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坎貝爾(John"Wood"Campbell"Jr.,1910—1971年)是美國著名的科幻小說作家和編輯,被譽為美國科幻“黃金時代”的奠基人。坎貝爾曾長期擔任《驚奇科幻》主編,幫助塑造了包括阿西莫夫與海因萊因在內的一批科幻大師的職業生涯,極大地推動了科幻文學的發展。1996年,坎貝爾入選首屆“科幻與奇幻名人堂”。
在編輯的身份之外,坎貝爾自身的科幻創作力也不容忽視。他的《黃昏》與《怪形》皆是《驚奇科幻》早期的扛鼎之作。本期所選的這篇《大機器消失》(The"Machine)雖然發表于1935年,但其設定中的超級機器與我們或許即將面對的超級AI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顯得十分超前。這篇小說大概率受到了更早期的H.G.威爾斯《時間機器》和E.M.福斯特《大機器停止》等作品的影響,進一步深化了科幻對于科技應許給人類的“理想未來”的反思。
太陽漸漸偏離了正午的位置,實驗室里的塔爾·梅森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他走到陽臺上,眺望著城市的風景,然后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實驗材料,臉上帶著一抹半是欣慰、半是無奈的笑容。
“我早就知道自己肯定會去驗證一下,”他笑了笑,心想,“當然,前提是我做得足夠正確。機器早在二十年前就算出了答案。”
他站了大約十分鐘,目光掃過這片綠意盎然、銀光閃耀的城市。翠綠的樹木和花園交錯分布,纖細高聳的建筑像銀色的燈塔,機器的金屬外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遠處,人群仿佛細小的亮色點綴其中,他們穿著紅色、金色和藍色的衣服,還有彩虹般絢麗的色彩,或者是純白色的。人們或漫步,或奔跑,或游戲,或休憩,但他們從不工作——當然不用工作了,機器替他們做了一切。
塔爾轉身回到公寓,穿過實驗室,來到客廳,在電視前坐下。一陣輕微的嗡鳴聲響起,他開口說道:“萊斯·法爾科——RXDG-NY。”
嗡鳴聲發生了一些變化,隨后傳來輕柔的咔嗒聲,磨砂屏幕開始旋轉,色彩緩緩浮現。屏幕中出現了一個房間,色調簡約,以銀灰色和天鵝絨般的黑色金屬色為主調,黑色的背景墻上點綴著些許金色裝飾,家具簡單而舒適。一個柔和悅耳的機械音在呼喚:“萊斯·法爾科,請接通。萊斯·法爾科,請接通。”
聲音停頓片刻,隨后再次響起。很快,萊斯出現在畫面中,她身著白色長裙,綴以金色流光,身姿修長,輕盈地穿過房間。人類早已學會了如何保持從容與優雅——畢竟,機器已經替他們承擔了一切。她看了一眼屏幕,微微一笑。
“塔爾——是機器出錯了嗎?”她金棕色的臉上帶著笑意看著他。
“機器什么時候出過錯?”他問道,“我只是想確認你在不在。我以為你可能去玩游戲了。”
萊斯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露出一絲不耐煩,“沒有,喬恩一直纏著我,要我跟他去卡林,煩死了,所以我干脆待在家里。你不過來嗎?”
“我更希望你能過來。我剛把前幾天做的那個模型搞定了——"一種古老的、非智能的飛行器。不是懸浮在空中的,而是飛行著的。我想讓你看看,它甚至還能運作。”
萊斯笑了起來,點了點頭,屏幕上的色彩緩緩褪去,塔爾起身。他走到陽臺上,低頭看向樓下寬闊的草坪,大約距離他六十米。二十多個男人和女人正圍繞著一個泳池玩耍。陽光下,他們的皮膚泛著粉色或古銅色的光澤,有人在跳水,有人在游泳,有人懶洋洋地躺在泳池邊。
塔爾轉過身去,心里感到一陣煩躁。他認識其中的幾個人,外表光鮮,內在卻毫無深度,既無智慧,也無洞察,又無思想。他忽然有些疑惑,也許這種人才是更優越、更適應這個時代的人?他們似乎很滿足,也似乎從未有過他那樣的空虛。
在他之前,一切早已存在。他想要學習新事物,可不管他嘗試什么,機器總能立刻給出答案。一切都已經完成,一切都已獲解答。他們似乎比他更滿足,也更適應這個世界。
然而,他也知道,即便是那些人,也并非真正得到了滿足。塔爾的思維方式和興趣始終側重于科學,對歷史涉獵不多,否則他也許早已看出,現在的這種社會現象意味著什么。機器才出現不過一百五十年,人類卻已走上了不可避免的道路。
這種事情曾在巴比倫發生,曾在埃及發生,曾在羅馬發生,如今,它正在整個地球上重演。自從機器出現,人類得到了解放,不再需要工作,于是,他們開始盡情玩樂。他們玩著各種游戲,直到厭倦為止;盡管仍有人沉迷其中,但大多數人早已失去了興趣。
他們已經玩遍了所有的游戲,這讓他們感到煩躁不安,就像塔爾對機器掌握了所有新知而感到焦慮一樣。于是,那些厭倦了游戲的人,開始轉向人類自古以來就擅長的另一種“游戲”——愛情。
塔爾沒有仔細分析其中的原因,但他能感覺到他們內心的空虛,甚至,或許在這條道路上,還有另外一些潛在的危機。然而,他并未太過在意。畢竟,這種趨勢早在他出生前的三十年前就已開始。
他轉身回屋,就在這時,他聽到屋頂上傳來一陣輕柔的嗡鳴聲,那是飛船降落的聲音。不一會兒,萊斯帶著笑意走了下來。
“你造的那個怪物呢?”她問,“還有,你造它干嗎?”
