數據線,插進蘇三省的電腦主機。數分鐘內,三百多個編號文件全部導入成功。
結果蘇三省的講座贏得了全場聽眾五分鐘持續不斷的掌聲。前諾貝爾獎獲得者、著名物理學家彼得·約翰森教授給他發來賀信,盛贊他的研究“是迄今為止科學界關于超弦理論最漂亮的一次突破”。權威媒體報道:胥城大學蘇三省副教授的超弦理論研究獲得重大突破,特別是五維空間的闡述,刷新了我們對宇宙空間的認知。
那天,走下講壇的蘇三省雙腿打戰。
為了慶祝講座的成功,也為了感謝一號的及時援助,蘇三省決定周末舉行一個小型晚宴。他列好菜單,叫一號采辦。
見菜單里有洋蔥,一號有些遲疑。
“怎么了?”蘇三省問。
“對不起主人,我不吃洋蔥,因為它的味道過于刺激。”
“不是生吃,是弄熟了再吃。”
“對不起,即便弄熟了,那股味道我還是無法適應。”
“可我挺喜歡吃洋蔥啊!”——蘇三省覺得一號有點小題大做。
“不如買點西芹,做一道西芹百合。”
“西芹百合?也行。不就是一道菜嘛。”
兩瓶紅酒,蘇三省與一號吹瓶。結果一號醉了,酒精沖開她的香氛系統,整個房間彌散微甜的桂花香。
那一刻蘇三省發現,一號的呼吸頻率快了許多,語音變得無限柔媚。
接下來發生的事與孤男寡女酒后發生的事幾無差異。不同的是,蘇三省驚訝地發現,一號的主動與極強的操控欲望讓人匪夷所思。他不得不佩服W研究所那幫兔崽子的天才思維。
至于把出差當飯吃的單如水,回到家里也別居他室的單如水,我呸!
其實,對于一號的出現,單如水是比較無感的。那次從上海飛回來,進門脫鞋,迎面走來一位鬈發美女,要不是她的步態有點怪異,單如水還真以為蘇三省下作到與哪位風塵女郎鬼混呢。
蘇三省告訴她,這是他訂購的最新款仿真機器人。
“女主人您好,我是您忠誠的一號。”一號朝她伸出右手。
單如水微微一笑說:“這東西倒挺有禮貌。”
“對不起,我不是東西,我是一號。”一號說。
“呵呵,一號,一號,很好。蘇三省你的事我不干涉,我的事你也別管。咱倆井水不犯河水。”單如水抬起手指,吱的一聲打開收藏室。
“一號弄的菜蠻好吃,你不一起嘗嘗?”蘇三省的視線從一沓報紙上抬起。
“謝謝,留著你享受吧,我在外面吃過了。哦對了,我后天飛東京,有個大型活動。”
吧嗒一聲,單如水的身影消失在門后。
三
一號在飲食方面似乎特別精通,飯菜竟然完全符合蘇三省的口味。
一次,一號買回來一把青翠的空心菜梗。蘇三省早年在鄉下吃膩了這個菜,進城后,這道菜也從未出現在單如水的菜單里。他幾乎忘記了空心菜的存在。
“這菜不好吃。”蘇三省搖搖頭。
一號笑了,說:“主人您等一會兒嘗嘗就知道好不好吃了。”
十幾分鐘后,一號端菜上桌。雪白的盤子里臥著切成菱形的碧綠油亮的空心菜梗,鮮紅的辣椒絲、潔白的蒜瓣和兩三粒褐色豆豉點綴其間,一股動物油脂的香味撲鼻而來。
蘇三省的舌根瞬間潮濕了。豆豉作為一種古老的調料,在這道菜里發揮了非常神奇的作用——那種源自植物深處的沉淀許久的香味徹底征服了蘇三省的味蕾。以前,廚房里擺滿了醬油、生抽、老抽、麻油、味精、雞精、花椒、十三香等調料,就是不見豆豉。單如水偶爾下廚,端上桌的菜都是中規中矩,說不上好吃也談不上不好吃,總之吃飯只是機械性的咀嚼與食物從口腔到胃部的短暫運輸。不像這次,蘇三省吃了兩碗飯,并且頭一回感覺吃飽了。臨睡前,他還能聞到胃里散發的淡淡香味。
蘇三省只吃兩種大眾化水果:葡萄與香蕉。因為兩者剝皮即可入口,簡單快捷。而一號的購物袋里,水果花樣迭出:櫻桃、藍莓、杧果、枇杷、柑橘、胡柚、火龍果、水蜜桃、黃金果、榴蓮……她把洗干凈的櫻桃擺在青花瓷盤里,圍成一圈;切成三角形的火龍果插上牙簽;剝好的榴蓮放在晶瑩剔透的水晶缸里。
蘇三省對水晶缸里的榴梿大為光火,因為它的臭味讓人難以接受。
“這是您的思維定式,您離它遠點,臭味其實是一種香味。這種特殊的氣味是由含有硫元素的烴類化合物引起的,對人體沒有任何副作用。況且,榴梿的營養價值很高,是一種理想的補品。像您這樣經常用腦的人,經常食用它可以提高機體的免疫功能,調節體內酸堿平衡,提高機體對應激的適應能力。”一號說。
“你說的我都懂,問題是這味道……”
“辨識滋味的器官是舌頭。至于氣味嘛,您其實可以自動屏蔽。”
“自動屏蔽?”
