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九點還差一刻,小合歡攙著我上到酒店頂樓的平臺。
寒風中,已有不少人翹首以待。這些人大多獨自成行,沉默不語,像一個個肩負著隱秘任務的候鳥。他們是父母,是夫妻,也有兄弟或姊妹。能在大年夜的晚上,在此停留的異鄉人,心中必定牽掛著一河之隔的親人,那些在監獄高墻內被賦予人父、人母、人妻和人子等等稱謂的罪人們。
對講機里的畢剝聲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他們盯著罩在我臉上的那副銀色面具,出于敬畏,也出于好奇,自覺讓開一條路,方便我和小合歡憑著欄桿,眺望河對岸鋼筋混凝土的堡壘。
“你就是那個藝術家?”一個長著酒糟鼻的男人問道。
我點點頭。
“你可真有才!”酒糟鼻豎起了大拇指。
“俺家孤(閨)女能看到嗎?”老太婆張著嘴,在歲月中塌陷的口腔一覽無余。
“奶奶,他們都能看見!”小合歡在太陽穴邊向上豎起食指,“每間屋子都開了天窗。”
咔嗒一聲,監獄發出一聲悠長的干咳。眨眼間,一排焰火化身拖拽著光鞭的斑斕猛虎,從東向西急速突進,絢爛了整面高墻。一發發火流星從兩翼角樓斜刺向上,在瞭望塔尖炸裂出團團火花,花瓣層疊,枝葉交叉,一座空中花園儼然浮動于夜空。手機紛紛舉起,許多人的淚水也落了下來。
焰火表演持續了半小時后才進入尾聲,將寧靜歸還于農歷虎年最后一個夜晚。陽臺上的看客們卻仍舊凝望夜空,看煙塵變薄、變淡,直到空氣中不再有硝煙的味道,才陸續轉身離去。
此時,一位負責監獄宣傳工作的女警官將錄音筆遞到我的面前。我先是對獄方提供的支持表示感謝,然后又說了一通“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之類的廢話。
“一個私人問題。”女警官關掉錄音筆,“再美麗的煙花都有消散的一刻,再光明的愿望,比如對那些被判了無期徒刑,甚至是死刑的罪犯……老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剛才燃放煙花的時候,你拍照了嗎?”我問女警察。
“拍了。”
“發個朋友圈吧。”我笑著建議。
女警官若有所思地離開了,樓頂就只剩下了我們爺孫倆。小合歡從我手中搶過對講機:“大伯,準備好了嗎?”
“九重天已經就緒!”趙焰生的嗓音格外莊重。
我沖小合歡點了點頭。小合歡吼出了吃奶的勁:“發射!”
一聲遙遠的呼哨,從冬天干涸的土地上悄然發芽,亦從小合歡的一汪眸子中悄然綻放,第一朵,接著向上,又是一朵、三朵……一架由鮮花織起的天梯沖破云層,向著罕有人至的凌霄,向著模糊不定的黑暗,進發、進發……
我凝望著天際的那一團光亮,感受著身心擺脫了萬有引力的束縛。是的。生命沒有終止,故事還在繼續。
第一章"一顆種子待發芽
1
裹嶺位于蘇浙皖三省交界,安徽軒城市的東南角。它原本是徽杭古道上的一個歇腳小鎮,后古道荒廢,318國道穿城而過,依然是一個過路之地,咬咬牙就可以駛出崇山峻嶺,或南下浙江,或北上江蘇。故此,旅人并不愿在此多作停留,小鎮經濟始終發展不起來。
裹嶺有兩條小街,交會之處地勢最洼,匯聚了小鎮的人流和財富。街口的一家烘焙店尤其受到小鎮居民喜愛。每當新鮮的雞蛋糕出鍋,香氣有多濃郁,店外排隊的顧客就有多么熱情。
只是近一段時間,這種香氣卻摻雜了令人作嘔的尿臊味——不知哪位喝高了的始作俑者,在店門外的雞爪槭前撒了泡尿,進而引來更多臭味相投的人(或流浪狗),竟將這棵樹當作了醉酒者的公共廁所。雖然烘焙店老板張貼了提醒告示,也和周邊餐館打了招呼,但由于隨地小便事件都發生在夜里,尿臊的情況并沒有得到改善。
無奈,烘焙店老板決定守株待兔。若是抓了現行,一定把手機鏡頭懟到對方臉上,讓他好好丟人現眼。
深冬的夜晚,寒氣從山嶺傾瀉而下,織成綿密的水網,罩在小鎮的房頂、車頂和烘焙店老板的頭頂上。就在老板耐不住凍,準備打道回府時,他發現那棵雞爪槭下多了一塊隆起。走近了,才看到一名醉漢匍匐在地,臉埋在腥臊的濕土里。
烘焙店老板喂了一聲,對方沒有動彈。
“起來,別在這兒腌臜人!”
對方依舊沒有回應。
烘焙店老板惱了。他一邊打開手機相機,一邊用手撥動醉漢的腦袋,試圖拍下對方的臉。只是這一撥弄,烘焙店老板的指腹上蹭滿了暗紅色的血漬。烘焙店老板一驚,想立刻報警,腦袋里卻出現“救人一命”的聲音。他默禱著,將受傷男子輕輕翻過身,正打算檢查他的呼吸,傷者卻睜開雙目,像是在凝望著什么,但他的瞳孔比灰蒙的夜空更加模糊,比新出生的嬰兒更加空洞。
有那么一陣,烘焙店老板被這雙眼睛給怔住了,直到派出所巡邏警車的警燈閃爍著轉過街角。老板才松了一口氣,再次默念著:“救人一命,救人一命……”
巡邏的是一對老少搭檔。年紀大的叫駱家應,本地人,有著30年的警齡,家就安在派出所隔壁,天天在崗,也天天脫崗。只要所里沒活兒,駱家應就幫著老婆在山地上種筍、養黑毛豬,葷的素的都供進派出所的后廚。年輕的叫左小健,省城人,畢業后考公到了軒城,兩眼一抹黑地被分派到最偏遠的裹嶺派出所。左小健生性單純,對人沒有戒心,雖能和群眾打成一片,卻也經常捅婁子,緊張時還容易犯結巴的毛病。由于裹嶺地處三省交界,人流車流如過江之鯽,加之山高林密,為亡命天涯的逃犯們提供了很好的掩護,僅是上個月,就有兩名逃犯從左小健值守的卡點蒙混過關。被全局通報批評的左小健一度心情低落,覺得自己不適合公安工作。
“腦袋受傷了啊。”駱家應聽完烘焙店老板的介紹,蹲下身,在傷者的眼前打了個響指,對方沒有反應。
“你給鎮衛生所打電話,請他們派輛急救車來。”駱家應給左小健下達命令后,開始端詳起傷者:男,35歲上下,中等個頭兒,面部沒有明顯傷痕,手腕處似有勒痕,指甲縫里滿是黑灰,不是泥土,倒像是某種粉末。駱家應俯下身子,他從尿臊味中嗅到一絲硝煙的味道。
“你給所里內勤打電話,請他從數據庫里調一下涉槍和涉爆炸案件的逃犯名單。”駱家應給左小健下達了第二條命令。接著,駱家應撩開傷者的夾克,從內襯口袋里捏出一個黑色錢包,鼓鼓囊囊地塞滿了百元大鈔,卻不見任何證明傷者身份的證件。
“你怎么看?”駱家應問左小健。
“不太好說。”左小健撓了撓頭,“要不等他清醒后,再問他發生了什么。”
駱家應反問:“如果他不說實話呢?又如果,他連發生了什么都記不清了呢?”
左小健意識到自己又犯了輕信他人的毛病,便尷尬地掏出手機,轉過身假裝催衛生所的救護車去了。
衛生所的值班醫生經過檢查后發現:傷者后腦勺雖有大面積蹭傷,但傷口較淺,似是撞擊倒地,且被拖行所致。此外,CT光片顯示顱內有少量出血情況,雖不致命,但影響了傷者對外部環境的反應,需要留院繼續觀察一段時間。
與此同時,派出所內勤已將涉槍涉爆犯罪的逃犯照片發到了駱家應的警務通手機,一番比對,并沒有發現與傷者體貌特征符合的人員。為了擴大搜尋線索,駱家應用手機給傷者拍了照,請內勤聯系市局指揮中心,向全市各基層單位發布請求辨認的協查通報。
接著,駱家應轉向左小健,讓他回所里一趟,把采集指紋和血樣的卡片帶到衛生所的命令剛下到一半,駱家應的老伴兒打來電話,說是一伙野豬正在自家的筍地里糟踐著呢,怎么趕都趕不走。駱家應說自己正忙著出警沒工夫。老伴兒便反問自己是不是群眾?她的合法權益要不要人民警察來保護?
左小健旁聽了兩口子的拌嘴,便勸駱家應先回所里取指紋和血樣卡,順道回家趕走野豬,自己則留在醫院里照看傷者。
駱家應有點兒猶豫。
“放心吧,我一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左小健說,“萬一他是什么A級逃犯,那床上躺著的至少是個三等功啊!”
駱家應的目光在被銬在床沿上的無名男子以及左小健的身上轉換著、掂量著,最終,他將巡組僅有的一把77式手槍連槍套一起卸下,交到左小健的手上,然后匆匆離去。
駱家應走后,左小健搬來一個圓凳,挨著床邊坐下。圓凳無依無靠,坐在上面容易東倒西歪。左小健索性站起身,圍著病床轉起了圈,目光卻一直鎖定在受傷男子的臉上。
傷者已經合上了雙眼。這副面孔盡管棱角分明,線條清晰,此時卻顯出松弛與恬淡,仿佛是歷經了一路艱難跋涉,終于可以安睡片刻。左小健打了個哈欠,思緒正要神游,窗外突然傳來砰砰響聲,一團團紅色焰火在半空綻放。原來是一對情侶正在一街之隔的民宿樓頂上放“加特林”煙花彈。
山里是嚴禁燃放煙花爆竹的,左小健正想出去制止,但考慮到身后躺著的無名氏,只能掏出手機拍照取證。等拍完照,再轉回身時,左小健的呼吸停止了——無名氏正站在左小健的側后方,仰著頭望向窗外的焰火,而那副手銬則空落落地耷拉在病床一側。
左小健將手握在對方的胳膊肘上,盡可能控制自己不要結巴:“你受……受傷了,你需要躺……躺下。”
男子瞥了左小健一眼,眼神中的空洞被警惕與防備所取代。隨著左小健手掌慢慢下移,幾乎攥住他手腕的瞬間,男子的一只手已悄然摸到左小健腰帶上的槍套,輕輕一撥便打開卡扣,取出了槍套里的那把77式手槍。
左小健愣了一秒,正要搶回槍,男子打開手槍保險,黑洞洞的槍口頂在了左小健的眉心中央,緊接著一陣眼花繚亂的操作,手槍的彈夾、套筒、頂針、彈簧等各種零件全被拆散,掉落一地。
就在左小健猶豫著是否要撿起這些零件,男子向后跳開,兩步便沖出病房,來到空蕩蕩的門診大廳。在大廳另一端的走廊盡頭,有一個正在燒水的火爐。見左小健追了上來,男子高高舉起火爐上的水壺,滾燙的熱水即將傾瀉而下。
左小健立刻命令男子放下水壺,但男子的注意力已經被爐膛升起的藍色火焰所吸引。只見他伸出右手,攤平掌心,覆在那藍色火焰的上方。藍色火苗被壓了一頭,稍稍矮了下去,卻又隨著手掌移開,重新升騰起來。不知是因為疼痛,又或是內心的某段旋律,男子不斷變化手掌姿勢,引導著火苗婀娜生姿。
再看男子的臉,雖然他面部的肌肉抽搐著,但眼中分明燃燒著喜悅與希望。左小健也是看呆了,一時間竟不知所措。這時,男子伸手摸了一把后腦勺,扯開覆在傷口上的紗布,扔進了爐膛。火焰像是被鮮血打了一針強心劑,立時躥到半人高,卻也耗盡了爐炭最后的生命。隨著爐火無可挽回地矮了下來,無名男子也慢慢癱倒在地,嘴角掛著一抹虛弱的笑意。
駱家應火急火燎地趕回醫院,看到急診醫生正在為無名男子的右手包裹紗布。左小健立在一旁,一臉驚魂甫定的神色,手槍槍柄被他死死地攥在手里。
“他……他醒了,跑……”左小健再次結巴起來。
駱家應拿回巡組配槍,先是驗槍,確定槍支擊發正常,再檢查彈夾,子彈亦如數都在。
駱家應松了口氣:“沒受傷吧?”
左小健搖搖頭。
急診醫生包扎完畢后,駱家應開始給無名男子采集血樣,接著又為沒有包扎的左手采集指紋。在指紋卡上挨個兒按壓指頭后,卻只留下五個糊成一團的墨印,根本辨不出任何紋路。駱家應舉起男子的手掌認真端詳,發現男子手指的紋路竟和冰面一樣平滑,完全沒有采集的價值。
駱家應決定暫時限制無名男子的人身自由,便撥通了市救助站的電話,簡述了救助過程和男子的身體狀況。救助站值班人員口頭同意接收,但囑咐帶上醫院的診斷報告。
電話掛斷后,無名男子睜開了眼,嘴巴翕動著,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駱家應說了一句“我們帶你回家”。無名男子便又安詳地閉上了眼睛。
不一會兒,兩名警察便帶著無名男子駛離衛生院,沿著穿鎮而過的公路一路蜿蜒前進,仿佛一只在黑暗中落單的螢火蟲。而山的那邊,地球在持續45億年的緩慢自轉中,將黑暗一點點翻了個面兒,只等新一天的陽光普照大地,給予土地里的種子以新生的力量。
2
市救助站位于軒城南郊的半山腰上,與隔壁的市福利院僅一道山墻所隔。爬山虎在山墻上野蠻生長,長出了時光的紋路,也捂住了那些故事生長的裂隙,使兩家單位平添了一份幽閉之感。
無名男子被送進救助站時,已是凌晨4點。駐站醫生認可衛生所的診斷報告,但對右手的燒傷提出疑問。駱家應大致講了男子的反抗行為(省去了將左小健繳械的部分),強調了男子的可疑身份,希望將他暫時安置在監管區域。一旦核實其真實身份,會立刻聯系有關單位或親屬將他帶離救助站。駐站醫生這才同意接收無名男子,同時將他隨身攜帶的現金入了賬,一共9200元,用作男子在救助站的開銷。
兩位警官離開后,一個姓胡的護工領著無名男子進入了住宿區,洗澡、更衣、登記編號、領取被褥、分配床位……自始至終,無名男子都十分順從,一點兒都沒有表現出暴力的傾向。完成各項例行程序后,老胡領著無名男子進入了救助站C區。
從高空俯瞰,軒城市救助站形似一只張牙舞爪的八爪魚。功能區位于八爪魚的腦袋,內設有行政辦公、指揮調度、醫療救護、后勤倉儲等分區,延伸出的八條觸角分別構成了救助站從A—H的八個住宿分區,每個分區之間的空地屬于公共活動空間。八個住宿分區分別根據男女、老幼、病殘和人員危險程度進行劃分,無名男子入住的正是安保等級最高的C區。其中既有暴力傾向或有相關犯罪前科的人員,也有許多身份可疑的無名氏。為了保證安全,這些人員分別獨居在不到六平方米的單間內,只在每天放風期間允許出門活動一段時間。不過這種隔離措施并非長期的,一旦評估安全,入住C區的人員便可分流到安保戒備較低的其他住宿分區。
進入C區大門前,無名男子抬起頭,盯著掛在鐵欄桿上的字母C看了許久。老胡問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無名男子看著老胡,臉上毫無表情。
“你看,這也是C。”老胡笑著舉起左手,大拇指和食指相向彎曲,圈出了一個C的手勢。無名男子愣了片刻,也有模有樣地舉起沒有受傷的左手,在自己的眼眶前圈出了一個字母C。
老胡拍了拍無名男子的肩膀說:“不錯,還沒傻透。”
接下來數日,無名男子一直蝸居在自己的小房間里,無聲無息,猶如一頭冬眠的熊。與此同時,時間幻化成光的影子,一遍遍在墻上爬過,照亮了前任“房客”們留下的刻痕。有時,無名男子將手指彎成字母C,貼在那些刻痕上,仿佛解碼其中的秘密。還有些時候,無名男子的眼睛通過字母C,仰望高高的一小格方窗,目光所及之處,僅是天空、云朵與那面滿是爬山虎的山墻。
與此同時,駱家應和左小健對無名男子的身份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調查。他們查閱了在逃、失蹤等各類公安數據庫信息,均沒有發現符合其體貌特征的人員。他們調取了沿途監控視頻,發現無名男子獨自走出街后的山林,體力不支后,才倒在了烘焙店外。至于男子在山林里的軌跡,則完全處于監控盲區。他們還將無名男子的血樣,以及殘缺的指紋錄入系統內,一番比對碰撞,還是一無所獲。
當各條線的調查進入死胡同后,駱家應再一次來到救助站,希望無名男子在他離開的半個月內能夠回憶起些什么。前臺接待人員核對了駱家應提供的接收證明,撥通了C區電話,讓護工老胡把米C帶到會見室。
是的,無名男子此時已經有了新的名字:米C。
由于無名男子始終沒有表現出暴力傾向,警方也沒提供他身份可疑的證據,入站兩周后,管理人員決定將他與另一名無名氏大媽轉到普通住宿區。轉移前,護工老胡端來兩個塞滿紙條的紙盒,每個紙條上只寫了一個字。按慣例,無名氏們會從兩個紙盒中各抽取一個紙條,一個做姓,一個做名,無名氏們由此便有了比數字編碼更易稱呼的姓名。
無名氏大媽先抽,她抽中的第一個字是王,第二個字是子。老胡哈哈大笑,“王子”,大媽見狀,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出了聲。接著,老胡又讓無名男子抽簽。無名男子退縮了,兩只拳頭攥得緊緊的,不肯張開。僵持了一分鐘后,老胡說:“要不咱倆折中一下,我給你取個姓,你給自己取個名,如何?”
無名男子保持沉默。
“那就是默許了。”說著,老胡從紙盒里抽出一張紙條,展開,單一個米字。老胡將紙條舉在無名男子眼前。正要放回紙箱,卻見無名男子用手指圈成字母C,認真端詳起這個“米”字。
老胡先是不解,然后一拍巴掌,宣布道:“姓米,單一個字母C,以后你就叫米C吧!”
老胡的掌聲在長長的走廊里回蕩著,其他無名氏也跟著鼓掌與高呼,仿佛在慶祝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掌聲進行到一半,老胡發現米C的嘴唇也在動,老胡將耳朵湊上前去,聽到他的喉嚨發出汩汩聲響,就像井水從深井里不斷抽出,灌溉新播下的種子。
“原來你不是啞巴啊。”老胡笑著,拍了拍米C的肩膀。
從此,米C在重啟人生的畫板上開始涂畫:吃飯、睡覺、拉屎撒尿、跟著護工做廣播早操、午后曬半小時的太陽、晚上看1986年版的《西游記》,一集又一集,循環往復……總而言之,在偌大的救助站內,米C和那些來來走走的流浪漢一樣,如微塵般悄無聲息地活著。
不過,護工老胡一直給予米C特別的關注。在救助站內,老胡最拿手的是捆綁那些突然發飆的“武瘋子”。別看他五大三粗的身板,繩結打起來不僅格外精巧,還花樣繁多。每一次綁人,都會成為救助站無聊日常的一處景致。
此前,老胡從接手醫生那里聽說了米C對于警察的反抗舉動,深知此刻米C雖然溫順得像一只綿羊,但萬一哪根神經搭錯了線,隨時會變成山上那些不講理的野豬。因此,那副綁人的繩套就一直掛在他的腰間,繩頭時常把玩在他的股掌上。
只是令老胡沒想到的是,他自己竟也成了被觀察的對象。臘八節午后,救助站在室內運動館舉辦“迎新春”趣味運動會。一片熱鬧歡騰的景象之外,米C卻背著人群,拿了根粗樹枝蹲在塑膠場地上劃拉著什么。老胡走上前,看到樹枝在細細的灰塵上游走出一些模糊的痕跡,山川、太陽、海浪,還有野獸的背影,和米C先前在C區房間墻壁上的痕跡竟有幾分相似。老胡指著其中幾個圖樣問米C代表什么。米C一臉茫然地低下頭,瞅著沒有系鞋帶的球鞋。
鞋帶去哪兒了呢?老胡繞著米C檢查了一圈,發現他的褲子口袋里露出一段線頭,扯出一半,正是失蹤了的鞋帶。
“這家伙!”老胡彎下腰,開始給米C的左腳系上鞋帶,等他抬起身,準備給右腳系鞋帶時,竟發現另一條鞋帶已經被綁在了那根粗樹枝上,還很漂亮地打了一個八字結。那可是他在綁“武瘋子”時經常打的繩結。老胡既覺驚訝,又感到有趣。他解下腰間的繩套交給米C,三下五除二就被米C打出了一個“漁夫結”。老胡又將“漁夫結”解開,再次交還給米C,這次得到了一個更加復雜的“普魯士結”。
“沒想到你還挺心靈手巧的。”老胡握著米C的雙手,眼中盈滿了笑意。
米C的臉木了會兒,接著嘴角一咧,露出入站以后第一個笑,單純、羞澀,就像是剛喂飽奶水的嬰兒的甜蜜夢囈。
“等我會兒,我獎勵你個東西。”老胡來到后勤部,取了一套蠟筆和一本繪畫本交給了米C。怕米C不懂怎么用,老胡還在繪畫本的扉頁畫上了一個小人,并在下面寫下了“米C”兩個字。
打那天起,米C開始在繪畫本上畫畫。他只用鉛筆畫素描,因為他發現不同于蠟筆,鉛筆的痕跡不僅可以隨時抹去,且寥寥數筆,便可將物品的輪廓勾勒出來。而線條之外的大片留白,以及明暗之間的漸變地帶,正像那些無法打撈的回憶。
米C是這樣畫蘋果的。一排蘋果并排立正,卻又東倒西歪,活像一群大腹便便的胖子。米C還在蘋果下面畫出一道標語“每天一個,趕走病魔”。說是畫,因為與其說那是八個方塊字,倒不如說是八個跳舞的小人兒。
米C是這樣畫鳥兒的。它披著黑色斗篷,收攏雪白腹部,在樹枝上高昂頭顱,每一根羽毛都枕戈待旦。
老胡一眼認出紙上的鳥兒是給人們帶來好運的喜鵲。老胡自詡愛鳥之人。他調出手機相冊里各種鳥兒的照片(大多是在山里抓拍的),一邊向米C介紹它們的名字,一邊模仿起它們的鳴叫。米C閉上眼,這些鳴叫化作春天的藤蔓,熬過漫長的寒夜,開始自由舒展生長,勾連起米C斷續的認知:
對,正如沒有一模一樣的鳥兒,也沒有完全相同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胖子、瘦子;穿白色大褂的人、穿條紋衫的人。對了,鏡子中的自己也正穿著條紋衫,上樓下樓,走來走去,醒來睡去。
米C從鏡子中發覺了自己的存在。他開始做自己的模特,走、跑、跳、滾蛋……米C對著鏡子,盡可能將自己蜷成雞蛋的模樣,然后將這個形象畫在繪畫本的每一頁邊角,每翻一頁,“雞蛋人”便向書角滾動,直到消失不見,好像真的從畫本中的世界滾開了。
老胡看了米C“滾蛋”的插畫,哈哈大笑后,告訴他“滾蛋”這個詞有抽象的含義。此外,被罵滾蛋的人,還要琢磨說話人臉上的表情,才能確定他是真憤怒,還是佯裝而已。看到米C還是疑惑,老胡繼續解釋:“抽象,是那些只在腦袋里活動著的,但眼睛看不到的東西。”
深夜,米C合上繪畫本,閉上眼睛,凝視自己漆黑的腦袋。他看到那些新學的詞匯丁零咣當、碰來撞去,形成一簇簇小小的火花,墜入了暗黑的深井,照亮記憶深處一段段碎片。
于是,對于新世界的語義學習,轉變成為對過去回憶的打撈,扯出蘿卜帶出泥的,使米C的語言表達呈現指數級的增長:從單詞到短語,再到句子與段落;從有一說一,到話外之音,再到各種反問與調侃。伴隨春暖花開,米C已不再是沉默的旁觀者,而是像那些剛學會說話的孩子,整天進行自己的語言實驗。
不過,話說多了,難免會口干舌燥,頭腦發漲。各種各樣的詞句聯合起來,叫囂著、叩問著他的顱骨——究竟何時何地,何種場合,對著何人說過相同的話?米C試著放空自己,重新學著獨處。每天早飯前,他會離開救助站,沿著上山的石梯走一段,來到一處觀景臺。這里有一個投幣望遠鏡,只要往里面塞一元鋼镚,便能50倍放大山腳下城市的景象。
米C從老胡那里兌換了大量鋼镚,只為能夠觀賞城市的街景:那些在公交車站等車的人們,那些在早點攤前買包子的人們,那些牽著大狗小狗的人們……還有穿著夾克的男人,腰肢柔軟的女人,步履蹣跚的老人,歡蹦亂跳的孩子。他們爭吵、問好、打趣、寒暄,然后告別。米C透過望遠鏡觀摩著城市正在上演的一幕幕啞劇,而想象的畫外音,伴隨著呼呼的山風,在米C的心中吹起一朵朵小小的浪花。他開始渴望離開這兒,走進蕓蕓眾生。
3
除了米C,老胡還格外偏愛一個綽號李梅西的小傻子。按照救助站的檔案資料,李梅西父親早年病故、母親下落不明,因為智力低下上不了學,打小和奶奶相依為命,每天都帶著奶奶給他買的足球在巷子里玩兒。奶奶去世后,李梅西沒了監護人,淪落成街頭流浪乞討人員。由于老胡上下班路上常看到這個踢球的小傻子,便發了惻隱之心,把他收進了救助站照顧。
至于“李梅西”這個綽號,也是由于老胡自己就是一資深球迷。他不僅經常熬夜帶小傻子看歐洲足球“五大聯賽”,還送給他一件阿根廷10號球衣。于是,大伙兒經常看到小傻子身披10號戰袍追著足球狂奔,便戲稱他為李梅西。
可就在救助站大院櫻花抽芽的那天清晨,李梅西卻丟了魂似的在操場上轉來轉去。上午十點,李梅西一個人要出救助站大門,被老胡攔了下來,盤問了幾遍,李梅西才說他的足球被綁架了,他要到山下的運動用品店里把它贖回來。李梅西攤開手心,里面是一張百元大鈔。
老胡沒有理會李梅西的奇言怪語,但對那張百元鈔票起了疑心。因為李梅西的錢都是由社居委管著的,花多花少,都由老胡向社居委申請支取。
對于老胡的追問,李梅西只是反復念叨要贖回他的足球。老胡一邊安慰李梅西說,足球橫豎就在救助站里,他一定會幫著找出來。接著,老胡把李梅西趕回住宿區,又找保安回看了許久的監控視頻,才發現是一個外號黑臉龐的流浪漢在早飯時塞給了李梅西一百塊錢,隨后,黑臉龐就自行離開救助站下山去了。
老胡的心咯噔了一下。
黑臉龐屬于那種專門跑救助站的“溜子”。這些“溜子”大多是同鄉,他們成群結伙、拉幫結派,拖著破爛家當擁入救助站,住上個三五天,一邊流浪乞討,一邊把小城周邊玩了個遍,然后便兩手一攤,向救助站索要奔赴下一站的火車票。按照規定,救助站是不能將這些流浪乞討人員拒之門外的,一聽他們要離去,便忙不迭地買好票,將他們“禮送”到下座城市的下一個救助站。軒城新任的救助站站長也曾想整治這種“跑站”的行為,比如把這些“溜子”們拉入“黑名單”。但如此一來,“溜子”們便從全國各地蜂擁而至,真正讓站長體會了一把“請神容易,送神難”。此事過后,救助站長也便不愿意再蹚“溜子”們的渾水了。
黑臉龐就在救助站“黑名單”的榜單前列。他不僅跑站,還組成了專門的流浪乞討團伙,農忙時回鄉種地,農閑時輾轉于一個又一個城市。因此,老胡猜測:黑臉龐是想拿這一百元誘騙李梅西加入他們的流浪乞討團伙。沒準兒還會把李梅西弄折胳膊、打斷腿,博取人們的同情。
老胡越想越害怕,太陽穴突突地跳著。他一邊囑咐保安看住大門,不管是李梅西要走,還是黑臉龐回來,都要第一時間給他打電話。另一邊,老胡趕忙找上級匯報這一可疑情況。只是救助站站長此刻正在主持儀式,歡迎第三方學術團隊(軒城師范大學應用心理學學科組)到救助站開展結對調研工作。站長的歡迎詞冗長無趣,參會的中層干部們個個強忍著哈欠陪會。守在門外的老胡則連個管事的人都找不到。
與此同時,被趕回救助站的李梅西聽到足球擊打墻壁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撞擊他的心臟。李梅西來到救助站洗衣房,繞過堆積成山的被單被罩,看到一個長著絡腮胡的男人正對著墻壁暴力抽射已經干癟的足球。
“我的球……”
李梅西剛張口,一根布繩突然從后方勒住了他的嘴巴。李梅西伸出舌頭,挺甜、挺麻,哎呀,天變黑了,是到睡覺的時間了嗎?幾秒鐘后,李梅西失去了意識。
接著,兩名男子將李梅西塞進小推車,在上面堆積了許多被單被褥。他們推著小推車來到絡腮胡男人所住的房間,將李梅西重新塞進一個大號的行李箱。由絡腮胡拉著行李箱向救助站外走,另一人則繼續推車分發被褥。
離開救助站后,絡腮胡拉著行李箱沿盤山公路徒步向下。箱子太沉,慣性很大,一不小心脫了手,翻滾了幾圈,摔進了路邊的溝塹里,連帶絡腮胡也栽了跟頭。絡腮胡踹了一腳箱子,然后坐在路牙邊抽煙,像是在等著什么。
絡腮胡沒有等到來接應的同伙,卻等來了米C。原來米C通過山上觀景臺望遠鏡,看到絡腮胡離開救助站,又摔了跤,就快步下山,關心絡腮胡有沒有受傷。絡腮胡見過米C,知道他的腦子不太正常,便不搭理,只是擰滅煙頭,拉出溝塹里的行李箱,正要離開。米C好心上前搭了把手,可就在他的手碰到行李箱的瞬間,他的心臟隨行李箱一同撲通跳了一下。
“去去去。”絡腮胡驅趕著米C。
米C則緊握行李箱的把手不松開,另一只胳膊朝過路的汽車用力揮舞。
一輛下山的出租車減速,司機探出腦袋,想要弄清楚發生了什么。
“他就是一神經病!”絡腮胡一邊沖司機解釋,一邊用力掰開米C握著行李箱的手指。
兩人推搡間,竟扯開了箱子的拉鏈,一只胳膊從縫隙中耷拉了出來。
出租車司機哎喲一聲,嚇得想踩油門開走,卻見絡腮胡男人率先撒丫跑開。司機一個轉念,大著膽子下了車,看著米C將行李箱拉鏈拉到底。
春日的暖陽懶懶地照在了行李箱的內部空間,李梅西像一個剛蘇醒的嬰兒,緩緩睜開眼睛,臉上先是寫滿了不解,然后是驚恐,繼而一個跟頭翻出行李箱,向救助站的方向狂奔而去。
轉眼工夫,李梅西便沖進洗衣房。看到他的足球被扎了個大洞,作案的水果刀就扔在干癟的足球邊上,李梅西抄起刀子,一聲又一聲號哭起來。
李梅西的號哭中斷了冗長的歡迎儀式。救助站長帶領眾人擁入洗衣房,看到老胡正勸李梅西不要沖動,放下水果刀。站長見狀,讓人趕緊從倉庫領一個新足球交給李梅西。老胡告訴站長這招兒沒用,那個被扎破的足球是李梅西奶奶生前送給他的禮物,對他意義非凡。
“他個小傻子,能分辨出個不同來?”