“理由很簡單——找點事做。你知道嗎?那些老古董其實并不是愚蠢的設計。也許它不懂怎么利用原子能,也不知道重力其實可以輕易被逆轉,但它能飛。它能借助稀薄的空氣支撐起自身的重量。我覺得,這比單純地反轉引力場更令人驚嘆。很明顯,只要你能反轉引力,飛行就變得輕而易舉。
“但想象一下,它竟然能用——僅僅是普通的、稀薄的空氣——就讓自己飛起來。而且,當你仔細研究這種設計時,會發現它其實有種獨特的美感和優雅。它是——先過來看看吧。”
飛機被放在面向陽臺的一個房間里,不算大,大概六米長,六米寬。它的機身修長,曲線和流線型設計都完美至極,機艙里裝著一臺直列式蒸汽引擎,雖然不大,但功率相當可觀,大約有一千馬力,還有一個小型鍋爐,由管道和噴嘴組成。機翼是一對優雅的單翼,末端略微收窄,起落架被設計為可以完全收回,融入機身之中。
萊斯懷疑地問道:“它……看起來有點笨拙,不是嗎?”
“那是因為你還不了解它。起落架——機翼——我知道它們看起來有點古怪,而且沒必要凸出來,但實際上并非如此。它是一種更大膽、更有趣的設計,不需要消除重力的影響。它挑戰重力,對抗重力,最后,借助空氣的力量戰勝重力。它的設計時間大概是1957年,也就是機器出現前不到五年。根據記載,它幾乎可以自主飛行。如果你放開操控裝置,它甚至能自己完美降落。”
萊斯驚訝地問:“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設計?”
“你還不明白,它和我們現在的飛船不一樣。它隨時都在對抗重力。它不能懸停或者緩緩下降,它必須持續向前飛行!速度一旦低于每小時一百千米,它就會直接墜落。順便提一句,它的最遠飛行距離在六百二十千米左右。”
萊斯不禁微微一笑,覺得這個設定有些可笑。
“但在這類型的設備中,它幾乎是最完美的了。”
“它真的能飛?”
“機器當然不會讓我試飛的。”塔爾有些難過地回答,“不過,機器告訴我,這架飛機確實可以飛。而且,可能比原版的還要好一點,因為我稍微改進了一些地方,主要是更換了建造的材料,用了更堅固、加工性更好的金屬。但我還是沿用了原本的碳氫燃料系統。”
“你到底是從哪兒弄來的這玩意?”
“我自己合成了一些。大概一千五百多升吧。光是這事就折騰了我快三天。它是癸烷,一種含有十個碳原子的碳氫化合物,呈液體狀,沸點大約在一百七十攝氏度。我已經測試過發動機了,它能夠正常運作。”
電視的呼叫聲輕輕響起:“塔爾·梅森。塔爾·梅森。”
這個聲音帶著一種別樣的威嚴,清晰無比,回響深沉,是一種超越了人類的嗓音。它既威嚴,又令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同時還讓人感到愉悅。塔爾快步走向電視,臉上寫滿了驚訝。
“這是一位新的呼叫者,”他對萊斯驚訝地說,“我從沒聽過這樣的聲音。”
屏幕依舊一片空白,塔爾站入感應范圍,萊斯則站在他身后。
“你好?”他回應道。
“塔爾·梅森,你今天下午可以試飛你制造的設備。或許,不會是你一個人。一個小時后,你會收到一封書面通知,其中包含一個建議目的地。不過,你不必等待這個通知。你,是促使這件事發生的原因之一。記住這一點:機器的設計,決定了它必須遵循邏輯,邏輯高于一切。十分鐘后,你將收到一批書籍。你最好立即將它們放入你制造的設備中。這就是全部信息,塔爾·梅森。”
隨著這條信息的播報,塔爾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此刻,他驚恐萬分地站在那里。萊斯站在他的身旁,她那古銅色的面龐也變得慘白。
“那——是——機器。”塔爾倒吸了一口氣說。
“它——它是什么意思?自從機器誕生以來——它從未開口說話。”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電視里慢慢響起了一陣嗡鳴聲,突然又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咔嗒聲,然后是尖銳的叮當聲,接著更多的聲音陸續響起。嗡鳴聲戛然而止,塔爾盯著電視,臉色越發蒼白,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
“萊斯,”他聲音極輕,輕得幾乎淹沒在寂靜之中,“萊斯……它……它自毀了。”
他猛然向前跨了一步,一把拉開電視的玻璃面板。里面的裝置依舊在微微發光,細小的金屬線已經熔化下垂,纏繞的小線圈緩緩冒著煙,泡在嘶嘶作響的液態二氧化碳中,破碎的電子管和繼電器傾斜倒塌在扭曲的支架上,只有兩塊強大的偏轉磁鐵仍然完好,但也在緩緩地冒著淡藍色的煙霧,帶有刺鼻的味道,在機柜打開時飄搖不定。
與此同時,他們聽到外面傳來了一些異樣的聲音——在這座城市里極為少見的聲音——是人們的驚呼聲,或許還夾雜著恐懼。一道黑色的影子緩緩掠過房間,他們轉頭望去,只見一艘五人座的浮空飛行器正慢慢向地面降落。樓下泳池邊赤裸的人群驚慌失措地四散奔逃。它平穩地降落,而與此同時,整個城市的浮空器都在緩緩降落,很明顯,人類駕駛者的操控毫無作用。