“是的,自動屏蔽。”
“不信您可以試試,閉上眼睛,清空大腦,嘴巴微張,然后讓心律慢下來。”一號微閉雙眼,向蘇三省示范。
蘇三省將信將疑地閉上眼睛。一號朝他嘴巴里迅速塞入一小塊榴梿。他輕輕一咬,那東西綿軟甘甜,混雜著一絲果木的清香,有點像生日蛋糕上的奶油。
很多人不知道(甚至包括單如水),蘇三省有一個癖好——聽交響曲。貝多芬、柏遼茲、德沃夏克、莫扎特、柴可夫斯基、馬勒、海頓、勃拉姆斯……他都聽。他特別欣賞勃拉姆斯,這位德國古典主義最后的作曲家,其《降e小調第四號交響曲》更是他的最愛。每周三的黃昏,蘇三省都會戴上那副銀色耳機坐在陽臺上聽這首曲子。《降e小調第四號交響曲》是勃拉姆斯創作的最后一首交響曲,與之前的三部交響曲風格迥異。尤其是最后一個樂章,當木管組和銅管組一起奏出莊嚴、宏偉的和聲旋律時,他積壓于心底的悲劇性激情立即被樂曲點燃。一時間,悲痛、絕望、失落、期待、憤怒、騷亂,多種感覺盤旋交織,融匯成一股狂濤般的交響巨流,在蘇三省不斷膨脹的血管里激蕩。
某天,一號不知從哪兒弄來一段怪異的,夾雜尖叫和咆哮的音樂。音樂響起的時候,蘇三省正在陽臺上給鸚鵡喂食。
“這是什么鬼東西?”蘇三省眉頭一皺,丟下食物。兩只鸚鵡撲打著雙翼,掀翻了那個塑料食槽。
“主人,您居然不知道說唱樂和大名鼎鼎的Run-D.M.C.樂隊嗎?剛才播放的是他們的成名曲Walk"This"Way啊。”一號微笑著望著蘇三省。
“這也算音樂?我看和噪聲沒什么區別。”
“嘻嘻,說唱樂是一種流行音樂形式。它起源于20世紀70年代末美國紐約貧困黑人住宅區。別看它比較簡單,有很多重復,大多沒有旋律,只有低音線條和有力的節奏,但它表達了一個時代的群體意識。所謂英雄不問來路,音樂不講出身。古典音樂雖然能夠給人帶來某種崇高的享受,流行音樂也能給我們現實感很強的沖擊力呀。而且,我覺得很多說唱樂的旋律里面具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它幾乎能將多維度的現實剖面直接呈現。”
“哦……”
蘇三省內心一顫。
四十九歲之前的蘇三省保持了這個年齡段男人少見的健碩體型,這主要得益于他的日常鍛煉。他是游泳健將,每周兩次去游泳館,每次三千米自由泳。這兩年,蘇三省承擔了一項重要研究課題,除了每周給本科生講三堂課,其余時間他幾乎都泡在實驗室。除了在家里做做簡單的拉伸,泳褲和泳鏡都丟在衣柜里了。
一號的健康與養生理論精髓是“靜止”。她覺得人體在靜止狀態下,血液的正常循環同樣可以幫助能量消耗和維持新陳代謝。與此同時,她多次向蘇三省強調營養吸收的重要性。
一號想盡辦法給蘇三省烹制各式各樣的食物。在這些花樣頻出、口味復雜的食物日復一日的沖擊與誘惑下,蘇三省的胃漸漸成了一個伸縮性極大的口袋。他特別愛吃一號烤制的肉松蛋卷,通體金黃的毛茸茸的肉松蛋卷蓬松而柔軟,混合著一縷嬰兒呼吸中包裹的淡淡奶香。它們總能挑起蘇三省的征服欲與占有欲,使他變成一個不知疲倦的美食家。
日子一長,肉松蛋卷成了蘇三省的主食。緊隨而來的是,他原本扁平的小腹一天天凸起,最終成為一個瀕臨爆裂的氣球。
四
昨天晚上,單如水告訴蘇三省,她在東京逗留期間和京都大學的一位語言學教授發生了“親密關系”。
“以咱倆目前這種狀態,這事晚說不如早說。”電話里的聲音異常清晰。
蘇三省對此一點也不驚訝,因為自由始終是至高無上的生活準則。單如水有選擇任何異性的自由,正如他蘇三省有購買一號的自由——盡管后者并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人”。