站長剛提出疑問,就看到一個姑娘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我來和他談談。”
“小樂是咱們市自殺干預組織的成員,有實操經驗。”來結對調研的學科組長低聲道。
或許是樂老師本就長了副學生模樣,很有親和力,讓李梅西忘記了手上的水果刀,歪頭打量起了身前陌生人的舉動。
只見樂老師鼓起腮幫子,兩片嘴唇嘬成了一朵花兒。接著,她用手指在唇邊做了一個解開拉鏈的動作,腮幫子如同漏氣的皮球慢慢癟了下來,又接著一個模仿鎖拉鏈的動作,原本癟了的腮幫子又鼓了起來。
樂老師把這組動作重復了幾輪,引得李梅西的腮幫子也跟著一癟一鼓,一呼一吸間,李梅西的情緒開始趨于穩定。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樂老師念叨著,慢慢靠近李梅西,指尖幾乎要觸碰到他懷中心愛的皮球時,某個錯過這一幕的工作人員卻忠實地執行了站長指令,將一個新皮球(還是一個籃球)扔到了李梅西的面前。
這個蹦蹦跳跳的籃球將李梅西打回了原形,他吼了一聲“騙子”,重又揮舞起水果刀,直直刺向面前的樂老師。樂老師嚇了一跳,沒來得及后退,便看到刀刃被一只手死死攥住,隨著刀口的輾轉騰挪,鮮血從指縫間滲了出來。再下一秒,老胡和其他工作人員將李梅西攔腰抱住,摔倒在地上。
樂老師愣在原地,看著那位施以援手的男子被護工護送著離開,而他竟穿著救助站收容的人員才穿的條紋褂。
護工老胡從醫務室返回后,向救助站長報告他是如何通過監控視頻,發現李梅西被誘拐,又如何被米C解救的過程。而這個米C,正是因為英雄救美而負傷,現在醫務室包扎的被救助人員。
旁聽了老胡的講述,樂老師立刻插話:“聽你這么說,這個人的精神也不太正常。”
老胡轉向姑娘,點了點頭。
“對了,我叫樂小芙,軒城師范的心理學老師。”樂老師自我介紹完,又問老胡,“出手相助的人叫什么名字,我得去謝謝他。”
“米C。”
“什么?”
老胡哈哈笑道,然后用手指比畫了一個C的造型:“他的名字叫米C,ABCD的C!”
4
樂小芙來到醫務室內,沒看到米C的人影,問過護士才得知他已包扎完畢,回自己房間去了。樂小芙又追到米C的宿舍,發現他正靠在陽臺的飄窗前閉目養神,那只纏著紗布的手耷拉在膝蓋上,就像是一株受傷的向日葵在迎接午后的太陽。
米C似乎沒有意識到訪客的到來,這使得樂小芙可以從容地觀察他房間里的陳設。兩朵養在飲料瓶里的郁金香,一只釘在墻上的蝴蝶標本,幾本放在床頭的漫畫冊。樂小芙翻開這些漫畫冊,才發現這些其實是手繪的畫本。每一本的扉頁都標注了它的主題。比如手上的這本就寫了一個字:臉。
在這個以“臉”為主題的繪畫本里,有男女老少,各種動物,甚至是蜘蛛、蒼蠅等各類昆蟲的面孔素描,寥寥數筆,便將對象的情緒、神態都描繪出來了。而其中的一副被圍巾遮掩的女性面孔,竟是如此的熟悉……
“你好,醫生。”樂小芙的思緒被米C突然打斷。
“你好。”樂小芙放下繪畫本,“我是來表示感謝的。”
“不客氣。”米C微微一笑。
樂小芙的腦袋有點卡殼,她知道一聲謝謝不足以表達自己的感激,卻一時間不知還能為這個被救助站收容的男人做些什么。
“你還有事嗎?”米C接著問。
“啊,沒事。”樂小芙支吾著,準備轉身離開,卻又想起了一個問題:“你是怎么知道那個小傻子要襲擊我的?”
米C想了想:“直覺吧。”
“直覺?”
“因為我和他一樣,都是傻子。”
“說自己傻子的,可都是聰明人。”
米C搖了搖頭:“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
“記憶力好不好,與腦袋聰不聰明沒有必然的聯系。”樂小芙干巴巴地說了這么一句話,見米C沒有回應,便尷尬地站了片刻,然后微微點頭,示意自己要離開。
可就在她即將走出房門時,她聽到米C說:“其實,我的記性還可以。”
“什么?”樂小芙停下腳步。
“我記得你。”米C說,“每周一到周五的清晨,六點五十分,你會出現在學院路與新華路的十字路口東南角,等軒城師范大學教育與心理學院的教師班車。車子會在十分鐘后抵達。等待期間,你會點上一根煙,迅速抽完,然后往嘴里噴一些大概具有清香作用的噴劑,再用厚厚的圍巾將自己半邊臉纏繞起來。”
盡管米C的敘述樸實平淡,卻還是驚得樂小芙說不出話來。
“雖然一同等車的還有幾名同事,但那些都是老頭子,你幾乎連招呼都不和他們打。等到班車抵達,你會習慣性地坐在車廂后排靠窗的位置,塞上耳塞,閉上眼睛,繼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你是誰?你怎么知道這一切的?”樂小芙握著門把手,她既想逃,內心又滿是好奇。
米C笑了:“出救助站大門,沿著公路向上走五百米,會到達一處觀景平臺。那里有一個高倍的望遠鏡。你等班車的時間,和我每天早上用望遠鏡俯瞰市區的時間重合。”
“哦。”樂小芙若有所思,想追問米C為何會單單關注她,米C已經給出了答案:“我只挑長得好看的。”
雖然這個答案還不令她信服,但樂小芙的虛榮心還是被小小地滿足了一把。
“真的很神奇啊!”樂小芙感慨,重又回到房間,翻開了繪畫本,“你很喜歡觀察人。”
“因為我什么都不記得了,所以對很多事情都很好奇。”米C舉起包裹著紗布的手,“他們說我被發現的那天晚上,我將這只手伸進了火焰,正常人是不會這樣做的。但那會兒,我就像是一只沒有腦子的飛蛾,義無反顧地撲向火苗,這是本能反應。”
米C淡淡一笑:“后來,我被送進了救助站,一點點蘇醒,一點點明白。我對這個曾經熟悉,此刻又完全陌生的世界都充滿了好奇。我先是通過畫畫,接著又通過語言,來了解那些陌生的事物。慢慢地,當我想起某個物體的形象時,我就不自覺地說出它的名字。”米C拉開了床頭柜的抽屜,里面整齊碼放了至少二十多本的繪畫本。
“語言充當了記憶的索引。”樂小芙評論道。
“隨著我回憶起更多的詞匯和句子,越來越多生活的元素浮現在了我的腦海里。就像是一艘大船沉沒后,那些瓶瓶罐罐會逃離船艙,浮出水面。”米C頓了頓,“只是這些詞匯可以幫我認識眼前的世界,卻無法重新組合,去復原過去的記憶。”
樂小芙用手指摩挲著這些繪畫本的書脊,暗想眼前這個男人真是謎一般的有趣,也謎一般的真實。
米C接著說:“不知道幸運還是不幸,我覺得自己過著兩段完全不同的人生。”
“是啊,沒準兒還有千億的資產等著過去的那個你去繼承呢。”樂小芙打趣道。
“千億倒是沒有,我在救助站的賬上還有幾千塊錢,夠我獨立生活一陣子了。”
“你對未來有什么打算?”
“你是專家,我想跟你走。”米C取出一本以“城市”為主題的繪畫本,打開第一頁,便是樂小芙坐在噴涂著“軒城師范教育與心理學院”字樣的大巴上,側臉倚在車窗上,恬靜且若有所思。
樂小芙突然想起在那本“臉”的繪畫冊中,那個被圍巾遮住面孔的女人不也是自己嘛。“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樂小芙感慨道。
“我想你把我當作病人,當作研究對象,幫我恢復記憶。”
樂小芙猶豫道:“你在向我提出一個非常不尋常的請求。”
“我想重新回到這個社會。”米C的眼中綻放著渴望的光芒。
樂小芙的心悄悄動了一下,但她還是保持住平常的嗓音:“好吧,你幫了我一次,那就由我也來幫你一次吧。”
第二章"異胞兄弟
1
現在把時間往回撥到二十世紀末,回到那一簇引燃花炮的星火,進而引爆整個故事的開端。
1999年9月23日,《淮河晚報》上有這么一條簡訊:昨日凌晨,壽春縣正陽鎮下埠郢孜一家民營花炮廠發生爆炸事故,兩名工人在事故中當場死亡。事故的原因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壽春縣位于軒城市以北三百多公里外的江淮丘陵地帶,下轄的正陽鎮處在淮河多條支流的匯聚處,自古就有三十六道水通正陽的說法。只不過碼頭都設在上埠郢孜,那里航道寬闊,船吃水深,便利了村里的各行各業。相比之下,位于另一條支流邊上的下埠郢孜則是另一番景象。這里的河道被對岸的硤石崖壁梗阻了大半,河水猛然拐彎,浪急且道窄,不易行船,久而久之,河道淤塞,村落凋敝,村民們幾乎全部流出。
直到1949年后,國家開始三線建設,一家炸藥廠搬到了下埠郢孜對岸的山里,形成一個相對封閉的小社會。當地政府為了支持炸藥廠水路運輸,通浚了河道,將其重新命名為茨淮新河,又修建了碼頭,方便各路商賈的往來。不覺間,許多村民又回到了下埠郢孜。
這些村民原本務農種田,享受江淮大地天賜的肥沃。八十年代末,有村民在河對岸的炸藥廠打零工時,學習了炒制炸藥的技術,然后軍用轉民用,竟在村里造起了煙花爆竹,及至九十年代末,整個江淮丘陵和皖北平原的煙花便都由下埠郢孜生產供給。村子里也形成了從卷筒、炒藥、整裝等一套流水線式的小作坊。
說回到那場爆炸事故。平地一聲轟隆巨響,花炮倉庫被炸上了天,幾十萬發爆竹,連同兩個年輕的生命瞬間煙消云散。遇難的一個叫趙川,一個叫鄔剛。他們三十歲出頭,都是單身漢,卻都各自撫育了一個男孩。趙川的兒子叫趙焰生,鄔剛的兒子叫鄔焰平。出事那年,趙焰生十歲,鄔焰平八歲。
那會兒,單親爸爸可是個新鮮詞,加之兩個男孩的母親身份一直成謎。村民們雖有許多議論,卻無從查證,只知道趙川和鄔剛前些年到南方沿海打工,等再回到村里,便一個人多了一個男娃。由于兩個男人在村里沒有其他親屬,好事的村民們只得向當事人打聽。趙川像一個悶葫蘆,被問急了轉身就逃。至于鄔剛,村民們只敢背地閑話,不敢當面搭話,畢竟鄔剛是個渾不懔的主兒,耍起拳來是不分時候、不分對象的,被他揍過的村民可不在少數。
回村后,兩個男人進入一家花炮廠打工。趙川在最苦最累的炒料作坊里沒日沒夜地勞作。而鄔剛則當起了管倉庫的夜班保安。夜深人靜時,正是鄔剛喝那些劣質白酒最兇的時候。
趙川賺得比鄔剛多一倍,他時常拿自己的收入來接濟鄔剛和鄔焰平父子倆。而鄔剛對于趙川的回報則是但凡有人說趙川的壞話,他都會讓他們嘗嘗拳頭的味道。大人間的友誼,也潛移默化地轉移到了兩個少年的身上。四個男人,兩大兩小,這樣的組合在村里看起來雖有些不倫不類,但單純、穩固、歲月靜好,如果沒發生那場爆炸事故……
事故原因很簡單。鄔剛值夜班時在倉庫里抽煙,或許是酒醉致使手指發了抖,尚未熄滅的煙蒂沒能飛出窗外,落在了窗欞上,引燃了搭在上面的窗簾。窗簾上附著火藥粉末,致使火勢急速蔓延。趙川當晚正在鄰近的車間加班,看到火苗后,立刻逆著逃跑的村民沖進倉庫,一只腳剛踏進門,整座倉庫便被炸成了瓦礫。鄔剛在爆炸中粉身碎骨,尸身都湊不完整。而趙川則被沖擊波炸出倉庫十多米遠。這也給了趙焰生與父親做臨終告別的機會。只是父親那滿面滿身的瘡痍,為少年的趙焰生留下了驚恐難忘的一瞥。
自此,趙焰生和鄔焰平成了孤兒,他倆既沒有戶籍,也沒有學籍,成天無所事事地在村里游蕩。雖說村民們會好心地領他們到家里吃飯,給他們洗澡,理發,換上干凈的舊衣服,卻不會留他們住在家里。每到晚上,兩個男孩回到斷水斷電的老房子里,就沒了聲響。
夜深了,鄔焰平知道趙焰生怕鬼,便拎著枕頭來到他的家中,鉆進被窩,發現比他大兩歲的趙焰生正在瑟瑟發抖。熬到白天,趙焰生和鄔焰平離開屋子出去玩耍。趙焰生個子雖比鄔焰平高出一頭,但一直跟在鄔焰平的屁股后面,就像是鄔焰平被拉長了的影子。
由于父親死時的慘狀給趙焰生留下了心理陰影,不管是村里花炮廠檢測產品質量,還是河對岸炸藥廠里做爆炸實驗,只要轟隆一響,不管大小,不管遠近,趙焰生都會猛地把腦袋一縮,捂住雙耳。可村里小孩兒幾乎都是在炮聲的洗禮下吃奶長大的,當他們看到趙焰生嚇得像只縮頭烏龜,都嘲笑他是膽小鬼,甚至有頑童惡作劇地將點燃的鞭炮塞到趙焰生的褲兜里。
每每此時,鄔焰平就像是被他爸附了身,用拳頭來捍衛異姓哥哥的尊嚴。但畢竟鄔焰平個頭兒小,常常是“傷敵八百,自損一千”。后來鄔焰平想了一個狠招兒,他扛起了一個蘸了煤油的掃帚,只要有人想欺負他哥兒倆,便用打火機點燃掃帚,四下揮舞起來。村里的大人看到這一幕,都告誡自家孩子,那個姓鄔的小子和他爹一樣,是個不要命的主兒,沒事不要去招惹他。
一晃眼,兩個少年從秋天游蕩到了冬日。隨著農歷新年腳步臨近,趙焰生像炸毛的貓一樣開始焦慮起來。因為每到除夕,整個下埠郢孜就會上演焰火的盛宴。不僅每家每戶都可勁地燃放煙花爆竹,就連村子與河對岸的炸藥廠也打起了焰火擂臺。
再說回到三線建設時建的炸藥廠。廠里職工都由全國各地工礦企業遷移過來,自帶城市屬性。比如,他們把家屬區命名為新建村,把人工開掘的池塘叫小西湖,把職工餐廳喚作釣魚臺,還把后山稱作是小廬山,這些稱謂既飽含了對于遠方故鄉的一份牽掛,也難掩他們對于城市戶口的驕傲。
山里的生活單調,特別是到了年末,廠里嚴禁煙火。為了增添過年的氛圍,工人們在工作之余,用廠里的廢料制作出各種煙花爆竹,沖著河面轟隆隆放個痛快。只是這一放,讓“隔岸觀火”的下埠郢孜的村民看得又饞又氣,以為對方是顯擺,便也不甘示弱。
其中,村里有一個叫金克荊的中專生,他對化學非常感興趣,周期表上的118個元素背誦得比《水滸傳》一百單八將還要溜。中專畢業后,金克荊先是到炸藥廠實習,然后像盜火者一樣,回下埠郢孜搞了間小作坊鉆研起炒制炮藥的技術。閉關研究半年后,他炒出的炮藥更加明艷,更為變幻無窮。他向郢孜的村民們分享了他的研究成果,帶動整個村子花炮產業提檔升級,開始遠銷其他省市。村民們因此尊稱金克荊一聲大師傅。此外,下埠郢孜還用新式的焰火,對著河對岸的炸藥廠開始火力反擊。結果是你方唱罷我登場,逐漸形成了每年除夕隔岸對壘放焰火的習俗。
和畏懼兩岸焰火打擂的趙焰生不同,鄔焰平一邊走東串西,一邊從好幾家花炮小作坊里“順”走了不少煙花爆竹,只等過年時一起放掉。另一邊,他還搜羅了父親生前留下的白酒,想著一旦趙焰生被焰火嚇破了膽,就把他灌醉,任由他睡個昏天暗地。
結果出乎兩個男孩的意料。這一年除夕夜,淮河兩岸不僅沒有上演焰火打擂,村子里竟無人燃放煙花爆竹。只有個別人家點燃了孔明燈,一盞盞地放到天上去,化成漫天的星斗,看得兩個男孩直發傻。還是村長向兄弟倆揭示了其中緣由:“金大師傅早就給村民們傳下話,為了祭奠你們兩個亡故的爹,今年過年全村都不放煙花。河對岸炸藥廠的領導知道這個消息后,也向廠里職工下達了同樣的指示。”
到村長家蹭年夜飯的兩個男孩放下碗筷,一臉茫然。
村長抹了一把嘴邊的油水:“喝完甜湯,吃完八寶飯,我就帶你們倆上門去拜師學藝。”
2
沒有了焰火的助興,千禧年的第一個大年夜多少有些蕭索。像嫌這冷清的氛圍不夠似的,茨淮新河上漫起了水霧,越過了河堤,傾瀉在田埂與巷道上,村長打的手電筒光束在霧靄中起伏飄動,顯得亦真亦幻。
三人先是穿過郢孜里羊腸小道,又在潮濕泥濘的田埂上艱難行進一段,才來到田野上這間四下都不挨著的小院前。借著屋內傳來的燈光,他們看見一個男人兩只腳跨在門檻的兩側,像是要離開,腳步卻沒有動,大概是在等屋內人的回應。沉默了半分鐘,男人長嘆口氣,快步出了院門,和村長正好擦肩而過。
村長望著遠去的背影,低聲對兩個男孩說:“走的那位是二師傅。”
“吵架了?”鄔焰平跟了一句。
“噓!”村長比畫了個手勢,“見機行事。”
說完,村長來到堂屋外,看到大師傅金克荊正端著空酒杯,酒瓶則攥在他的老伴兒沈媽的手里。
“大師傅,大師娘。”村長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
“村長來了啊。”沈媽上前招呼。
村長向院外瞥了一眼,沈媽心領神會,在村長耳畔低語:“老二想到外面發展,老金不讓,兄弟倆就吵了幾句。”
“到底讓喝不讓喝啊!”金克荊將酒杯摔在桌面上。
“喝你個鬼!”沈媽埋怨道,“喝完等你耍酒瘋啊。”
金克荊這時動了動眼皮:“喲,村長大人來了,是來拜年嗎,帶酒了嗎?”
“給你送一對童子。”村長笑著將兩個男孩推到身前,“以后讓他倆給你倒酒。”
“趙焰生,鄔焰平。”金克荊說,“趙川和鄔剛的小子。”
“對!來,給大師傅磕頭。”
趙焰生對于突如其來的安排感到緊張,原地杵著一動也不動。鄔焰平則兩手插兜,一條腿斜跨著,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村長有點尷尬,趕忙摁著兩個男孩的脖頸,讓他們給金克荊磕了三個頭。
金克荊眼皮一直虛搭著,等兩個少年磕完頭,就命令沈媽包兩個紅包。
“哎,大師傅,他倆可不是給你拜年啊。”
“你是想把兩個娃娃賣給我?”金克荊沒好氣地說。
“哪兒能呢!”村長訕笑著,“給你送來兩個小助手,拜師學藝哪。”
金克荊沒出聲。
村長觍著臉接著說:“你看,二師傅要到城里自己發展,您這兒正好缺人手。”
金克荊翻眼看沈媽,眼珠子里全是血絲。
沈媽緩和下語氣,說:“這兩個都是小朋友,他們應該去上學,而不是進作坊當學徒。”
“當然要上學啦!我已經和炸藥廠領導說好了,開春就送他倆去廠辦的職工子弟小學借讀。”村長趕忙答應,“只是學校沒法寄宿,放學回來再待在斷水斷電的房子里也不是個事,還不如讓他們搬到這兒,做完作業后,可以跟大師傅學習制造花炮,一舉多得不是?
“對了,不能讓你們白忙活。村委會研究了,兩個孩子的學費、生活費都由村里出,每月還給你們補貼500塊錢。”
沈媽有些猶豫了:“這是集體的決定?”
村長從沈媽手里接過酒瓶,給大師傅滿滿倒了一杯,說:“集體為了個人,個人為了集體,都是為了大家好嘛!”
“怎么也得事先說……”沈媽的話剛說到一半,就看到金克荊突然站起身:“老婆子,收拾收拾,明天早上我們也出去打工,再不在這村里待了!”說完,金克荊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背著手出了院門,向右一拐,進了炒藥的作坊。
村長在原地愣了一會兒,有點兒泄氣:“大師傅不讓村里過年放花炮,我還以為他可憐兩個小孩,就想著順水推舟……”
沈媽嘆口氣:“他不是沖你發火,是剛才二弟進城的決定惹他生氣了。”
“那這倆小孩呢?”看到沈媽態度有所緩和,村長又在趙焰生和鄔焰平的背后推了一把,“他倆雖說是未成年,但完全能照顧自己,還特別能吃苦。以后有什么重活兒累活兒,你就招呼焰生和焰平啊。”
沈媽這時才好好端詳兩個少年。趙焰生被看得紅了臉,垂下了腦袋。鄔焰平的眼珠子和腿一樣斜著,死死盯住了沈媽手上的兩個紅包。
“唉,是挺可憐的。”沈媽嘆口氣,“就先按你說的辦吧。”
新年伊始,趙焰生成了大師傅家的小使。他白天幫沈媽干家務和農活兒,夜深了,再回到那個斷水斷電的家里睡覺。至于一日三餐,趙焰生起初還在村委會的食堂解決,后來沈媽有意留趙焰生在家吃飯,趙焰生不上桌,只是端著碗在院子的墻根前匆匆扒幾口,趁大師傅金克荊從炒藥作坊出來前抓緊離開。
整個年下,金克荊都窩在作坊里搗鼓新款的炮藥。不知是發泄對于二弟自立門戶的不滿,還是為了趕走新來的趙焰生,小作坊里成天砰砰炸響個不斷。每一次炮響,院里的趙焰生就會猛縮腦袋,看得沈媽既心疼又可笑,便勸趙焰生道:“何必非要學做花炮呢?”
看到趙焰生沉默不語,沈媽嘆口氣:“再說了,炒炮藥需要一點兒靈氣,你這么老實,不太適合干這一行。”
說話間,金克荊硝煙仆仆地從作坊里走了出來:“你得給他說說那個被炸死的爹,這樣才能把他給嚇跑。”
趙焰生聽了大師傅的話,咬了咬腮幫,握了握拳頭,然后扛著鋤頭到田里犁地去了。
再看鄔焰平,想著再過些日子就要到河對岸老老實實地啃書本,他便抓緊這最后的時光瘋玩,尤其要把那些從各個作坊“順”來的花炮給放了。于是,當金克荊在作坊測試新品花炮的同時,鄔焰平也在廣闊的鄉野里做著另一番實驗。只不過他的實驗是惡作劇性質的。有時他會引誘耕牛或山羊來吃干草,然后點燃草里藏著的鞭炮,炸它個牛仰羊翻;有時他還會趁村民走近漚糞池,將點燃的花炮扔進去,炸它個天女散花;還有一次,鄔焰平將一串鞭炮拴在一條睡著的大黃狗尾巴上,鞭炮炸響后,黃狗便發了瘋地往家跑,結果把屋里正在奶孩子的小媳婦的胸脯上炸了個黑印子,氣得小媳婦的丈夫把鄔焰平暴揍了一頓。
終于,冷冷清清的年熬到了元宵節后的夜晚。在村長的默許下,郢孜里的大人小孩再也按捺不住,紛紛將家里的花炮存貨帶到村委會門前的小廣場上,熱熱鬧鬧地放上一大陣,整個村子也沉浸在一片迎新的喜悅中。當絢爛的夜空歸于平靜,婦女兒童們打著哈欠回家睡覺后,廣場上剩下的都是村里的年輕人,以及和鄔焰平一樣不受約束的半大小子。隨著一盤2000響的滿天紅鞭炮擺在小廣場中央,所有人都歡呼起來,因為年度壓軸的“勇敢者的游戲”即將開始!
游戲規則是這樣的:先把鞭炮拆開,按照每一發炮的個頭兒和裝藥量(分別被稱作丫頭、小子、胖子、大霹靂四種)碼放好,換上同等長度的引信,然后點燃引信,由挑戰者握在手里,最后一個撒手的就會被冠以“勇敢者”的稱號。
2000響鞭炮被拆解完畢后,活動便在接連的炸響聲、歡呼聲以及間或的咒罵和哭號聲中開始。其間,頑童的母親,或是小伙子的媳婦會闖來現場,揪著男人的耳朵回了家。半小時后,挑選丫頭、小子和胖子的三組比拼已經結束,剩下六名挑戰者將角逐大霹靂的終極挑戰。這種大霹靂又高又胖,里面裝滿了炸藥,一個巴掌根本握不過來,要是真在手心爆炸了,輕者被炸得血肉模糊,重者甚至會把手指給炸飛。
再看六名好漢,包括村長在內,都是出了名的好勇斗狠,而鄔焰平是其中唯一的未成年人,他的參與,讓其他五個成年人有些硌硬,也又有些瞧不起。在大伙兒的歡呼聲中,村長率先打了個樣。引信點燃的瞬間,裁判(村會計擔任)便用秒表開始計時。一邊引信刺刺冒著煙,村長還一邊揮手和大家打招呼。當引信燒完五分之四時,村長過電似的撒了手,剛背過身,炸碎的花炮皮就濺了他一屁股。
“5.32秒!”裁判宣布挑戰結果。
接下來四位的挑戰,都在6秒上下,其中有個玩脫的醉漢,一直把花炮攥在手里沒松開,被炸傷不算,還被取消了成績。
鄔焰平是最后一個登場的。如此安排并非壓軸大戲,而是大家都想看這個小屁孩兒出丑。可鄔焰平卻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樣。他早前就在家實驗過,知道引信只能燃燒6秒半。但麻煩在于,在比賽中他可看不到鐘表,只能憑感覺。管它呢!萬一手被炸傷了,那就不用寫作業,不用上學了。鄔焰平吹著口哨,眼見引信要燒到盡頭,才向上一扔,轟隆一聲炸在半空。
“6.3秒!全場最爺們兒……的小孩兒!”裁判高聲公布了結果。大伙兒立刻圍上前來,掐著膀子將他舉過頭頂,像是在慶祝新的拳王。此時,另一個小孩擠過人群,高舉著手說:“我也來試一試。”還沒享受勝利喜悅的鄔焰平一看,傻了,也奇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異姓兄長趙焰生!
這個害怕炮響的男孩,為什么要參加這場勇敢者的游戲呢?還得把時間往回捯八個小時才能說清楚。
元宵節的中午,趙焰生剛匆忙扒過午飯,就聽得炒藥作坊里轟隆一聲響,黑煙從屋子的每一道縫隙冒出來。趙焰生嚇了一跳,左顧右盼,沈媽并不在家。趙焰生只覺兩腿發軟,兩眼發黑,各種血淋淋的畫面浮現在腦海中。
等了許久,房子里傳出一聲悠長的咳嗽聲,渾身撲滿黑色炮藥的金克荊走到陽光下,那些摻雜在炮藥中的金屬粉末開始閃爍光芒。趙焰生趕忙找來毛巾,用水沾濕,正要遞給金克荊,卻被他一把推開。金克荊另找了一條干毛巾,一點點擦拭臉龐,露出了那些細小的血口子。隨后,金克荊又用干毛巾撣去身上的粉塵。趙焰生全程都立在邊上,不敢礙大師傅的事。直到金克荊瞪著血紅的眼睛道:“堂屋桌上有一壺茶,續上水給我端來。”
趙焰生跑進屋,倒上熱水,再返回時,大師傅已經斜躺在了椅子上。趙焰生將水壺遞到金克荊的手上,金克荊忍著痛,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將臉轉向了趙焰生:“剛才爆炸的時候,你怎么沒去救我?”
趙焰生沒有作聲。
“你是怕我死在里面?還是怕你為了救我,也死在里面?”金克荊頓了頓,“就像你父親那樣?”