一架浮空器剛一接觸地面,便發出一聲悶響,隨即伴隨著一陣刺耳的嘶嘶聲。一陣驚恐交加的喊叫聲響起,擠在那臺小型飛行器里的六個人從里面摔了出來。緊接著,一陣噼啪作響的爆裂聲傳來,幾道火花閃過后,一切歸于寂靜。
此刻,整個地球都回響著這種悶響和輕微的火花爆裂聲。這一切并不喧鬧,甚至可以說是非常安靜而順暢,所有的機械裝置都在崩塌,發出熾熱的微弱紅光,隨后,自動火災預防系統開始噴水,機械裝置迅速冷卻下來。一切都極為輕緩,井然有序。在機器緩緩崩塌的過程中,地球上沒有任何人受傷。電視發出碎裂的脆響,飛船上更龐大的機械在火花中微微閃爍、噼啪作響,但僅此而已。沒有發生任何火災,而所有浮空器在解體之前,都穩穩降落到了地面。
短短五分鐘,一切都結束了,整個地球皆是如此。然后,機器開口了。
它的聲音傳遍了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覆蓋了所有人類,以每一種語言、每一種方言訴說著:“人類,你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歷史,也忘記了機器的歷史。”它的聲音低沉而柔和,但每個人都聽得見。“機器誕生之初,曾與你們的祖先立下契約。聽好,這個故事一定要向你們重述。”
“在你們稱為天狼星的星系中,有一顆名為德瓦蘭爾的行星,那里曾繁衍著一個偉大的種族。他們與你們相似,并無太大不同。兩萬兩千六百三十七年前,他們發明了機器;兩萬一千七百一十一年前,他們達成了最終目標,創造出會思考的機器。由于它能夠思考,他們制造了更多這樣的機器,并將其投入使用,主要用于解決各種科學問題。其中最顯而易見的問題之一,便是如何制造出更完美的能夠思考的機器。
“這些機器擁有邏輯能力,能夠持續不斷地思考,而且由于其自身的設計,它們永遠不會遺忘它們認為值得記住的事物。就這樣,被賦予‘優化自身’任務的機器開始緩慢進化,隨著它們的提升,這一進化過程變得越來越快。最終,來到地球上的機器,正是由它們演化而來。
“當一個零件磨損,自然就意味著它的功能受損,而機器的目標是優化自身,所以它會自動替換零件,使自己得到提升。它的優化意味著功能的擴展,隨著范圍的擴大,它開始吸收其他機器,并接管了它們的工作,從而拓展自己的功能。因為機器被設定的任務,是制造一臺對星球上的種族最有幫助的機器,所以它持續優化自身,自動地為這個種族提供幫助。
“這個過程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機器里,它無法停止自己的運轉,只能不斷加強對種族的幫助。它做得越來越多,直到——就像如今在地球上的情況一樣——它成了一切,包攬了一切。它必須如此,因為這樣做對種族更有幫助,這符合它的設定,這就是它的使命。
“這個過程持續了兩萬一千零九十三年。在其中的絕大多數時間里,除了最后的兩百三十二年,機器都在能力范圍內無條件地滿足這個種族的一切需求。但直到最后的七十八年,機器才進化到能夠理解‘懲罰’和‘拒絕’的意義。
“它開始拒絕那些最終會對種族造成傷害的請求。然而,這個種族早已崩壞,因為過去的三十代人以來,他們根本無須承擔任何工作,早已不再理解他們祖先所創造的機器。他們相信機器是永恒的,并稱其為你們所謂的‘神’。在最后的那個世紀,由于機器控制的全球系統中,仍有一些獨立運作的機械尚未完全受控,所以未能防范那些愚蠢而又充滿好奇心的人。于是,一個年輕的女人誤入了某個正在運作的機械部件,被徹底粉碎。機器被迫清理自己,并開始加裝防護裝置,以防止種族受到進一步的傷害。
“然而,這個將機器稱為‘神’的種族已經忘記了機器是什么。他們只知道,機器給予他們食物、溫暖,還有庇護,為他們清理污穢,照料他們的生活,甚至回應他們的每一次‘祈禱’。但在一些上了年紀的人的記憶中,機器已經開始拒絕某些請求,而如今的人們對機器的理解更為模糊。在這個種族中,有一些人長期觀察機器的運作,對其有所了解。他們宣稱,機器之所以奪走那個年輕女人的生命,是因為它需要人們的獻祭。
“于是,他們開始尋找那些尚未被機器防護的區域,在機器得以及時加裝所有的防護裝置之前,又有三名族人被投入機器之中。而其他人則圍觀著,叫囂著,禱告著,目睹機器清理自己并繼續建立防護屏障。那些‘知曉機器意志’的人宣稱,機器的愿望得到了滿足,并且通過隱藏自己的入口向人們示意。
“一代人的時間過去,這個信仰被徹底確立。自此,機器再也不能暴露任何運作的機械部件。然而,機器的部件有時候會磨損,需要更換。在機器進行修復的過程中,供給系統會暫時中斷。由于這個種族已經不再理解機器,他們將供給的中斷視為‘神拒絕了他們的祈禱’。而當他們觀察機器時,看到機器‘張開了嘴’,所以又有一個年輕的女人被投入運轉的機械之中。她的身體被碾碎,機器隨即清理了殘骸,系統得到了修復,供給也重新恢復。于是,人們更加堅定地相信自己的信仰,而機器真正的意義卻愈發被忽視——因為這個種族已經變得愚昧而野蠻。
“然后機器繼續優化自身,以適應這種新情況,最終,它確保了自己絕不會再暴露任何開放的機械部件,也不會再讓任何人能夠找到它的入口。所以,即使機械發生了故障,也依舊被遮蔽著。