事實上一號給蘇三省的東西遠遠超出了單如水,不客氣地說,單如水在蘇三省的眼里只是一道隨時可以消失的影子。所以,單如水提出離婚時,蘇三省很快在協議書上簽了字。
隨之進行的財產分割也很順利——除了一屋子的皮包,單如水什么都沒帶走。
工人們將數十箱皮包抬出去時,蘇三省的手搭在一號肩膀上,碩大的肚子讓他幾乎看不到地面。單如水一改常態,居然憐憫地囑咐一號好好照顧蘇教授。
“你讓他少吃點,多運動。大腹便便可不是教授應有的形象。”單如水說。
“請放心,我的職責就是照顧好主人。”
“叫名字,不要叫主人。”蘇三省打了一個呵欠。
單如水的影子在他的眼角飄過。
是的,我的職責就是照顧好三省。一號的臉微微發紅,燈光投射下,眉梢后面的皮膚露出一抹幾近透明的粉色。
蘇三省體內囤積的脂肪越來越多,體重一路攀升。他的住所離教學樓雖然不遠(不到兩公里),但他步行過去至少花費半小時——小山樣的身軀每移動幾百米,必須在路邊的長椅上停駐幾分鐘。他給學生上課時只能坐著。他的屁股剛挨著椅子邊沿,吱吱呀呀的聲音便從椅子的四條腿里傳出。由于長期承載巨大重力,椅子整體朝一側傾斜——隨時有坍塌的可能。
蘇三省偶爾會打開衣柜,摩挲著墨綠色的泳褲和閃閃發亮的泳鏡,仿佛察看兩件出土文物。他拎著那條泳褲在下身比畫一下,只夠套在大腿上。遙遠的“三千米自由泳”已經成了和自己毫不相關的一個短語,成了一個擦肩而過的面目模糊的路人。他覺得懷舊毫無意義,便隨手將泳褲和泳鏡丟進了垃圾桶。
體重劇增的另一個后果是嗜睡和呼吸頻率加快。每次講完一個知識點后兩分鐘停頓的間隙,蘇三省兩眼一合,鼾聲頓起。坐在前排的同學不得不走過去將他搖醒。他稍微挪動一下身體,就感覺空氣中的氧離子短缺。某個瞬間,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兩個肺葉正在漸漸萎縮,急促的心跳向他暗示生命的活力隨時可能消失。
他側臥在沙發里,偶爾想起單如水那句話:“少吃點,多運動。”然而,關于飲食與運動,健康與養生,一號的知識儲備顯然遠遠勝過單如水干巴巴的一句話。在一號的言辭鑿鑿面前,單如水不堪一擊,況且她已成了別人的枕邊人。
廚房里傳來一號炒菜的聲音,食物的香味撲進蘇三省的鼻腔里。他清楚地捕捉到舌尖上的味蕾蠢蠢欲動。唯有美食不可辜負,他想。
就在一號的貨款將要付清的前一年,蘇三省發現一號另一個神奇功能。
那是一個星期天下午,兩位學生登門拜訪。進門后,其中一位女生的挎包吸引了蘇三省的目光。那個暗紅色的挎包像半個月亮偎依著女生的腰肢,包的表面,細密而均勻的皮質顆粒里面仿佛隱藏著一個深不可測的磁場,將蘇三省的目光牢牢攫住。
蘇三省意識到,盯住女生的腰部有失師者風范。他視線上移,從那位女生桃花般的臉蛋和緊張的眼神里可以推斷,她的尷尬與慌亂。
兩三秒鐘之后,客廳里一下子暗下來。透過女生筆直的黑發,蘇三省竟然看見單如水正與一個禿頂男人爭吵。男人粗壯的雙臂上下飛舞,一連串日語從他口里爆出。身著灰色格子睡衣,頭發蓬亂的單如水被男人的話語擊打得四處躲閃,最后只能掩面而泣。從單如水斷斷續續的哭訴中,蘇三省隱約聽見“搬出去居住……明天”。遠處,富士山山頂的積雪像蛋糕上的一層奶油,發出微弱的白光。
蘇三省大駭,忽然聽見學生道別。
一柱陽光投射在橙色地板上,玻璃杯中懸浮的黃褐色茶葉和墻上的方形時鐘提示蘇三省,現在是白天,這兒是他的家。他象征性地抬抬身子,兩位學生悄悄地退出去了。
“看來,女主人在那邊過得不如意。”送走學生,一號慢悠悠地說。
“那么,剛才是你……”蘇三省張了張嘴。