趙焰生將腦袋埋在了胸前。
“你看到了,炒藥是有風險的,就算不會遇到爆炸事故,那些粉塵也會落進你的肺里,讓你呼吸困難。”
“可是,咱們村就是干這個的……”趙焰生囁嚅地回了一句。
金克荊哼笑了一聲:“等你到了學校,老師就會告訴你好好念書,考一個好大學,找一份好工作,然后離開這里。”
趙焰生的眼神有點飄忽。
“你和鄔焰平并不屬于這兒。你倆本來就出生在外地,被母親拋棄后,才被你們父親帶回了村。”金克荊潤了潤嗓子,“也許某一天,你們的母親會回來,將你們帶去大城市。”
趙焰生抬起頭:“我的媽媽是誰?”
金克荊搖了搖頭:“你爸都沒告訴你,我怎么能知道?”
沒想到趙焰生不依不饒起來:“她為什么不要我?”
金克荊聳聳肩,沒有作答。
趙焰生咬了咬牙,小聲但堅定地說:“我是不會離開這兒的。”
“為什么?”
“每次我看到天上的焰火,我就會想起我的爸爸。”
“我明白了。”金克荊嘆了口氣,“當年趙川和鄔剛回村時,找不到工作,還是我把他倆介紹到花炮廠里的。我很后悔,不想你走他們的老路。”
說完,金克荊將茶壺遞到趙焰生的手中:“你幫我續上水,容我再想想吧。”
趙焰生小步快跑,重又滿上茶水后,看到大師傅已經起身。他告訴趙焰生:“你可以跟我進作坊里學炒藥,平時吃住就在這個小院里。你還得去其他作坊,學習花炮制作的全套工藝。此外,你還要在學校里努力學習,成績不能落到后面去。”
趙焰生興奮地點了點頭。
“別急!”金克荊擺了擺手,“我只是答應了你一個,至于鄔焰平,那就算了吧。那孩子心思太活,別說我不肯,他也不愿意跟我后面學炒藥。”
趙焰生一愣,趕忙說:“他愿意,他愿意。”
金克荊很認真地說:“趙焰生,我知道你和鄔焰平的關系好,但人這一輩子是很長的。我和你二叔還是親兄弟呢,到最后還是會分家,更別說你們兩個小孩子了。話說回來了,炒藥是很危險的,以鄔焰平那樣的性格,我很擔心他會像他爸那樣捅出婁子,結果害了其他人。”
最后,金克荊撂下一句狠話:“如果你非要堅持哥兒倆一起,那么,我就收回我剛答應你的那些話!”
時間回到八小時后的村委會廣場。
“老大,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鄔焰平伸手要奪趙焰生手中的大霹靂。趙焰生反倒揣著往懷里藏。
“行,你厲害!你牛×!你比我還男子漢!”在鄔焰平的不滿抱怨中,趙焰生走向村會計。村會計深吸一口紙煙,將暗紅的煙蒂遞給了趙焰生。看到兄弟鐵了心,鄔焰平吼道:“引信只能燒五秒,我給你計時。”
趙焰生點燃了引信,鄔焰平加快倒數:“五、四、三、二、一。”話音已落,趙焰生卻還沒有扔掉大霹靂。鄔焰平正要向前沖去,就看到趙焰生松開手指,接著便是一聲轟隆。眾人先是閉眼,然后齊刷刷地看向村會計。村會計確認:“脫手了,6.5秒,成績有效。”在人群的歡呼聲中,趙焰生舉起胳膊。雖然食指和中指都被火藥熏黑,指甲縫里還滲出了血,但趙焰生笑了。一旁的鄔焰平本應為兄弟高興,但不知怎的,卻笑著笑著又哭了出來。
趙焰生勇敢挑戰勇敢者的逸事,經由村長和其他當事人之口,傳遍了整個下埠郢孜,自然傳到了金克荊兩口子的耳朵里。對此,金克荊只和沈媽說了這么一句話:“果然是過命的交情。”
兩天后,正是趙焰生和鄔焰平去往河對岸炸藥廠小學插班借讀的日子。清晨,兩個少年和村里的上學郎們一道,由村長領著,背上書包,帶了午飯,齊聚在茨淮新河的渡口。他們要乘最早一班渡船到河對岸去。村長一副躊躇滿志的模樣。因為對于下埠郢孜來說,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為了孩子們的未來,經集體討論并向上級請示,村里關閉了村小,將孩子們送到河對岸的廠辦小學,讓他們和那些城市戶口的小孩們一道接受更加正規的教育。
當柴油發動機發出的轟隆聲穿破了鎖在茨淮新河上的濃霧,越來越靠近下埠郢孜一側的河岸時,沈媽著急忙慌地趕了過來。她先是小心翼翼地檢查趙焰生被花炮炸裂的手指,又命令趙焰生和鄔焰平打開各自的飯盒,只瞥了一眼里面的飯菜,便對村長不滿道:“倒不是說村里不舍得,但燒飯水平的確不咋樣。”說完,沈媽將兩份用塑料袋包裹的鹵牛肉、水果交給兩個少年,還開玩笑似的叮囑他倆不吃完不允許回村。
渡船已經靠岸,鳴笛催促大家上船。村長回過味來,他問沈媽:“那兩個孩子放學后,咋辦?”
“就到我家去吧,老金同意了。”沈媽摸了摸趙焰生和鄔焰平的腦袋,然后沖趙焰生道:“你年齡大點,重情重義,一定要給你這個拜把子弟弟做好榜樣啊。”
從此,兩個少年白天渡河到對岸的炸藥廠小學上課,晚上回到下埠郢孜,住在金克荊家里。做完作業,他倆就進到炒藥作坊,跟在大師傅身后當起了學徒。
在小作坊工作臺的玻璃板下,壓著幾張手抄的表格。第一張便是元素周期表。金克荊要趙焰生和鄔焰平先熟悉周期表上的118個元素。這些元素大多是生僻字,學校還沒有教,兩個少年便只能翻字典,先弄清楚它們怎么發音。等到這118個元素都背誦得滾瓜爛熟后,金克荊又要他倆將第二張表上幾十條化學式抄到可以默寫的程度,然后才從貨架的一排排玻璃罐里取出少許化學原料,將化學式的法則演繹出一條條肉眼可見的魔法。到了夜深人靜時,金大師傅再將試驗品從作坊里挪到院外的空地上,命令兩個少年點燃。因為底火裝得少,花炮只會騰空十米左右,在黑暗的田埂上綻放出一朵花兒,不至于吵醒郢孜里正在沉睡的村民。
經過三個月的炒藥學習后,金克荊安排兩個少年去村里的花炮廠,熟悉掌握花炮制作的其他流程:卷筒、封口、包裝,甚至機器設備的維修保養。這些都是單調的苦力活兒,卻不能馬虎應對。不只是廠里對于產品有很高的合格率要求,在安全管理上更是嚴之又嚴,幾乎每個廠進門處都張貼有趙川和鄔剛生產事故死亡的新聞。
除了讀書和學徒外,兩個孩子還主動幫沈媽做農活兒。鄔焰平喜歡賴床,非要趙焰生生拉硬拖,才勉強扛起農具下到田埂。隨著鋤頭一次次叩響沉睡的土地,天慢慢亮了起來,初升的太陽將東方天際融化成一片火的海洋,趙焰生和鄔焰平直起腰,望著那團天火出了神。
河對岸的校園生活也很鬧騰。鄔焰平“渾不懔”的名聲很快便跨越了茨淮新河,“響”遍了整個炸藥廠小學。這所小學雖有六個年級,但生源不多,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從下埠郢孜渡河來借讀的農村娃們按照年齡大小,分插進不同班級里上學。由于河岸兩邊的居民本就互相瞧不上,校園里的孩子們也在潛移默化間,強化了自身的“地域身份”,劃分成了城市幫和農村派。
當趙焰生還在費勁地啃著一元二次方程時,鄔焰平已經帶領下埠郢孜的小伙伴們,在學校的操場上拉開了架勢。站在他們對面的,則是炸藥廠的職工子弟。鄔焰平是個狠角色,在幾次打群架中充分展現了敢打敢沖的特點,一躍成為下埠郢孜的一員猛將。但鄔焰平并不單純魯莽,他還善于搞游擊和偷襲,比如他就帶領小伙伴們掀起了一輪炸褲襠的行動:一人從后方突然扒掉對方褲子,另一人借機往褲襠扔點燃的爆竹。傷害不大,羞辱性極強!一時間,鄔焰平就成了炸藥廠職工子弟的眼中釘、肉中刺,非要除之而后快。
3
2001年秋,恐怖分子劫持了老美的飛機,撞了老美的大樓,殺了老美的人民群眾。一時間,全球的外交形勢陡然緊張,各種軍火明的暗的開始加速流動。雖深居一隅,但下埠郢孜和炸藥廠的居民每天都盯著電視,津津有味地看老美坦克在阿富汗搞暴力拆遷,卻沒想到,一場因“軍火”被盜案引發的外交糾紛也即將在河兩岸上演。
下埠郢孜有個外號“黃牛”的男人專門收破爛兒,只不過郢孜里的村民敝帚自珍,有著很強的廢物再回收意識。“黃牛”養不活自己,便將破爛兒生意延伸到了河對岸的炸藥廠及其員工家屬區,那里不僅有老百姓丟棄的瓶瓶罐罐,還有能賣上高價的廢銅爛鐵。
貪心的“黃牛”溜進廠區,一番辛勤掃蕩,出廠時被保衛科的廠警扣個正著。可此時“黃牛”兩手空空,自稱只是到廠里的廁所解手。開門放行后,廠警多了個心眼兒,他悄悄尾隨“黃牛”,發現他順著圍墻繞了大半圈,從墻根的豁口拖出了一個蛇皮袋,袋子里居然裝了十來個反坦克地雷的鐵殼。
廠警把“黃牛”押回到保衛科后,保衛科科長咋咋呼呼地說:“盜竊軍火還了得!”按照慣例,若是小偷來自周邊的村,且盜竊價值不大,保衛科多是一頓暴揍,長一長皮肉記性,然后通知村里來領人,根本不會送官。可“黃牛”大概是被“盜竊軍火”的名頭給嚇住了,趁人不備就撒腿往門外跑。一名廠警拽住“黃牛”胳膊,“黃牛”反身就咬了一口,居然把廠警的胳膊咬出血來。
這還了得!廠警們見狀,三下五除二綁了“黃牛”,送交當地派出所。派出所也沒含糊,直接以涉嫌盜竊罪把他關進了看守所。
很快,這事就傳到了河對岸的下埠郢孜。村長覺得把“黃牛”關起來不虧,但關人前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多少有點不夠意思。
轉眼到了國慶節,為了慶祝炸藥廠建廠40周年,廠領導決定舉行系列大型慶祝活動,壓軸節目就是在活動當晚上演一場大型焰火秀。為了保證河對岸的下埠郢孜不會在焰火秀時故意爭奇斗艷,把炸藥廠比下去,廠長屈尊跨河拜訪了下埠郢孜的村長。村長心里雖然想著上個月“黃牛”被抓的時候,你們也不給通知一聲,結果自己被“黃牛”的老娘罵了個狗血噴頭。可畢竟人家是正處級干部,自己連個公務員都不是,因此聽到廠長有關村里靜默配合的請求時,還是哼哼哈哈地答應了下來。
只不過,炸藥廠焰火秀的準備活動被下埠郢孜的村民看在了眼里,也恨在心里。他們一心想讓對面的城里人丟丟臉,為在吃牢飯的“黃牛”出口氣,便也開始準備自己的焰火表演。對此,村長同樣哼哼哈哈地不表態。
9月26日本是炸藥廠焰火晚會預演的時候,但那天傍晚,四大團黑色的焰火突然升騰在金光粼粼的茨淮新河上,然后迅速彌漫,竟連接成了一道久久不能散去的黑色幕墻。接著,紅橙黃藍四道焰火倏然刺破黑色幕墻,化身為一道道游走的精靈,拖拽著耀眼的尾巴,似乎在尋找逃離黑暗的通道,最后還是被黑煙扼殺于無形。
茨淮新河兩岸的村里人和廠里人都仰著腦袋看傻了眼。這一幕完全超出了他們的認知和審美范疇。特別是白天放焰火這種事,更是前所未見。以下是部分當事人的評論:
“黃牛”他娘:好啊,好啊,這下可給俺兒出了口惡氣!
炸藥廠廠長(對宣傳干事下命令):要是不能在國慶節前把焰火設計得比對岸好看,你也不用在機關待了,直接去車間捆炸藥吧!
村長(給宣傳干事打電話):我早就通知了村民啊,但是你知道的,我在村里是小輩,他們不聽我的,我也沒辦法啊……啥?你要白日焰火的配方?這我哪能要得到啊?!那都是金大師傅作坊里的秘密武器,他不會告訴別人的。
村長只說對了一半,這場焰火其實是二師傅金克棘的創意構思,大師傅金克荊的任務只是調配火藥和引信,將這個創意變成現實。大壩上,金克荊望著久久沒有散去的黑煙,面色凝重,默然不語,像參加什么人的追悼會。在他的身后,鄔焰平問趙焰生,這黑煙是什么意思?趙焰生想了許久,才低聲用很虔誠的語調回答:“我看到了自己,焰火升起。”鄔焰平哼笑一聲:“我還看到自己了呢,你瞧,焰火開始散去了。”
下埠郢孜的挑釁行為,一下子黯淡了炸藥廠焰火晚會的計劃。可距離國慶只有幾天時間,為了保住自己的崗位,宣傳干事先是找到廠里的專家,復盤了白日焰火的綻放過程。專家指出其中的技術難點就是那道黑幕,即如何在天空實現黑煙凝結且久久不會散去的效果。專家說如果給他半個月,或可能調配出相似的炮藥。宣傳干事伸出一個巴掌,五天,只有五天時間!專家聳聳肩,那就沒有辦法了。
宣傳干事愁得在家喝悶酒,在炸藥廠小學當老師的妻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頭,開始想辦法為丈夫分憂解難。因為她是鄔焰平的班主任,知道鄔焰平喜歡帶各種焰火到學校里向同學顯擺。恰巧學校正在策劃國慶節前組織學生到縣里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開展主題活動,下午則安排在附近的兒童公園秋游。她認定鄔焰平一定會揣著花炮去春游,沒準兒里面就有金克荊大師傅的秘密武器。
果然,鄔焰平不僅將白日焰火的炮藥從大師傅的作坊里偷帶了出來,還自行開發出一種名叫“黑魔法”的玩法。秋游這天下午,班主任給了學生們一個小時自由活動時間。鄔焰平領著幾個小伙伴躲在公園公廁后面,先是將枯枝落葉聚在一起,用打火機點燃,形成一小團篝火。隨后,鄔焰平取出大師傅的炮藥,用塑料吸管吹進火焰中。瞬間,明黃的火焰與濃密的黑煙上下翻騰,開始互相掐架,像是要將對方置于死地。與此同時,一小片烏云匯聚在焰火上方,就像茨淮新河河面上白日焰火的微縮版。
當一眾小伙伴目瞪口呆之時,班主任突然出現,厲聲喝止,果斷沒收了鄔焰平剩余的火藥粉末,小心翼翼包裹后,揣進了自己的口袋。沒了顯擺的資本,鄔焰平只得在公園里閑逛。他發現一座名為“奇妙世界”的城堡。城堡外墻上張貼著各種驚悚鬼怪的畫面,比如清朝的不死判官,馬頭人身的半獸人,西伯利亞連體姐妹,還有生吃小雞仔的喜馬拉雅野人,等等。總之如同城堡上的橫幅所寫: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一切你不曾想象的,只要五塊錢,便可呈現在你的面前。
鄔焰平原本是有五塊錢的,但剛進公園大門,就被他買零食花光了。于是,鄔焰平找到趙焰生,將他沒舍得花的5塊錢要了過來,遞給了城堡的看門人。
走進城堡,鄔焰平發現墻面都是用三合板和硬紙盒糊出來的,掛上幾盞五顏六色的燈,再用喇叭反復播些唬人的聲音,便構成了這個所謂的“奇妙世界”。起初,鄔焰平還會被黑暗轉角突然冒出來的“獸人”或“畸形兒”嚇一跳。但一個激靈后,他并不跑,而是細細觀察,看連體人的屁股是怎么連一起的,再拿自己的身高比一比侏儒的個頭兒,他還揪了一把樹葉往馬嘴里塞,馬頭見狀歪到一邊。鄔焰平卻不依不饒,試圖鉤住馬鼻子。馬脖子突然一梗,一排大牙噴出一句臟話:媽了個×的。鄔焰平一愣,先是哈哈大笑,又覺得很沒意思: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啊。
從后門離開“奇妙世界”后,鄔焰平發現邊上有一個簡易的紅棚子,門簾半掩著,里面有歌聲傳出。鄔焰平探了腦袋進去,看見那對西伯利亞連體姐妹正在脫身上的道具服。當姐姐(又或是妹妹)的皮囊脫落在地,女演員長舒一口氣,然后沖鄔焰平喊:“看什么看,沒見過美女啊。”
鄔焰平憤恨地說:“假的,都是假的,賠我五塊錢!”
女人一聽,樂了:“門票售出,概不退款。”
鄔焰平四下張望,他看到桌上有一副色彩鮮艷的撲克牌,便將它搶到手里,想拿這副牌抵門票錢。
“你拿這玩意兒干嗎,你懂算命嗎?”
鄔焰平一愣。
“這是塔羅牌,能預知你的命運。”女人緊了緊肩膀上的吊帶,“好吧,我給你算五塊錢的吧。”
女人取過撲克,一邊呼啦啦地洗牌,一邊沖鄔焰平笑:“為了讓你相信我沒騙你,我會從牌面里解讀你的來歷。”
女人輕抖手腕,一張牌跳了出來,被她拈在手心。女人翻轉牌面,只見一道熊熊燃燒的火門,火門中似有一個黑色的人影。女人輕描淡寫地說:“顯而易見,你從火里來,你是火命。”
鄔焰平不禁地點了點頭。
女人重又洗牌,一對眼睛卻在鄔焰平的身上上下打量:“老話怎么說,玩火者必……必尿床,哈哈!”
鄔焰平正要反駁,又一張牌跳脫出來。女人皺了皺眉頭,然后展開了牌面:一個男孩兒蜷曲成一團,在幽藍的湖水中沉睡。
“這是什么意思?”
女人思索了片刻:“湖水意味是羊水,意味著母胎,而蜷曲的嬰兒就是你。這張牌隱喻了你與母親的連接。”
“鄔焰平!老師要集合了!”趙焰生正在不遠處呼喚他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一怔。
“鄔焰平。”
“哪幾個字?”
“鄔焰平。左耳旁的鄔,焰火的焰,平地的平。”
“原來如此啊。”女人盯著牌面,有些出神。
“如此什么?”
“你懂得水火不能兩立的道理嗎?”
鄔焰平一邊點頭,一邊大概明白了女人話里的意思。另一邊,趙焰生還在催促集合。鄔焰平起身離開前,女人將這張湖水中嬰兒的卡牌送給了他,并囑咐他多多保重。
返程路上,正是華燈初上之時。街道兩側的霓虹燈倒映在車窗上,猶如一道道前赴后繼的彩色波浪,拍打著鄔焰平的心,并將他慢慢淹沒。而那張塔羅牌則安靜地躺在書包的夾層里,等待時間演繹它的謎面。
4
炸藥廠得到白日焰火的配方后加速生產,并將焰火秀調整到了國慶節的上午,因此占得了先機。回過味來的下埠郢孜村民意識到秘方被盜,開始追查泄密的源頭。孩子們隨即指認是班主任沒收了鄔焰平從作坊里偷出的火藥。鄔焰平立刻就成了全村人的眾矢之的。可當他們準備把這個叛徒揪出來好好批斗一頓時,卻從沈媽的口中得知,大師傅一大早便帶著兩個男孩到城里找他二弟去了。
原來二弟金克棘已在市里注冊成立了一家焰火藝術公司,他的設計方案中標了市政府文化藝術節的焰火演出項目。只是方案很完美,實驗卻總達不到預期效果。無奈,金克棘便求大哥金克荊來現場指導。
進城后,金克荊沒有直接去弟弟的公司,而是先來到市百貨大樓,將哥兒倆交給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金克荊告訴哥兒倆,女人是弟弟公司的助理,今天就由她陪他們在市里面玩一圈。等到他忙完弟弟的事情,再將哥兒倆接回下埠郢孜。
金克荊離去后,兄弟倆開始打量起這位陪玩的女助理。女人個頭兒不高,即便穿著高跟鞋,也只比哥兒倆高一點兒。她的皮膚很白,很瘦,眼睛很大,但沒什么神,臉頰向內凹陷,齊肩的頭發遮蓋了她大半邊臉,好似一層欲蓋彌彰的厚厚幕簾。一時間,雙方都沒有人打破彼此間的沉默。
最后,還是鄔焰平問:“咱們去哪兒玩?”
“去公園好嗎?”
“前幾天剛去過。”鄔焰平說。
“那去哪兒呢?”
“不過,公園里的項目我們都沒玩過,我們都是隔著鐵欄桿在外面看的。”鄔焰平又說。
女人點點頭:“好,那咱們就去公園。”
整個上午,鄔焰平拽著趙焰生玩了公園里全部需要付費的娛樂項目。特別是收費最貴的海盜船,鄔焰平玩了一把還不過癮,連屁股都沒挪,就吵著要玩第二把。再看邊上的趙焰生,也沒挪屁股,原來是被嚇得腿都站不直了。等到鄔焰平最終舍得“下船”后,趙焰生小聲提醒鄔焰平,女人會不會回過頭找大師傅出錢。鄔焰平也是一愣,隨即腦袋一甩,到時候再說。
鄔焰平起初也沒留意這個只負責出錢買票的女人。當兄弟倆隨著各種游樂設施飛轉騰挪時,女人只是遠遠看著,并不說話,也沒有表情,好像是在觀察研究著什么。
臨近中午,女人領著哥兒倆來到公園內的快餐廳,交給他倆一人一百塊錢,隨意他們買好吃好喝的。鄔焰平很快便掃蕩了菜單上他所中意的漢堡、烤翅、薯條、冰激凌,結賬時才發現他的一百元并不夠花。他看到趙焰生只點了一份二十元的套餐,便讓趙焰生支付超支的部分。服務員找零后,他又將零錢平分兩半,一份揣在自己口袋,一份交還給趙焰生。鄔焰平對著身后觀察的女人這樣解釋:因為趙焰生會平分他的那份美食,所以他也可以平分趙焰生找零的錢。女人向趙焰生投來征詢的目光,趙焰生低著頭,沒有提出什么異議。
吃過午飯,女人帶著哥兒倆回到了見面時的百貨商場,打算領著他們去買衣服鞋子。琳瑯滿目的商品以及服務員捏著嗓子說出的普通話,讓鄔焰平一時間收斂不少。女人挑來挑去,最后為哥兒倆買了兩套一模一樣的運動套裝。穿上新衣服,趙焰生和鄔焰平面對面站著,就像是在照鏡子,他倆都很高興。趙焰生喊鄔焰平的名字,鄔焰平答了聲“到”。鄔焰平喊趙焰生的名字,趙焰生也答了聲“到”。
夕陽夕照,倒映在城市大樓成千上萬片的玻璃上,形成成千上萬道的金光,鋪灑在城市平坦的馬路上,溫暖了在上面行走的成千上萬的車輛與行人。但隨著太陽西斜,金光收斂,穿著新裝,卻精疲力盡的鄔焰平瞇縫起眼,極目遠眺,直到西天那最明亮的光點徹底消失,才長長地喘一口氣,覺得今天就像是做了一場美夢似的。
女人此時半蹲下身子,張開兩只胳膊,像是要擁抱他們哥兒倆。不知怎的,鄔焰平向后退了一步,結果女人只是將趙焰生擁在了懷里,久久沒有說話。而懷抱中的趙焰生像是被捕獲的獵物,一點兒沒有動彈。女人松開懷抱后,趙焰生從口袋里掏出剩下的零錢要還給女人。女人笑了笑,拒絕了。
十來分鐘后,從二弟工作室趕來的金克荊接上哥兒倆,輾轉來到了客運站。等到三人上車后,金克荊突然問哥兒倆陪了他倆一整天的女人名字。趙焰生和鄔焰平面面相覷,這才想起他們居然連這個既花時間又花錢的阿姨的名字都沒有問。金克荊若有所思片刻,又問女人是不是知道了他倆的名字。鄔焰平趕忙回答:“當然知道,當著她的面,我們倆互相喊對方的名字呢!”
國慶假日,連同隨后的數個周末,金克荊輪流安排趙焰生和鄔焰平搭乘村里煙花廠的貨車,去市里給二弟金克棘的公司送貨,有時送的是炮藥樣本,有時送的是火焰觸發開關。每一趟送貨,金克荊會給他們一些零花錢。每一次,趙焰生都是快去快回,一點兒都不耽誤,零花錢也是能少花就盡量少花。而鄔焰平則相反,他每次都是早出晚歸,搭乘城里最后一班客車回村,零花錢更是有去無回。對此,大師傅金克荊并不在意。后來,作坊里的活兒越來越多,金克荊便只留趙焰生跟在自己身邊忙活,送貨的事情就完全交給了鄔焰平來做。
鄔焰平送貨時,有意留意上次帶他和趙焰生開心玩耍的女人,可在工作室來來往往的工作人員和客戶中,鄔焰平并沒有發現女人的身影。他忍不住問二師傅金克棘,他的那位女助理去哪里了。金克棘一愣,說他根本沒有什么女助理。二師傅的回答讓鄔焰平有點失望,覺得那一天暢快的游玩真的只是一場無法再現的白日夢。
十月的最后一天,趙焰生和鄔焰平正在炸藥廠小學里上課。金克荊不期而至,在校門外一直等到上午的課全部結束,才讓學校保安把鄔焰平喊出校門,然后領著他來到炸藥廠的招待所里。
金克荊先是帶鄔焰平在招待所食堂吃了午飯。吃完飯,金克荊又帶鄔焰平來到招待所三樓的一個套間。進屋后,金克荊坐在沙發上,罕見地點了一根煙抽,而鄔焰平則立在客廳地毯的中央,暗想大師傅的葫蘆里賣什么藥。對了,還有趙焰生去了哪里?為什么不喊他一起吃飯,一起到招待所……
“趙焰生。”金克荊的一聲呼喚打斷了鄔焰平的思緒。
鄔焰平四下看看,屋里只有他們兩個人。
金克荊又沖著鄔焰平喊了一聲趙焰生,他的嗓音艱澀,臉上的皺紋如刀劈斧砍。
鄔焰平眨了眨眼,他覺出了不對勁來,心臟不禁加速跳動。
金克荊說:“你和趙焰生好得不分彼此,就像是親兄弟倆,對不對?”
鄔焰平點了點頭,喉嚨竟開始堵了起來。
“你愿意成為他嗎?”金克荊頓了半秒,“你代替趙焰生,去城市里生活。”
鄔焰平的心跳得更快了,他的太陽穴也跟著一起搏動。
等待了幾秒,金克荊雙手一拍膝蓋,站起身來:“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
說完,他又盯著鄔焰平看了幾秒,然后大踏步離開招待所的套間,只留這個茫然無措的男孩待在房間,等待著那越來越向往的,天翻地覆的生活。
在經歷了似乎漫長的等待(實際只過去了一刻鐘)后,房門再次被打開。金克荊帶著上次請他們玩了一整天的女人走進房間。不同于上次冷淡的裝束和態度,女人剛進門時,她的面孔和穿著的大紅連衣裙一樣洋溢著歡喜的神色。但這副神色,卻在她看到鄔焰平時,僵在了那里。
金克荊站到兩人中間,拉過了鄔焰平的胳膊道:“趙焰生,這是你的母親。”
聽到趙焰生的名字,鄔焰平一愣,張了張口,但又聽到“母親”二字,他更是說不出話來了。
“晏紫,這是你的孩子,趙焰生。”
這個叫晏紫的女人看著金克荊,又接著將目光轉向鄔焰平的身上,沉默、審視、疑惑的神色同時出現在她的臉上。
“這孩子跟我后面當學徒,又聰明又能干,有眼力見兒還很活,我真舍不得他走,可城里總歸是比農村要好。”金克荊說著,在鄔焰平的背后推了一把,“焰生,以后要愛你媽媽,保護好你媽媽。”
金克荊這一推,像是觸發了一道隱形的機關,竟讓鄔焰平連連走了幾步,來到這位從天而降的母親面前。
晏紫低頭看了看鄔焰平的臉龐,遲疑許久,才動了動嘴唇道:“焰生……”
鄔焰平垂下眉眼,卻張開雙臂,抱在了晏紫的腰間。這一抱,柔軟了晏紫的身段。她蹲下身,將這個男孩也抱在了懷里。
在長時間的擁抱中,鄔焰平感受自己和陌生女人的心跳,撲通撲通的,敲擊著彼此的胸膛。這心跳讓鄔焰平竟有些感動,他在心底默默喊了一聲媽媽。
“好了,母子團聚。焰生我就交給你了!”金克荊如釋重負地說。
晏紫此時才松開鄔焰平。她站起身,臉上既沒有喜悅,也沒有憂傷。她只是攥了攥鄔焰平的手心,然后便拽著他離開房間,離開了鄔焰平生活了快十年的下埠郢孜。
第三章"適宜的土壤,適宜的濕度,
還有一點點的光
1
午后,軒城師范應用心理學院的專家團隊從救助站啟程回校。樂小芙又拖了幾個小時,一直等到米C辦理好離開救助站的手續,才領著他來到停在站門口的網約車前。樂小芙先坐進了后排座位,然后指著副駕駛位置道:“你坐前面,前面視野好。”
隨著城市的街景如畫軸般徐徐展開,懷抱一個盛了五個郁金香種子的玻璃樽(老胡送給他的臨別禮物)的米C正襟危坐,屏著呼吸。對于司機試圖發起的攀談,他也不予理會。城市的燈火墜入了米C的眼中,雖移步換景,卻不曾熄滅。樂小芙從后視鏡中看著米C的眸子,她從那微光中看到了畏懼,也看到了渴望。
兩人在大學城內的步行街口下了車。樂小芙在前面領路,米C抱著那樽郁金香在后面跟著。雖夜市內摩肩接踵,但兩人之間始終保持著五米左右的間距,有如一條隱秘的紐帶在互相牽制著。
春寒料峭,返校的大學生情侶按捺不住一整個冬日的思戀,空氣中都是甜膩的戀愛味道。因此,當樂小芙走訪好幾家廉價的快捷旅店,試圖給米C找個落腳的住處時,卻都被告知是滿客的狀態。而那些收費較高的星級賓館,又要求米C出示他所不具備的身份證件。無奈,樂小芙將目光轉向群租房,終于在一個自建的小院里遇見了一名不索要身份證件,但要求半年起租,且租金押一付三的包租婆。樂小芙拿不定主意,回頭征求米C的意見,卻發現米C正在對著進門處的照片墻發呆。原來這面照片墻上貼著的都是在此(或曾經)在此租房的小情侶們的合照,其中還有樂小芙的學生。包租婆笑著搭腔:“回頭把你倆照片也貼上去啊。”
樂小芙臉一紅,沒有搭話,便拽著米C逃出了小院。
重又回到街上后,樂小芙瞅著那些霓虹招牌發起了愁。米C卻不知從何處端來一紙缽炸雞塊,遞了過來。樂小芙這才想起近期為了減肥不吃晚飯,竟連帶米C也跟著餓肚子。為了不拂米C的好意,樂小芙接過了紙缽,同時發現包扎在他手掌的紗布已被滲出的鮮血染紅。
樂小芙立即暫停找房子,領著米C來到校醫院,請校醫為米C的傷口重新消毒、包扎……整個治療過程,米C都沒有喊出一聲痛,甚至連面部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仿佛受傷的手只是一個石膏模具。反觀樂小芙,她的眼睛和心臟受不了這血淋淋的畫面,便快步走出校醫院,點上煙,塞上耳塞,讓煙圈和音樂將自己和現實的殘酷稍稍隔離。
不知何時,米C出現在樂小芙身后,依舊懷抱著那樽郁金香種子。樂小芙摘掉耳塞,在垃圾桶前擰滅了煙蒂,又往口腔里噴了薄荷口噴,才轉向米C:“聽說郁金香喜陰,光照太足反倒開不了花。”
“哦,記下了。”
“你猜,這五個種球會開出什么顏色的花?”
