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來,中年甚至是青年高校教師病逝、猝死的新聞不時傳來。以2025年剛過去的4個月為例,1月3日,南京理工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劉崇俊因突發疾病去世,年僅42歲;2月22日,遼寧大學數學與統計學院教授祝志川因突發疾病醫治無效去世,終年44歲;3月9日,48歲的浙江大學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劉永鋒在會議現場突發腦溢血離世;4月9日,曾入選“2023年度全球前2%頂尖科學家榜單”的寧夏大學41歲教授李海波因突發疾病去世……
頻發的高校中青年教授病逝、猝死事件,讓人感慨生命無常之際,也讓大學教師的職業壓力問題浮出水面。凌晨兩點的實驗室燈光、周末無休的備課、體檢報告上密密麻麻的異常指標……看似光鮮亮麗的職業背后,藏著高校教師數不盡的辛酸。
近年來,許多“雙一流”建設高校普遍實行“預聘—長聘制” (Tenure-track),博士研究生畢業進入“雙一流”建設高校的青年教師,大多要過“非升即走”這一關,在3—6年的考核期內,完成相應的科研任務(論文、項目、教學等),達到要求的教師可以在聘期結束時獲得長期聘用或轉為事業編制,未達到要求者將不再續聘或轉崗至非教研崗位。
“非升即走”的具體要求大多不公開,綜合網絡信息,北京和上海“雙一流”建設高校社科人文專業的考核標準多以論文、項目為核心。現就職于西部某省份一“雙一流”建設高校人文社科專業的講師盛佩(化名)告訴記者,2022年他求職于天津一所“雙一流”建設高校時,該校的要求是3年內申請到一項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簡稱“國社科”),在本專業頂級期刊上發表1—2篇論文,此外還要有一項教學類獎項。
“單是3年內申請到一項國社科就很不合理,國社科申請競爭激烈,而且很看運氣,有人可能一年就申請到了,有人可能10年都申請不到。”盛佩告訴《中國報道》記者,“權衡利弊后,我還是選擇了目前的學校,這里沒有‘非升即走’的考核壓力,可以直接正式入職講師。”
2024年8月,《中國科學基金》刊文指出,近年來青年基金項目資助率(資助項目占接受申請項目的比重)呈下降趨勢,由2013年的25%下降至2022年的17%,部分學科方向甚至下降至10%,申請難度越來越大。
上海交通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楊希在對理工科專業教師的調查訪談中也發現,部分教師認為申請國家級科研項目存在壓力,尤其對于那些海外留學歸來的青年教師,他們在國內申請項目還需要一定時間去適應,但是“非升即走”考核期又恰巧是他們“成家立業”的關鍵期,工作與生活雙重壓力疊加在一起。
2024年南京林業大學副教授宋凱自殺的消息,使得“預聘—長聘制”下青年教師的巨大壓力再次進入公眾視野。宋凱曾是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BC)的博士、博士后,2019年作為高層次人才引進到南京林業大學。2024年,宋凱未能通過學校的首聘期考核,按照《南京林業大學引進F類以上人才協議書》,需要他退還以“借款”形式發出的部分安家費,也就是說被引進的青年學者在進入南京林業大學時就背上了“對賭協議”。
“我們學校比很多‘雙一流’建設高校的要求還高。”就職于一線城市某高校的符林(化名)告訴記者,她所在學校除論文要求外,青年學者3年內需申請到一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簡稱“國自然”)青年基金才可以轉預聘副教授,6年內申請到國自然的面上項目才可以轉長聘副教授。(注:國自然面上項目是國自然體系中覆蓋面最廣、資助力度最大的項目類別。)
國自然青年基金要求男性在35周歲、女性在40周歲以下申請。符林坦言,很多人畢業就30多歲了,也就只有兩三次的申請機會,需要抓緊時間,還要拼精力和社交。對于女性來說更不容易,如果在拿青年基金之前生娃,影響非常大,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如果青年基金沒拿到,那基本和面上基金也無緣了,因為你的簡歷會特別單薄。面上基金的申請更激烈,不限年齡,近些年很多學術大牛卷不動重點項目,也來卷面上基金。”符林說,“簡直是步步緊逼,35歲對很多職業來說都是一道坎,對學術界來說也是。”
在愈加嚴苛的考核背后,碩士研究生、博士研究生連年擴招、回國人才逐年攀升,高校求職市場的天平正傾向供過于求。從2022年開始,我國博士研究生招生人數首次突破13萬人次,預計2025年博士研究生招生數量將突破20萬人。智聯招聘《2024中國海歸就業調查報告》數據顯示,2024年海歸國內求職人數較2023 年增長7%,是2018年的1.44倍。
躺不平的不僅是青年教師,還有高校教師隊伍中的中生代。之前“非升即走”主要針對剛入校的青年教師,例如助理教授或講師,一般升為副教授后,就可享受長期聘用待遇。但記者在采訪中發現,不少“雙一流”建設高校將“非升即走”范圍擴大至副教授,不少教師直言“副教授也不能躺平了”。
