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瓜得夏

奚婧：新疆奎屯人，現居貴陽。

西北邊的那片土地，歲月的風沙磨礪出蒼涼壯美的姿態和遼遠無垠的荒漠，本是人跡罕至處。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的祖輩們在那里開荒造田，興修水利，植樹鋪路，蓋房建場，在戈壁中開墾出沙漠綠洲。這是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126團，是我出生、成長的地方。

每當那里的夏天浮現在我的記憶之上，便是一片讓人睜不開眼的明亮。如果能評勞模，新疆的太陽當之無愧，它一定特別偏愛這片土地。清晨，這個高懸的金色巨匠和內地的太陽同時開工，將廣的大地涂抹成燦爛的金色。下午五六點內地的太陽下班時，它仍精神抖擻，熾烈而熱情。它把無數細小的鉆石，從天空傾瀉而下，灑在路邊白楊樹的葉片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它和水渠里的水波嬉戲，銀色的光輝閃動著，仿佛有無數精靈在水面上跳舞。它黏膩著柏油馬路，白花花的油光讓我只想匆忙逃離，而它卻拖拽著我的自行車輪，一路“唰唰”地低語。它用濃烈的色彩在天幕上潑灑，又揮灑下一根根金色的絲線，為戈壁上的守望者勾畫出鮮明的輪廓。直到晚上十點，它才依依不舍地退到地平線下。

兵團人民，和紅柳、沙棗樹、梭梭柴、駱駝刺一樣，是戈壁中的舞者，以風為伴，以沙為臺，展現著生命的堅韌和不屈。當夏日的氣息熱烈鋪展開來，西瓜、哈密瓜、白蘭瓜、小梨瓜、小香瓜，還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瓜，是這干燥、荒涼大地里清涼和甘甜的饋贈。它們把根須牢牢扎進在干旱的沙土地里，在春的靈氣中孕育，吮吸著天山雪水的清冽，因飽受陽光的關照而藏著美滋滋的甜。

整個夏天，隨處可見開著拖拉機賣瓜的瓜農。便宜，誰家都買得起，搬幾麻袋堆在墻角，只留到“圍著火爐吃西瓜”，直到冬來墻角的位置被一大堆大白菜替代。

夏天誰還喝水？渴了就吃西瓜。來客人了，不用端茶倒水，殺個瓜就是最好的招待。爸爸殺瓜時，總是用刀先在頂端瓜皮隱約能透出紅色瓜瓣的地方切一刀。這樣是為了先用這瓜皮把刀擦一下祛除刀上的異味，也像開盲盒一樣，先探探西瓜的成色。待瓜切開來，再拿個臉盆來，一群人就圍著臉盆開吃，“噗噗噗”，黑亮的瓜籽紛紛跌落盆里，“咚咚咚”，大塊的瓜皮扔進盆中。人類的酣暢淋漓后，還有一場熱鬧的場景。裝完瓜皮的盆子端到后院，一群鴨子、鵝就“昂昂昂”“嘎嘎嘎”叫著，搖搖擺擺地擁上來了，“嘩”的一倒，場面歡騰起來，一會兒工夫瓜皮就被啄得剩一層薄薄的外皮。還有呆萌的小鴨急急地啄我涂了紅色指甲油的腳趾頭。

西瓜不只是水果。有時，西瓜是菜。遇到瓜皮奇厚的品種，媽媽會把瓜皮削掉外層的硬皮，切片和西紅柿、青椒同炒，脆脆的，類似黃瓜的口感。地里干農活的，帶上西瓜和饅頭，一手拿西瓜，一手拿饅頭，左右開工就解決了一餐。而有時，西瓜是主食，半個大西瓜能管飽。暑假的早上，太陽照在臉上癢癢的，我聽見媽媽正在院里和黑子叔叔大聲說話：“我家兩個娃娃太能吃了，一個那么大的西瓜，一人一半都吃完了，肚子圓滾滾，敲著邦邦響，晚飯都沒吃?！?/p>

黑子叔叔那時剛二十出頭，他是甘肅人，帶著老婆花子和才剛滿月不久的孩子來到這，租住在我家院里空出來的老房子里。那套房子是我爸媽結婚前，親朋好友和全連隊的老鄉一起幫忙蓋起的，磚是用黏土在模具里打成的土磚，外墻面是用黏土和麩皮混合而成的。后來我家又蓋了紅磚到頂的新房，外墻刷得雪白，內墻的下半部分刷了天藍色的油漆，上半截是白色的，中間還用廢舊磁帶做了一圈腰線。搬進新房后，這老房子就空置了。