“啊?”米C露出疑惑的表情。
“你不知道嗎?郁金香有好幾種顏色呢,紅色、黃色、紫色,還有雜色的。”
“雜色?”
“對,好像是基因突變,或是病毒感染,造成花球顏色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那一定很難看吧?”
樂小芙搖搖頭:“不,反倒是更好看,更加稀有。”
米C陷入了思索。
樂小芙看著米C的臉,又看了看他懷抱著的郁金香種球,暗想這人這花都有謎一樣的氣質,這使得樂小芙突然下了決心:“好吧,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既然我把你從救助站領出來,那我就對你再負責一陣子吧。”
隨后,樂小芙領著米C穿越了大半個校園,來到東南角的心理健康中心。中心是一座蘇式小樓,樓有三層、八個角,故而被師生們稱作八角樓。樓的底座由幾十塊粗糲的花崗巖構成,樓里鋪設著暗紅色的實木地板,走在上面會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
八角樓曾用于軒城師范音樂系學生的實踐課堂,一樓二樓被分隔成許多間琴房,三樓則是整個練舞廳。后來軒城師范在城郊建了新的校區,音樂系從此搬離,一樓二樓空寂下來,三樓則被應用心理學系掛牌成立了心理健康中心。
作為中心的實際負責人,樂小芙將偌大的練舞廳布置成集體心理輔導場所,而邊上的換衣間,則被她用作了自己的宿舍和一對一心理輔導的房間。由于八角樓特殊的結構設計,風吹進來,會被放大音量,形成余音繞梁的聲響,仿佛曾經的歡歌笑語還沒離去。而這,也讓這棟小樓平添了一份神秘冷淡的氣質。
雖然樂小芙在市內有住所,但為了方便工作,學校還是為樂小芙分配了單人宿舍,但蝸居在蜂窩般的公寓樓里,樂小芙感到一種被人潮擠壓的恐懼。雖然自己就是心理健康輔導老師,但她無法排解這種“社恐”帶來的身心消耗。于是,她搬進了八角樓里。當她開展心理輔導時,她可以不設防地偷窺他人的內心,當一個人待著時,她也可以妥妥地善待自己的靈魂。可以說,這棟八角樓就是樂小芙的城堡,進可攻,退可守。
樂小芙將米C帶進八角樓里,本想讓他在一層或二層的琴房中任意選擇一間作為住處,但這些房間堆滿雜物,地上累積的灰塵也很厚,一時半會兒難以清理干凈。無奈,樂小芙將米C帶到三樓大廳。她先從一側的診療室里拖出一張沙發椅,放到了大廳進門處,又取出了一套新的被褥擱在椅面上,才命令似的告訴米C:“晚上你就睡這里吧。”
米C點了點頭。
樂小芙環顧一周,偌大的空間,不明身份的男人,她的心也虛了。
“如果沒什么事,就早點休息。”說完,樂小芙準備回家,卻突然發現床鋪就堵在了門口,阻礙了她離開的通道。一轉念,樂小芙咬了咬牙,決心晚上就留宿在八角樓內,一溜煙地回到了大廳一側的宿舍內。
當然,樂小芙是睡不踏實的。其中有不安,也有期待。對于樂小芙來說,米C是一個絕佳的觀察樣本。她躺在床上,支著耳朵,聽到枕芯塞進枕套的聲音,聽到床單捋平的聲音,還有被子被展開,夾克脫去,鞋子脫去,然后咔嗒一聲關燈的聲音,從門縫透進來的光亮消失了。樂小芙又諦聽了一會兒,沒有動靜,正要松口氣時,卻又聽到金屬吱呀的摩擦聲,越來越響,越來越近。樂小芙翻身下床,打開筆記本電腦,調出了練舞廳的監控視頻畫面。只見米C正小心翼翼地將沙發椅往自己房間門的方向拖,樂小芙不免緊張起來。好在,沙發椅被拖拽到了八角大廳的正中央,再將盛著郁金香種子的玻璃樽放在床邊后,米C停止了行動,鉆進被窩躺下了。
挑沒依沒靠的大廳中央睡覺的,也是一奇人。樂小芙一邊暗忖,一邊模糊地想起了那句有關“每個人是孤島也是大陸”的詩句。樂小芙覺得這個男人身上的確兼具著孤島與大陸的氣質,但這座“孤島”何時脫離了“大陸”,又最終漂向何處,還值得她好好研究研究。夜風又開始在空寂的八角樓里回蕩,樂小芙打了個哈欠,緊了緊被沿,很快便沉沉睡去。
至于躺在八角大廳中央的米C,依然睜大眼睛,凝望鑲嵌在房頂中央的那塊圓形天窗。米C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但他分明感到自己的胸膛在松動,心里的那棵嫩芽兒已經長出了根莖來。
次日清晨,鬧鈴響了兩遍才將樂小芙喚醒。打開房門,大廳里空空蕩蕩,樂小芙心下覺得少了些什么,往前邁開一步,踢到一個錫紙保溫包,里面裝著包子、稀飯和白煮雞蛋。樂小芙這才想起昨夜睡在大廳的米C不見了蹤影,他睡的那張沙發椅也歸到了墻邊,只有郁金香種球沐浴在從天窗灑下的柔光下。
樂小芙收拾停當后下樓,看到一樓樓梯口邊上放著幾個大塑料袋,每個袋子里都裝滿了空的飲料瓶。米C則正背對著她,用腳將易拉罐踩癟。每踩癟一個,米C都會發出滿意的笑聲。
樂小芙說:“看來勤工儉學的市場里又多了一名有力競爭者。”
“勤工儉學?”
“很多家境不富裕的學生都是靠撿飲料瓶來貼補生活費的。”樂小芙說,“當然也有體驗生活的,比如你。”
米C搓了搓手:“我也要養活自己。”
樂小芙提起裝有早飯的保溫包:“我相信你,你看,你不是已經學會怎么從食堂買飯了嗎?”
米C嘿嘿笑了,說:“我要學的還有很多。”
“慢慢來,不著急。”樂小芙停了停,“對了,你白天有什么打算?”
“你呢?”米C有些茫然。
“我白天有課,你就自由活動吧,反正這學校夠大,人也夠多,咱們晚上在樓里再見。”
樂小芙離開后,米C開始獨自閑逛。這是一個很大的校園,單是沿著外圍的道路走一圈都要一個小時,更別說校園里有那么多教學樓、球場、草坪還有噴泉。米C先是在那些井字樣的道路上直行、轉彎,辨認每一塊路牌,每一個樓宇的門牌:中文系、外語系、法律系、計算機系,以及氣勢恢宏的圖書館。米C試圖進入圖書館,卻因為沒有一卡通而被拒之門外。米C在圖書館外盤桓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合適的進入渠道。無奈,米C只能繼續在戶外公共區域溜達,一直到了中午,米C回到食堂吃了頓飽飯,又從餐廳門口的超市買了一罐飲料,來到了學校噴泉廣場上。
他找了個舒服的椅子坐下,打開易拉罐,灌下一口,液體流入食道,又頂上了腦袋。米C端詳著罐體,意識到這是一罐帶有酒精的啤酒。上次喝酒是何時何地?米C暗忖著,無奈,他的思索隨著酒精散去而無法凝結。
米C便又瞇縫起眼,看著廣場上三三兩兩的學子們。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屬于這兒,但又在努力(甚至付出許多代價)融入其中,比如走進圖書館,走進那些學生們的生活。就像這啤酒,雖苦,但是很上頭,令人趨之若鶩。米C一口灌下所有啤酒,然后將易拉罐投擲進不遠處的垃圾桶。隨著罐子磕在桶邊掉落在地,巡邏的保安也走上前撿起易拉罐,對米C說:“公共場合不能飲酒。”
“哦。”米C愣了一下。
“回宿舍你隨便怎么喝,但是公共場所禁酒,這是規定!”保安說著,掏出一個筆記本:“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一個學院的?”
“我啊。”米C支吾了一聲,嘴巴像是突然打開的水龍頭,流暢自然且態度極為真誠地告訴保安:“我的手機、身份證和學生證都丟了,只剩下了點買酒的錢。”
“怎么回事?”保安疑問道。
“一覺醒來,被女朋友,不,應該說是被前女友給踹了,手機、錢包連帶各種證件不知被她扔到哪里去了。”
“現在女孩的火氣都大。”保安來了興趣。
米C聳聳肩,決定放任自己把故事編下去:“這不是干了點兒錯事,被發現了嘛。”
“你是學校的老師?”
“不,在讀博士,讀了好幾年了,各種不順。”
保安理解似的點了點頭:“你叫什么名字?我幫你問問保衛處。”
“趙磊,天體物理專業的。”米C說出了他上午在圖書館接待臺前發現的一張丟失的學生卡信息。
保安用對講機呼叫了保衛科同事,報出了趙磊的名字。不到一分鐘,對講機傳來回話,圖書館管理員剛把趙磊的一卡通送到了校門口的門衛室,只有一卡通,沒有手機、錢包等其他物品。
“這娘們兒真狠。”米C咬牙切齒道。
“好歹找回來一件,抓緊去東門的保衛室領吧。”保安拍了拍米C的肩膀,自以為做了件好事,完全忘記了他在公眾場合飲酒的事情。
米C謝過保安,快步來到保衛室,領取名叫“趙磊”的一卡通。由于一卡通上沒有照片,且巡邏保安已經通過對講機做了通報,門崗值守的保安沒有核驗米C的身份,便任由他領走了一卡通。
這張一卡通為米C打開了學校許多公共區域的大門。當他穿行在圖書館的一欄欄書架間,米C知道這里載滿了人類的經驗與智慧,這既讓米C感到滄海一粟般的渺小,又讓他有了另一種顆粒歸倉的意味。
參觀完圖書館后,米C進入了主教學樓。教學樓里一到三樓都是公共階梯教室,或許是為了出入方便,前門和后門基本都是敞開的。米C悄悄出現在這些教室的后門處,如果教室里正在上物理、數學等理工科的課,米C會聽上幾分鐘的“天書”。如果里面正在講文學、歷史或是政治經濟學,那么他便會在后排坐著聽下去。
高高在上的講臺,遙不可及的知識,里面或許藏著自己的過往經驗,但此時此刻,米C還看不清楚。下課鈴響,米C退回到走廊,身邊穿梭著許許多多的年輕學生,米C竟感到了一絲孤獨。
有人拍了拍米C的后背,原來是抱著教案的樂小芙。上了一整天的課,樂小芙的臉上寫滿了倦意。
兩人對視片刻,樂小芙說:“你好像喝酒了。”
“午飯時喝了一罐啤酒。”
“晚上我請你喝兩杯,上了一天課,正好我也解解乏。”
2
酒是從小賣部買來的二鍋頭,菜是從校外叫來的鹵菜,吃飯的地兒就是八角樓的三樓大廳,兩人席地而坐,先默默喝了三輪后,米C打破了沉默:“女孩子很少有喝高度酒的吧?”
樂小芙呵呵笑問:“這是從哪兒來的偏見?”
米C指著太陽穴答:“大概是直覺。”
“有些直覺是非理性的。”樂小芙說,“比如都知道酒辣,卻還是要喝。不喝心里還癢癢的。”
“我明白,有些人喝了就停不下來。”
樂小芙點點頭:“博士論文答辯前的一段時間,我每天都生活在焦慮與失眠中,后來發現喝酒不僅可以讓我暫時擺脫焦慮,快速入睡,還能在醉酒后產生許多電光石火的靈感。”
“后來呢?”
“后來就喝大了,有了酒精依賴,搞砸了當年的論文答辯,又拖了一年才畢了業。”
“你沒有戒酒?”
樂小芙笑了:“喝酒是非理性的,戒酒也是非理性的。”
“我不明白。”
“因為都要對抗生理的慣性啊。”樂小芙說,“現在只是偶爾喝兩杯,既沒有戒酒,也不貪杯,我覺得這才能體現出我對自己意志力的控制。”
“嗯,好像能說通。”
“你喜歡一個人喝呢,還是一群人在一起喝?”樂小芙接著問。
“我記不清了。”
“憑直覺回答。”
“一個人吧。”米C停了停,“如果遇到能聊得來的,也可以一起喝。”
“我喜歡一個人喝。”
米C環顧大廳四周:“你覺得住在這里感覺怎么樣?”
“你是在對我進行心理分析嗎?”樂小芙呵呵笑著,她的眼睛因酒精而有些迷離,“也許接下來,你就要問我年齡多大,家住哪里,有沒有結婚這類的俗套問題。但是別忘了,我是心理醫生,你是病患,不要本末倒置了啊。”
“我現在就是一張白紙。”米C說。
“準確地說,你是一張顯影紙。表面看上面一個字都沒寫,但是給予特定的光或化學物質,那些字便會顯現出來。”
“你說的是人的潛意識。”
“你還蠻懂的嘛。”
“下午在圖書館看了會兒書。”
“唔,你怎么進到圖書館的?”
米C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張標有“趙磊”名字的一卡通。
“你是怎么弄到的?”樂小芙驚異地說。
米C笑著撓了撓后腦勺,沒有答話。
“不會是偷的吧?”樂小芙又說,“難道你會飛檐走壁,還會探囊取物?”
米C原原本本地說出了取得一卡通的全過程。
“原來你不只是個小偷,還是個騙子。”樂小芙哈哈笑道。
米C沉默了。的確,在騙取一卡通的過程中,他幾乎沒有任何心理障礙,他編的那些謊話更是脫口而出,好像他原本就是一個撒謊成性的人。
“雖然人有許多副面孔,但老話還說人之初性本善呢,你肯定有好的一面,就像現在這樣。”樂小芙勸慰道,“不過學生證還是要還給人家。回頭我幫你辦一張通行證,可以自由出入圖書館、操場等一類的公共場所。”
“我不是學生啊?”
“沒關系,我和管行政的人熟,他們經常給教師家屬辦這樣的通行證,方便他們使用大學的資源。”
“通行證上寫什么名字,米C?”
“這的確是個問題。”樂小芙笑出聲來,“你想在上面寫什么名字?”
“還是寫米C吧,有人要是好奇,我就說是你派來的臥底。”
“好,我來試試看。”
“還有一個請求,我想請你幫我辦一張手機卡。”
“你是想和這個世界有更多的聯系,對吧?”
“算是吧。”米C說,“每個人不都有手機嘛。”
樂小芙起身,進到自己的屋里一陣翻騰,取出一部舊手機:“喏,二手小米手機,你別嫌棄啊,明天我給你辦手機卡。”
米C接過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摩挲,若有所思地說:“米C用小米,挺好。”
米C很快便熟悉了手機里各種應用功能,以及相對應的手指操作。他相信這種失而復得的技能,一定是源于某種過去的動作記憶,就像繪畫、騎車,以及他伺候的那盆郁金香。
這部小米手機極大拓展了米C的視野。從短視頻中,米C既可以見證世界正在發生的巨大變化,也可以看到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人們的忙碌日常。米C渴望和那些發布視頻的人們發生聯系,他去點贊,評論,加他們為好友,卻很少得到對方的回應。這讓米C隱約感到人與人之間存在的邊界。
米C還注冊了微信號。在他的好友列表里,只有樂小芙一個人。他時常想給樂小芙發信息,討論一下他的所見所聞,以及對于這個世界新的認識。但那種邊界感,讓他克制了交流沖動,只是經常刷新樂小芙并不活躍的朋友圈動態。此外,在將手機交給米C前,樂小芙清空了相冊、短信和其他存儲信息,只留了一個網盤。米C猜想網盤內大概是存了一些內容,但賬號密碼卻又將他拒之門外。
這種無法實現的交流讓米C時常有一種熟悉的、壓抑的、泛著危險氣氛的孤獨感。他甚至想破壞點兒什么,來打破這種隔絕。好在不久后,樂小芙給米C提供了另一個與他人交流的平臺。
每周二的晚上,樂小芙都在八角樓的三樓大廳組織心理互助小組活動。活動中,參與者們圍坐成一個圈,既依次吐露心聲,也認真傾聽對方的心結。這樣的互助小組在軒城有數十個,都是由從事心理咨詢的專業人員牽頭組織,每個小組的主題也略有區分,比如有的小組主題是“戒”:戒煙、戒酒、戒賭、戒色,等等;有的小組的主題是“逃”:逃離家庭、逃離工作、逃離人群,等等。
樂小芙所在的小組主題是關注女性心理健康,參與者全部為女性。她們大多是“絕望主婦”網上貼吧里的成員。有些“主婦”已經參與了好幾期,有些人則是新來者。新來者難免拘謹,不愿主動發言,但旁聽了她人的故事分享后,大多深以為感,也會小聲地,一點點釋放自己內心的尖叫。
等到大家發完言,樂小芙會讓主婦們手挽著手,在心中默默祝福彼此好運。這種儀式強化了成員間的感情,讓她們意識到自己并非孤獨,這也是心理互助活動的目的——溝通與支持。此外,如果樂小芙發現確有人瀕臨崩潰邊緣,極有可能付諸極端行為時,她會及時采取干預措施,聯系精神病院甚至是公安部門進行強制醫療。
在最近幾期的互助活動中,主婦們注意到作為“闖入者”的米C。樂小芙向主婦們這般解釋,米C就好比瑪瑙手串中唯一的一枚南紅,既可以襯托主婦們的美,也可以讓主婦們從男性的角度來審視自己。或許是這枚“南紅”品相不錯,主婦們便對米C采取了包容的態度,甚至對米C的身世產生好奇。她們問米C的名字、職業與家庭,米C說自己就是一張白紙。主婦們以為米C故作矜持,便把手機一伸:“來,加個微信吧。”
每次活動結束,樂小芙都會和米C聊上一會兒,話題集中在主婦們分享的人間悲喜劇上:生活的絕望,社恐的畏懼,還有理想主義者的偏執……樂小芙希望這些案例可以幫助米C打撈記憶的殘骸,即便無法還原具體的畫面,至少可以重溫某種逝去的情感。
誠然,米C從這種互助分享中,喚醒了某些雖然模糊,但確實存在的東西。有時,在他人講述進行時,米C還會攤開掌心,看著那道長出新肉的疤瘌,他覺得自己曾經活過的那些日子,要比主婦們加起來還要豐富,還要多。
五月中旬,天氣慢慢熱了起來。米C的腳步已經不滿足于在大學里逡巡,他會整日離開校園,鉆入地鐵的車廂,爬上大廈的頂層,走進大街小巷,熟悉城市的布局,了解各行各業的情況。他會早早地趕到一個日結工們集合的廣場,然后擠上面包車,去往廠房或工地,不僅每天能賺上個一兩百塊錢,還能結識更多的老板、工友與客戶。不知不覺間,他的微信列表里已經有了一百多名好友。
夜深人靜,米C回到八角樓。他用手指丈量郁金香莖稈的長度,然后脫去衣物,拎著盛滿涼水的大桶來到房頂沖涼。事畢,米C光著身子,任由初夏的風將他的身體吹干。夜風汩汩,匯聚了成千上萬人們的私語,滋潤米C的心底,也滋潤著那一株茁壯成長的幼苗。
3
在“絕望主婦”心理互助小組中,有一位新來的W女士,真名不詳,自稱三十三歲,個頭兒不到一米六,梳著爆炸頭型,極瘦,眼睛極大,時常圓瞪,像是非洲草原正在警戒的貓鼬。每次來八角樓,W的臉上、胳膊上都或多或少分布些瘀青,這引起了大家對W遭遇的好奇。可每當輪到她分享發言時,她都擺出一副默默承受、他人勿擾的表情,將話筒傳遞給下一位。
一次活動結束,樂小芙私下找W,稱如果她遭遇了家暴,樂小芙可以幫助聯系公安或婦聯。
W笑答:“為什么女人一定是弱者呢?沒準兒是我對老公實施了家暴呢。”說著,W褪下了右手中指上的戒指,對準光照的方向,只見指環內側鐫刻著一行英文短語:Fight"on,live"on.
樂小芙若有所思:“你為什么稱自己是W呢?”
“人生就像W,有波峰和波谷嘛。”
樂小芙點頭:“歡迎你向大家分享自己的故事。”
“再等等吧。”W說著,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八角樓。
米C站在窗臺前,目送W走出小樓大門,來到門口的路燈下,她用發帶將一頭爆炸發型束成了馬尾,然后點燃一支煙,輕吐煙圈,嘴角扯出了笑意,好像剛經歷了一場玩笑似的。米C瞇縫起眼,他從這笑意中嗅到了一絲欺騙的味道。
于是,在下一次心理互助活動結束后,米C開始了對W的跟蹤。先是公交,再轉步行,最后來到距離大學城七八公里外的舊城人才市場。W就租住在人才市場對面的小院里。由于人才市場外的廣場正是日結工們的聚集地,米C改變裝扮,混入人群,從跟蹤改為了盯梢。米C發現W在白天基本蝸居在小院,僅有的出門就是領取外賣員送來的食物。但到了晚上,W便會化作一條變色龍,用不同的裝扮和身份,走進不同的心理互助小組。
米C沒有貿然跟隨她進入那些互助小組。但他猜測,W在這些小組中同樣保持著沉默。是的,她不是來講故事的,她的目的是聽故事,或以此為樂,或以此來實現更為隱秘的目的。
為了求證自己的猜測,一個傍晚,趁著W離開小院參加LGBT心理互助小組的空當,米C以求租的名義進入小院,試圖找房東套一點兒信息。可是房東并不在院里。其他在此租住的人們都對闖入的米C漠不關心,米C索性隔著玻璃向W的屋內探查,目光很快鎖定床頭前的一個簡易書架,除了一些文學名著外,其中一欄整齊碼放了一排數十本同樣裝幀的書籍。米C掏出手機,放大相機焦距,發現書脊上的作者名字都是施曉雯。
米C猜想這十來本書很可能是自產自銷的存貨。正如樂小芙的書架上,也擺了幾本她自費出版的書。于是,米C以“軒城、作家、施曉雯”這三個關鍵字進行搜索,果然發現了一條百科詞條,而詞條上的照片,正是他這些天跟蹤盯梢的W女士。
米C知道有些作家為了第一手的體驗,會深入各行各業搜集小說素材。難道游走在各個心理互助小組的施曉雯是在寫一本心理病患的書嗎?米C又覺得不太像。
巧在米C最近結識了軒城師范的一名中文系副教授,他也是市作協的秘書長,對全市作家情況都有所了解。秘書長得知施曉雯的境況后很是驚訝。他原以為施曉雯已經入職了北京某知名影視公司,沒想到竟然還蟄伏在軒城的市井之間。
“你怎么認識她的?”秘書長問米C。
“在心理互助小組遇到的。”米C向秘書長展示了梳著爆炸頭的施曉雯照片。
“和之前的風格判若兩人啊。”秘書長感慨。
“她之前是什么風格的?”
“打個比喻,如果她現在走的是金屬搖滾風,那之前就是田園民謠風。”
米C想起施曉雯書架上擺了許多三毛的書,大概明白了秘書長的口中所謂的田園民謠風格。
秘書長點了點頭:“她之前作品都以愛情為主,輕松浪漫,但有些過于理想化,適合涉世未深的女學生讀。”
“她結婚了嗎?有丈夫孩子嗎?”米C接著問。
“她原來很喜歡在朋友圈里曬她的老公,以及他們倆的幸福生活,只是后來好像出了什么變故,之后就聽說她獨自一人去北京了。”秘書長打開手機微信,一番操作后,攤了攤手,“她把原先的微信號注銷了。”
當晚,“絕望主婦”們再次在八角樓大廳內集合,W也如約而至。這次,她戴著一副大大的墨鏡,但米C總覺得W躲在鏡片后悄悄觀察著自己。活動結束后,W下樓,在路燈下抽煙,眼睛斜向上看著八角樓的窗戶,與此刻俯瞰的米C有了目光對視。米C意會,下了樓,來到W的面前。
W的口氣有些得意:“獵手和獵物的身份互換了哦。”
“我可不是什么獵手,我只是好奇罷了。”
“你名字里的那個字母C,就像一個釣人的魚鉤。”
米C聳聳肩:“愿者上鉤,來去自由。”
W呵呵笑了。
“你往來于各個互助小組,是在搜集小說素材嗎?”米C問。
“你跟蹤我的目的,不也是好奇嗎?”W反問。
米C點了點頭:“留個聯系方式吧,我以后拽著你的褂襟,也去參加那些小組的活動。”
W猶豫片刻,要來米C的手機,輸入了自己的電話號碼。
從此,米C和W一同出入于各種心理互助小組,他們互為搭檔,也彼此掩護,像一對配合許久的默劇演員,往往一個眼神,就能化解可能暴露他們真實意圖的風險。正是這些小組活動,讓米C領略到人之所以為人的豐富體驗,比如他倆混進過一個名為“鼻塞者聯盟”的互助小組。小組成員大多因患重度鼻炎且無法手術,平時只能靠嘴呼吸,講起話來全是甕聲甕氣。其中,少數鼻塞者還因缺氧(或自以為缺氧)而引發了某種幻聽。他們在小組內講述幻聽的內容和體驗,并初步達成了除非外星人占據地球,否則現實生活就是茍延殘喘的一致論調。為了不露餡,每次參加這個小組活動時,米C和W都裝模作樣地張嘴呼吸,把嗓子弄得又干又澀。大概是他們裝得太像了,結果收到了一名幻聽者邀請他們加入“耳鳴者聯盟”的邀請……
米C隨W在一個又一個小組間橫跳。他更加確定W是在為她正在創作的小說搜集素材,同時也感慨于她能跳進跳出,保持淡定,不像自己總被他人的講述勾起某種熟悉的情緒。為了更深入地了解W,米C開始閱讀W出版過的小說(根據豆瓣簡介,這些書都是從W的自身經歷出發,講述了她與丈夫的相識相知與相愛,頗有紀實風格),從中梳理她的人生軌跡。
慢慢地,W的過往開始呈現在米C的面前:W很早就在寫作上展現出天賦,在初中時就獲得過全國“新概念”作文大獎。不止如此,W還熟練掌握英語、法語和葡萄牙語。作為背包客的她,曾經與丈夫一道游歷六大洲五十多個國家。米C還知道W很早便離開吵吵嚷嚷的原生家庭,和父母已經沒有了任何聯系,而見證她與丈夫婚姻的只有一枚草戒指。這枚草戒指是W在最后一部言情小說中留下的未完待續的線索,再往后,不管是文學作品,還是新聞報道,都再沒有W的任何文字記錄。
或許自此,W遭遇了人生變故。米C在猜測的同時,也確信W仍然在寫作。
每個白天,她將自己鎖在出租屋內寫上一整天,沉浸在小小的房間與敘事空間。可她到底在寫些什么,米C卻無從偷窺。他唯一能確定的是隨著W漸漸退出各個心理互助小組,慢慢將自己封閉在出租屋后,她的那部嘔心瀝血之作也到了將畫上句點的時刻。
夏至前一天的傍晚,米C來到舊城人才市場,想要探望近期幾乎不回微信消息的W,卻正巧撞見W懷抱著一大摞打印書稿,離開了附近的打印店。W沒有注意到米C,米C猶豫片刻,沒有去追W,而是轉身進到了打印店內,假裝要下載打印網上資料,卻偷偷調出了W先前的打印記錄。雖然書稿已經刪除,但米C還是能看到它的標題:《一萬種苦:與夫書》。
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底升起,米C立即向W的出租屋趕去,正巧看到W坐進出租車后座。車子駛過的瞬間,米C發現W一改往日凌亂與放肆的裝束,換作了一身蒼白素凈的打扮,手里還捧著那摞剛打印的書稿。
米C想到了“殉情”二字。他迅速搭上一輛出租車,要司機緊緊跟上W所在的車子。司機熱衷八卦,一路不停打聽米C跟蹤的目的,結果一個不小心,追尾了一輛臨時變道的三輪摩托車。好在事故并不嚴重,在交警前來處置的等待間隙,米C撥通了樂小芙的電話,快速講清了W可能采取極端行為的前因后果,并請求她找公安部門尋求幫助。電話掛斷后,司機告知米C,他剛剛通過對講機聯系了出租車管理公司,得知載有W的出租車的目的地位于城郊十八潭的風景區。
米C立即換乘另一輛出租車,在半小時后抵達了十八潭景區的大門外。聽了米C的描述后,景區保安證實就在一刻鐘前,的確有一名和W相貌和打扮相近的女子進入景區。
米C領了一張游覽圖,按照圖中十八潭的位置溯源向上。因是工作日,山里幾乎沒有可以打聽的過路行人和工作人員。走過幾處小型水潭后,米C的腳步因擔憂而緩慢下來。原來除了導游圖上標注的十八處水潭外,山里還散落著許許多多的野潭,這些野潭大多隱蔽在密林深處,非要一番努力才可以蹚出一條路來。米C不敢偏離主干道,他一直來到山頂,向下俯瞰,群山被厚厚的綠色植被覆蓋,唯有位于另一側山澗的一處河灘暴露在日照之下,明晃晃的,像一面幡,讓米C久久不能挪開視線。
米C查看導引圖,發現這處河灘位于環線的下山路上。米C立即動身沿小徑一路向下。山路陡峭,悶熱異常,米C走了一陣,便覺得兩眼犯暈,腳下打絆,若不是及時扶住了路邊的樹干,很可能會滾到山下去。
終于,米C掙脫了令人窒息的密林,來到這片山澗的河灘前。這里溪水清淺,卵石密布,對岸是一面二十多米高的峭壁,峭壁下是一小片桃樹林。由于此處位于景區腹地,偏離主干道有一百多米,就像是一處鮮有人至的桃花源。
這一小片桃花源,讓米C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他曾幾何時,來過此地,還留下一段深刻的記憶。但尋人要緊,米C沉一口氣,努力擺脫模糊的回憶桎梏,挽起褲腳,蹚著溪水向前,走了一半,發現一些打印的書頁夾在石頭的縫隙中。米C加快腳步,上到對岸不久,便在一株又粗又歪的桃樹后面看到了席地而坐的W。
直覺告訴米C,W已經沒有了呼吸,但她的眼睛睜著,眼角處還有淚痕。米C原地怔住片刻,然后明白過來。在這條環山的游覽線路上,他與W選擇了不同的路徑,自此造成了生死的兩隔。
理性分析結束后,莫名的情緒如洪水般慢慢淹沒了米C。在這場“洪水”中,米C屏住呼吸,努力保持自醒:他應該恐懼嗎?或者是惋惜?又或者,是對自己沒能完成生命拯救而懊喪?
