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蕭振鳴(1955—),男,北京魯迅博物館研究館員(北京100007)。
人與動物,本都是地球上相互依存的生物,何況人類也是靈長類動物中的一員。魯迅的青少年時期,常與動物為伴,他早年求學時,曾經讀過博物學,對動植物學有很深的鉆研,了解很多關于動物的種類和習性。魯迅早在日本1907年作《人之歷史》一文中就推崇達爾文進化論的思想,將西哲們的動物種族發生學的研究成果介紹給國人。魯迅在《論“赴難”和“逃難”》一文中強烈抨擊中國的教育:“施以獅虎式的教育,他們就能用爪牙,施以牛羊式的教育,他們到萬分危急時還會用一對可憐的角。然而我們所施的是什么式的教育呢,連小小的角也不能有,則大難臨頭,惟有兔子似的逃跑而已。自然,就是逃也不見得安穩,誰都說不出那里是安穩之處來,因為到處繁殖了獵狗,詩曰:“耀趯毚兔,遇犬獲之’,此之謂也。然則三十六計,固仍以‘走'為上計耳。”以動物作比喻是最恰當不過的了。魯迅的筆下描寫過許多動物,又常常把它們擬人化,透過人與動物的關系闡釋人類世界的光明與黑暗、善良與丑惡。
《山海經》
魯迅七歲時隨周玉田在家塾讀書,他喜歡的是帶圖畫的書,動物植物的書有陸機的《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花鏡》等。周玉田對他講:“曾經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現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魯迅聽后念念不忘,總想得到這本書。有一天,他的保姆長媽媽給他帶了一包書,說:“哥兒,有畫兒的‘三哼經’,我給你買來了!\"魯迅驚喜萬分:“我似乎遇著了一個霹靂,全體都震悚起來;趕緊去接過來,打開紙包,是四本小小的書,略略一翻,人面的獸,九頭的,…果然都在內。”“這四本書,乃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魯迅形容這套最初得到的版本“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紙張很黃;圖像也很壞,甚至于幾乎全用直線湊合,連動物的眼睛也都是長方形的。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干戚而舞'的刑天”。1918年,魯迅作《呂超墓出土吳郡鄭蔓鏡考》,文中引用了《山海經·海外北經》中禺彊的故事:“禺彊者,《山海經》云:‘北方禺彊,人面鳥身。郭注:‘字玄冥,水神也。竟之為物,儀形曜靈,月為水精,故刻禺彊。禺字上有羨畫,他竟或訛成萬。”由此可見,魯迅對《山海經》曾有過深入的解讀和勘正。1925 年,魯迅在《春末閑談》一文中以《山海經》上的一幅畫“刑天\"舉例,“古人畢竟聰明,仿佛早就想到過這樣的東西,《山海經》上就記載著一種名叫‘刑天'的怪物。他沒有了能想的頭,卻還活著,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這一點想得很周到,否則他怎么看,怎么吃呢,——實在是很值得奉為師法的”,并引用陶潛的詩——“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可見無頭也會仍有猛志,闊人的天下一時總怕難得太平的了”。
“怪哉”
魯迅十二歲時開始到紹興城內最有名的三味書屋讀書,他除課上讀四書五經外,還讀了大量課外書。有一次,他聽到一個東方朔的故事,說東方朔認識一種蟲,名字叫“怪哉”,是憂愁的化身,用酒一澆就融化了。魯迅于是有了疑惑,問保姆阿長,當然答案是不知道。于是,他就請教塾師壽鏡吾先生,得到的回答仍然是“不知道”,而且臉上還有了怒色。因為老師認為,學生只要讀書,別的事情是不應該問的。“怪哉”是中國古代神話傳說中的一種昆蟲的名字,故事出自《殷蕓小說》:“漢武帝幸甘泉宮,馳道中有蟲,赤色,頭目牙齒耳鼻盡具,觀者莫識。帝乃使東方朔視之。還對曰:‘此蟲名怪哉。昔時拘系無辜,眾庶愁怨,咸仰首嘆曰:‘怪哉!怪哉!蓋感動上天,憤所生也,故名怪哉。此地必秦之獄處。即按地圖,信如其言。上又曰:‘何以去蟲?朔曰:‘凡憂者,得酒而解。以酒灌之當消。于是使人取蟲置酒下,須臾糜散。”“怪哉\"到底是什么樣的昆蟲,神話傳說來自怎樣的依據,至今誰也說不清楚,的確是怪哉。