這片土地上僅有幾十年人類活動的痕跡，我的爺爺奶奶是最早一批開墾者。他們是浙江人，在這里屯墾邊疆二十多年。爺爺在退休前就整理好了行李，一辦完退休手續的第二天就和奶奶一起回浙江了，就是回“口里”了。我的父輩們在這里出生成長，我是新疆建設兵團第三代。我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回到口里去，起碼也要離開新疆，最不濟也要離開團場。我想不通怎么還有人背井離鄉到這團場來。后來我才知道，這片土地有著無垠的慷慨，地大物博、地廣人稀，而有些地方，比如黑子叔叔的家鄉不但干旱少雨，就連能種的土地都很稀缺，人再勤勞也無濟于事。他們大多是有親戚在這，或有早幾年來這的同鄉，在農忙時節打零工，解放棉苗、打頂尖、拾棉花等，或者擺個油條攤、燒餅攤、修鞋攤，勤快點，日子總能過得下去。

外地來團場的，通常被稱為“黑戶”，因為他們很多都沒有戶口。黑子叔叔和花子阿姨也沒有。我不知道黑子和花子的名字怎么叫出來的，這個“子”分明是兵團話。我們說話總愛帶個“子”，比如“涼皮子”“奶皮子”“兒娃子”“丫頭子”“雞娃子”“揪片子”“拉條子”，去養牛場買新擠出的牛奶叫“打奶子”，聊天吹牛叫“遍傳子”。

黑子叔叔叫黑子，肯定是因為長得很黑吧。確切說應該是深棕色的皮膚。但這一點兒也不影響他的帥。他的眉毛粗黑，眼晴深邃，濃密的睫毛卷翹著，高挺的鼻梁和堅定的下巴線條，一頭烏黑發亮的頭發略帶卷曲，恰好展現出一絲不羈，精瘦而健壯的樣子就像我在書上看到的外國雕塑?；ㄗ影⒁虉A圓胖胖的，臉上兩朵健康的高原紅，她樸實而熱心，會做很多好吃的，特別是能把洋芋煎炸煮燉，做出各種花樣來。他們的小男孩園園也長得圓圓胖胖的，遺傳了黑子叔叔的大眼睛和長睫毛，眼睛又圓又黑，白嫩嫩的臉上有像花子阿姨一樣健康的紅暈，比我家墻上畫報上的娃娃還好看，哭起來淚珠沾在卷翹的睫毛上，讓人不得不心生憐愛?？傊麄円患胰宋叶枷矚g。

但媽媽總說他們是“笨瓜蛋”，因為冬天來時他們不會生火取暖。零下三四十度的天，看到老房子頂上黑煙滾滾，媽媽經常沖進他家去。一開門，一股黑煙先沖出來，他們一家人裹著厚棉衣、棉被縮在一屋子的黑煙里，半天難找到人。媽媽一邊罵著“笨瓜蛋”，一邊幫他們把爐火生起來，還用舊棉被給他們做了厚厚的門簾。

他們都不會騎自行車。團場說大不大，說小可真不小，特別是去棉花地里干活，沒個自行車，那可真得走好幾個小時都難走到。媽媽嘟著：“真是兩個笨瓜蛋，這個爛車子先借給你們，快把自行車學會?！庇谑?，每個傍晚時分，我就看笑話一樣跟著看他們兩個學騎車。黑子叔叔一手抱著園園，一手扶著自行車的后座，花子阿姨緊張地握著車把，腳踩在踏板上，不敢用力踩下去。有時，黑子叔叔悄悄松了手，花子阿姨就慌了，“哇哇”叫著摔下去。黑子叔叔就一邊笑著一邊把她扶起來。后來，她能夠自己騎行一小段距離，雖然還會搖晃，再后來她可以開始嘗試轉彎和掉頭了。黑子叔叔可真不是“笨瓜蛋”，他很快就能騎著自行車風一樣地竄來竄去，還會松開雙手騎，甚至會原地不動地站在自行車上秀車技。