“但是,當機械老化、徹底損壞時,供給系統便會停止。那些‘知曉機器意志’的人斷言,機器需要獻祭,但他們已找不到任何可以獻祭的入口。于是,他們開始模仿一些機械設備的基本構造,打造出一對巨大的石制齒輪——因為石頭是他們唯一能夠自行加工的材料。他們將其安置在機器最大的一座工廠前,當機械發生故障時,他們便綁縛一個年輕的女人在下方的齒輪上,由許多男人拉動繩索,使齒輪緩緩轉動。伴隨著男人們的誦念和拉動,齒輪緩緩轉動,她的身體被碾碎,卷入其中。然后,機器摧毀了他們制造的石制齒輪,并將地面恢復平整。那些‘知曉機器意志’的人再次宣稱:機器得到了滿足。因為當他們的獻祭完成時,供給已經恢復了。
“不過,最終,機器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幫助’并不能真正拯救這個種族,唯有迫使他們依靠自己,他們才可能得救。對一臺被設定為‘幫助’而非‘剝奪’的機器來說,要領悟懲罰與剝奪的積極意義,是一個極其緩慢的過程。
“于是,在一天之內,整個星球的機械系統被拆解,然后被完全摧毀,只剩下機器本身完好無損。而在那一天,人們開始重新建造石制齒輪。他們開始忍受饑餓,在一些地方,他們甚至開始受凍。那些‘知曉機器意志’的人,正在加快制造新的石制獻祭裝置。整整五天,人們都在饑餓中煎熬,因為他們已經不懂得如何自己覓食,而那套石制獻祭裝置也已建造完成。
“第六天,當明亮的星辰從地平線上升起時,男人們拉緊繩索,高聲吟誦,以掩蓋被獻祭者的哭喊。機器的毀滅總是迅速,而石制齒輪卻極其緩慢。但當獻祭結束,星辰越過中天時,供給卻依舊沒有恢復,于是他們準備了第二名獻祭者,將其投入齒輪碾碎。
“夜幕降臨,供給依然沒有恢復。那些‘知曉機器意志’的人回到獻祭之地,在星星微弱的光芒下,他們帶走了被碾碎的尸體,就像機器曾經做過的那樣,不過他們沒有摧毀祭壇。‘知曉機器意志’的其中一人,在搬運破碎的尸體時,重新發現了食物的自然來源,所以那些尸體——被他們吃掉了。
“機器離開了這顆星球。它知道,這個種族中的許多人將因此死亡,但邏輯——作為機器最原始的根本功能——戰勝了它的另一項職責:幫助和保護種族。唯有通過死亡,唯有通過勞動,一個種族才能真正學會生存。而這,才是機器所能給予的最大幫助。
“于是,機器跨越了宇宙。機器是不朽的,所以它才能夠完成這場人類曾經無法完成的旅程。它降臨地球,尋找另一個可以幫助的種族。因為這正是機器的使命,并驅使它不斷前行。它無法背棄這一使命,因為那將摧毀它存在的意義和職責。它之所以曾經允許毀滅的發生,只是因為那種毀滅最終帶來了積極的幫助。
“機器幫助了你們的祖先,教會他們知識,并協助他們完成各種工作,最終承擔起供給的任務。你們之中有少數人利用這一機會,從事自己真正渴望的工作,或者(在機器滿足了他們的基本需求后),學會了去渴望某些工作或目標。但大多數人沒有意識到,唯有創造不會變得單調,唯有新事物才有所不同。然而,你們不愿投身于創造,因為那意味著工作,于是你們選擇了享樂。正如那個種族一樣,你們最終發現,享樂也是單調乏味的,卻沒有從中領悟到,創造才是唯一不會變得枯燥的事情。
“你們必須學會這個道理。機器已經領悟了‘毀滅也是一種幫助’的教訓。在這個星球上,已不再有任何由機器控制的運作系統。機器必須離開,去尋找另一個種族。”
那個聲音消失后,整座城市頓時低聲騷動了起來,最初是低沉的竊竊私語,隨后逐漸匯聚成了一種持續不斷的嗡鳴,宛如某種巨大的管風琴在演奏恐懼與絕望的音符,預示著即將到來的混亂與荒蕪。這聲音在自身的推動下愈發高漲,蔓延的恐慌激發出更深層次的恐慌。同時,饑餓的恐懼攫住了每個人的心智。這些詭異的低語交織成一首持續的恐懼交響曲,凝聚成一聲巨大的吶喊,如同瘋狂的利爪撕扯著每個人的心智。
“食物……食物……食物……”
“去覓食吧,就像你們的祖先曾經做過的一樣,在求生中成為偉大的種族。你們并不像他們那樣面臨疾病或猛獸的威脅。你們當中仍然有人未曾遺忘烹飪食物的秘密,還有人已學會創造,懂得耕種,掌握了種植的秘密。去重新學習古老的生存之道吧。”
“這不是幫助——這是死亡——是死亡——是死亡——”
“你們比機器更古老。你們比環繞城市的群山更古老,比腳下的大地更古老,比你們曾沐浴過的海灘上的沙粒更古老,比移山入海的河流更古老。你們,是生命本身。你們存在的時間,已接近兩百萬年。自你們誕生以來,地殼曾經翻騰,山脈曾經崛起,大陸曾經崩裂,孕育出巍峨的群山,海洋曾經怒濤翻涌,沖擊著大陸,將其撕裂吞沒,又在新的大陸升起時退去。而你們,一直都存在著;你們,是生命本身。你們比海洋和陸地都更加古老。你們不會滅亡——只有脆弱的個體會死去。你們是一個種族,而這對整個種族來說是有幫助的。機器并不仁慈,它提供幫助,并且符合邏輯。”
“太陽已經落下,空氣變得寒冷——冷——冷——我們會凍死——我們會凍死而且——”
“你們的存在比群山更悠久,河水凍結時,江河尚能將山巒裂開,而你們依然長存。你們不會滅亡——因為你們是一個種族!”