“獨角獸”
舊時的蒙學,最初是教學生識字,基礎的識字是從認識動物、植物和生活中的物品開始的,其中的動物常常是古代神話傳說中的神獸。私塾中“對課”是一種學習的基本訓練,也就是對對子。一般由易到難,由塾師出題,出對一字、二字至五字、七字不等。三味書屋就有這樣的塾規,每天晚上“對課\"完畢后才能放學。魯迅因為好讀書,對這種訓練得心應手。魯迅有一個姓高的同學,又笨又懶,還經常偷看壽先生的課題,告訴魯迅要為他代筆。有一次,他偷看的課題是“獨角獸”,魯迅告訴他要對“四眼狗”。對課時,壽先生果然出了這個題,同學們有的對“兩頭蛇”,有的對“九頭鳥”,魯迅對的是“比目魚”。壽先生說:“‘獨'不是數字,且有‘單'的意思,‘比'也不是數字,且有‘雙'的意思,可見用心之苦。\"對魯迅大加贊賞。那姓高的同學果然回答“四眼狗”,壽先生很生氣,因為他正戴著一副老花眼鏡。他怒沖沖地責問道:“‘獨角獸'是麒麟,‘比目魚'是箬鰈,都是實在的物體,‘四眼狗‘是什么東西?這是刻薄的罵戴眼鏡的人,真是不長進!\"同學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獵”
《故鄉》是魯迅著名的小說,曾選入中學語文課本,在日本的教科書中也有這一篇。其中寫魯迅十多歲時的小朋友閏土,與少年魯迅一起玩耍,閏土是農民家的孩子,“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他有捉鳥的本領,冬天時,“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雞,角雞,鴣,藍背…\"夏天時,他和他爹管理地里的西瓜,“管的是獾豬,刺猬,獠。月亮地下,你聽,啦啦的響了,查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這個“獵”是個什么動物呢?1928年舒新城任《辭海》主編,因以前的詞典中從未見過這個字,所以就詢問魯迅“查\"是什么動物。魯迅在致舒新城的信中說:“‘猜'字是我據鄉下人所說的聲音,生造出來的,讀如‘查’。但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樣的動物,因為這乃是閏土所說,別人不知其詳。現在想起來,也許是獾罷。\"1936年版《辭海》最終還是沒有收人這個“查\"字,新中國成立后的各種字典才都收人了這個字,而注釋為“野獸,像獾,喜歡吃瓜”,這根本就是從魯迅的小說中拿來的。新的《現代漢語字典》似乎對“獵\"有了明確的指向:“獵,毛一般灰色,腹部和四肢黑色,頭部有三條白色縱紋。趾端有長而銳利的爪,善于掘土,穴居在山野,晝伏夜出。\"魯迅小說中已經把獾豬、刺猬和渣并列,那肯定不是獾豬,從特征上看應屬于狗獾。但這個字,是魯迅的創造,符合漢字形聲字的造字法則。
隱鼠
老鼠在紹興被稱為“隱鼠”。魯迅童年時候的床上就貼著一張“老鼠成親”的花紙,“自新郎新婦以至檳相,賓客,執事,沒有一個不是尖腮細腿,像煞讀書人的,但穿的都是紅衫綠褲”。魯迅對它充滿了喜愛。有時晚上不肯輕易便睡,“等著它們的儀仗從床下出來的夜。然而仍然只看見幾個光著身子的隱鼠在地面游行,不像正在辦著喜事”。有一回,他發現一條蛇把一只隱鼠咬傷,就把它養在一只紙盒里。第二天,隱鼠竟活了下來,也不逃走,時時跑到人前,還順著腿往上爬。魯迅把它放在飯桌上,喂它些菜渣;又放在書桌上,它還舐吃了些墨汁,這使魯迅非常驚喜。這只小隱鼠大約養了一兩個月。然而有一天,小隱鼠不見了,使魯迅感到若有所失的寂寞。終于,長媽媽告訴他,隱鼠是昨天晚上被貓吃去了。魯迅很憤怒,決定為隱鼠報仇。他見到貓就追趕、襲擊,用石塊打,或誘進空屋子里,打得貓垂頭喪氣,以至于貓一見到魯迅就跑。過了約大半年,魯迅才知道那隱鼠并不是被貓吃掉,而是它要爬到長媽媽的腿上,被她一腳踩死了。魯迅于是改稱長媽媽作阿長。直到有一天,阿長給魯迅帶來了“最為心愛的寶書\"《山海經》,魯迅才對阿長產生新的敬意:“別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卻能夠做成功。她確有偉大的神力。謀害隱鼠的怨恨,從此完全消滅了。”看來,愛是可以消除恨的。