這時候，園園已經能在地上爬得很快了，手腳并用探索這個新鮮的世界。學會了騎自行車的黑子叔叔也一樣，沒事就騎車出去，在這片土地向遠處探索。他們還真找到了一處荒地，兩人開墾出來，種了西瓜。還在我家院里像試驗田一樣種了各種品種的甜瓜。有的橢圓，有的扁圓，有的如皮球大小，有的如巴掌大小，我們一律稱為甜瓜。叫得清楚名字的不多，長著密密麻麻網紋的是哈密瓜，有著光潔的白玉色果皮的是白蘭瓜。巴掌大小的甜瓜，就有兩種，一種金黃色表皮，有豎著的白色花紋，通常叫它小香瓜，吃起來脆甜；另一種是青色表皮，同樣有著豎著的白色花紋，叫小梨瓜，果肉水分很少，吃起來面面的、粉粉的，吃快了得人直伸脖子，所以也被叫做“小面瓜”。待到瓜熟，黑子叔叔騎著三輪車拉著叫賣，花子阿姨就抱著園園坐在后面，一家人樂融融。

黑子叔叔力氣很大，能讓我和弟弟抓著秤桿的掛鉤上，把我們吊起來稱體重。他愛把園園一下又一下拋得高高的再接住，還用手臂托著他一邊快快地向前沖，一邊喊著“開飛機嘍”，逗得園園“咯咯咯”笑得像個母雞。有時路上顛裂的西瓜他就會送到我家，我和弟弟比賽，把黑油油的瓜籽“噗噗噗”地吐得老遠，把肚子吃得圓滾滾的。黑子叔叔就敲敲我們的肚子，笑：“這個西瓜熟了，可以拿去賣了?！倍嗄旰?，我也有了兩個孩子，我愛把西瓜分兩半，讓孩子們用勺子挖著吃，小肚皮敲著發出的“邦邦”響聲真是世界上最可愛的聲音。

最好吃的當屬黑子叔叔種的老漢瓜，是他老鄉從南疆帶來的種子。像南瓜一樣的扁圓形，大的有籃球般大，或深或淺的豎條紋均勻地把黃綠色的外衣勒出凹凸的形狀，缺點是愛開裂，皮薄不耐磕碰，瓜期極短，不耐儲存，當時基本上只有南疆能吃到。老漢瓜淺黃色的果肉極其綿軟，有奇異的花香，一刀劃下去，滿溢的汁水就迫不及待地涌出來。用勺子挖下去，果肉在接觸勺子時就化為濃郁的汁水。還可以把饃饃和馕碎和進去，干硬的饃和馕吸透汁水，變得甜蜜而軟爛。稍在冰箱里凍一下，那就更絕妙了，足以讓任何口味的冰激凌黯然失色。

這瓜沒有牙的老漢也能吃，所以被稱為老漢瓜。沒牙的老漢可以吃，牙還沒長齊的小園園也愛吃。花子阿姨把瓜切成一瓣一瓣的，園園就穿著開襠褲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肉乎乎的小手拿著瓜，啃得一臉滿足，瓜汁順著手流到藕節般的胳膊褶皺里，又被擠出來。看到我，他咧開嘴笑著，口齒不清地喊“姐姐”，嘴里的甜瓜都混著口水流下來了，還討好地把手里瓜朝我遞來。哎呀，這么個小可人兒笑起來，比這老漢瓜還甜呢，我顧不得他這一臉的口水、一身黏黏的汁水，一伸手：“來，姐姐抱抱?！边@小小軟軟的胖墩，我抱著他搖搖晃晃、東倒西歪，兩人笑成一團。

又一個瓜兒成熟的時節，這片土地最生機勃勃的樣子鋪展開來。樹上是厚實的綠，水渠里是流動的綠，棉田里藏著油亮亮的棉桃，果園里滿樹的蘋果、李子、桃子儲著一聲脆響等待和牙齒碰撞。葡萄架上，紫色的、綠色的、白色的、白里透紅的…各色葡萄一嘟嚕一嘟嚕地吊著。覆著的那層白霜，是自然賦予的保護層，是戈壁風沙溫柔的輕吻。菜園里鮮艷的西紅柿燈籠般掛著，紫色的茄子足有小園園的腦袋那么大，肥碩的青椒摘也摘不完，有些等得著急，直把臉漲成紫紅色?？喙?、絲瓜、黃瓜、凱瓜、葫蘆瓜，各種瓜豐富了餐桌上的美味和層次。當陽光、綠葉、清泉和瓜果編織成詩，這片土地就成了一幅有色彩、光影、香味的畫。