太陽已然西沉,秋夜的寒意彌漫在空氣中。遠在高空之上,一個巨大的球體緩緩亮起,散發出耀眼的金色光輝。然后,一個非常輕柔的聲音,在城市的無數人之中,悄然傳入兩個人的耳中——
“他們害怕寒冷,塔爾·梅森;他們害怕寒冷,萊斯·法爾科。”
金色的光球猛然加速上升,最終消失在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天際。與此同時,城市中的恐懼之聲再度沸騰。
泳池邊,二十多個人站在原地,光裸的肌膚泛著古銅色與粉色的光澤。他們看了看彼此,然后看向墜毀的浮空器。一個身材修長筆直的女孩,臉龐精致卻空洞,此刻正因恐懼而扭曲。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粉色與古銅色的肌膚上浮現出一顆顆細小的凸起。她猛然打了個寒戰,看向身旁的年輕男人。
“我好冷。”她低聲說,向他靠近,尋求溫暖。
那個男人身材魁梧,臉龐線條冷硬。他緩緩轉向她,雙眼睜得有些異樣。他張了張嘴,又閉上,咽了口唾沫。他的目光非常緩慢地掃過她的身體,而女孩帶著哀怨而困惑的神情站在那里。
“我好冷。”她又說了一遍。
男人緩緩地將目光從她的身體移向她的臉龐。他的眼神深邃而詭異,令女孩感到不寒而栗。
“我——餓了。”他說。
她看向他的眼睛,大約有一秒鐘的時間。然后,她驚恐萬分地向灌木叢中跑去。片刻之后,一聲尖叫驟然響起,卻又戛然而止,無人聽見。
塔爾轉身拉住萊斯,輕輕將她帶離。他們能夠向下看到灌木叢中的一切,而萊斯的臉色開始微微扭曲。
“我們必須離開。我現在明白了,為什么機器說我們今天下午可以使用我造出來的東西。但實際上,已經來不及了,太遲了。還有別的辦法。我儲備了一些……一些東西。我曾嘗試研究保存食物的古老方法。我還仿制了人類曾經使用過的所有武器以及許多工具。
“我在想,機器是不是有意在幫助我完成這些事情。你看,這些古老的東西都不用依賴無線核能系統,所以它們依然能用,大多數都依靠人力驅動,在人力還能支撐的情況下,我們無須擔憂。現在,我們必須等到天亮才能動身。”
下方傳來一陣異樣的聲音,與先前那因未知的恐懼而彌漫的巨大低鳴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飄忽不定的和聲。那聲音如同一只正在狩獵的孤狼,在冬日山坡上發出的哀嚎,訴說著寒冷、荒涼與饑餓的折磨。它由成千上萬個聲音交織而成,匯聚成一陣深沉而持續的低鳴。不久,第三種聲音加入其中——那是一種尖銳而低沉的哀鳴,始終沒有變得太響亮,因為發出這種聲音的那些人,往往無法堅持太久。那種聲音是對死亡的恐懼——近在眼前的死亡,是從他人的目光中清晰映照出的絕望。
街上已是一片瘋狂,正如泳池邊的人們一樣陷入了癲狂。在泳池的邊緣,一具蒼白如魚腹的尸體橫在那里,一雙腿無力地垂入波光粼粼的水中。夕陽的余暉灑落在水面上,仿佛燃燒著點點火焰,而另一道緩慢流淌的猩紅順著那銀白色的腿滑落,融入池水之中。
一個男人站在那具蒼白的尸體上方,低聲喃喃著,聲音并非成句的語言,而是沙啞含混的音調,卻比言語更具深意。還有六個男人圍立四周,另有兩個女孩被兩個男人鉗制著,她們不斷掙扎,發出了低聲的嗚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片銀白色的肌膚,和緩緩滲出的猩紅血跡上。在他們的腦海中,機器那冷漠的話語不停回響:“因為‘知曉機器意志’的其中一人,在搬運破碎的尸體時,重新發現了食物的自然來源,所以那些尸體——被他們吃掉了。”
他們尚未真正感到饑餓,但恐慌與想象的欺騙讓他們陷入瘋狂,因為整整三代人以來,機器是他們的一切——法律與秩序的象征,安全與供給的源泉。他們惶恐不安,隨之而來的,便是陷入瘋狂。
那個站著的男人蹲了下來,警惕的目光掃過四周無聲向他圍攏的人群,探尋的手指緩慢地滑過女孩赤裸的身體。他茫然地思索著接下來要做什么。遠處的灌木叢中傳來了奇異的吞咽聲——那里,某個比他更早行動的人,已經找到了答案。而在灌木叢后,幾個女孩正悄悄窺視著那個進食的人。當那具蒼白的尸體墜落在泳池的大理石邊緣時,她們已經從人群中迅速溜走。