不,這些感覺都不存在。米C的靈魂只是隨著億萬朵一模一樣的浪花顛沛流離,越發迷茫。盡管,這河流必有源頭,也終將抵達盡頭。
幾天后,樂小芙通過自殺干預小組,獲知并向米C轉述了施曉雯(W女士)的人生悲劇:八年前,施曉雯連續創作多部暢銷的愛情小說,不僅一躍成為出版商的寵兒,還嫁給了一位為人寬厚且非常呵護她的文學編輯。婚后,施曉雯辭去工作,全職從事小說創作,越來越沉浸在自己筆下那些浪漫的橋段中。即便丈夫多次提醒施曉雯要區分現實和虛構的邊界,多關注當下的世界,卻還是無法扭轉她心中那些不切實際的浪漫念頭。
施曉雯的小說情節多表現出對三毛浪漫灑脫生活的向往,但從情感關照上,她又傾向張愛玲式的敏感多疑。只不過隨著時間推移,“霸道總裁”“白富美”等追逐物質與名利的小說占據了市場主導,她的純愛小說顯得有些過時,銷量越來越差,但這依然沒有影響施曉雯繼續專注小說的創作。
三年前,施曉雯試圖復制三毛小說的甜蜜片段,強拉著丈夫飛往非洲西撒哈拉,以此證明自己對于愛情理解的絕對正確。只不過在參觀瞪羚羊遷徙的途中,他們與野象群不期而遇,發情的公象對人類發起了攻擊。結果,施曉雯的確體會到了三毛小說中愛情的浪漫甜蜜,也同樣經歷了三毛喪夫的深深痛楚。回國后,施曉雯停止了小說創作,還斷絕了與親友的聯系,自此隱居起來。
“施曉雯并沒有中斷小說創作,而是只將已故的丈夫作為她的唯一讀者。”米C打斷了樂小芙的講述。
“她將書稿全部投進溪流,是想以此種方式祭奠她的亡夫。”
“祭奠、救贖、團圓,最后的這本書是她的情感總和。”
樂小芙點了點頭。
“別忘了,她最后這本書的名字叫作《一萬種苦:與夫書》。”
“哪有一萬種苦。”樂小芙愣了片刻道,“我明白了,她從參加的各種心理互助小組中聽到了各種人世間的苦。她是在為這部寫滿痛苦的書收集素材。”
“但是,他人的痛苦,對施曉雯來說有什么意義呢?”
“或許是麻痹自己,又或者是想說明自己萬惡不赦。”
“也有可能在尋找擺脫這些痛苦的出路。”
樂小芙唔了一聲,陷入了思考。
米C接著說:“我從書上讀到,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不管是幸運還是不幸,每個人都只能過一種生活。”樂小芙回應。
“不,”米C搖了搖頭,看向樂小芙,“我有時會覺得,我的雙腳在同時跨越幾條河流。”
說完,米C開始凝視那幾枝剛結了花苞的郁金香,每一枝郁金香都由幾種顏色混雜在一起。米C說:“當我站在碎石灘,望向溪流對岸的桃花林時,我覺得自己和W一樣,理智已經不受控制,而是碎成了無數火花、無數水花。”
第四章"留嫡去庶
1
鄔焰平,不,應該說是“趙焰生”跟隨晏紫要去的,是一座叫作臻城的城市。夜里22點27分從軒城出發,早上7點45分抵達。這些信息都印在一張小小的紅色車票上。
在軒城熙熙攘攘的火車站大廳,“趙焰生”一手捏著火車票,一手牽著晏紫的手。他不敢將火車票握得太緊,生怕手心的汗會把車票溽濕,模糊上面的字跡。“趙焰生”也不敢用力去攥晏紫的手。事實上,他有種直覺,覺得這位剛認下的母親似乎在與自己保持距離。她的目光和她的手一樣冰冷,那是一種類似于泥鰍外皮的冰冷,滑溜溜的,仿佛隨時要逃走。故而,“趙焰生”雖然盯著大廳進站口方形時鐘的指針,卻將大部分的心思放在了邊上沉默不語的冒牌母親身上,生怕她會隨時改變主意,將自己拋下獨自離開。
直到一位扛著木牌的工作人員,擠過人群,喊出印在火車票上的班次和終點站時,“趙焰生”才知道他們即將奔赴城市名字的第一個字讀zhēn,臻城,和“真誠”是同樣的發音。“趙焰生”一邊隨晏紫向進站口擠,一邊暗暗許諾,以后不管怎樣,都要做一個真誠的孩子,一個名叫“趙焰生”的誠實孩子。
火車在濃密的夜色中行進,臥鋪車廂沉浸在無休止的哐當聲和無處可躲的酸臭中。“趙焰生”雖困,但覺得喘不過氣,他看向睡在對面鋪位的母親背影,看著看著便發出低聲呢喃:“媽媽,媽媽……”試著喊了幾聲后,覺得很別扭,“趙焰生”又連著發出短促的呼叫:“媽,媽,阿媽……”
或許是聽到了呼喚,晏紫居然轉過身,看向了趙焰生。兩人互相凝望著,都沒有出聲。過了一會兒,晏紫轉回身,背對著“趙焰生”,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不覺間,火車穿越了江淮平原、江南水網,然后地勢升高,從丘陵土包到崇山峻嶺,一路攀爬,最終伴隨著初升的太陽,擁抱了一整片蔚藍。
“那是大海。”晏紫指著窗外說。
海?“趙焰生”想起了下埠郢孜的渡船,想起了那些在船頭碎掉的浪花。
“收拾收拾,咱們該下車了。”母親對兒子下達了命令。
離開火車站廣場,兩人打車來到市中心的一家叫作皇都的酒店。正如其名,皇都有著金色的墻、金色的柱子、金色的前臺臺面,倒映著“趙焰生”略顯緊張的面孔。
母親從前臺取了房卡,徑直帶著“趙焰生”來到掛著“貴賓777”門牌的房間。這是一個套間,外間是客廳,里間是臥室,中間由一扇推拉的木質屏風相隔。“趙焰生”按照母親的指令,將行李在衣柜前擺好,再轉身時,發現晏紫已經鉆進了里間,屏風也被她拉上。
“趙焰生”聽了會兒,里間沒有動靜,大概母親是睡著了。“趙焰生”這才躡手躡腳地來到窗前,目光從樓下的街道向遠處延展,一直拓展到分不清天空還是大海的盡頭,才又一寸寸收回目光,回到室內,瞥見了柜門前的行李箱。
“趙焰生”打開行李箱,將晏紫的衣服一件件掛進衣柜,又將她的洗漱用品在衛生間的臺面上碼放整齊。做完這一切,“趙焰生”提著裝有方便面和小包裝的食品塑料袋,打開了電視機柜下的一個小冰箱,正準備將食物塞進冰箱內,卻驚喜地發現里面居然有兩瓶可樂,瓶蓋上還掛著寫了“贈品”的字條。“趙焰生”猶豫了兩分鐘,拿出一瓶可樂,小心擰開瓶蓋,咕嘟咕嘟喝完,又悄悄扔進了走廊的垃圾桶里。等“趙焰生”返回房間,坐在沙發上,才滿意地打了兩個氣嗝,然后又打了一個哈欠,一夜行車的疲憊立刻涌上腦門兒。“趙焰生”便枕著沙發軟質扶手,沉入了夢鄉。
趙焰生醒來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高高的衣柜倒映在大理石地磚上,如同一名沉默不語的觀眾。昏黃的光從木質屏風后面透過來,伴隨著晏紫的低語,大概是打電話吧。“趙焰生”起身,將注意力全部集中于耳膜,肚子卻忍不住咕嚕響起來。晏紫或許是有所察覺,她拉開屏風,燈光簇擁著她的身影,半明半暗,臉上的表情難以捉摸。
隨后,晏紫將一張百元鈔票放在電視機柜上,輕聲說:“餓了吧,下樓買點吃的吧。”
“趙焰生”伸了個懶腰,裝作被吵醒的模樣。
晏紫補了一句:“再幫我帶一份赤豆糊。”
“趙焰生”下了樓,來到酒店大廳,卻不知該去哪兒買赤豆糊。酒店前面是一條川流不息的馬路,兩側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趙焰生”很想探索一番,卻又怕自己找不到回酒店的路,也怕自己離開太久,晏紫會擔心。正猶豫間,一群背著書包的中學生穿過馬路,走了過來。他們顯然是剛放學,有些人手上還拿著包子、雞蛋餅和盛稀飯的塑料杯。“趙焰生”便逆著這群學生,來到了附近的一所中學,并在學校背街的巷子里發現了幾個小食攤,還看到了招牌上寫著“赤豆糊”的稀飯攤子。“趙焰生”沒有喝過赤豆糊,他端著盛有稀飯的杯子看了一圈,猜想里面的豆子大概是紅豆吧。隨即,他想起語文老師教的那句古詩:紅豆生南國……此物最相思。
“趙焰生”一邊念叨著這句古詩,一邊突然覺得,晏紫大概是在等什么人吧……
接下來的數天,“趙焰生”愈發確信自己有關晏紫在等人的判斷。只見這位年輕的“母親”整天盛裝打扮,像是隨時準備出門奔赴,卻從未踏出房間半步。吃喝用度,她都讓“趙焰生”出去買(“趙焰生”因此也得以不斷延展著他的探索腳步)。起初,晏紫還會向“趙焰生”交代上幾句,讓他不僅要注意安全,更要表現出好的言行舉止。但隨著時間推移,她的話越來越少,屋里的電話也慢慢閑置下來。在這座以金碧輝煌著稱的“皇都”里,晏紫就像一座在夏日里不合時宜的冰雕,一點點融化和萎縮。
“趙焰生”開始擔心起“母親”的狀態,卻又不知道如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關心,只能收縮自己戶外活動的區域和時間,像一只小狗,多一點時間守在晏紫臥室外面的客廳。待久了,“趙焰生”便也覺得煩悶,腦袋跟著胡思亂想。他想到了下埠郢孜有個小媳婦,據說是半夜起床上茅房,撞見了一只挺著肚子的大黃貓,然后整個人就像是被奪了魂魄,整天魂不守舍,到醫院檢查也沒查出個所以然,請道士施法也沒有效果,一直挨到年末,村里轟隆隆地放鞭炮,竟從茅房下面嚇出了一窩小黃鼠狼。原來小媳婦之前撞見的不是大黃貓,而是一只懷了崽的黃鼠狼。這窩黃鼠狼被鞭炮嚇走后,小媳婦的魂也就回來了。
“趙焰生”心想晏紫沒準兒也是被什么玩意兒附了身。就算不是為了驅魔,單給“母親”提提氣也行。于是,“趙焰生”在酒店的禮賓部,攔下了一個給婚禮送鞭炮的老板,從他那兒買了一串500響的鞭炮。
當天晚上,“趙焰生”在晏紫房間的樓下將鞭炮碼好點燃。噼里啪啦的聲響,促使母親打開窗戶,雙手撐著窗欄,瘦小的肩膀盡可能向外探著。在升騰的煙霧中,母親的身體就像一只隨時要飛走的鳥兒。接著,幾名穿著制服的保安從酒店大堂沖了出來,“趙焰生”見狀就跑,眼睛卻斜向樓上的窗戶,只是此刻窗前已空無一人。
“趙焰生”在外面轉了好幾圈,才回到酒店的房間。剛進門,就看見一個穿著西裝套裙的女經理站在母親對面,身后還跟著兩名膀大腰圓的酒店保安。趙焰生以為這三人是來找自己麻煩的,便打定主意,一口咬死不是自己在樓下放的鞭炮。
但等了片刻,屋里卻沒有人開口。“趙焰生”便猜想屋里人的對話已經告一段落,下面要進行的則是思考、決定與行動。晏紫的目光越過女經理的肩膀,看著半邊身子躲在門外的“趙焰生”。突如其來地,“母親”低下頭,笑了一陣,捋了捋額前的劉海兒:“我明天早上就走。”
女經理用善解人意的語氣道:“明天早上吃過自助餐,辦完退房后,我們安排車送你回家。”
三人從房間退了出來。出門前,女經理瞥了“趙焰生”一眼,眼神中沒有責備,反倒有些許的憐意。“趙焰生”的注意力卻被女經理高聳的胸脯吸引了過去。他覺得如果“母親”能有這么大的胸脯,她說起話來一定更有底氣。
“收拾東西吧。”晏紫丟下一句話,轉身便進了里屋,拉上了屏風。
“趙焰生”按照“母親”的指令,將行李箱整理完畢,坐回到沙發上,他的虎口還殘留著鞭炮的硝煙味。“趙焰生”將虎口貼近自己的鼻尖,一邊嗅著,思緒也跟著發散開來:“母親”等著的那個人是男人還是女人?為什么要等待?為何那人始終沒有出現?
“趙焰生”強迫自己從蛛絲馬跡中拼湊出這些問題的答案,但思緒終究隨著虎口的硝煙慢慢散開,無法集中。就在此時,屋外傳來了熟悉的砰砰響聲。“趙焰生”跑到窗前,看到在遠處海的方向,有禮花彈在天空中炸裂出許多花朵。想到終于要離開這沉悶的房間,“趙焰生”的心又跟著這些焰火燃燒了起來。
2
次日清晨,這對冒牌母子在餐吧吃過自助餐,辦理完退房手續,酒店門童將兩人的行李送到提前等候的出租車上。女經理則一直護送兩人到酒店的旋轉門處才開口道:“留一個號碼吧,如果他來找你,我可以代為轉告。”
“不用。”晏紫戴上墨鏡,淡淡地說,“他不會來了。”
上車后,晏紫說了一個叫作柏樹庵的地址,出租車司機便載著他倆在市區兜來轉去,轉彎,再轉彎,前一分鐘還是簇擁在一起的高樓大廈,后一分鐘便是吵鬧混亂的市場街巷。“趙焰生”偶爾會從建筑物的縫隙中瞥見大海、沙灘,年少的心還沒來得及馳騁,就又被水泥鋼筋和洶涌人潮堵了個嚴嚴實實。
四十分鐘后,出租車停在一條垃圾遍地的馬路上。馬路一側排列著酒吧、KTV、足療店……這些店雖說門臉不大,但懸掛在樓體一側的招牌卻一個比一個花哨。不過,在早晨清冷的日光下,這些招牌都暗淡了顏色。“趙焰生”四下張望,看到一個穿著吊帶衫和黑色網格襪的女人,打著哈欠,從一家足療店內走出,她先是將痰盂里的黃湯污水倒進下水道內,然后蹲在馬路牙子邊,試圖用打火機點燃手上的香煙。
“趙焰生”望著女人,正在出神,肩膀卻突然被晏紫一扯,領著他進到馬路另一側的小巷內。小巷的巷口密布著網吧、小賣部、婦科診所,還有掛著沙縣小吃的小吃店。再往里走,巷子便多出許多分叉,像是一根根毛細血管,供養著巷子深處那些自建樓房里的房客們。
最終,“趙焰生”和母親來到一棟點式樓前。樓有六層,下面三層刷著白灰,上面三層則保留著磚頭原有的暗紅色。穿過柵欄門,走進點式樓內,則是一個由四面樓體圍成的小院,巴掌大點的地面,對應著頭頂上巴掌大的天空,看不見太陽,一扇扇木門浸泡在半明半暗的日光中,像是一個個冷漠空洞的眼睛,審視著這對初來乍到的冒牌母子。
兩人開始上樓,晏紫走在前面,空著手;“趙焰生”不得不左手提著手提包,右手提著行李箱,在后面艱難跟隨。樓體逼仄陡峭,“趙焰生”落腳不穩,還差點從樓梯滾下去。最終,他倆抵達六樓頂樓的一扇門前。
打開房門后,“趙焰生”發現室內和酒店套房的布局相似。里間是臥室,外間是客廳(兼餐廳),區隔房間的木屏風在此地換成了布簾子。晏紫松了一口氣,轉身對渾身汗津津的“趙焰生”道:“前幾天就當是度假,從今天起,咱娘兒倆好好生活。”
說完,晏紫徑直來到冰箱前,從里面取出一瓶啤酒,咕嘟嘟灌了好幾口,然后便歪倒在臥室的床上,沒有了聲響。
晏紫口中的“好好生活”,在少年“趙焰生”看來,除了居住環境不同以外,其實并沒有多少變化。晏紫褪去了所有妝容,像是要補回之前在酒店的疲憊等待,整天窩在床上睡覺,酒店籠中的金絲鳥儼然成了出租屋里的普通麻雀。“趙焰生”則揣著不多的生活費,在買回食物和生活用品的同時,繼續他的城市探索。
“趙焰生”了解到他租住的這片城中村叫柏樹庵,其得名大概是因為村子中央有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巨型柏樹,此外,村里那些自建樓房的房東們也大多姓柏。但在臻城老百姓的口中,柏樹庵,連同庵子對面娛樂城,都被冠以“鬼哭狼嚎一條街”的稱號。每到華燈初上,那些霓虹招牌亮起燈來,人流、車流蜂擁至此,歌聲飛到了天上,光也飛到了天上,遮天蔽日,直到天明。
隨著入夏的腳步越來越快,鬼哭狼嚎的喧鬧聲也加大了許多分貝,吵得“趙焰生”睡不著覺。“趙焰生”心煩意悶,便溜出點式樓,坐在鬼哭狼嚎一條街上的路牙上。他看到許多穿著時尚的男女,他們大笑著,擁抱著,胳膊和腦袋一齊舞動著。“趙焰生”尾隨這些男女,想知道他們為什么這么高興,走到舞廳、足療店和桑拿浴的門口,卻被保安攔住了。保安指了指貼在門上的小標牌,上面寫著:未成年人禁止入內。
好在巷口的那些網吧卻十二分地歡迎“趙焰生”。“趙焰生”將吃飯錢省了下來,和同齡的少年們操縱著鼠標與鍵盤,肩扛起AK47和火箭筒,在游戲里大殺四方。一夜的血雨腥風,直到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困乏的“趙焰生”想趴在電腦桌上打個盹,但眼珠子早已被網吧里的二手煙熏得紅腫。睡不著,“趙焰生”便起身離開網吧,沿著柏樹庵的小巷一直往里走,往里走,再往里走,也不知穿過多少自建樓,多少城中村,多少高樓大廈,一直到沙子擠進了他的腳趾縫,一直到海水漫過他的腳踝,“趙焰生”才停下腳步。
凌晨的海灘并非寧靜,海水漲潮帶來了震天動地的轟響,把一切抵抗都擊碎成浪花。“趙焰生”退回到防波堤,坐在大石頭上發起了呆。他的面前是失眠的海天,他的背后是失眠的城市。同樣失眠的“趙焰生”托著下巴,瞪著疲憊的眼睛,腦袋一直嘩嘩作響。天快放亮時,他看到浪花推著一個人匍匐在沙灘上。那人白衣白褲,一動不動,不知道是睡著還是死了。“趙焰生”揉了揉眼,浪花又卷著那具軀殼,稍稍后退了一些。趙焰生站起身來,猶豫著要不要上前查看,想了想后,扭身逃回了柏樹庵的出租屋里。
進門時,晏紫也剛睡下。和冒牌“兒子”一樣,晏紫也是一只夜行動物。在經歷最初兩日的閉關后,第三天傍晚,晏紫坐回梳妝臺前,一番認真打扮,重又變回了那個期待美好發生的女人。只是這份美好只屬于夜里,次日清晨,消失一夜的晏紫回到出租屋內,全身酒氣,裙擺上噴濺著難以名狀的污穢,灌一大杯白開水后,她便開始了大半天的昏睡。
一天傍晚,“趙焰生”悄然跟蹤晏紫來到一家名叫“帝都”的夜總會門前。穿著暴露的女人、西裝革履的男人,還有染著各種顏色頭發的男青年在“趙焰生”的面前進進出出。與此同時,門頭電子屏上滾動播放“常年招聘公主,底薪+提成”的字樣。“趙焰生”突然想起房東大媽有次問他和晏紫是什么關系。“趙焰生”說晏紫是他的母親。房東大媽感慨說公主也有兒子。“趙焰生”此時才明白在房東口中的“公主”有著何種指代。
夜總會里泛起的甜膩味道令“趙焰生”作嘔。他掉頭鉆回巷子,一直往里走,越來越頻繁地來到那片失眠的海灘,讓海浪洗刷走大腦里的那些雜碎。有時,情侶們會在海灘上點燃煙花。“趙焰生”仰頭望著,想起了金克荊后院平原上的花炮試射,想起了茨淮新河上的焰火比拼,他的心也隨著那些火花懸浮在這片由自建房和霓虹招牌構成的燈火迷宮,上不了天,也落不了地。
3
初來柏樹庵時,“趙焰生”經常遇到一伙劫道的不良少年,隨意埋伏在某條逼仄蔭蔽的小巷。一旦獵物走了進來,便沒有轉圜的空間。
劫道的少年們大多留著板寸發型,年齡小的和趙焰生差不多,領頭的少年也不過十八歲上下。他們前后夾擊地把被搶劫的男孩們堵在巷內,先掄起胳膊抽兩巴掌,然后搜光他們口袋里的零錢。
“趙焰生”第一次被搶時,是他在網吧包完夜回出租房的路上。本來他正因為徹夜“殺敵”而頭昏腦漲、雙目充血,猝不及防的倆耳光,反倒把他郁積了多日的火氣給抽了出來。接著便是一番混戰。雖是一對多,巷子狹窄,施展不開拳腳,反倒彌補了“趙焰生”人數上的劣勢。
在無數的飛腿和亂拳中,趙焰生認出了在外圍站著的領頭少年。他隨即發起決死沖鋒,卻被對方一個鞭腿踹倒在地。“小弟”們隨即如鬣狗般撲了上來,領頭的少年卻突然喊了聲:“算了。”
接著,他沖“趙焰生”說:“不給就不給唄,何必拼命呢?”
當天早上,鼻青臉腫的“趙焰生”向晏紫坦言他遇到了一伙劫道的,但他舉起拳頭,聲稱把對方也揍得不輕。晏紫心不在焉地點頭道:“你是好孩子,不過,他們也不完全是壞孩子,以后就繞著走吧。”
怎奈冤家路窄。“趙焰生”還是反復與這伙劫道的狹路相逢,頻頻上演傷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武打戲。好在對方不出陰招,更不會攜帶小攮子一類的兇器,拳腳間似乎還帶了某些套路。反觀“趙焰生”,他搗鼓出了一個類似于“魔術彈”的火藥槍,將肚大腰圓的鞭炮挨個兒塞進鐵管子,穿上引線,只要點一次火,便可以突突地在巷子里一頓連射,還沒近身,就先讓對方抱頭鼠竄。
幾輪交手后,“趙焰生”對這伙同齡人有了了解。他們的父母都租住在柏樹庵的巷子里。男的大多在工地上蓋房子,女的有些在飯店里端盤子,有些像晏紫一樣,在夜總會、桑拿浴里與酒瓶子和其他男人為伴。這伙男孩之所以聚集在一起,是因為他們都在柏樹庵盡頭的一家武校里讀書,既學文化課,也練習武術套路(難怪他們打架時常有些花拳繡腿)。領頭的男孩外號“三把刀”,據說他的脊背上紋了三把刀的圖案。除了之前挨過一鞭腿后,“趙焰生”沒有和“三把刀”交過手。事實上,他還挺想找對方打上一架。
可“趙焰生”還沒來得及向“三把刀”挑戰,他就成了這伙劫道人中的一員。一天深夜,當“趙焰生”在網吧里包夜玩游戲時,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壯漢進了網吧,手摁在“趙焰生”的肩膀上:“聽說你很能打啊。”
“趙焰生”斜眼瞅著對方,手卻伸進書包里摸他的“魔術彈”火藥槍。
“到我這兒來吧,讀書、練武,都不收錢。”馬尾辮說,“我姓詹,是附近那家武校的武術教頭。”
“憑什么去你那里?”
“你媽能送你讀書嗎?”詹教頭笑了。
“趙焰生”搖了搖頭。
“你要是不想守著那個醉鬼老娘,也可以和同學們一起住校。”詹教頭說。
“不準你這么說她。”“趙焰生”的反駁有氣無力。
“習武之人,說話習慣直來直去。”詹教頭拍了拍“趙焰生”的肩膀,“你要是想明白了,可以來找我。”
“趙焰生”結束了包夜,提前回到家里等晏紫,想著和她商量詹教頭的提議。可和平日一樣,晏紫到家時已是爛醉如泥。“趙焰生”無奈,沖著不省人事的晏紫說出想去念書的想法,等了會兒,沒有聽到她提出異議,便認為是默許了。隨后,“趙焰生”收拾好衣物,來到了柏樹庵巷尾那家掛著“詹氏武校(公益)”招牌的大院里。
大院里有兩棟三層建筑,一棟是教學樓,一棟是宿舍。此外還有一個由廠房改造成的籃球場,場地上堆了些用來練武的沙袋和拳擊手套。正如詹教頭所言,學校不收任何學費和食宿費用。校長甚至沒有向“趙焰生”索要任何身份證件。校長自稱詹某人,是詹教頭的父親,和兒子一樣長著五大三粗的身板。除了校長一職,詹某人還兼著學校的教導主任和思想品德老師。整座校園(大院)內,隨處可見詹校長和社會各界名流的合照以及他在各個典禮上領獎的照片。
作為思想品德老師,詹校長最常掛在嘴邊的詞就是“大愛無疆”。他用“大愛”開辦了這所公益學校,愛心人士們用他們的“大愛”向學校捐款捐物,學生們也理應用自己的“大愛”向社會做出更多的回饋。具體說來,就是要對學校各項管理措施服從,服從,再服從。每到此時,“三把刀”都會偷偷嘔一口濃痰吐到腳邊。
很快,“趙焰生”便與昔日劫道的敵人,也是今日的師兄同學們結成了死黨。他們上午學習文化課。教課的志愿者們以熱忱的師范學院學生為主,人員不固定,他們往往將支教經歷當成人生的一段體驗和回憶。每天下午則是實踐課,一共三節。第一節課是體能訓練,詹教頭監督著男孩們使用啞鈴、杠鈴進行肌肉訓練,每一組艱難的推拉,對孩子們的肌肉都是折磨,但更加折磨的是男孩們的意志品質,因為任何一個不規范動作,都會被詹教頭懲罰重新做三組。第二節課是武術套路,一招一式,一起一落,詹教頭演示一遍,男孩們就要在后面跟著做十幾、二十遍;第三節課是全天點評,從隊列、著裝、宿舍衛生、吃飯睡覺、課堂禮儀,詹教頭會對每一個男孩提出批評意見,然后開始具有武校特色的自我體罰。
詹教頭將男孩們按照“武力值”分成多個級別,讓級別較高的孩子揍級別較低的孩子,這樣一級打一級,以此系統完成自我體罰。當然武力值較低的男孩也不會被動挨揍,假使打贏翻盤了,便能實現級別晉升,有權向更高一級挑戰。“趙焰生”剛入校時處于最低級,結果不到一周,就連跨了三級,有權挑戰最高的級別。雖然鼻青眼腫,“趙焰生”卻是活力滿滿、戰斗力滿滿。
至于武力值最高級的幾個男孩(“三把刀”位列其中),則由詹教頭親自動手。當然,他們就算是一起上,也都不是詹教頭的對手。或許自知不可戰勝,每次面對詹教頭時,“三把刀”都有些心不在焉,或是很快被打趴下站不起身,或是被鎖喉后立刻趴地認輸。
當面對較低一級的挑戰時,“三把刀”同樣速戰速決,不給挑戰者任何機會,也盡可能不給挑戰者帶來傷病。“趙焰生”曾有機會向“三把刀”發起過挑戰,剛一貼身,便被他鎖住關節。“三把刀”向“趙焰生”耳語,要他不要充愣,再稍稍加力,“趙焰生”便不得不投降認輸,失去了向詹教頭挑戰的機會。
總的來說,學校里的課程、紀律和管理措施,非但沒有讓“趙焰生”感到壓迫,反倒是讓他有了一種自由感和安全感。一周后,他聽從詹教頭的建議,從每天上學放學走讀,到直接搬進了學校里住校,只在周日才回出租屋和晏紫見一面。
或許是為了彌補缺失一周的母愛,每個周日,晏紫都盡可能保持清醒。她帶“趙焰生”去超市買一周的吃喝用度。如果時間充裕,她還會請“趙焰生”到附近的快餐店吃漢堡喝可樂。坐在快餐店的落地窗前,“趙焰生”不禁回想起兄弟倆與晏紫初見時的景象。美好時光隨著日落戛然而止,晏紫到“帝都”夜總會上班,“趙焰生”返回武校住校,母子各過各的生活。
有一個周末,晏紫發了低燒,卻還是堅持陪著“趙焰生”逛街購物。傍晚,晏紫不顧“趙焰生”的勸阻,強撐著去夜總會上班。那天夜里,“趙焰生”沒有提前返校,他給晏紫買了藥,又熬了姜茶,一直等到晏紫清晨從夜總會回到家。晏紫只喝了一口姜茶,便連同肚子里的酒水一同吐了出來,之后便倒頭在床上昏昏睡去。
當“趙焰生”給晏紫蓋上被子時,晏紫突然甕聲甕氣地說了句:“你干嗎不喊我一聲媽?”