而對那些拿下“教授”職稱的教師,很多高校為調動其積極性,陸續開始實行年薪制。記者了解到,一些學校會開展定期考核,符合條件的人自愿申報,根據申請項目、發表論文數量與質量等科研業績對其進行分級和評審,不同級別的年薪差異較大。薪酬體系改革使得舊體制下的高校教師,也開始加入科研GDP競賽。
2021年北京大學教育學院研究員鮑威針對教師學術職業負荷和健康狀況的調研結果顯示,隨著年齡遞增,中生代教師和資深教師的生理疾病異常檢出率明顯上升。例如,青年教師群體高血壓的疾病檢出率為9.19%,而中生代教師的檢出率達到13%。
早在2003年,在張維迎等人的推動下,北京大學曾推出改革,將“非升即走”制度引入高校教師人才管理,那時候大部分高校的教師入職便是“終身教職”,講師、副教授、教授的職稱評審為主要晉升路徑,砸掉“鐵飯碗”的激進措施引起校內強烈反對,最終未能推行。
2017年,教育部聯合相關部委印發《關于深化高等教育領域簡政放權放管結合優化服務改革的若干意見》,提出要擴大高校辦學自主權,要求改革高校編制及崗位管理制度。楊希指出,在此背景下,大部分“雙一流”建設高校都開始積極引入西方的長聘體系,嘗試改革過去事業單位編制下較為固化的人事管理制度。
該制度設計的初衷是打破傳統終身教職的“鐵飯碗”模式,通過競爭性選拔激發教師的創新力與學術潛力,形成“能者上、庸者下”的動態優化機制,提高科研產出。西南財經大學教育管理與政策研究所副教授王思懿對此指出,在“雙一流”建設與學科評估的指揮棒下,教育經費的增加必然伴隨后續問責的加強,各個學校都在比拼強勢學科、追求世界排名的提升,壓力傳導至研究人員層面,就是量化指標的比拼。
“這是全世界范圍內新公共管理改革浪潮之下的縮影。”楊希告訴記者,新公共管理改革的特征之一,就是賦予公共機構更多自主權的同時,也在公共管理當中引入市場競爭機制、績效評估等理念。
20多年過去,曾經遭到強烈反對的“新制度”,已在潛移默化中取代“舊制度”,推行至學術界。國際發表、非升即走、預聘—長聘制、海外評審、年薪制……已經是不少高校進行人事管理和職稱晉升的日常用語。

《中國科技期刊發展藍皮書(2024)》顯示,近10年,我國作者發表SCI論文數經歷了連續增長的發展過程。從Q1區(學術影響力和論文質量排在前列)的占比看,中國SCI期刊Q1區論文數量上升趨勢明顯,2014年Q1區論文占比為6.28%,2023年這一比例增長至65.70%。
然而,這種強調審計、效能的管理方式,近些年在學術界也飽受詬病。
“短期來看,論文數量和相關指標有所增加,但長期來看,可能有極大的風險。”王思懿認為,量化指標驅動的“科研GDP主義”使得教師長期處于高壓狀態,為規避風險,教師傾向于做那些投入產出比高、周期短、成果可視化的“主流”研究,不太傾向于做那些周期長、風險大的原創性和跨學科研究。
“一些時興的,如和人工智能相關的選題,更容易被期刊選中,這種取向某種程度上也影響著年輕研究者的選題方向。”盛佩告訴記者,他所在的專業在論文發表時也存在一些默認的“潛規則”。
高壓之下,不僅容易助推學術界的功利化傾向,還容易導致學術不端行為。今年4月,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監督委員會通報了2025年第一批次不端行為案件處理結果,其中的不端行為包括違規打探評審信息、買賣論文、委托他人投稿、擅自標注他人科學基金項目、抄襲等問題。
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授林小英等人的調研發現,在新的考核制度下,人文社科領域教師學術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發生了巨變,由于學科屬性不同,純軟科學的教師在探索一片未知地時,對耗時和成果的預期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但新的管理體制則讓他們不得不加快文章發表速度,將大量時間投入寫作、潤色而非閱讀中,為適應國際論文發表的標準去迎合西方的研究取向,并增加學術社交的時間。

王思懿也表達了她的擔心,“行政主導,科研至上”的考核讓年輕教師在教學投入方面“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果“科研GDP主義”盛行,可能會推動高校教師只關注科研而不關注教學,忽略人才培養,那么我們的科研后備軍、拔尖創新人才從哪里來?
王思懿認為,學術不是流水線,高校制度考核應適當兼顧競爭性和穩定性,不要過度強調競爭和優績主義錦標賽等。
在全社會的高度關注下,不少國內高校也開始積極探索改革之路。2025年全國兩會上,不少代表委員提議破除唯論文、唯帽子、唯職稱、唯學歷、唯獎項的評價標準(“破五唯”),建立多元、分類評價體系,減輕青年學者的負擔,重視青年教師的心理健康服務。
復旦大學校長金力近期表示,將對“準聘—長聘制”進行一場“大手術”式的徹底改革,包括不限定留下的人數,改為“先留后升”,準聘和長聘之間間隔6年。此外,按教研、研究和教學三個系列,實施教師分類管理。
我國的預聘—長聘制和西方國家存在明顯的制度土壤的不同。“改革我國高校的教師聘任方式,或許需要從基層加強學術自治,完善同行評議,尊重學術發展規律和學者的基本權利做起。”楊希提出了這樣的設想與展望。
楊希的設想與展望能否實現,答案或許藏在每一個“破”與“立”的抉擇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