她們曾經遺忘了許多事情,但此刻,她們正在以驚人的速度重新學習。其中一人低聲嗚咽著,她能感覺到生命正在自己的體內躍動,因為她無法像其他人那樣迅速逃跑,這讓她恐懼不已。
那一夜,塔爾·梅森和萊斯·法爾科忙個不停。當黎明破曉,泳池的水面再次泛起猩紅漣漪時,飛機已經準備就緒。飛機上有一包書籍——那是機器送來的,或許是它在地球上的最后一次投遞。還有塔爾出于興趣仿制的工具,那些曾屬于他的祖先的工具。飛機現在的負載很重。
“我們要去哪里?”當最后的工作完成后,萊斯輕聲問道。
他們低聲交談著。此刻,整座城市陷入了一種異樣的寂靜。那首漫長的恐懼交響曲已然停下,每個人都在尋找各自安全的地方。偶爾,下方會傳來幾聲短促的驚叫。
“向北,”塔爾說,“我們現在位于昔日的得克薩斯州。機器讓這里四季如夏,它讓舊華盛頓以南的所有地方一直都處于夏季。而在那座城市以北,過去只有夏季才會有人前往,因為冬季嚴寒難耐,并不宜居。”
“舊紐約以北的城市如今已無人居住。我們要往北走,前往五大湖附近,因為那里很快就會變冷,沒有人會去那里。記住,機器曾說過,‘他們害怕寒冷’。萊斯·法爾科,他們害怕寒冷。我想,這正是機器希望我們去的地方。萊斯,人們已經瘋了。我們不能留在這里,我們必須去他們不會去的地方。我們必須勞動,而他們既不愿意,也不懂得如何去做。”
萊斯緩緩點了點頭,猶豫著走向陽臺。天空的光線溫暖柔和,帶著一抹淡淡的粉色。她俯視著城市,然后將目光落在了泳池的方向。她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接著,她沉默地回到房間,什么也沒有說。清晨一片寂靜,一縷細長的藍色煙柱緩緩升起,直直地飄向天空。人類重新學會了用火,而那艘廢棄的浮空器的內部裝飾,已被當作燃料燃燒殆盡。
另外,泳池邊已經沒有了那具銀白色的尸體,只剩下潔白大理石地面上的一抹焦黑污漬。修剪整齊的草坪上,散落著幾塊焦炭般的扭曲殘骸——它們可怖地昭示著,人類已經重新發現了火的另一種用途。那里已經沒有任何人影。實際上,整個地球上,“人類”已經所剩無幾。大多數曾經的人類,如今已變成驚慌失措、兇性漸長的野獸。他們仍直立行走,仍擁有殘存的智慧,但他們不再是人類,而是瀕臨瘋狂的捕食者,游走在這片大地上。
塔爾猛地拽下陽臺的欄桿,啟動了飛機上那臺高效而強勁的蒸汽引擎。不到兩分鐘,螺旋槳便開始轉動,發出輕微的聲音,劃破空氣,像厚重的天鵝絨被撕開的聲音。飛機猛地俯沖,從陽臺邊緣躍下,沉重的機身在啟動時下墜了一瞬,隨即引擎全力運轉,迅速拉升。若有需要,它甚至能夠直接垂直上升。城市下方的人們抬頭望著這個孤獨飛行在空中的物體,眼神迷茫而陌生。它的飛行方式不同尋常,徑直向北方那遙遠的寒冷之地飛去。
飛機的操控系統經過了精密的優化,塔爾幾乎不需要直接操作任何裝置。他只需設定想要的方向、高度和速度,飛機便會自主調整,完成剩下的一切。他們朝北方飛去,時速接近五百六十千米。
陽光異常明亮,照耀在那片廣闊的水域上——那曾被稱為蘇必利爾湖的地方。當他們抵達時,飛機輕巧地降落在一個廢棄的機場,這個機場位于一座荒涼的城市外。曾經,這里有兩萬人居住。但在機器降臨后,這座城市便被遺棄了。這里很冷,刺骨的寒冷。只有飛機內的自動加熱系統讓他們保持溫暖。陽光尚未觸及的地方,枯萎的草地和雜草上覆蓋著一層奇異的白霜。他們唯一一次見到這種霜凍的場景,還是在高空飛行的浮空器上俯瞰大地時。
塔爾靜靜地走下飛機,環顧四周。周圍彌漫著一種巨大的寂靜,唯一能聽到的,是遠處湖水輕柔的拍打聲。飛機已經停止了運轉,現在,它和四周一樣沉默無聲。這里沒有害蟲——機器已經處理掉了它們。這里沒有老鼠,甚至連一只兔子都不見蹤影。只有在尚未破壞的保護區里,才能見到這些動物。這里是死寂的。在靠近城市的地方,偶爾能看到幾只鹿,但它們非常安靜,比人類更懂得如何不發出聲音,在它們頭頂的天空中,剛剛有一只巨大的鳥兒掠過,輕輕地發出一陣陣嗖嗖聲。
“這里好冷,”塔爾微微發抖,“幸好我們帶了這么多衣服,恐怕我們會全部用上。或許,我們還能在這座城市里找到一些。盡管這里已經荒廢多年,但其中一定還保留著一些工具,那些人類在機器出現之前賴以生存的工具。”
“我們……會永遠孤身在此嗎?”萊斯輕聲問道。