“趙焰生”一怔,想到自己平日里對晏紫只以“喂”來稱呼。是啊,是我欺騙了她,不是她騙了我。“趙焰生”這么想著,正想開口喊一聲媽。卻聽到晏紫又含糊地接了一句:“鄔……你是誰……”
“趙焰生”渾身像是過了電般,僵了幾秒,然后迅速轉身逃出了出租屋。
回到武校后,“趙焰生”不安地回味著母親的那句話,一會兒覺得是自己的幻聽,一會兒又覺得是母親酒后記憶混淆了。
后來,支教志愿者布置了一篇名為《我的媽媽》的作文。“趙焰生”稍稍想了想,寫下晏紫帶他去公園和商場購物的片段。寫完后,“趙焰生”捧著作文本又重新讀了一遍。他感到文章里的那些游樂設施、漢堡冰激凌,連同這一對母子,都顯得那么虛幻,那么不真實。
4
六月末,全市中小學開始放假。詹氏武校停止了文化課,但仍然繼續武術課的教習,還計劃組織寄宿生們開展暑假實踐活動。不過在此之前,學校還是放了一個星期的假。
“趙焰生”從武校回到出租屋,發現臥室床上躺著一個全身赤裸的年輕男子,精瘦,一頭鬈發,面朝下趴著沒有動靜。驀然間,“趙焰生”想起先前在午夜看到的那個被海浪推到沙灘上的男人。“趙焰生”揉了揉眼睛,試圖驅散腦袋里的陰霾。與此同時,男人大概是聽到響動,身子翻了個面,四仰八叉地面對“趙焰生”,拍了拍肚皮道:“嗨,你就是,兒子!”
“你是誰?”“趙焰生”杵在屋子門口。
“我是你爸爸。”男人的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趙焰生”迅速辨明狀況:眼前男人雖說比自己要大七八歲,但若打起架來,不一定是自己的對手。
“你是誰?”“趙焰生”又問了一遍。
“你媽就教你這樣和你爸說話?真沒禮貌!”男人嬉笑著,撩開左側鬢角的鬈發,“他們都喊我尖耳朵。”
“趙焰生”發現對方的左邊耳朵少了耳垂,整個耳朵呈現倒三角的形狀。
“我是你媽的朋友,男朋友。”尖耳朵開始搖擺他的光屁股。
“趙焰生”繼續保持沉默,視線卻移到尖耳朵褲襠中央晃悠的活兒。
“雖說差著輩分,但好歹是一家人,以后還要互相照應著。”尖耳朵從床邊的短褲口袋摸出十塊錢遞給“趙焰生”,“下去買包紅塔山,剩下的錢,你給自己買瓶可樂。”
從這天起,尖耳朵成為家中的常客。有時他會闖進屋里翻出晏紫藏的現金,然后徑直離開,有時則一連賴在屋里好幾天,吃喝都打發“趙焰生”去買。“趙焰生”對尖耳朵既厭惡又憂慮,怕他生出什么事端,便向詹教頭申請暫停在暑假期間住校,改為每天走讀上學放學。
雖然晏紫對尖耳朵的身份并不解釋,但“趙焰生”看得出來,她很寵溺這個年齡比她小十多歲的男人。尖耳朵在經濟上的所有需求(抽好煙,喝名酒,穿高檔衣服,出入各種會所),晏紫都會盡力滿足。后來尖耳朵索性將晏紫的銀行卡搶到自己手上,這導致“趙焰生”的生活費直接降到了零。對此,晏紫不以為意,更別說在周末陪“兒子”逛商場和公園了。事實上,“趙焰生”覺得自己在這個家里已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有時,“趙焰生”從武校放學回家,聽到屋里有音樂聲,便將眼睛貼緊門縫,看到母親和尖耳朵在屋里邊喝酒邊跳舞。雖說尖耳朵平日里一副猥瑣模樣,但跳起舞來,卻展現出非同一般的輕盈和嫵媚。在他的牽引下,愈發骨瘦如柴的晏紫邊原地旋轉,邊咯咯笑出聲來。
門外的“趙焰生”遲疑了,他不愿此刻闖入房間,打斷兩人的舞蹈,便到樓下的天井無聊等待。天色將暗,尖耳朵關掉音樂,催促晏紫化妝打扮,去“帝都”夜總會上班。而尖耳朵也將自己打扮成紈绔子弟的模樣,出入各色夜總會。不同的是,晏紫去是賺錢,尖耳朵去是花錢,花晏紫賺的錢。
雖然住在點式樓里的租客平日里幾乎沒有交流,但他們一眼就看透了晏紫和尖耳朵的關系。他們并不憐憫晏紫,但他們更厭惡尖耳朵,至于常常獨來獨往的“趙焰生”,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麻木。只有房東大媽笑問“趙焰生”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狀況。“趙焰生”不想理睬。房東大媽又換了副嚴肅的表情,告訴“趙焰生”要小心點兒,尖耳朵在前些年把一個女人的脾給打破了,在牢里蹲了三年多。
母子、姘侶、同學、公主、房客……“趙焰生”從學校里學到了食物鏈這個詞,他發現柏樹庵和大自然一樣,存在著一條隱秘的食物鏈,也附帶著一條更為隱秘的鄙視鏈。在人潮擁擠的街巷、舞廳和群租房內,遙不可及的暴富夢刺激著每一個既焦慮又躁動的靈魂,結果卻是實現了少數人的白日夢,卻引發了更多人與人之間的踩踏……
尖耳朵對晏紫動手,往往是在兩人酒過三巡后:晏紫的冷嘲熱諷,先是引發了彼此的詛咒和謾罵;接著,尖耳朵甩出的一記響亮耳光,制造了房間內的短暫沉默;再然后,晏紫爆發出更為尖利的笑聲;為了撲滅這笑聲,尖耳朵向晏紫抄起拳頭、酒瓶、板凳,卻始終無法制止她的尖叫。直到尖耳朵一臉厭惡地轉身離開,晏紫的尖叫才變成哭泣與乞憐,乞求不要拋下她這個可憐的女人。
后來,尖耳朵熟悉了晏紫的套路,一開始便擺出“是你要逼我走”的姿態,晏紫自然仍是跪地乞求。此時,占了上風的尖耳朵便將對晏紫的暴力,變成了一種緩慢的、滿足于他變態內心的折磨游戲——在晏紫身上留下大大小小數不清的疤痕與瘀青,卻幾乎不傷及她的臉。是的,尖耳朵還要靠晏紫的這張臉來給他賺錢呢。
眼見著出租屋內的環境越發惡劣,“趙焰生”開始重新思考他在此時此地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他勸自己不過是個“冒牌”的兒子,沒必要為這個和自己沒有血親關系的女人出頭。但“母親”的尖叫不僅常常縈繞在他的耳畔,更是撼動著這棟點式樓里的每一個人。
有天晚上,房東大媽撥打報警電話,控訴尖耳朵的暴力行徑。警察來后,晏紫卻說她和尖耳朵是鬧著玩的,會注意控制噪聲,不影響別人休息。警察走后,房東大媽先是嘆了口氣,然后咬牙切齒地對“趙焰生”說:“你不是學武的嗎?我要是你,我就殺了他!”
晏紫也看出了“趙焰生”眼神中的怒火,便為尖耳朵的暴力找理由,說尖耳朵在牢里被人欺負了,他的心里有恨,本性并不壞,等他把那些恨發泄完了就沒事了。可是,究竟尖耳朵犯了什么罪,“趙焰生”追問晏紫,卻沒有得到答案。
隨著天氣越來越炎熱,尖耳朵對晏紫的暴力行徑只見多不見少。“趙焰生”突然意識到,如果他不做些什么,他這位名義上的“母親”沒準兒就會被尖耳朵打死。一定有什么辦法!“趙焰生”突然意識到:既然尖耳朵先前因為犯了罪被判刑,那么他一定可以找到相似的理由,將尖耳朵再次送進監獄關起來。沒準兒那些欺負尖耳朵的人還在,還會好好將尖耳朵教訓一番。
于是,“趙焰生”開始了對尖耳朵的跟蹤。跟了兩天,“趙焰生”就發現即使他不出手,已經有人在找尖耳朵的茬兒。原來尖耳朵在賭場欠了很多的高利貸。為了還債,尖耳朵一邊反復通過暴力向晏紫討錢,一邊似乎也重新開始了打工。往往在傍晚,尖耳朵揍晏紫正興起時,會被一個電話突然打斷,然后抹好頭油,穿上花哨的衣裝,把自己打扮成一只正發騷的黃鼠狼,匆匆來到柏樹庵的巷口,登上一輛擠滿人的土黃色面包車。
“趙焰生”的雙腳跟上車轱轆,便在鬼哭狼嚎一條街上,留意是否能夠再看到那輛土黃色的面包車,結果卻在八月的一天清晨,這輛面包車徑直開進了武校的大院,一停就是一整天。
傍晚時分,武術課結束后,詹教頭讓男孩們列隊集合,請校長詹某人進行檢閱。校長詹某人和兒子詹教頭耳語一番后,點了五個男孩讓他們留下,其他人解散。留下的其中就包括“趙焰生”。與此同時,停了一整天的面包車車燈也亮了起來。
“趙焰生”心中升起一種預感,還沒來得及琢磨其中包藏的好壞,三把刀便從解散的人群中折返回來,對著詹教頭又是一番耳語。詹教頭皺了皺眉頭,思量片刻,指著“趙焰生”說:“沒事了,你可以走了。”
當天晚上,“趙焰生”回到家中,不見晏紫和尖耳朵的身影。屋內悶熱,“趙焰生”也跟著內心潮熱。他睡不著覺,便又翻身起床,偷偷回到詹氏武校。剛進門,就聽到有人向自己吹口哨,原來“三把刀”正坐在宿舍的樓頂上,俯瞰著自己。
“趙焰生”爬上樓頂,坐在三把刀的身邊。在柔和的夜風中,兩人都沒有說話。等了約莫一刻鐘,“趙焰生”終于忍不住問:“你對詹教頭說了什么?”
“說你有病唄。”
“什么病?”
“梅毒、淋病、艾滋病。”
“趙焰生”嘿嘿一笑,想到那些貼在電線桿上的小廣告:“那些都是女人得的病啊。”
“誰說的?”三把刀哈哈笑道。
“趙焰生”一時啞然。
“問你個問題啊。”三把刀說,“當時劫你道時,你干嗎要反抗?”
“你們打我,我就得打回去啊。”
“誰教你的這套道理?”
“趙焰生”猶豫片刻,說起了小時候在下埠郢孜沒爸沒媽的年月里,自己是如何對付那些欺負自己的人的。
“后來你有了媽。”三把刀接著問,“她帶著你離開了農村,來到了這花花世界。”
“趙焰生”點了點頭。
“你以為以后會過上好日子,結果卻是……”三把刀瞥了“趙焰生”一眼,“我知道你媽是誰,也知道她在哪里上班。你從沒想過,也肯定不想攤上這么一個娘。可是,這就是命運。”
話音剛落,兩道車燈光束沿著巷子的墻壁緩緩轉過來,那輛土黃色的面包車重新停回武校的院子。
詹教頭跳下副駕駛座,拉開車廂門,先前跟車離開的四個男孩魚貫下車,站在車頭前。車燈照亮了男孩們身上的新衣服,也照亮了他們興奮的臉龐。詹教頭掏出錢包,給每人塞了兩張鈔票,便讓他們回宿舍樓去了。接著,詹教頭來到駕駛座一側,又將幾張鈔票遞了進去。車子原地轉了個圈,“趙焰生”看到了副駕駛座上的尖耳朵。
待所有人散去,校園歸于平靜后。三把刀幽幽地說:“我姓滕,名叫滕小刀。這是我爸給我起的名字,因為他從小到大只喜歡耍刀子玩。在我八歲那年,我爸因為替朋友打抱不平殺了人,被判了死緩。我爸前腳進了看守所,我媽后腳就跟人跑了。剛才那四個同學,也包括你,家庭情況都和我差不多,都是屬于沒人管的野孩子。”
頓了頓,“三把刀”又說:“有些成年人只管生不管養,不配當父母,可我們還得喊他們爸,喊她們媽,還要替他們收拾爛攤子。不過,我們也不是完全沒有選擇。比如你可以選擇不跟你的那個醉鬼老娘來到城里,你也可以選擇不跟著剛才那些同學去夜總會賺那些賣笑賣肉的錢。”
三把刀的這一點撥,讓“趙焰生”立刻明白詹教頭為何會給幾名同學發錢,進而又清楚了尖耳朵在靠什么掙錢。
三把刀接著說:“這屎一樣的生活,不僅讓我們忘記了自己還有選擇的權利,甚至還有人把大便當成了黃金,以為未來有多美好似的。比如你媽,還有她那個小男友尖耳朵,他們真的是無可救藥了。”三把刀發出一聲哼笑,再笑時,嗓音中竟出現了哽咽。三把刀凝視“趙焰生”良久,說:“你是知道反抗的,所以離開這兒,離開學校,離開柏樹庵,跑得遠遠的,不要回來。”
“趙焰生”被這一段話說得茫然無措。是啊,天大地大,能去哪兒呢?總不能回到下埠郢孜,向真正的趙焰生坦白這一出謊言。
三把刀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轉身向天臺的樓梯口走去。
“趙焰生”回過神來,追著他的背影問道:“為什么你的外號叫三把刀啊?”
三把刀停下腳步,呵呵笑道:“他們都說我爸為了朋友兩肋插刀,在哥們兒義氣上,我不能比我爸差,我得比他多一把刀。”
5
“趙焰生”聽從了三把刀的建議,再沒回武校繼續讀書。其間,在尖耳朵的領路下,武校詹教頭來出租屋找過“趙焰生”。好在“趙焰生”提前得到消息躲進了一家網吧,致使詹教頭撲了個空。
“趙焰生”明白這樣躲下去不是辦法。柏樹庵看似迷宮般盤根錯節,卻也是人多眼雜,各種消息情報口耳相傳,自成系統。為了丁點兒利益出賣他人的情況可謂是再尋常不過。難道,真要像三把刀所說,逃它個干干凈凈,逃離柏樹庵,逃離這段虛假的母子關系?
正猶豫徘徊間,在網吧包夜的“趙焰生”發現屋里的人們開始往外擁。“趙焰生”摘下耳麥,來到門外,又隨著喧鬧的人群往巷子深處走,越是向前越能嗅到空氣中飄來的焦煳味道。一直到村尾,“趙焰生”才看到詹氏武校教學樓的每一扇窗戶都向外噴著火。住校生們早已從隔壁的宿舍樓里逃出,一個個杵在校門口,火焰照亮他們稚嫩驚恐的臉龐。“趙焰生”從中細細分辨,沒有看到三把刀的身影。
這場大火,燒出了被壓抑遮掩許久的流言:有人說是詹家父子干了太多壞事,特別是組織那些小孩子去夜總會賺錢,老天爺真的是忍無可忍,便天降大火,宣告“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的亙古道理;也有人說是詹家在外面結了仇,招致了報復,但至于仇人是誰,卻沒人能說清楚;還有說是詹家父子自己點了這把火,用那些破破爛爛的校舍來向保險公司騙保,企圖向眾多慈善人士募捐……
眾說紛紜好幾日,柏樹庵閑置多年的大喇叭突然亮了嗓子,向全體村民,也包括數不清的租客們發布了一段市公安局有關武校火災事件的調查通告。通告包含三方面內容。首先是火災損失。這場火災除了燒毀了校舍外,并沒有導致任何人員傷亡。其次是火災原因。這是一場個人縱火,縱火犯叫滕某刀,男性,十七歲,本地人,目前在逃。最后是開辦武校的詹氏父子因為涉嫌其他犯罪,已經被公安機關采取了刑事強制措施。
雖說通告中沒有提及詹氏父子涉嫌犯罪的具體內容,但在鬼哭狼嚎一條街討營生的居民們大多心照不宣,有看笑話的,也有惴惴不安的。接下來的幾天內,又有數人被警察帶走,其中就包括尖耳朵。房東大媽這樣向“趙焰生”轉述尖耳朵被抓的場景:“警察是從你媽被窩里把尖耳朵提溜出來,戴上了手銬。臨出門前,他還扒著門框對你媽號道,快,來救我啊!我不想再進去!”
尖耳朵被帶走后,晏紫整個人就像丟了魂。她不再去“帝都”夜總會上班,而是每天輾轉于派出所、刑警隊與拘留所之間。對此,“趙焰生”在深深的無奈之余,也感到了無限的悲哀與孤獨。他的耳畔一次次回響起三把刀對他的忠告:離開這兒,離得遠遠的。
對啊,三把刀究竟逃到哪里去了呢?
尖耳朵一共在拘留所里待了十四天。釋放后,他一頭鉆回晏紫的出租屋,成天喝酒,幾乎不出門。此番二進宮,讓尖耳朵加速蛻變成一個畸形的惡胎,白天折磨晏紫,晚上折磨自己。晏紫怕自己去“帝都”上班時,尖耳朵會出什么意外,居然還安排“趙焰生”整夜地陪護在他的身邊。
夜深人靜時,“趙焰生”占據著屋子的一角,冷眼看著另一角的尖耳朵,心里盤算著可能會出現的各種“意外”。比如尖耳朵耍酒瘋,失手殺了晏紫?又或者晏紫不堪折磨,在反抗中殺了尖耳朵?又或者他與尖耳朵互毆,斗個你死我活……
記得有一次,晏紫被尖耳朵從樓梯上推了下來,她的后腦勺摔出一個大血包。“趙焰生”按捺不住,要上樓揍尖耳朵,卻被晏紫一把拉住。事后“趙焰生”很認真地問晏紫為何要對尖耳朵一再忍讓,又被晏紫一句“欠他的”而云淡風輕地搪塞了過去。
倒是不久后,尖耳朵在一次酒后揭曉了答案。原來尖耳朵的那半只耳朵,就是先前在夜總會替晏紫出頭時被客人割掉的。尖耳朵對“趙焰生”說:“那會兒,我還真愛上了這個比自己大許多歲的女人。可到現在我才發現,這條狐貍最擅長的就是操控小男孩,操控當時的我,也操控現在的你。”
“趙焰生”爭辯自己沒有被操控。
尖耳朵還沉醉在酒精中自說自話:“現在反客為主,這個賤女人反倒離不開我了。為什么?為什么!因為除了我,再沒有人愿意搭理她了。”
說完,尖耳朵舉起空酒杯向“趙焰生”砸去:“你為什么不滾呢?帶著你那狗日的老娘一起給老子滾得遠遠的!”
尖耳朵的話音剛落,“趙焰生”就撲上前,把尖耳朵壓在了身下,一只手使勁扯著尖耳朵另一只完整的耳朵。
“你信不信我把你這只耳朵也給割了!”“趙焰生”威脅道。
尖耳朵先是疼得叫喚,接著又笑說:“我信,我信,來吧,殺了我吧,不殺你就是大傻×。”
“趙焰生”氣得渾身直發顫,但終究還是放過了尖耳朵的耳朵,他不想夢境中的場景變成現實。事實上,在那些日子里,“趙焰生”經常夢到自己殺人。只是那些模糊的被害人臉龐有時是尖耳朵的,有時竟然是晏紫的。
又過了幾天,一伙放賭債的人沖進出租屋內,替“趙焰生”削掉了尖耳朵的另一只耳朵。再遭重創的尖耳朵消停了一段時間。按照他的話說,是耳不聽為凈。可實際情況是,尖耳朵的聽力沒有受損,他只是在對聲音的定位上出現了一些問題。
尖耳朵養了一陣傷后,竟開始跟那群放賭債的人混在了一起。與此同時,平和滿意的笑容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他的臉上。與這些笑容一同出現的,是出租屋內泛起的某種甜膩的味道。
尖耳朵和晏紫伴著這份甜膩在屋里又一次跳起了舞。他倆的情緒忽而亢奮,歡樂異常;忽而抑郁,干張著嘴,卻不說一句話。又忽而,尖耳朵將燒著了的煙頭摁在晏紫的胳膊上。晏紫直勾勾地看著被燒出污血的胳膊,沒有反抗,眼神中甚至有了些許的喜悅。
那份甜膩的味道讓“趙焰生”作嘔窒息,更是讓房東大媽以報警相威脅,向他們下達了逐客令。大媽對“趙焰生”說,自己是有底線的,毒,那是萬萬不能沾的。
搬家前的一天傍晚,“趙焰生”帶著席子和毯子,到天臺上透透氣,不知不覺沉入了夢鄉。是一陣歌聲將“趙焰生”吵醒。睜開眼睛,“趙焰生”發現晏紫披著一件睡衣,一只手舉著銀光閃閃的錫箔紙,另一只手摁著打火機,火苗正在舔舐錫箔紙的下方,飄散出甜膩的煙氣。
“趙焰生”背過身子,裹緊了身上的毯子,不去看、不去聽、不去聞。另一邊,晏紫還在吟唱著歌曲,轉動著舞步,絲毫沒有發現“兒子”已經醒來。她轉啊轉啊,像是一個陀螺,搖擺身體,凌亂腳步,不小心踢到“趙焰生”的大腿上,打了個趔趄,眼見著就要向后摔倒,身體靠在平臺邊沿,將一個花盆碰翻到樓下。母親踉踉蹌蹌地穩住身子,向下面的黑暗里張望,嘴巴發出哧哧的笑聲。
“趙焰生”從地鋪上爬起,拽住了晏紫的左胳膊,想把她拉回到安全區內。晏紫此時轉身,直勾勾地看著“趙焰生”。在片刻的沉默后,母親重新摁下打火機,微笑著將錫箔紙遞向了“趙焰生”。
面對越來越逼近的火苗,“趙焰生”胡亂用力推了一把。只見火苗向后仰倒,在空中還沒翻完一個圈,便滅了,而原本母親站著的天臺邊沿,此時已經空了。
“趙焰生”耳朵發出轟鳴聲,遮掩了肉體砸在地面上的聲音。“趙焰生”還沒弄清發生了什么,他探出身子,看向樓下的黑暗,身后突然傳來的尖叫聲,把他拉回了現實。只見尖耳朵伸手指著“趙焰生”,一遍遍地驚呼:“你殺了她!你殺了她!”
說完,尖耳朵便高喊著,飛奔下樓去了。
第五章"向下扎根,向上生長
1
W的離世在米C的腦袋里形成一片久久散不去的灰霾。他先是百般揣測W殉情的原因,卻始終無法找到自圓其說的理由。每一次思考的終結,他的眼前都會出現那一片亂石堆砌的河灘,然后恍惚很長時間,才能回過神來。
記憶中,他與W一同走過的街巷,一同參與過的各類心理互助小組,每一個在傾訴的人們,每一幅他們描述的場景,樹木、河流、房屋、道路,全部打碎了、揉捏了,重新溜進米C的夢里、走神時以及其他的不經意間,幻化出許多難辨真假的畫面。
樂小芙認為米C是將當下的記憶與失憶前的生活,以及自己與他人的回憶混淆在一起,便建議他將腦海里的畫面畫下來。可米C剛拿起了筆,那些虛妄的記憶就立刻像小偷一樣變形逃逸,無跡可尋。為了排除幻想的干擾,樂小芙陪著米C重新穿梭在軒城市的大街小巷,試圖尋找夢境與現實的接口,卻總還是得到那些似曾相識,卻又似是而非的感受。
最后,樂小芙決定對米C進行催眠療法,試圖在潛意識中剝離當下和他人的記憶,去偽留真的,便是米C失憶前的回憶。可令人沮喪的是,樂小芙每一次的催眠嘗試,都像在叩問一扇故意裝睡者的大門:雖然能順利讓米C進入無意識狀態,可一旦試圖對過去進行追索,米C便緊鎖眉頭,緊閉牙關,甚至做出咬舌動作,徹底擺出一副拒絕回憶的姿態。
最終,米C放棄了心理療法。他勸樂小芙,既然她將自己帶出救助站,是為了研究失憶者如何重返社會。而這個社會,只存在于當下,而不是那個已逝的過去。因此,索性就不要醫學干預,讓他在真實的世界中自由生長吧。樂小芙問他如何自由生長法,米C看著正在怒放中的郁金香,沉默良久后,提出想搬出八角樓,獨自生活的想法。
樂小芙的神情暗淡下來。坦白說,樂小芙打心底舍不得米C離開八角樓。半年的相處中,她從米C身上看到生命的探索歷程,包括對疼痛的隱忍、對未知的渴求,以及直面人生悲喜時不回避的勇氣,這些都是深居于小樓里的自己所欠缺的。可是,樂小芙也在強迫自己面對現實:米C可不是什么籠中的鳥兒,離開這里,他或許真的會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是的,他的人生將會更加廣闊。
為了幫助米C更好地重返社會,同時還繼續對他的狀況保持跟蹤,樂小芙與市心理健康協會溝通,安排米C住進了協會在海沃大廈的一處辦公地點。
海沃大廈位于軒城市中心的十字路口向西一里地的位置。這里曾是一座五層樓的商場,但位置上的稍稍偏移,加上企業經營不善,致使商戶陸續流出,乃至一層至四層樓面全部空了出來,只有商場五層還有一家網絡直播公司,以及一家教育輔導機構在運營。兩家機構中間夾著的原本是商場辦公室,一個兩室一廳的套間。商場歇業后,市心理健康協會便將套間租了過來,用作自殺干預熱線辦公室。
只不過,這條熱線雖不缺地點,更不缺經費(經費由協會自籌資金和民政部門專項撥款),但一直缺值守人員。由于協會成員主要由心理健康老師和精神科醫生組成,平日里工作繁忙,本就無暇輪班值守這條24小時暢通的熱線,于是協會試圖雇傭在校心理專業的學生當熱線志愿者。但運行一段時間后,一通通電話中的歇斯底里和生死關頭,反倒是把陽光熱情的大學生們整出了心理抑郁,紛紛退出了熱線值守。
樂小芙正是瞅準這個機會,向協會會長推薦了米C。雖然身份存疑,但米C性格穩定,善于傾聽,而且參與了許多場心理互助小組活動,有一定心理輔導和臨機處置的經驗。一番爭取,并接受了一周的崗前培訓后,米C得到了這套兩室一廳辦公室的鑰匙,不僅有了個住的地方,還能每月領取2000元的津貼,維持他的基本生活。
這條自殺干預熱線還有一個更具親和力的名字——“小耳”,寓意熱線電話那頭總會有一只傾聽的耳朵。
電話多在夜里響起,米C在傾聽之余,還要記錄和分流。當對方情緒穩定下來,米C會將來電人員的求助事項移交給心理健康協會咨詢師,由他們做后續咨詢或治療;如果情況緊急,比如對方可能正在實施自殘或自殺行為,米C就需要在穩住對方情緒的同時,立即聯系警方和醫院急救人員,爭取救人一命。
在與死神競速時,米C不僅不會自亂陣腳,還能在傾聽中發現一些隱藏線索,比如感知對方的年齡、所處的環境、傷情狀態,甚至預測對方通過何種方式自殘自殺,仿佛他的一只眼睛正通過電話聽筒,窺探著現場的一舉一動。
在一次次成功挽救生命后,米C意識到自己的體內有著某種沉靜的天賦。這種天賦有如一汪深潭,看不見底,里面卻有著大魚。這些大魚在深處游弋的同時,通過水波紋向他傳遞著秘密訊息。在“小耳”獨居久了,米C開始慢慢習慣這種靜水流深的狀態。他的意識有時會脫離理智,進入水下那條大魚的身體中,在看不見的黑暗中不停游弋,捕獵,或躲避狩獵……不多久,米C便在協助警方處置一起跳橋警情中,與此前救助他的左小健警官又有了交集。
那天午夜,米C接到來電,一個年輕男子哭訴他大專畢業后,來到女友所在的軒城找工作,不僅一直應聘無果,還遭遇女友背叛,最可悲的是,他還被中介公司騙走了身上僅剩的幾百元錢。小伙子說他的父母早亡,從小吃父老鄉親的百家飯長大,卻始終沒活出個人樣子,索性一死了之罷了。
小伙子從哭訴慢慢轉為平靜地講述。而這讓米C意識到對方可能真的心灰意冷,便追問他的姓名和所處位置。小伙子不肯說。米C又問他從哪里看到了自殺救助熱線電話。小伙子還是不肯回答,只是要米C多陪一陪他。接著,小伙子便默聲不再說話。
米C一邊撥打110報警電話,提供小伙子的手機號碼,另一邊屏氣凝神,將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耳朵上。除了輕聲啜泣,米C還聽到了風的呼嘯,汽車車輪軋過減速帶的頓挫,聲音很近,讓米C排除男子處于高樓樓頂的可能。接著一聲悠長的鳴笛,由遠及近,攪動了地面跟著發出轟鳴。米C突然想到了上層公路下層鐵路的軒城跨江大橋。這名意欲自殺的小伙子一定是從大橋鋼纜的縫隙處,發現了米C塞在鋼構件縫隙里的“小耳”熱線電話小卡片。
米C立刻將這一判斷告訴了指揮調度的警方。在附近路段巡邏的警察接到指令后,立即趕往大橋,在大橋中段發現了正在給父老鄉親寫訣別信的小伙子,還在他的口袋里發現了“小耳”的小卡片。
此事過后,警方給米C打了回訪電話,感謝米C救人之余,還提出由公安部門出資,將“小耳”的熱線電話做成廣告牌,張貼在自殺事件頻發的區域,取代米C之前發放的小卡片。末了,回訪警察詢問米C的身份。米C猶豫了一下,坦承因為失憶記不清自己的名字。電話那端停了片刻,問米C是不是在裹嶺被救下的男子。米C稱是,對方便自報家門,稱他就是救下米C的左小健。
這樣一來,這一通官方的電話回訪,很快變成了路邊攤的擼串敘舊。幾杯啤酒下肚,左小健將米C帶回了“人生重啟”的混沌時刻。他詳細還原了米C被救助的全過程,他的傷口,皮夾克里的錢包,還有空洞的眼神。接著,左小健講述了米C大鬧衛生院的經過,不僅輕易繳了自己的槍,竟還將手放在火上炙烤,最后才由他與老駱一同送進了救助站。
米C一邊聽著左小健的講述,一邊搖著頭,就像嬰兒說不出他出生時的場景,他也完全記不起左小健口中所說的一切。
最后,左小健說他通過遴選被調入了市公安局指揮中心,主要負責預防警務暨高危警情研判處置工作。由于左小健大學學的便是統計專業,后臺研判既可以發揮他專業的優勢,也可以規避他在一線處置警情時的緊張和露怯,可謂是揚長避短。左小健還笑稱,正如自殺救助熱線取名為“小耳”,他也有一副小耳。只不過他的耳朵傾聽的是數據。在指揮中心,左小健每天都要梳理除構成刑事和治安案件以外的其他日常警情,特別是重復報警的矛盾糾紛和求助警情,從中挖掘可能存在危險的因素和事態演變的規律,并向出警部門提出預警,提前干預,防止小事拖大,形成惡性案件,其中就包括可能演變成自殺類的警情。
2
隨著兩人間的合作越來越多,米C與左小健之間的聯系也愈發密切起來。左小健不是本地人,米C在軒城也是無依無靠,兩人便經常相約吃飯。特別當他們合力阻止了某起自殺警情后,一定會約著見面喝酒擼串,先是復盤整場救助的各個環節,再聊一聊當事人自殺的原因,由人及己,年輕的左小健不免會發出許多感慨。
米C能夠感受到左小健內心的一絲苦悶:作為警察的他,想沖鋒陷陣卻膽量不足,在后臺雖決勝千里卻無人見證。一次酒后,左小健苦笑,他還沒親手抓過一個壞蛋。
米C也半開玩笑地回答:“沒準兒我就是一個罪大惡極的,還是送上門的逃犯。”
左小健哈哈笑道:“還在查,還在查。”
“查清楚了嗎?”