這一年，園園能清晰地喊著“姐姐”追著我跑了。比哈密瓜還黏糊，總跟著我，就連我上廁所也要蹲在一旁陪著我。廁所不過是院子邊緣的角落里用幾塊木板圍起來的一個蹲坑而已。那天，我正要起身，晃了晃屁股，感覺有個東西跟著甩來甩去，我探頭，只看到一截紫紅色的細長的東西晃來晃去，害怕地喊起來：“園園，我屁股上是啥？我是不是把腸子拉出來了？”園園探頭看看，小短腿慌忙地邁著跑去喊花子阿姨，摔倒了又急急地爬起來?；ㄗ影⒁虂砹耍χ鴱奈移ü衫锞境鲆粭l老長的蟲，兩頭尖尖的還在扭動，嚇得我又哭又叫。軟軟胖胖的園園用力抱著我：“姐姐，不哭，姐姐不哭?！敝庇中奶鄣哪幼屛摇班邸币宦?，笑得鼻涕泡泡都出來了。我還真不舍得讓這小家伙哭。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最近總是摔跤，額頭上磕出個大包，左邊還沒消下去，右邊又鼓起一個，嘴唇和膝蓋也磕破了，花子阿姨心疼地責怪：“你不能慢點走么，小心點么，怎么還這么不穩當?！焙髞?，他吃啥都吐，再甜的瓜兒放在面前也不吃了。帶到醫院一查，醫生說是腦瘤，要開刀治療，開了刀也不一定能治好。對黑子叔叔來說，治病的錢是天文數字，不久前他父親過世，回趟老家的路費都是四處借來的，更何況這么大一筆錢。那一天，花子阿姨抱著園園呆坐在床上，目光一秒也不愿離開園園的臉。媽媽坐在她身邊眼淚止不住地流，安慰的話半天也說不出一句來。黑子叔叔在門外蹲著，一拳狠狠地打在土墻上，墻灰“撲棱棱”直往下掉。

后來，聽媽媽說園園嘴巴和眼睛歪了，腦袋變得大大的。我再也不敢去黑子叔叔房里，不敢再看園園一眼。我那時也還是個孩子，不能想象也不能接受那么可愛、那么好看的園園變成可怕而丑陋的樣子。零下三十度幾乎閉門不出的冬天，偶爾我能聽到幾聲尖利到變調的哭聲，更多時候是安靜，盡管我豎起耳朵，也依然是安靜。

待厚實的雪被時不時發出“咔”的一聲，那是雪崩塌的聲音，也是春來的信號。一天，我看到花子阿姨和黑子叔叔鎖上房門，兩人一起出門去了。我沒有追上去問一句“園園呢？”我想，他們肯定是把園園送回老家去治病了。

春去了，夏來了，瓜又甜了?？墒菆@園還沒回來，我不敢問，但也隱約有些猜測。一天，路過家附近的垃圾堆，我看到一個熟悉的身體。是隔壁燕子家的貓，長著像老虎般棕黃色的花紋。我去燕子家玩時，它經常臥在我們旁邊，懶懶地把頭蜷在身體上睡成一團，把毛舔得干凈順滑。我們把睡得正香的它抱著甩來甩去，它也溫順得任我們笑鬧著擺布，還用柔軟的舌頭舔我。有時，它就靜靜的坐在我們旁邊，尾巴像個王座般環繞在身體周圍，脖子挺拔，眼神平靜且深邃，像是坐在寶座上的貴族，這大概是我第一次體會到“優雅、高貴”的樣子?？墒撬F在躺在垃圾堆里，毛一縷縷黏膩在一起，四肢僵硬伸直，嘴巴半開著，牙齒著。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熟悉的生物以死亡的姿態呈現在我面前。害怕、悲傷，一瞬間把我定在那里，顫抖著不能動彈。死亡原來是這樣的，那園園呢？軟軟的園園呢？