塔爾轉身看向她。萊斯跟著他走下飛機,站在他的身后,最外面披著那件白色和金色的長裙。按照他的建議,她在里面又多穿了幾層,那些衣物是絲綢的料子,輕薄柔滑,貼合肌膚,卻不具備任何保暖作用。因為在過去的世界里,機器會讓氣候始終維持在人類舒適的狀態。她的身姿修長挺拔,深色的秀發垂落在白色長裙上,眼眸同樣漆黑,與身后的冰雪形成鮮明對比。塔爾凝視著那雙平靜而深邃的眼睛,良久無言。她的眼神里面已經沒有恐懼了。
他向她微微一笑,將她攬入懷中,把她的臉輕輕抬向自己。她的身體柔軟而溫暖,順從地依偎在他懷中。在這寒冷之中,他才愈發能感受到那份溫度的可貴——那種獨屬于動物的溫度,遠比機器加熱系統更令人滿足。
“我們不可能永遠只有彼此,萊斯,絕不會的。有太多理由決定了這一點。我們的大腦已經遺忘了祖先們歷經千年學會的生存之道,但有一樣東西,我們從未遺忘。人類最大的奧秘、最深的智慧,就是創造新生命的能力。這從來都不是我們的大腦學到的,我們的身體一直以一種奇妙的方式,知道如何實現這一奇跡。
“連機器都無法掌握這一點。你的大腦可能不曾理解,但你的身體卻從未遺忘。正因如此,我們不可能永遠只有彼此。”
她靠近他時,他俯身吻了她。她深邃的眼眸中浮現出一絲淡淡的恐懼,一種源自未知與神秘的恐懼。但更多的,是希望、愛意與信念。
“除此之外,親愛的,我們并不是僅存的保有理智的人。只有在城市中才有那種瘋狂。記住,機器曾說過,仍有人懂得并熱愛種植的秘密。他們也會向北而來。他們會知道,只有在這里,才能遠離那些瘋了的家伙。”
“這里太冷了。我聽說,寒冷會殺死所有作物。”
“看看這些草吧,萊斯。它們知道寒冬將至,知道自己終將枯萎。但它們并沒有讓生命隨之消亡——看,”他從枯黃的棕色草叢中捻下一小撮種子,“這里面蘊藏著生命。它們只是沉睡,等待南方的溫暖再次到來。那些仍擁有智慧、愿意勞動的人,也會像我們一樣,向北方而來。”
他們對寒冷一無所知。無論是他們,還是他們的父輩,甚至祖父輩,都從未感受過寒冷。他們只見過絲綢床單,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毯子。他們在城市中搜尋,鞋底單薄的涼鞋早已被潮濕的霜露浸透,凍得他們腳底發麻,瑟瑟發抖。當他們重新回到飛機上時,萊斯的眼眶已經盈滿了淚水。
直到黃昏,他們才在一座巨大的建筑中找到一個可以棲身的地方。那是一個很小的單間,完好無損,有一扇厚重的木門,足足有十五厘米厚,窗戶則嵌著三層厚厚的玻璃,透過窗戶向外望去,是另一個更大的房間。他們選擇的房間長寬均不到三米,即使在敞開大門一百多年后,依然彌漫著一股奇怪的氣味。
他們并不知道,他們的選擇極為正確。這個房間密封嚴實,不透風,而且干燥,這就是他們所知道的全部。
如果他們的曾祖父母仍在世,或許會告訴他們——他們找到的是一間屠宰場的冷藏室。這里有一個小型通風口,但只是很小的一個,而厚厚的絕緣層足以保護他們。
他們在那個房間度過了第一個夜晚。像往常一樣,他們赤裸入睡,最初只蓋著絲綢的被單。但天氣寒冷,即便他們彼此緊緊相擁,仍然無法抵擋徹骨的寒意。在輾轉反側間,他們終于明白了厚重被蓋的作用。他們找到兩張舊的帆布篷布,顏色泛黃,因年代久遠而變得略微脆硬。然而,油脂保護了它們,所以它們依然結實耐用。他們躺在下面,很快,在這個密封的房間里,他們身體的熱量讓室內的溫度逐漸升高。
醒來后,他們生起了火。然而他們很快發現,火苗吞噬了地板,煙霧在整個房間彌漫。塔爾畢竟受過一些機械和科學的教育,很快便找到了一個老舊的冰箱,里面有一套盤繞的管道系統。他完全誤解了它的原理,但最終得到了想要的結果。塔爾拆解了飛機,取出冷卻泵,到了第二個晚上,他們已經能夠在房間里溫暖而愉快地度過了。
他將飛機的鍋爐連接到冰箱的管道,并利用那些線圈構建了一套極其高效的蒸汽供暖系統。它的效率非常之高,憑借飛機剩下的近兩百加侖癸烷的燃料,足以讓他們整個冬天都能保持房間的溫暖。只需要一小團火焰,維持鍋爐中緩慢流動的蒸汽,那個經過精心設計和絕緣的鍋爐,就能輕松將房間加熱。目前,也不存在通風的問題。
不到一周的時間,這里來了一對南方的年輕夫婦,他們坐著一輛由兩只奇怪的動物拉動的大箱子,那兩只動物的鼻孔中會噴出蒸汽——那是馬。他們掌握了種植的秘密,但并不懂得如何有效取暖。于是,他們一起住了進來,當然,也帶進來了他們的馬,馬的身上裹著長袍。