貓
魯迅對貓的仇恨來自于童年時貓有謀殺他喜愛的隱鼠的嫌疑,然而魯迅還總結了兩條仇貓的理由:一是貓的性情與別的猛獸不同,捕食雀鼠后盡情玩弄后才吃下去,頗與人們的幸災樂禍、折磨弱者相同;二是雖與獅虎同族,但有一副媚態。魯迅童年時,在一個夏夜,祖母搖著芭蕉扇,在院中的桂樹下給他講過一個貓故事:“你知道么?貓是老虎的先生。”她說,“小孩子怎么會知道呢,貓是老虎的師父。老虎本來是什么也不會的,就投到貓的門下來。貓就教給它撲的方法,捉的方法,吃的方法,像自己的捉老鼠一樣。這些教完了;老虎想,本領都學到了,誰也比不過它了,只有老師的貓還比自己強,要是殺掉貓,自己便是最強的腳色了。它打定主意,就上前去撲貓。貓是早知道它的來意的,一跳,便上了樹,老虎卻只能眼睜睜地在樹下蹲著。它還沒有將一切本領傳授完,還沒有教給它上樹”。魯迅想:“這是僥幸的,我想,幸而老虎很性急,否則從桂樹上就會爬下一匹老虎來。”雖然后來證實了貓并沒有謀殺魯迅喜愛的隱鼠,但他對貓的感情始終沒有融合。魯迅到北京后繼續打貓,因為他住的地方經常有貓在交配時的嗥叫,吵得魯迅不能看書和睡眠。住在紹興會館時,就常有貓來騷擾,魯迅的日記中就有幾處記著這樣的事:“夜為貓所擾,不能安睡。”周作人講:“事實上在那時候大抵大怒而起,拿著一枝竹竿,我搬了小茶幾,到后檐下放好,他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們打散,但也不能長治久安,往往過一會兒又回來了。”在八道灣,那矮墻上的大黑貓還殘害了家中飼養的小兔子。舊恨新仇疊加,讓魯迅決定使出更辣的手段:“那黑貓是不能久在矮墻上高視闊步的了,我決定的想,于是又不由的一瞥那藏在書箱里的一瓶青酸鉀。”
狗
魯迅說他生長在農村,愛聽狗子叫。“深夜遠吠,聞之神怡,古人之所謂‘犬聲如豹'者就是。倘或偶經生疏的村外,一聲狂嗥,巨獒躍出,也給人一種緊張,如臨戰斗,非常有趣的。\"在魯迅的小說、散文和雜文中,常常有關于狗的描述。《狂人日記》中趙貴翁家的狗是小說中的一個重要角色;《阿Q正傳》中尼姑也養著一匹肥大的黑狗,差點咬著了阿Q的腿;《傷逝》中子君也養著一只花白的叭兒狗,名字叫作阿隨。散文詩《好的故事》描寫了一段好的風景:“茅屋,狗,塔,村女,云,……也都浮動著。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刺奔進的紅錦帶。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云中,白云織入村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將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塔,村女,狗,茅屋,云里去。\"《狗的駁詰》更像是一篇寓言故事,用人與狗的對話諷刺了那些勢利之徒。
魯迅對叭兒狗、獺皮狗深惡痛絕。他在著名的《論“費厄潑賴”應該緩行》一文中,用叭兒狗諷刺了那些攀附權貴卻打著公理招牌裝作溫柔敦厚自稱正人君子的人。他說:“叭兒狗一名哈吧狗,南方卻稱為西洋狗了,但是,聽說倒是中國的特產,在萬國賽狗會里常常得到金獎牌,《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的狗照相上,就很有幾匹是咱們中國的叭兒狗。這也是一種國光。但是,狗和貓不是仇敵么?它卻雖然是狗,又很像貓,折中,公允,調和,平正之狀可掬,悠悠然擺出別個無不偏激,惟獨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臉來。\"“它們雖然非常勢利,但究竟還有些像狼,帶著野性”,他主張對這種“落水狗\"必須痛打,否則就會被狗咬了,表達了他的徹底革命的精神。魯迅在《半夏小集》中寫道:“假使我的血肉該喂動物,我情愿喂獅虎鷹隼,卻一點也不給獺皮狗們吃。”
貓頭鷹