幾年后，我成了初中生。黑子叔叔一家租下了一套獨門獨院的老房子，那房子比我家的老房子還舊，厚厚的土墻都變了形，好幾處用木板和木棍支著，籬笆圍成的院墻也已經到處是破的。后來他又買了下來，一家人還上了戶口。夏天賣瓜路過我家時，他就把院門敲得眶喉響，大嗓門在外喊著：“靜靜，快開門，給你送瓜來啦?！彼腊謰尪忌习嗳チ耍艿茉谕獐偱苤?，我肯定一個人在家安靜地看書、學習。在偏遠、寂寥的團場，在整個暑假，大多數時間陪伴我的就是書。我的腳步和眼光到達不了的地方，是書給我打開了外面的世界，我知道大學像公園一樣，有湖光山色，有整整一棟樓之大的圖書館；大城市里有穿著高級套裝“瞪”走在寫字樓里的白領麗人·那時我們教室墻上貼著高爾基的名言“書籍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對我而言，書籍是我走出團場的階梯。很多年后，網絡上有個詞語很貼切地形容那時的我——“小鎮做題家”。現在我已想不起當時做題苦不苦，回憶起當時的夏，是把第一勺西瓜挖得又大又圓，入口時的清涼和滿足，是一口甜瓜咬下去直喉嚨的甜。

有一次，路過黑子叔叔家，透過籬笆墻看去，院里仍然試驗田般種著各種品種的甜瓜。他們一家三口在打土塊，他們挖了個坑圍起來，把黏土灌水浸泡在里面，花子阿姨正帶著孩子在泥團里拼命地踩，一腳一腳地踩下去，泥就從腳邊和腳趾縫里淤出來，孩子玩得開心極了。他們給這個男孩起名“康康”。康康黑黑瘦瘦的，看到我在院外看他，怯生生地定住了，往媽媽身后躲了點。他正是園園那時追著我跑時那般年齡，可是我一點也不想伸出手來抱他一下。大概，這就是愛與不愛的區別吧。黑子叔叔挖一坨被踩熟了的泥團填進磚模，然后抹平，扣下去掀起磚模，一塊土磚便在平地上了。日光會給它賦予一個堅硬的模樣，最后會搭成一個安穩的居所。

黑子叔叔抬頭向我喊：“靜靜，快來，快來，玩泥巴啦?！蔽覔u搖頭：“不玩了，我要回家去寫作業?！蔽覀兌荚谂?。我在努力學習，讓自己羽翼豐滿，期待能像小鳥般飛出團場。黑子叔叔在努力生活，讓日子豐滿，像瓜藤般牢牢抓住這片土地，把根須扎進團場。

后來，我考上內地的大學，就只有放假才回家了。一次碰到，黑子叔叔憂心仲，說康康最近很愛去網吧，聽說網吧有很多病毒，康康那瘦瘦的身子怎么禁得住。我捂著肚子笑得腰都直不起來。

再后來，我工作了，成家了，如我兒時所想，離開了新疆，走了很久，走了很遠……

一次，我回新疆，正是盛夏。黑子叔叔還在菜場賣瓜，小三輪車早已經換成了皮卡車。車上全是足有半米長的大西瓜，我笑道：“能不能買半個瓜？”黑子叔叔著“尋什么開心？”漫不經心地抬頭看一眼，瞪大眼睛又看一眼，驚呼：“靜靜，是靜靜回來了呀。”連忙挑個西瓜劃開兩半，想找個勺子讓我吃。我哈哈笑著推開來：“黑子叔叔，我可吃不了這么大一瓜，在內地，西瓜不但可以切開賣，還可以買四分之一，甚至八分之一個，店家還得幫忙削皮、切塊、裝盒。”黑子叔叔笑著說：“你們口里人就是洋氣?！蔽倚Γ骸肮?，你現在是兵團人了。”

他告訴我，他現在包下了一百畝的瓜田，還指著遠處小學后面的樓房告訴我：“你看叔叔家都住上樓房了，冬天有暖氣，不用生爐子啦。你康康弟弟在團里派出所上班，下個月要結婚了，他的新房就在我們隔壁的那棟樓。你花子阿姨每天在樓下小廣場那跳舞，攢勁得很?！?/p>

黑子叔叔種的瓜，還是那么甜。在新疆，瓜哪有不甜的？總因為太甜了而被我嫌棄，特別是哈密瓜，嘴角被糖分塹得又癢又疼，喉嚨像被針刺般的疼，手指頭一捏在一起就黏得分不開了，連胳膊肘上也是黏糊糊的。一吃完得趕快洗手、洗臉，嗓子還得疼好一會。

就是這份甜，讓接下來長達半年的 冰天雪地不那么難熬，讓再冷的嚴冬都 有盼頭。讓我走得很遠很久仍不時回望， 讓黑子叔叔一家在這土地上扎下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