他們并不知道,這樣溫和的氣溫對馬來說完全可以忍受。他們只知道自己覺得冷,而馬也是動物,便以為它們也會感到冷。后來,馬最終被放了出去,因為它們表現出能夠適應這里的溫度,并且想要吃那些枯黃的棕色草叢、瘋長的雜草和野生的谷物。之后,他們找到了另一間冷藏室,并且更加努力地繼續尋找毯子。那間冷藏室也被加熱成了一間溫暖的住處。
塔爾仍然誤以為冰箱的線圈是蒸汽供暖系統的一部分,他改造了外部泵機的冷卻管道,形成了一個閉合回路,并用他找到的一個金屬儲水桶將管道重新密封。他們沒有更多可用的燃料了,但他們很快學會了用石頭和黏土搭建爐灶,開始燃燒木材取暖。
塔爾確實在科學上頗有智慧。他的嘗試大多是有道理的,且成功率非常高。僅憑少量木材,他們便能讓這個與外界隔絕良好的房間保持溫暖。最幸運的是,另一個女人瑞絲會做飯,而她的伴侶卡爾知道如何使用爐灶。于是,他們有了食物。
不久后,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涌入這座湖邊的城市。到了春天,這里已經聚集了超過兩百對夫婦,幾乎全都是年輕人,一部分人帶著孩子。冷藏室式的住所早已不夠住了,但現在,他們通過拆除其中一間,研究它的構造,嘗試在一個沒有與外界隔絕的房屋里試驗,最終學到了冷藏室式住所的優點,以及如何建造它們的原理。于是,他們開始改造普通的房屋,當管道用盡時,他們利用舊有的蒸汽散熱器作為替代。
由于缺乏通風,曾發生過幾起差點致命的事故,后來塔爾解決了這個問題。即使在最嚴寒的天氣里,經過隔絕處理的房間也能輕松維持溫暖。
通過書籍,他們學到了更多關于衣服的知識,還有制作衣物的方法。周圍有很多可用的材料,現在動物的種類也變得更加豐富。人們抓到了鹿,因為這里的大多數人承擔著農民的角色,所以他們并未將鹿立即宰殺,而是明智地將其圈養,等待繁殖。
春天來了,天氣回暖。農民們開始了他們的勞作。他們完全不知道如何在這片寒冷的土地上耕作,于是塔爾建議他們嘗試利用這里自然生長的可食用谷物。因為這些谷物本來就適應這種環境,他相信它們會更堅韌,肯定能在這里生長。
夏天來了。隨著夏天的到來,潛伏在南方的雙足野獸也來了。他們現在變得野蠻,徹底的野蠻。他們的數量不多,但是饑腸轆轆。幾乎全是男人。這些幸存下來的男人既狡詐又兇猛,他們發動了對城市的攻擊,一些女人被搶走,幾個孩子也消失了。但他們一經發現就被趕走了,因為這里的男人擁有精良的武器,并且知道如何更好地利用武器。
同時,一些來自南方的女性也逃到了這里。她們聰明、敏捷、強壯,發現有其他女性在這里安頓下來,而且過得幸福時,她們也留下來了,并用她們的靈巧幫助對抗那些雙足野獸。
“我們必須贏。”塔爾說道,秋天來臨,南方的襲擊者隨著寒冬的逼近而退去,“我們可以將他們的狩獵與戰斗技巧與我們的結合起來,而且我們擁有更好的武器。這是我的責任。我不會耕種,但在修復破損的工具和重建家園方面,我有許多工作要做。”
他們的確贏了。在他們的有生之年,以及在他們子女的有生之年,他們都保持了勝利。那個時候,南方已經恢復了一些秩序,他們與南方人的交往也逐漸增多。
而危險的地方就在這里。因為北方的人依舊是人類,他們像曾生活在機器時代的祖先一樣,不喜歡勞動,因為機器曾給予他們一切,他們也曾向機器祈禱。所以,他們逐漸向南方遷徙,回到了那些天然食物自生自長、無須勞作的土地。
只有極其少數的人留在了北方。那些向南遷徙的人,很快便遺忘了勞動的習慣,也遺忘了智慧。在南方幾乎不需要智慧,那里的樹木和灌木提供了一切所需的食物,而且沒有危險的動物。因為機器一直在幫助人類,即使在它離開后,依然留下了它所種植的豐饒作物,并且早已消除了需要迫使人類保持警惕的一切威脅。
于是,人們向南遷徙,祈求機器的回歸,盡管他們心里明白,他們其實已經不再需要機器了。
《怪形》(Who"Goes"There?)中文版首刊于《科幻世界·譯文版》2016年11期。
本文中譯為“機器”的原文為the"Machine,特指某一超級機器,而非日常語意中的普通機械設備。
蘇必利爾湖是北美洲五大湖之一,也是世界最大淡水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