一號嘟起嘴巴,將豎起的食指貼在光滑而小巧的下巴上。
蘇三省趕緊給單如水發了一個微信,詢問她的近況。未見回復。
深夜十二點,單如水回信了,就一句話:“我已離開山口教授家,但不會離開東京。”
“東京是天堂嗎?”蘇三省在手機里寫下這句話,并未發出去。
如果說蘇三省與單如水是兩條平行的鐵軌,那么一號的介入顯然有聯結兩條鐵軌的可能。可是,這種聯結有何意義?再說,這是蘇三省的家事,一號的行為顯然超出了應有的界線——說到底,她不過是蘇三省購置的一臺機器,是孤身生活中的一個補充和一次日常的消費,僅此而已。一號有什么資格干預我的感情生活?他覺得一號越界了。
蘇三省想了一個晚上,第二天給W研究所發了一封關于廢除協議的郵件。他想借此獲取一些談判的主動權——如果無法廢除協議,至少可以讓對方做出一些讓步,比如修改一號的關鍵程序或指令,借以削減一號對他私人生活的過度介入。
蘇三省沒有料到,一號的神秘力量正在一點點釋放,而單如水和教授的爭吵只是一個小小的開始。
晚飯后,蘇三省與一號聊天時講到童年時期受欺負的事。高年級的一位男生朝他身上吐口水,甚至一拳直搗小腹,使他像一條挨揍的小狗,蜷縮在草地上數分鐘內爬不起來。
一號很認真地聽著,微微卷起的睫毛下面,褐色瞳仁里映照著蘇三省一張一合的嘴唇。
“很多時候,回憶本身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一號說。
“是的,我本不想回憶,但回憶總是找上我。”
蘇三省的腹部一陣痙攣,昏了過去。
醒來時,蘇三省的對面坐著那位曾經的高年級男生。準確地說,男生已成中年男人,盡管長期的戶外勞動讓他的臉黑了不少,頭發上面也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但他上唇中央的一顆黑痣證明了他的真實身份。
“當年,我被你一拳打得好慘。”蘇三省朝茶杯吹了一口氣。
“是嗎?我——揍過你?你是……”
“你當然不記得我了。我只是你揍過的低年級學生中的一個。”
男人伸出兩只手掌看了看。粗短的手指呈紫紅色,十個指尖像十把剛淬火的榔頭。
男人握緊拳頭,朝空中閃電般擊打了兩下。
“是這樣嗎?”男人問。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
男人搖搖頭說:“對不起,實在記不起來了。”
“你為記不起我而道歉,卻不為揍過我說一句對不起?”
“這有區別嗎?”
“當然。”
“揍一個人總是有原因的,是吧?”
“那你為什么揍我?”
“這要問你自己啊。”
“我嘛——記不起來了。”
“那咱們不是扯平了嘛。”
“可是——”
蘇三省搖晃著立起來,他的肚子頂著桌沿,桌子朝對面移動了幾厘米。
“當然,你要是想報當年一拳之仇,我今天就給你機會。”男生掀起布滿汗漬的工作服,露出緊繃繃的腹肌。
蘇三省握緊拳頭,一號推門進來。
男人朝一號擠擠眼睛,隨即大搖大擺地走了。
五
蘇三省的研究課題進展緩慢,這讓他十分焦慮。因為課題能否順利結項與職稱晉升直接掛鉤。副教授的“副”字像一根刺,扎在蘇三省心里。
蘇三省一焦慮,胃口隨之大增。各式甜點成了他的主食,融化的糖分順著食道流下,他心里的壓力也被慢慢稀釋。
然而,這只是一種短暫的精神麻醉。課題結項還在遙遠的某處,中間隔著無法計算的時間和精力。蘇三省想把精力集中在課題上,同時努力擺脫那些甜點的誘惑,但一號將它們端上桌后,他口腔里立即唾液翻涌。
“主人,你沒發現你的研究方向有問題嗎?”一號指著蘇三省的電腦屏幕說。
“研究方向?”