左小健反問:“對于過去,你想起了什么嗎?”
米C搖搖頭,接著說起樂小芙試圖幫自己催眠,卻在潛意識中拒絕回憶的事情。
左小健想了想說:“就算你過去是個罪犯,現在你已經重啟人生,和白紙一樣清白。”
“那是因為我失憶了。”米C頓了頓,“但還缺少一道審判與懲罰的程序,對了,如果過去的我造成了受害人的損失,也沒辦法去補償。”
左小健唔了一聲,舉起酒杯,說:“那趁懲罰到來前,就多做好事吧,就算是提前給自己贖罪。”
兩人聚會時,左小健有時會向米C分享一些蹊蹺的警情,請他分析一下作案人的心理動機。比如軒城市中秋節歷來有火把游行的習俗,但游行僅限于農村和市郊,市區為了保持空氣質量,嚴格執行禁燃禁放政策。公安和城管還加大上路巡查力度,勸阻燃放火把和煙花爆竹的行為,致使軒城市區的中秋夜晚顯得冷清許多。
但這一年中秋節的后半夜,當市里小吃街的店鋪全部打烊后,沿街的那些垃圾桶卻兀自燃燒起來,形成了一條由篝火延伸出去的公路,與一排排路燈,以及夜空上的那輪明月相映生輝。警方以為這是某種慶祝中秋節的惡作劇,且并沒有造成實質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便沒怎么重視。但這晚以后,零星的火情便在軒城市陸續上演。先是燒垃圾桶,再燒廢品轉運點,接著又燒到軒城市中央公園的那株眾人皆知的棠梨樹。
這株棠梨樹是公園建成時從南方移植而來,枝繁葉茂,挺拔俊秀,每到春夏,棠梨樹開枝散葉,如同一把碩大的華蓋,占據著公園正中央的位置,既提供了一大片的陰涼,也給人們一種生命蓬勃向上的感覺。只是今年春天,棠梨樹不知何故染上了病蟲害,且迅速惡化,僅半個月的時間枝葉就全部枯萎。農林專家們付出了許多努力,還是沒有挽救棠梨樹最終死亡的命運。而這棵毫無生機的大樹,也成為市民們心中的痛。
但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國慶節到來前的半小時,整棵大樹竟然兀自燒了起來,從根系到每一個枝蔓,大樹在浴火中舒展飛旋,既像是華美謝幕,又如同涅槃重生。公園內巡查的保安試圖滅火,卻被飛濺的火星逼得不能靠近,只得撥打了119和110電話,然后舉起手機,將這絢爛的一幕錄了下來。
視頻傳到網上后,引發了市民們的熱烈討論,也引起了市領導的重視。左小健撰寫的從焚燒垃圾桶到縱火棠梨樹的系列案件串并報告,一份交給了市公安局領導,另一份口述給了米C,請他幫忙分析一下作案人的心理。
米C詢問左小健為何判定這些縱火案屬同一人所為。左小健認為這些縱火行為既不謀財,比如騙取保險;也非泄憤,比如在現場發現其他的破壞行為。與之相反,這些縱火過程都頗費心思,其中機關設計得非常精巧,起到的效果也越發美輪美奐,好像是在追求某種審美上的滿足。
米C追問是哪樣的機關。
左小健話到了嘴邊,還是忍住沒有透露案件偵辦的關鍵細節。隨后,左小健向米C分享了棠梨樹被縱火的視頻。誠如左小健所說,火樹銀花的一幕給予米C內心以極大的撫慰。熊熊的火焰猶如一只溫暖的大手,將米C的心臟輕輕地攥著,以至獨自回到“小耳”后,那火苗依然在米C的心底淺淺地燒著。
正好這一夜是重陽節,和城市里成千上萬惴惴不眠的生者與逝者一樣,米C有充分的失眠理由,棠梨樹火樹銀花的畫面久久地縈繞在他的心頭。于是,米C將“小耳”熱線設置為呼叫轉接功能,走出房間,來到了中央公園,本想向死去的棠梨樹做一番瞻仰和致敬,卻發現原本大樹所在的土地只留下一個深達三米,直徑兩米的深坑。那棵燃盡生命的棠梨樹已被連根拔起,不知轉移到了何處。
米C走到深坑前,向下凝望,骯臟的黑暗讓米C產生強烈的失重與眩暈,一個趔趄,他竟摔進了坑里。這一摔,讓他瞬間清醒過來。上下摸摸,除了屁股有一些痛外,身體沒有受傷。平靜下呼吸,米C抬起頭,如井底之蛙般向上仰望。他看到半面月亮懸于夜的中央,另外半面則隱隱地泛著銹紅色的光,如謎一般讓人沉醉。
可是,這份沉醉并未持續多久。幾乎肉眼可見的,那一半明亮的月亮開始被黑影所吞噬,從小船,到月牙,最后竟完全隱去了光亮。與之相對應的,是大地也被黑暗所籠罩。百鬼夜行、萬籟俱寂,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撲通加速的心跳。
米C以為發生了月食。可當他奮力從坑中爬出,再抬頭時,月亮竟瞬間回到半明半暗的模樣。米C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在眼角的余光中,一道灰色的影子一閃而過,消失在黑暗的樹籬中。沒來由的,米C想起偵探小說中的一句話:犯罪分子經常會返回作案現場。由此,他開始懷疑那道逃跑的灰影,然后快步追了過去。從公園到街巷,再到車水馬龍的公路,那灰影草蛇灰線、綿延不絕,直到米C一路追蹤來到“小耳”所在的海沃大廈樓下,才徹底不見蹤影。
氣喘吁吁一陣,米C轉過身,看著玻璃幕墻中自己的倒影,在淡淡的硫黃硝煙味道中,一時間竟有些恍惚。
出于追尋丟失記憶的目的,米C會主動追蹤某些似曾相識的人(或人的影子),在軒城的大街小巷中穿行。但當重陽那一夜,米C摔進樹坑后,他覺得有一個灰色的影子開始貼在他的身后,幾乎到了他走哪兒就跟到哪兒的程度。米C有幾次猛然回頭,甚至躲在某個拐角,打算伏擊那名神出鬼沒的追蹤者,可灰影像是洞悉了米C的想法,立刻在日光下蒸發得無影無蹤。
在追蹤與反追蹤間,一晃眼,路邊的落葉開始凋零出米C在軒城的第一個冬天。一天下午,米C來到軒城老工業區尋找記憶線索。這里原有大大小小許多廠房車間,造紙的、造水泥的、造玻璃的、造橡膠的,如今已全部倒閉廢棄。成片的廠房外,則是幾乎搬空的職工家屬區。米C在心里盤算自己的年齡:如果他在城市里長大,那么很有可能在類似的職工家屬區度過了童年。于是,他在那些被爬山虎窒息的蘇式樓板房中徘徊,去看,去聽,去感受,去追憶,最終還是失望地發現,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雖然強烈,卻還是無法幫他找到確切的過去記憶畫面。
就在米C打算離開這片老住宅區時,他突然嗅到了一股芬芳的味道。米C尋著氣味來到家屬區的外墻,從墻體的豁口翻進一墻之隔的橡膠廠內,又進入散發著芬芳味道的橡膠廠實驗室。
夕陽正透過沒有玻璃的窗戶,照在架子上落滿了灰塵的燒瓶、量杯以及裝有各種化學品的瓶瓶罐罐上,折射出朦朧的色彩。米C走到置物架前,提起那些深棕色的玻璃瓶,發現瓶身的標簽已字跡模糊,無法辨認。米C猶豫片刻,擰開瓶蓋,放在鼻下輕輕一嗅,氣味分子穿過鼻腔絨毛,轉變為神經信號,激發出比視覺記憶更為鮮活準確的嗅覺記憶。米C立刻確定瓶內化學品是一種叫作鄰二甲苯的芳香烴。接著,米C又相繼打開多個小瓶,陸續確認多款化學溶液的名稱。
米C并不滿足于此,他繼續走到另一個全部裝著金屬粉末的金屬架前,小心翼翼將粉末倒在臺面上,細細觀察它們的顏色。此時,夕陽正在收回它最后的光芒,實驗室的光線越來越暗,但不知怎的,米C覺得這些金屬粉末的顏色卻是異常絢爛,異常明亮,亮得讓他睜不開眼睛。米C只覺得自己就要暈厥過去。
“你見過五彩斑斕的黑嗎?”有個賊一般的聲音在米C的耳畔輕聲低語。
米C舔了舔被火灼傷的嘴唇:“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就是那種十分鮮艷的黑色。”
“黑色就是黑色啊。”
那個賊呵呵笑了:“黑色只是幕布,你可以在上面涂抹各種顏料。”
接著,米C只覺得有一把粉末被揮散到半空,先似繁星點點,接著綻放出一朵朵奇彩的花兒,接著化作一雙雙不同顏色的異瞳,凝望著正在仰視的米C,好像能夠看穿米C的重重偽裝。最終,這些眼睛次第閉上,留下灰色的煙塵,慢慢飄散。
3
再次醒來時,米C發現自己正躺在“小耳”客廳的地板上。此時已是第二天清晨。米C恍惚片刻,想起昨天傍晚在橡膠廠里的那場小小的焰色反應。可是,至于如何從橡膠廠回到“小耳”,他已完全想不起來。
臉還在火辣辣的疼。米C來到衛生間鏡柜前,打算清潔那些被灼傷的細小傷口,卻從鏡柜的倒影中,看到玄關后面掛了一件臟兮兮的白色大褂,很像是化學實驗室里的工作服。而玄關隔壁的臥室門還閃開了一條縫。這間次臥靠北,不向陽,之前一直處于緊鎖狀態。米C只以為這里是前任主人堆放雜物的房間。自從搬進“小耳”后,他還從來沒有進入過這間臥室。
難道有人在自己不知情時造訪“小耳”,進入了這間北臥室?米C躡著步子,靠近門外靜靜諦聽,確信里面沒有人活動的聲響,才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屋里黑壓壓的,米C一時間看不清其中的光景,但刺鼻的氣味直往鼻孔里鉆。拉開厚重的窗簾后,米C驚奇地發現,自己正站在一排一人高的置物架前,架子上擺滿了各種棕色的瓶瓶罐罐,此處宛若一座小型的實驗室。
米C愣了片刻,趕忙拉上窗簾,不只怕有人透過窗戶(雖然他在五樓)看到臥室里的物品,更因為在下意識中,他知道有些瓶罐中的物品畏光,容易發生光敏反應。重回黑暗后,米C冷靜下來,開始思考白大褂、試劑瓶為何會出現在“小耳”的這間臥室:
或許是自己在失憶時,從橡膠廠里偷回來的?可這么多材料,他哪能一晚上搬完呢?另外,他又如何打開了這間臥室的門呢?
又或者,這些化學品是前任主人留下的?可為何之前他一直存放在這里不動,現在又想起回來取了?
米C想過咨詢樂小芙,問她是否熟悉“小耳”的前任主人,但很快便放棄了這個念頭。因為這些化學品本就散發著危險的味道(或許它們是某起犯罪活動的工具材料),他不想樂小芙也和危險扯上關系。猶豫許久,米C決定按兵不動,繼續封存這批化學品,等它們的主人主動現身,再做下一步打算。
下定決心后,米C起身準備退出北臥室。正在此時,他發現臥室門的內側掛了一幅軒城地圖。米C猶豫片刻,想起很多家庭都有掛地圖的習慣,便沒有覺得有什么異常,出了房間,合上了房門。
幾天后,米C從微博本地新聞中,看到了有關橡膠廠火災事故的報道。不過由于過火面積不大,且沒有出現傷亡情況,該條新聞的熱度和被迅速撲滅的火災一樣短暫。
可是,左小健和他的系列縱火案調查人員會關注這起火警嗎?在不安的疑慮中,米C瞥向玄關后的北臥室。這些天來,那扇房門時而緊閉,時而閃開一條縫隙,顯然有人趁自己不備,悄然進出這個房間。此外,房間里的物品也顯著多了起來,除了各種試劑外,還有了更多的實驗設備,甚至是一整套消防救援隊員的服裝和滅火裝備。
米C在這些設備和服裝中翻檢,想要找到能夠證明進出北臥室房客身份的線索。他還在房間里安裝了監控視頻,并在進門處、實驗工作臺上撒下銀粉,試圖留下房客的腳印手紋。但上述搜尋和偵查措施通通沒有起到作用。顯然,那名神秘的房客洞悉了米C意圖,用更加高超的反偵查措施,讓自己隱聲匿跡。
唯有在夜里,米C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諦聽對面臥室里傳來的腳步聲,火焰撕咬紙張的聲音,以及一連串心跳般的低沉爆炸聲,在黑暗的房間中,形成短暫卻絢爛的焰火,明艷了米C的眼瞼,醉了他的心。
可是,自己明明是閉著眼睛,為何還能看到那些顏色?是在做夢嗎?還是自己的靈魂脫殼,溜進了另一重亦真亦幻的世界?
與此同時,那些火災事故,或者按照左小健的說法,那些縱火藝術連續劇,還在現實世界繼續上演。從他的只言片語,也從網上的照片視頻,米C拼湊著這部兼具了藝術和偵探懸疑色彩的“連續劇”劇情:有些是天空的焰影,有些是地面的烙印,還有些灰燼在風中飄散,一直飄到人們的心里。
米C當然懷疑這些“杰作”是北臥室的房客所為,也想過向左小健舉報房間里那些疑似作案工具的危險物品。但他忍住了。不只因為好奇心,促使他想追劇到故事高潮和結尾的那一章節,更是因為這些焰火場景,給了他一種難以名狀的真實感,幫他打撈起一些真實發生過的畫面。比如他已經能夠回憶起在裹嶺第一次蘇醒時,在衛生院將手掌放在火爐上炙烤時的場景。
于是,米C重拾起繪畫本,在紙張上畫出那些現在的、回憶的以及夢境中的畫面。而各種紛亂的線條,還有明艷多彩的顏色,又對米C產生了心理反作用力,讓他萌生一種同時生活在多重世界中的感覺。
跨年夜,左小健帶了白酒和鹵味,主動來到“小耳”。兩個單身漢一邊喝酒吃肉,一邊共同慶祝新年的到來。臨近午夜,左小健問米C有沒有什么新年愿望。
米C笑笑,說:“我只想過好現在的每一天。”
左小健打趣:“你不想找回失去的記憶嗎?沒準兒你的愛人、你的恩人,還有你的仇人都在等著你。”
“如果這些人和我的關系密切,他們會想方設法找到我,喊出我的名字。”米C沉吟片刻后,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說,“你們警察辦案往往會用‘水落石出’這個詞來形容真相大白,就算他們不來找我,記憶或許也會主動回來。”
“我覺得你說得沒錯,這需要一點時間。”左小健說,“當然刑事科學技術的進步,會加速這個進程。”
“那么,你的新年愿望是什么?”米C反問。
“我的愿望很簡單,”左小健打了個哈欠,“就想破獲那起藝術縱火連環案,最好是我親手將縱火犯繩之以法。”
左小健的話音剛落,就聽到窗外傳來“鐺、鐺、鐺”的鐘聲。兩人起身來到窗前,只見市中心十字路口的東南角,交通銀行大樓頂上的方形大鐘正在敲響跨年的鐘聲,與此同時,無數攢動的人頭聚攏在大鐘下面,一齊喊著倒計時。
當大鐘的秒針指向零時零刻的瞬間,一束火星倏然飛到半空,炸出一朵心形的巨大焰火。緊接著,城市幾棟主要高層建筑的樓頂也迸發出焰火,在黑暗的夜空中心連著心,勃勃跳動,點燃了人群的歡呼。
就在米C沉浸在這幅絢爛場景時,左小健已經向門外沖去,他的聲音在大廈內部回響:“縱火犯又出手了,又出手了!”
左小健離開后,米C不自覺地看向北臥室。他驚奇地發現,今晚早些時候被他鎖上的房門(為了不讓左小健發現屋里那些可疑物品),此時竟已是敞開狀態。還沒回過神,一道灰影就從眼角的余光中沖出了“小耳”,向商場樓下跑去。米C意識到這或許正是房客(縱火犯)的影子,便趕忙追了出去。
此時,天上的焰火正在墜落,透過商場上方的穹頂,將斑斕的色彩投射進這座空寂倒閉的商場,最后落在地下一層的中央大堂。
這個大堂的地面是由大理石地磚拼成的世界地圖。米C一路追隨著那個灰影,先是站在了世界地圖的中央,也就是太平洋那一汪碧藍的上方,惶然四顧后,又跨越了島嶼,來到了陸地,沿著山脈、沿著河流繼續追逐那道灰影,一直追到軒城的大街小巷。這時,他看到了穿著便衣的左小健正撥開那些跨年歡慶人們的肩膀,努力向前擠;而在前方不遠處,則是那個熟悉的灰影,雖然輾轉騰挪,卻也被眾人困住,無法逃脫。
米C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因為他不知此時應該提醒作為追捕者的左小健,還是該提醒作為逃亡者的灰影人。而隨著米C一時間的猶豫,這場追捕與反追捕也徹底陷入僵局,直至完全定格成為一幅懸掛在房門后面的地圖……
米C此時從地圖的幻境中跳了出來,意識也回歸了正常:原來自己并沒有進行五大洲四大洋的追逐,而是一直站在北臥室,面對著這幅懸掛在房門后面的軒城地圖。不同以往的是,這幅軒城地圖上多了許多標注地點的圖釘。
第六章"蛻蟬
1
“趙焰生”向下張望,瞪大了眼睛,才看見晏紫匍匐在黑暗的地面上,一動不動,像是一團被隨意丟棄的白色垃圾。“趙焰生”的呼吸靜止,世界傾斜,幾乎也要從樓頂墜落下去。與此同時,小巷的轉角處傳來了連聲的咳嗽。
借著昏黃的路燈,“趙焰生”認出發出咳嗽聲的是經常在附近乞討的老頭兒。老頭兒一手拄著拐棍,一手扶墻緩緩起身,張著掉光牙的嘴巴,直勾勾地盯著樓頂的趙焰生。另一邊,尖耳朵先是沖到天臺邊緣,然后就一路尖叫著“殺人啦!殺人啦!”沖下了樓。
整棟樓都被尖耳朵的尖叫喚醒,房客們都擠在院門處,沉默著,不敢向前靠近墜樓的晏紫,只有尖耳朵仍在歇斯底里地吼著是誰殺了這個可憐的女人。“趙焰生”此時已躲回房內,背抵著門,雙手捂住耳朵,卻止不住尖叫聲往他的心里鉆。而他的正前方,晏紫穿過的一條白色連衣裙懸掛在衣架上,輕輕地、高高地俯瞰蜷曲成一團的“殺人犯”。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推著“趙焰生”的脊背從外面打開。兩名警察進入屋內。其中一個黑臉警察喂了一聲,“趙焰生”沒有反應。黑臉警察拽著“趙焰生”的胳膊將他提溜起來,看到了少年那雙死灰般的眼睛。
“你叫‘趙焰生’,是死者的兒子?”
“趙焰生”沒有吱聲。
與此同時,躲在門外的尖耳朵叫道:“對,他就是趙焰生,他就是殺人犯!”
黑臉警察看到“趙焰生”沒有反駁,便將一副手銬銬在他的手腕上,隨后轉過身沖尖耳朵說:“跟我們走一趟吧,你們倆一起。”
待“趙焰生”被警察帶下樓時,點式樓的墜樓風波已經迅速向外波及,租戶、保安、掃馬路的、來蹦迪的,還有出租車司機都把車停在路邊,他們都圍堵在巷口的警車前,想一睹殺人犯的風采。
“你多大了?”出院門前,黑臉警察問“趙焰生”。
“趙焰生”茫然地看著對方。
“你有沒有滿十八歲?”
“趙焰生”搖了搖頭。
黑臉警察掀起“趙焰生”"T恤的下擺,將衣服蒙在他的頭上,然后牽著他的胳膊向前艱難行進。出巷口時,人群發出了更大的騷動。透過薄薄的布料,“趙焰生”看到一行人抬著擔架向巷內走去。“趙焰生”稍稍停步,就聽到黑臉警察在耳邊催促道:“快點走,這里和你已經沒關系了。”
一刻鐘后,黑臉警察把“趙焰生”帶進派出所的辦案區。辦案區是獨立于辦公樓的一排平房,其中最外側的房間里只有一個半躺式的單人沙發。黑臉警察讓“趙焰生”坐進沙發,捆上約束帶,確定手腳都動彈不得后,便轉身離開了。
于是,新“殺”了人的“趙焰生”只得仰臥在沙發上,盯著天花板,院內的各種聲響擾動著他的心思。“趙焰生”緊閉雙眼,希望隔絕這些外在的干擾,淚水卻止不住地順著臉頰向下流淌。
突然,腳面傳來的一絲涼意打斷了少年的悲傷,“趙焰生”欠起腦袋,看到一條雜毛狗正極盡溫柔地舔他的腳丫子。見“趙焰生”有了回應,雜毛狗也抬起頭,眼中滿是悲憫。
但這份悲憫又很快被闖進的尖耳朵打斷。他先是一腳將雜毛狗飛踹出屋,然后彎腰俯瞰“趙焰生”,故作搖頭嘆息道:“你想殺的一定是我吧。”
“趙焰生”閉眼不看對方。
“說實話,我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尖耳朵的話音剛落,就聽到黑臉警察在門外說:“打狗還要看主人吧。”
尖耳朵看見那條雜毛狗躲在黑臉警察的身后,便連忙賠不是:“原來是警犬啊。我還以為是條流浪狗呢。”
“你跟我到隔壁屋看個材料。”
隨后,黑臉警察將尖耳朵帶到隔壁的房間。不知有意無意,尖耳朵大聲控訴“趙焰生”將晏紫推下樓的事實經過。其中有些片段傳到了“趙焰生”的耳朵里,哪些是真相,哪些是虛構,就連“趙焰生”自己也難以分辨。只知道尖耳朵在問訊的最后,提供了另一名目擊證人——在巷口乞討的老頭兒。
黑臉警察接著轉回到“趙焰生”所在的房間,解開他身上的約束帶,依次詢問了“趙焰生”的姓名、家庭住址以及是否還有其他親屬。
對于這些問題,“趙焰生”均是沉默以對。他認為相比將晏紫推下樓,這段假冒身份混進城的謊言更令他無法開口。
不過,“趙焰生”的沉默在黑臉警察心里卻另有一番解釋。他沒有糾纏“趙焰生”的身份,而是直接質問晏紫墜樓的真相:“你剛才應該聽到隔壁說的話了,是你將你母親推下樓的嗎?”
此刻“趙焰生”的內心還依然糾結著:殺人犯是趙焰生,還是鄔焰平?
黑臉警察等了兩分鐘,見少年依然沒有開口,便再次給他戴上手銬,帶到辦案區的辨認室里。
“把頭抬起來。”約莫半個小時后,黑臉警察在單透玻璃后面下達命令。
“趙焰生”抬起沉重的腦袋,面對鏡子中的自己,面對那副做了錯事還要撒謊的模樣。他明白,鏡子后面一定藏著一雙眼睛、一個聲音來拆穿他的那些謊言。
“趙焰生”等待著,等待著,直到他聽到了連聲咳嗽。接著,側門打開,黑臉警察領著乞討的老頭兒走到“趙焰生”面前。
“你走近看一看?”黑臉警察沖著乞討老人喊道。
老人垂著眉毛和眼睛,嘴邊不住地喃喃:“沒看清,沒看清。”
尖耳朵此時沖進屋:“樓上有燈,照得清清楚楚的,你怎么能看不清?”
老頭兒躲到黑臉警察身后:“我,不確定啊,你倆都在房頂上啊。”
“媽的,他是兇手,我是來報案的。”在尖耳朵繼續發飆前,黑臉警察將他驅逐出了房間。
黑臉警察再次對乞討老頭兒說:“事關人命,你再看一眼?”
乞討老頭兒努力抬頭又看了“趙焰生”一眼,只是,他的眼睛比“趙焰生”還要閃躲。最后,老頭兒搖了搖頭:“不像,不太像。”
乞討老頭兒的辨認打亂了警察的調查,甚至尖耳朵也從報案人的身份轉變成了一名潛在的嫌疑人。黑臉警察撓了撓后腦勺,覺得有點兒棘手。他打起精神,安排同事分別看押尖耳朵和“趙焰生”,然后帶隊回到柏樹庵的巷子里。
在黎明前濃密的夜色中,刑事技術人員對出租屋和天臺進行細致的勘察,試圖尋找可能存在的打斗痕跡;法醫對晏紫的尸體展開了鑒定,試圖尋找墜樓前可能留下的傷情;黑臉警察和其他派出所民警對房東與租客們進行走訪,了解死者與“趙焰生”、尖耳朵之間的關系,以及他們之間的日常相處情況……查來查去,都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能夠認定墜樓究竟是一場意外,還是一件刑事案件,更不用說解答誰是兇手的問題。
但憑著多年的從警經驗,黑臉警察知道真相,其實就在初見“趙焰生”時,他那驚慌失措的眼神中。
于是,天亮后,黑臉警察再次回到辦案區,面對慢慢冷靜下來的“趙焰生”,試圖做最后一次努力。
黑臉警察合上卷宗的封面:“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沉默。
“如果你不為自己辯解,我也沒法幫你。”
“趙焰生”薄薄的胸膛開始起伏。
“我剛才與許多住在柏樹庵的人聊了,關于你,關于你的母親,還有尖耳朵……我知道你過得并不容易。
“我可憐你,你的房東可憐你,就連撿破爛兒的老頭兒都可憐你,但可憐不管用,你需要的是理解。
“抬起頭,看著我!”黑臉警察突然提高音量。
“趙焰生”抬起沉重的腦袋,面部肌肉止不住地抽動。
“可你理解自己嗎?理解這一切都意味著什么嗎?”黑臉警察頓了頓,“被一個巨大謊言壓得翻不了身!殺人的那只手,會把你的腦袋一直摁在水里,無法喘息,你難道想一輩子都這樣嗎?”
接連的追問,讓“趙焰生”的嘴角品嘗到咸鮮的味道。那是血,是從咬破的舌尖滲出來的鮮血。少年將血絲吞回喉嚨,鼻子卻愈發酸楚,幾乎要哭出來。“趙焰生”知道,如果他哭出來,那一切就完了。
黑臉警察厲聲逼問:“趙焰生!你想明白了嗎?!”
正是這聲逼問,讓“趙焰生”渾身打了一個冷戰。鄔焰平突然明白,自己背著趙焰生這個謊言,已經忍受了那么多,他不在乎再繼續忍受下去。
血絲被吞咽,淚水被憋回,“趙焰生”的目光對上了黑臉警察的目光。他緩緩地開口:“不是我推下去的。”
這是少年第一次否認他是兇手,這樣的回答讓黑臉警察愣怔了片刻。
“不是我推下去的。”“趙焰生”又重復了一遍。
“你終于說話了,但你說的是真相嗎?”黑臉警察的臉沉得像一塊生鐵。
“趙焰生”昂起頭,看向黑臉警察身后的鐘表,他感到指針正在向有利于他的這一方撥動。
“你母親是怎么墜樓的?”
“趙焰生”搖頭:“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的。”“趙焰生”將目光移回到黑臉警察的身上,“當我到樓頂的時候,我媽剛從樓上掉了下去。”一個聲音在“趙焰生”腦袋里響起,那一聲“媽”要喊得自然些。
黑臉警察靠回椅背,抱著胳膊,他的內心開始糾結:這個少年終于為自己的命運爭了一把,即便,他很有可能在說謊!
“那么尖耳朵呢?”黑臉警察接著問,“是他干的嗎?”