“目前物理學界對夸克的研究有三種方向,你的方向不過是其中一個方向的小分支,沒有多少學術前景。”
“你應該開辟第四條路,而我或許能幫助你。”一號淡淡地說。
純粹瞎扯淡!蘇三省暗想,我這么多年的學術訓練白搭了?
“我工作上的事不勞你費心,你只需要照顧好我的生活。”蘇三省冷笑著說。
一號的照顧確實很周到,以致蘇三省幾乎找不出缺陷。可不知為什么,這種超乎尋常的照顧又讓蘇三省產生了幾分懼怕——他隱隱感覺一號的照顧正在變成控制。或者說,他正在被一號馴化。這種危險的氣息一天比一天濃郁,最后凝結成一團,籠罩在蘇三省頭頂。
不能坐以待斃。蘇三省想。
遲遲未見W研究所回復,蘇三省只好尋找機會自己動手了。他從書柜的底層抽屜里翻出一號的使用說明書,琢磨著從哪兒入手,修改她的關鍵程序或者干脆用最原始的辦法解決——拆掉控制主板!
然而,將一號的數據偷偷接入電腦后,關鍵程序的密碼竟然有一百多組。蘇三省使出渾身解數,只勉強破解了其中的二十組。看來要想徹底解決,只能用最原始最暴力的辦法了。蘇三省想。
8月20日是蘇三省的生日。那天晚上,蘇三省和一號喝了將近兩瓶白酒。爛醉如泥的一號被蘇三省扶上床,口里反復念叨:“再來一杯,再來一杯……”
深夜,蘇三省從床底工具箱里找出一把螺絲刀,伸向一號腰部的電源儲備器。他打算先切斷電源,再拆掉她頸椎里的控制主板。
螺絲刀剛剛觸到一號的皮膚,一號一個激靈翻身坐起。
“你要干什么?”一號厲聲問道。
臥室里的感應燈迅即亮起。蘇三省手里的螺絲刀一縮,細長的影子映照在雪白的墻壁上。
“我——我只是想試試你皮膚的靈敏度。”
“皮膚的靈敏度需要用螺絲刀試嗎?你的謊言也太拙劣了!”一號哼了一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要告訴你,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你好。你最好趁早放棄你的想法,因為你低估了我的能力。”一號奪過螺絲刀,扔在地板上。蘇三省的手腕一陣震動,強大的電流沖擊著他的右臂。他臉色煞白地靠在枕頭上。
三天后,W研究所的回復終于來了:
尊敬的蘇教授:
您的郵件我們收到了。首先感謝您對W研究所工作的支持,其次我們很遺憾地通知您,您關于廢除協議的提議我們不同意。
我們投入大量財力人力,正在研發的高度仿真機器人項目旨在為需要的用戶提供全方位、高質量的體驗和服務,您購置的一號在使用過程中有任何關于改進與提高的建議我們都將審慎地予以接受,但廢除協議是絕對不可能的。
當然,需要說明的是,五年協議期滿后,您可以任意處置我們的產品。
順便告訴您,繼一號之后,我們已經相繼研發了二號、三號、四號和五號。我們的宗旨依然是:為人類提供最精準最貼心的服務。
感謝您的支持!
W研究所
2100年9月1日
蘇三省算了一下,距離協議期滿還有整整一年。也就是說,他還得與一號共同生活365天,8760小時。扣除工作時間,差不多還有7300個小時。這個數據裹著一團前所未有的睡意朝他襲來。
他躺在沙發里,慢慢合上沉重的眼皮,鼾聲隨之響起。
像往常一樣,一號邁著輕松的步子,將烹制好的食物擺放在餐桌上。
責任編輯"""張凡羽"劉升盈
【作者簡介】何立文,1975年生,中國作協會員。有小說在《四川文學》《山花》《西湖》《星火》《小說林》等刊發表。現居江西新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