“我也不知道。”
“他經常打你的母親?”
“是的,我媽被他打了無數次。”
“我不明白,你母親比他要大十來歲,為什么……”黑臉警察擺了擺手,“算了,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趙焰生”接上了話頭:“他恨我媽,但又離不開我媽。不只是因為我媽給他錢花,還因為除了我媽,再沒有其他人能被他踩在腳下。”
“這種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我見多了。”黑臉警察說,“但如果你在暗示尖耳朵是兇手,這個理由還不夠充分。”
“我是說他倆都是瘋子,他們吸毒把腦袋都吸瘋了。”
黑臉警察一愣,他還不掌握晏紫和尖耳朵吸毒的事情,這的確為墜樓的真相提供了另一種可能。黑臉警察喊來一名同事,讓他立刻給尖耳朵做吸毒檢測,再轉身面對“趙焰生”時,一時間竟然不知該說些什么。這讓黑臉警察突然意識到,如果面前的小子真是兇手,那么他已經錯過了讓對方坦白真相的最好時機了。
黑臉警察嘆了口氣:“說說你自己吧。我走訪的時候了解到,你之前并不和你母親一塊住在柏樹庵。你先前住哪兒?你的父親呢?”
黑臉警察這不經意地發問,讓“趙焰生”再次緊張起來。為了不拆穿身份的謊言,“趙焰生”低聲說:“我爸死了。”
“怎么死的?”黑臉警察追問。
“趙焰生”垂下腦袋,先是做出一副不愿回憶的模樣,接著說起了下埠郢孜的那場爆炸事故,說起了趙川與鄔剛的死。只不過在這番講述中,他的父親變成了趙川。
自此,“趙焰生”重又進入了那段熟悉的謊言:他在老家如何受到欺侮,在作坊如何刻苦鉆研,晏紫又如何從天而降,將他帶到金碧輝煌的皇都酒店,將他帶到魚龍混雜的柏樹庵里。“趙焰生”的講述平淡,毫無生機,直到走廊里傳來的咒罵聲將他打斷。
“他才是兇手!憑什么來抓我?!”尖耳朵沖著做尿檢的警官吼道,但他的吼叫很快變成了乞憐,“是我舉報的殺人兇手,我立了功,你們干嗎還要抓我?”
“你是不是覺得他罪有應得?”黑臉警察沖著發愣的“趙焰生”問。
“什么?”
“沒什么。”黑臉警察擺擺手,“所以,你沒有親人了?”
“趙焰生”點了點頭。
“你也沒有戶口?”
“趙焰生”又點了點頭:“我也沒有學上。”
黑臉警察唔了一聲,合上卷宗:“你母親墜樓的調查還沒結束,所以未來一段時間,你還得待在柏樹庵,我們可能還要找你核對些事情,或是辦理一些手續。”
“好的。”
“還有,你母親的遺體,你打算怎么處理?”
“嗯?”“趙焰生”確實沒有想到這個問題。
“我們可以幫你聯系殯儀館做好殯葬工作。”
“殯葬?”
“就是把遺體火化了,然后把骨灰交給你,不用你出錢。”
“好吧。”
兩人沉默了片刻后,黑臉警察從口袋里摸出兩百塊錢,塞在了“趙焰生”的手上:“在我改變主意前,趕緊走吧。”
說完,黑臉警察離開房間,對付尿檢呈陽性的尖耳朵去了。
“趙焰生”則在房間又愣了會兒,才出了派出所的院子,發現城市的街道已經隨著清晨的到來,變得熙熙攘攘起來。
2
清晨,“趙焰生”潛回點式樓的出租屋里,隨之抵達的,還有樓里租客們的各種流言蜚語。
“趙焰生”不得不緊閉房門,拉上窗簾,隔絕來自外界的質疑與討論,但晏紫與尖耳朵的氣息卻從屋里的每一件家具,每一寸墻面散發出來。“趙焰生”取下晾衣架上的連衣裙,卷起污穢的床單被褥,將梳妝臺前的瓶瓶罐罐全部掃進垃圾桶,再連同垃圾桶里的那些錫紙、針頭全部扔到樓外的垃圾堆。再回屋時,那種散發著詛咒的味道依然如影隨形。“趙焰生”強迫自己入睡,那些味道于是長出舌頭,舔舐他的每一寸皮膚,提醒他撒了怎樣的謊,犯了怎樣的錯。
“趙焰生”將自己鎖在房間兩天兩夜,滴水未進,就連廁所都沒有上。最后還是房東大媽打開門,看到瘦脫了一層相的“趙焰生”。她咋呼道:“哎呀,你這是要絕食啊?這屋子已經死了一個,你要再死了,我還怎么往外租呢?!”
房東大媽咋呼完,下樓從廚房里拿了些饅頭和咸菜,塞到“趙焰生”手上,沉默了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你不是殺人犯啊?”
“趙焰生”搖了搖頭。
“尖耳朵呢?”
“什么?”
“就是你母親的姘……男朋友啊。”
“他還在派出所。”
大媽一拍天靈蓋:“哦,我明白了,兇手是尖耳朵!乖乖,他還惡人先告狀了,媽了個×的,心腸可真狠毒啊。”
“趙焰生”沒有接話。
“那天后半夜警察找我問話時,我可是打包票說你是個好孩子,不會干壞事。”大媽此時口氣一轉,感慨道,“你也算是受害者,你還沒成年吧?”
“趙焰生”點點頭。
“我的意思是,以后該由誰來照顧你呢。”大媽又拍了一把天靈蓋,“對了,我有個親戚在郊區的村子開了家制衣廠,我把你介紹到那兒去,管吃管住還給工資,你看可行?”
“村子”這個遙遠的字眼讓“趙焰生”想起遠在淮水岸邊的下埠郢孜。
“你覺得怎么樣啊?”大媽催促道。
“趙焰生”環顧四周:“這里怎么辦?”
“既然你不在這里住了,我只能把房子收了。”
“我媽才交了一年的房租,還剩下十個……”
大媽像是驅趕蒼蠅般,不耐煩地擺擺手:“你該不會還想退錢吧。這兒都成兇宅了,我不找你要錢就算不錯了。”
“你剛才還說把房子往外租呢。”
“我說了嗎?!我說了嗎?!”大媽的臉漲得通紅,“總之你抓緊收拾,不管你去哪兒,后天上午必須走人。”
房東大媽走后,“趙焰生”意識到,不管出于內心的恐懼,還是外人的驅趕,自己都到了要離開的時候了。“趙焰生”雖然有些迷茫,但是確定他的去處一定不是村里那家制衣廠。是的,他不愿自己的前途再被別人擺布了。
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又挨了一天,門再次打開,一個面皮白皙,穿著整齊的中年男人走進屋里。在他身邊的是滿臉堆笑的房東大媽。男人像是故地重游般,在屋里緩緩挪動腳步,東看看,西看看,最后來到“趙焰生”面前。
“趙焰生”站直身子,迎接對方的目光。
“他就是晏紫的兒子。”大媽在邊上介紹。
男人掏出錢包,取出了一沓錢遞給“趙焰生”。
“趙焰生”沒有伸手,他問男人:“我媽在酒店里等的是你嗎?”
男人的喉嚨動了動,沒有吭聲,他把錢放在電視柜上,接著就退出了房間。幾分鐘后,房東大媽拎著一個大包,也不管“趙焰生”同不同意,便將晏紫生前的衣物都扔進了大包,交給在院子里抽煙的男人。待男人走后,大媽掐著腰沖樓上的“趙焰生”喊話,要他第二天趕緊搬家。
又過了一夜,門再次打開。“趙焰生”以為房東大媽一大早要將自己趕出屋,卻發現進來的是那名黑臉警察。
黑臉警察向“趙焰生”通報了晏紫墜樓案的調查結果,以及相關人員的處理情況:其一,由于沒有直接證據,晏紫墜樓案認定為意外事故,并沒有立為刑事案件;其二,尖耳朵由于吸食毒品,已被送到戒毒所執行強制隔離戒毒兩年;其三,由于“趙焰生”沒有戶口,無法證實他與晏紫的母子關系,且聯系不上晏紫的其他親屬,故而晏紫的遺體已被火化,骨灰連同火化證明都放在巷口的警車里。
通報完以上情況,黑臉警察拉了一把椅子坐下,盯著“趙焰生”的臉看了會兒,繼而提出了一系列的幫扶方案:他已經向上級打了報告,今天就為“趙焰生”辦理身份證件,解決當前的黑戶問題;錄上戶口后,民政部門會為“趙焰生”發放救濟金一直到十八周歲;此外,他還聯系了轄區一家私立寄宿制中學,答應接納“趙焰生”從初一一直讀到高三畢業,其間免除全部的書費、學費和食宿費。至于“趙焰生”的過去,除非本人主動傾訴,他將不會告知校方一分半毫——對于學校來說,“趙焰生”只是一名歷史清白的孤兒,僅此而已。
黑臉警察的腔調冷靜嚴肅,透著法律的強制力。“趙焰生”卻在猶豫。無疑,黑臉警察為自己提供了未來的另一種可能,一個比去制衣廠打工好一千倍、一萬倍的可能。但這是他想要的嗎?這條路會不會最終又以悲劇收場?
看到“趙焰生”沒有回應,黑臉警察緩和下語氣:“好好念書,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興許以后娶個好老婆,這才是人生的正軌。”
“正軌”這兩個字,讓趙焰生有了些許動力。他努力站直身子。
“走吧,你不屬于這里了。”黑臉警察在少年的后背推了一把。接著,“趙焰生”像機器人般,簡單打包了個人物品,隨黑臉警察下了樓,出了院子,剛走幾步,便發現雙腳踩在了一大團石灰上。“趙焰生”愣怔了片刻,意識到石灰覆蓋的正是晏紫墜樓的那一小片地面,或許下面還有血跡。
“趙焰生”驚惶地向前跳了一大步,接著加快腳步,鉆進了黑臉警察開的警車里,頭也沒回地離開了柏樹庵。
到了派出所戶籍大廳,“趙焰生”便在黑臉警察的指導下,填寫了幾張申請辦理戶口的表格。在填寫姓名那一欄,“趙焰生”的筆尖猶豫了一下,然后寫下了“趙亮”這兩個字。
“你不是叫趙焰生嗎?”黑臉警察問。
“那是村里老人隨便喊的,我媽后來就跟著這么叫我了。”
“為什么要改名字呢?”黑臉警察問。
“這個名字太倒霉了。”“趙焰生”囁嚅道。
黑臉警察瞇起雙眼:“趙亮,照亮人生。這個名字也挺好。”
臨近中午,派出所為趙亮打印好了戶口簿。戶頭就掛在派出所的集體戶下。接著,黑臉警察留趙亮在派出所食堂吃了午飯。吃完午飯,黑臉警察開車載著趙亮來到轄區的一家寄宿制中學。
教務人員先是領著趙亮從后勤倉庫領取了鋪蓋、洗漱用品和初一的全套教材,接著就將趙亮安排進四人間的學生宿舍。由于是暑假,初一新生還沒有入學,宿舍里就只有趙亮一個人。教務人員囑咐趙亮,讓他趁開學前抓緊補一補小學階段落下的課程。
完全安置下來后,趙亮隨黑臉警察來到校門外。趙亮原以為這將是告別,沒想到黑臉警察從警車后備箱里取出了一個骨灰罐。
“按理說,應該把這個交給你。”黑臉警察說,“不過,你帶進宿舍也不方便,而且你也沒錢買墓地……”
趙亮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學校后面有一條小河,河邊環境還可以。”黑臉警察嘆了口氣,“要不就讓流水送你母親最后一程吧。”
說完,黑臉警察將骨灰罐塞到了趙亮手上。
這一捧,趙亮先是膝蓋發軟,差點跪倒在黑臉警察身前。隨即,他又感到骨灰罐的瓷壁發出一股潮熱,黏糊糊的讓他脫不了手。終于定下神后,趙亮在黑臉警察的帶領下,繞過了學校的圍墻,來到了那條小河邊上。
河水很清,流速卻不慢,漸漸垂下的夕陽,揉碎了,在水面上灑滿一片金黃。
“這條小河通往大海。”黑臉警察抒情道,“所有的河流,最后都會通向大海。”
趙亮唔了一聲,用力擰開骨灰罐,將那些還散發著溫度的骨灰一股腦兒傾倒進了小河中。
3
往后的時光,正如校園后面的那條小河,落花流水,乏善可陳,真相連同謊言都在時間中慢慢消融,可以拿出來講述的沒有多少內容。
初一入學后,趙亮發現自己雖比同班同學年齡略大,但因為缺乏系統學習,成績處于末位。沒關系,社會已經教會了趙亮什么叫作珍惜。通過老師課后輔導與自學,只用了一個學期,趙亮的成績就穩定在全年級前二十名。
班主任對這個成績卻還是不滿足。他認為趙亮如果能在考試中再細心些,筆跡能夠再工整點,輕松進入年級前五名都沒問題。趙亮只是順從地點頭,承認自己的粗心,卻還是在下一次考試中犯同樣的錯誤——究其原因,是趙亮不想成績太過顯眼,從而出現在貼在校門口的大紅榜單里。
班主任還想把趙亮樹立成寒門學子的代表。但當眾的表揚,卻讓趙亮承擔了很大的精神負擔,不僅成績下滑,還愈發沉默寡言。班主任覺得好心辦了壞事,刺激到了學生的自尊心,便只得克制自己的欣賞與憐愛,讓趙亮安安靜靜地學習和生活。
三年的初中時光,趙亮像一個自閉、敏感(也有人說是木訥)的小動物,始終生活在自己的小空間里,幾乎沒有結交什么朋友。因此,他的身世,還有他經歷的變故,也就不為外人所知。如果說趙亮有傾訴的對象,那么就是校工大爺養的兩條狗,一條拉布拉多犬,公的;另一條是柯基犬,母的。
每個寒暑假,學校都會安排趙亮勤工儉學,讓他跟著校工大爺干些修修補補的雜活兒。校工大爺是校長的農村親戚,雖然有些智力低下,但不管是粗活兒還是細活兒,動起手卻是一點兒也不含糊。
校工大爺不愛說話,教趙亮做什么,也不管危險不危險,自己先做一遍,然后拿手一指,趙亮便學著模樣再做一遍。其中當然有一些小磕小碰,甚至手臂上還劃出血口子。但趙亮沒有退縮,幾番擺弄下來,便陸續學會了基礎的鉗工、電工,甚至是焊接的活兒。
干完活兒后,趙亮便和兩條狗一同玩耍。常常在校工大爺醉得不省人事時,趙亮便幫著遛狗,不拴繩,任由兩條狗子自己溜達,沿小河或是逆流而上,或順流而下。渴了累了,人與狗便一同躺在岸邊的草地上。趙亮曾想過和狗說些什么,但張開嘴,又覺得非常別扭。于是,他只是凝視著“英國佬”和“加拿大佬”的眼睛。柯基犬暴突眼球,一臉的憤憤不平,而拉布拉多的眼睛滿是溫柔,一副逆來順受的模樣,在那一刻,趙亮覺得這兩條狗明白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初三上學期的寒假夜晚,柯基即將臨盆,墜著個肚子到處亂竄,最終找了個雪窩趴下來不肯挪窩。由于校工大爺又一次喝了個爛醉,趙亮便陪著柯基在雪地里待著。每出生一條小狗,趙亮就會捧到自己的宿舍,用毯子包裹取暖。接下來的寒假,趙亮就一直守護在那四條剛出生的小狗身邊。就連校工大爺都喊趙亮狗爹狗媽。“狗媽”這詞鉆進了趙亮的心眼兒里,柔軟但刺痛。好在,春季開學前,校工大爺將四條小狗打包賣給了狗販子。趙亮當爹當媽的工作隨之自然結束。
緊接著的中考,趙亮稍稍加把力,一躍成為那一屆的第一名,總分超全市最好高中分數線八十多分。但出乎意料的是,趙亮并沒有填報那所省重點,而是選擇繼續留在這所寄宿中學。校領導雖然不明白趙亮為何這么做,但還是兌現了招生廣告上的宣傳政策,獎勵了他一萬元,同時繼續落實免收書費、學費和住宿費的幫扶措施。
趙亮從獎學金中取出一千元作為暑假期間的零花錢。或是泡在網吧,整夜惡補CS的狙擊槍法,或是抱著爆米花徹夜看周星馳的喜劇電影。他還買了一個CD機,在周杰倫的Ramp;B樂曲陪伴下,乘上公交車,再次周游在臻城的大街小巷(始終沒有再踏足柏樹庵)。有時在外游蕩太晚,搭不上返程公交車,趙亮便來到黑暗的海灘,一坐就是一整夜,在海浪堆積起的泡沫中,一點點回到過去的回憶。
總的來說,趙亮在中考后的暑假小小放縱了一把,讓埋葬了三年的情緒在玩耍虛度中慢慢泄出氣來,隨后就果斷收心,一心撲在了高中的課程上。
高中三年,趙亮不再刻意保持低調,而是像一輛加速的跑車,心無旁騖地往前沖,成績始終高居全年級第一名。除此之外,他還撿起武校學到的那些招式,每天早晚都練習基本功,把自己練成了一個身板厚實、肌肉豐健的小伙子,連校內的小混混兒都不敢招惹這個透著一股狠勁的優等生。
一晃眼,高考又近在眼前。
考試前,學校給考生們放了一周假,讓大家回家復習備考,調整好心態。趙亮無處可去,便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宿舍,并在一個悶熱的清晨,見到突然來造訪的黑臉警察。說是突然,是因為整個中學六年,趙亮只和黑臉警察見過兩次面。一次是他到學校上法制課,臺上臺下,只有眼神交會,沒有語言交流;另一次是中考結束,為了方便出入網吧,趙亮到派出所申領身份證,和黑臉警察又一次打過照面。
黑臉警察的此番到訪,讓還在睡懶覺的趙亮迅速清醒過來。他將水果和營養品放在書桌上,然后坐在了對面的床板上。趙亮鉆進衛生間,一邊拿毛巾抹了一把臉,一邊偷眼去看。許久未見,黑臉警察似乎有些發福,頭上多了不少白發,臉色也沒原來黑了。
接下來,黑臉警察問詢了趙亮生活和備考的情況。趙亮一一作答,雖說不上惜字如金,但也沒說什么廢話。當對方問趙亮心儀中的大學時。趙亮沉默了。
正好書桌上有一本報考指南,黑臉警察捻了捻書頁,發現書里夾著兩張卡片。其中一張是《無間道》電影的明星卡,梁朝偉和劉德華的側臉平分了畫面內黑暗與光明的空間。另一張則是很舊的塔羅牌,牌面上是一道熊熊燃燒的火門,火門中有一個黑色的人影。
“這張牌是什么意思?”
“大概意味著我是火命吧。”
“怪不得你原來的名字叫焰生呢。”黑臉警察放下塔羅牌,突然看到報考指南這一頁的中國刑事警察學院的報考簡介被紅筆圈了一個圈。
黑臉警察的眼皮微微抬起:“你想報考刑警學院?”
趙亮沒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已經給了答案。
“我不明白。”黑臉警察的臉沉了下來,“憑你的成績可以報考全國頂尖的綜合性大學,為什么一定要考一所公安院校?”
趙亮說:“我想當一名好警察。”
黑臉警察指著明星卡說:“你在說電影臺詞吧?”
“你就是一個好警察。”趙亮看著對方。
黑臉警察怔了片刻,伸手捏了捏趙亮發達的肱二頭肌,口氣有些猶豫:“好吧,好吧,好好考試吧。”說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趙亮宿舍。
幾天后,趙亮參加當年的高考。考場距離趙亮所在的學校十多公里。校方本想為這名希望之星在考場周邊的賓館開一間房,方便他考試,卻被趙亮好言婉拒,趙亮選擇乘坐公交往返考場。
當年的高考作文題是《忘記與銘記》。下筆前,趙亮從卷子上抬頭,望向窗外,盛夏的陽光把走廊照得異常明亮。趙亮閉上眼,托著腮,放空大腦。幾分鐘后,監考老師打斷了趙亮的冥想。趙亮不好意思地笑笑,翻回到試卷的首頁,確認考生姓名欄里填寫的是趙亮,不是趙焰生,更不是鄔焰平。趙亮深吸一口氣,提筆,寫下了一篇規范工整,部分章節閃現著靈光,卻也和自己經歷一點兒不相關的八百字作文。
4
等待高考發榜前,趙亮重啟了他在臻城的游蕩。三年苦讀,心無旁騖,趙亮幾乎與城市的大街小巷闊別達三年之久。而當這個暑假過去,趙亮又必將永遠地離它而去。因此,此番游蕩,在趙亮看來便有了某種告別的意味。
說來也巧,一個暴雨后的夜晚,當趙亮乘公交準備返回學校宿舍的路上(學校允許他住到八月末),公交車的下客門因故障無法關閉。為了安全考慮,司機要求乘客換乘下一班的公交。而公交車此刻停靠的位置,正位于柏樹庵與另一條公路的交會處。
趙亮站在路邊向前望去。鬼哭狼嚎一條街的各色霓虹招牌依然流光溢彩。再看與那些娛樂場所一路之隔的柏樹庵,曾經鱗次櫛比的自建樓已經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圈藍色的鐵皮圍欄。趙亮好奇地穿過馬路,透過圍欄縫隙向內張望,發現整個城中村已經化為一片瓦礫。
一時間,趙亮百感交集,他的心像那些瓦礫般碎了一地。趙亮沿著圍欄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村子的盡頭。年少時,趙亮覺得柏樹庵就像是一個隱秘的世界,藏住無數人,藏了無數的秘密。可一下子全部被拆成平地后,反倒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幅員寬廣。趙亮又原路折回,走到晏紫曾經工作的“帝都”夜總會門前。
六年過去了,這家夜總會雖換了門頭和招牌,但依然綻放著金光,融化了每一個走進其中的人的背影。趙亮呆呆地仰望著,慢慢地,晏紫的身影開始在那片金光中匯聚,從一個影子,變成了真身,向他揮舞著雙手。
是在向我打招呼嗎?趙亮只覺得心跳加速。顯然,那個身影正在朝著杵在原地的自己走來。走到近前,趙亮才瞪大了眼。
“改了名字,就裝著不認得我啦?”對方出拳捶在趙亮的胸口。
“你是……三把刀?”
三把刀哈哈大笑,一把將趙亮擁在懷里。
兩人隨即來到“帝都”附近的一家排檔里敘起了舊。三把刀告訴趙亮,自打當年在武校放了那把火后,他就在外面躲藏了半年多,一直到法院對詹氏父子參與有組織賣淫案開庭審理,他才主動到公安局投案自首。
三把刀因縱火罪被判了四年有期徒刑,又因為在監獄中表現優異,被減了一年刑期。出獄后,一個做房地產的老板對他當年的縱火事跡很是欣賞。正巧,這位老板從政府接下了柏樹庵棚戶區的舊房改造工程。考慮到三把刀熟悉當地環境,便雇他負責拆遷,尤其是對釘子戶的強拆工作。三把刀把握住了機會,軟硬兼施用了各種手段,清空了住戶,把柏樹庵夷為一片平地。而他也因此賺得了第一桶金,還拉起了一支專門從事拆遷的隊伍。
“一句話,這六年也算是觸底反彈了。”三把刀伸了個懶腰,“你這些年過得怎么樣,為什么要把名字改成趙亮啊?”
趙亮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改名字的?”
“關勝警官告訴我的。”
“關勝?”
“就是先調查你母親墜樓案,后來給你入了戶口,再把你送去學校的那個派出所所長。”
“啊?”趙亮更加驚訝了,“你怎么認識他的?”
三把刀嘿嘿一笑:“當年我就是找他投案自首的。出獄后,因為生意上的糾紛,經常和關副局長打交道。對了,人家如今已經升了副局長了。”
“我的意思是,他為什么會告訴你我改名的事情?”
“我找他打聽的。”
“但是你沒來找我。”
三把刀笑道:“你希望我找你嗎?”
趙亮沒有回答。
“你把名字都改了,肯定想和過去的人和事斷掉聯系,我干嗎還要找你呢?”
“我還是會想起過去的事情。”趙亮說。
“我明白。”三把刀將滿杯的啤酒一飲而盡,“算一算,你也該高考結束了。今天是來和過去告別的吧。”
“恰好路過,也算是告別了。”
“挺好,挺好。”三把刀嘴角泛起了酒花,眼角也浮現出淚花……
那天晚上,兩人都喝醉了。最后還是三把刀叫手下的小弟開車,將兩人一同送回趙亮所在的學校。臨別前,三把刀拽著趙亮的胳膊,含混地說:“有件事情,你大概一直都很費解。”
“什么事情?”
“當年那個乞討的老頭兒,你還記得嗎?是我給他塞了錢,讓他對警察說見到的是……嘿嘿,他向警察說了謊。”
趙亮一驚,酒瞬間醒了大半。
“你被警察帶上車時,我其實就混在人群里面。后來我聽說警察在尋找那個乞討的老人,我就搶先一步,讓他按照我說的來告訴警察。”
趙亮結巴了半天才說:“為什么幫我?”
“幫你?”三把刀眼睛斜向趙亮,“幫你什么?”
趙亮的喉嚨被堵住了,他不敢再開口,怕一開口就會吐出是他將晏紫推下樓的事實。
這時,三把刀將趙亮推出了車子,嘿嘿笑道:“那個天天打你媽的尖耳朵,他戒完毒后,一直跟在我手下干活兒,如今也算是走上正道了。”三把刀雖然笑著,眼角卻再次泛起了淚花:“世事難料啊,世事難料,誰能說得清呢。”
與三把刀分別的那天夜里,趙亮做了一個夢。夢里,他穿過重重密林,來到一條河流邊上。河水湍急,裹挾著枯木、冰凌和麋鹿的尸體順流而下,去往世界的盡頭。
正愁如何渡河時,趙亮瞥見有一人正盤腿坐在岸邊的荒草叢中。此人衣衫襤褸,印堂發灰,眼窩里空留出兩個干涸的小孔,既迷幻又深邃。趙亮拍了拍這人的肩膀,一塊干泥巴從它的身上脫落。趙亮明白,這是一尊泥菩薩。趙亮一陣阿彌陀佛,連聲說得罪得罪。隨后便問菩薩為什么端坐此處,為何不渡過河去。菩薩沒有回答。
趙亮看著菩薩幾乎脫落殆盡的金身,想到了那句“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諺語。便嘆口氣,一屁股坐在了荒草叢中。
夢到半途,趙亮覺得酒精燒心,口渴難耐,試圖起床找水喝,屁股卻成了秤砣,一點兒也挪不動窩。莫不是被施了法?趙亮扭頭看向荒草中打坐的菩薩。此時,最詭異的事發生了。菩薩緩緩地扭過頭,碎土片隨之紛紛脫落,肉身的面孔緩緩顯出原形。而這張臉,正是趙亮的面孔。在巨大的驚駭中,趙亮聽到菩薩的胸腔里傳出一個問題:“我忘了自己有沒有渡過這條河流,你能告訴我嗎?”
次日清晨,趙亮來到教務處填報高考志愿。按照預先的計劃,趙亮在提前批次那欄填寫了中國刑事警察學院。而一本和二本批次,他只是隨便填寫了本市的兩所大學。對于這樣的填報結果,教務處主任很不高興,因為憑著趙亮的成績是可以報考頂級名校的,這自然會給學校大張旗鼓宣傳的機會。
相比之下,刑警學院雖然也是所好的院校,但名氣還是差了很多。教務處主任扣下了志愿表,當即撥通了黑臉警察關勝的電話。很快,關勝趕到了學校,對趙亮開門見山道:“我不同意。”
“你的不同意是無效的。”
“報考公安院校需要戶籍所在地派出所提前政審,你是過不了這一關的。”關勝說。
“為什么?”
“你說為什么?”
趙亮背過身去,咬牙切齒地說:“你自始至終都認為當年是我把我媽推下樓的,對不對?”
“沒有證據能夠證實到底發生了什么。”
“所以你不會放一個可能的殺人犯進入公安院校。”
“是的,這是我的職責。”關勝的聲音異常冷酷。
趙亮忍著發顫的嗓音說:“你聽說過三把刀吧,還有那個尖耳朵,他們從牢里釋放后,都走上了正道。”
關勝的鼻子哼了一聲。
“我那么慘,也那么努力。”趙亮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為什么我的人生不能推倒重來呢?”
“當然可以重來,只要你不報考公安院校。”
“我只是想證明自己。”趙亮提高了音量。
關勝走到趙亮面前,目光如炬:“三把刀和尖耳朵都是服完了刑,才走上了你所謂的正道。而你,沒有得到應有的審判。”
說完,關勝就轉身大步離去,趙亮沖著他的背影吼道:“去你×的,他倆蹲的是國家的大牢,而我蹲的是你給我畫的大牢。”
關勝走后,怒火與委屈難平的趙亮還是原封不動地遞交了填報志愿表。半個月后,中國刑事警察學院發來了政審函。按照關勝的意見,趙亮戶籍所在地的派出所做出了政審不合格的決定。此時,趙亮沒有反抗也沒有鬧,更沒有給關勝打去任何的電話。在關勝離開宿舍時,他已經接受了命運再次被人安排的結果。最終,落選了提前批次的趙亮,被他當時隨意填報的當地的臻城理工大學電氣自動化專業,錄取為大一新生。
八月底,趙亮從寄宿學校收拾完行李,先到三把刀承包的“帝都”夜總會暫住了一周時間,到九月初大學開學后,又馱著大包小包(趙亮拒絕了三把刀開豪車送他來校的建議)到學校報到。
辦理入學手續時,趙亮在人群中意外發現了關勝的身影。誠然,那一張大黑臉在任何地方都足夠顯眼。趙亮原以為關勝是來送自己入學的,但當他看到一名亭亭玉立的女生跟在關勝身后時,趙亮猜想,那個女孩或許正是黑臉的女兒,對了,也就是自己以后同級的校友。
趙亮盯著女孩白皙的面孔,心中一陣冷笑,沒想到關黑臉能有這么一個白面皮的女兒,真是應了三把刀的那句話:世事難料,誰說得清呢。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張爍
【作者簡介】米可,男,回族,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公安民警。創作長中短篇小說見于《小說月報·原創版》《安徽文學》《廣州文藝》《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文學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