貓頭鷹,又稱為“梟”,在民間常以不吉之鳥來象征厄運,在西方神話中卻被認為是智慧的象征。科學證實,貓頭鷹確是一種益鳥。魯迅留過洋,大約知道這種觀點,對貓頭鷹情有所鐘。他在浙江杭州兩級師范學堂教書時的一個筆記本現藏國家圖書館,在封面上,畫著一只貓頭鷹,這是現在保存的魯迅最早的繪畫。這只貓頭鷹雙眼圓睜,雙耳直立,用筆簡潔,極富裝飾效果。1927年魯迅在出版雜文集《墳》時,自己設計了一幅貓頭鷹圖案,放在書的扉頁上。這只貓頭鷹頭部側歪,一眼圓睜,一眼緊閉。在魯迅的文章中,也有多次描寫到貓頭鷹。1924年,他在一首《我的失戀》中有幾句:“愛人贈我百蝶巾;回她什么:貓頭鷹。\"\"愛人贈我雙燕圖;回她什么:冰糖葫蘆。”“愛人贈我金表索;回她什么:發汗藥。\"“愛人贈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練蛇。\"許壽裳說,詩中冰糖葫蘆是魯迅愛吃的,發汗藥是魯迅常用的,赤練蛇是魯迅愛看的,“貓頭鷹本是他自己所鐘愛的”。魯迅還以貓頭鷹自喻:“我有時決不想在言論界求得勝利,因為我的言論有時是梟鳴,報告著不大吉利的事,我的言中,是大家會有不幸的。\"沈尹默曾回憶,在北京時,他有個綽號就叫作“貓頭鷹”,因為他在大庭廣眾中有時會凝然冷坐,不言不笑,衣冠又一向不甚修飾,毛發蓬蓬然,因此有人給他起了這個綽號。
蛇
魯迅生于1881年,農歷是辛巳,生肖為蛇。童年時他就知道古代神話中有“九頭的蛇”。夏夜乘涼時,魯迅的保姆長媽媽常給他講一些民間傳說,有一次長媽媽給魯迅講了一個美女蛇的故事:“先前,有一個讀書人住在古廟里用功,晚間,在院子里納涼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答應著,四面看時,卻見一個美女的臉露在墻頭上,向他一笑,隱去了。他很高興;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說他臉上有些妖氣,一定遇見‘美女蛇'了;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喚人名,倘一答應,夜間便要來吃這人的肉的。他自然嚇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給他一個小盒子,說只要放在枕邊,便可高枕而臥。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著,——當然睡不著的。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像是風雨聲。他正抖作一團時,卻聽得豁的一聲,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面便什么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里。后來呢?后來,老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結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他。”這故事讓魯迅知道了“做人之險”。
白蛇的傳說是中國民間四大傳說之一,據現有史料考證,其最初形成完整的故事是出自《警世通言》。魯迅的祖母常給他講白蛇娘娘的故事:“白蛇娘娘就被壓在這塔底下。有個叫作許仙的人救了兩條蛇,一青一白,后來白蛇便化作女人來報恩,嫁給許仙了;青蛇化作丫鬟,也跟著。一個和尚,法海禪師,得道的禪師,看見許仙臉上有妖氣,——凡討妖怪做老婆的人,臉上就有妖氣的,但只有非凡的人才看得出,——便將他藏在金山寺的法座后,白蛇娘娘來尋夫,于是就‘水滿金山’。\"魯迅說:“我的祖母講起來還要有趣得多,大約是出于一部彈詞叫作《義妖傳》里的,但我沒有看過這部書,所以也不知道‘許仙’、‘法海'究竟是否這樣寫。總而言之,白蛇娘娘終于中了法海的計策,被裝在一個小小的缽盂里了。缽孟埋在地里,上面還造起一座鎮壓的塔來,這就是雷峰塔。\"1924 年,杭州的雷峰塔坍塌,坍塌的原因是鄉下人迷信那塔磚放在自己的家中,凡事都必平安、如意、逢兇化吉,于是這個也挖、那個也挖,挖之久久,便倒了。另有一說是塔磚中有人挖出了古人的經卷,于是人們都去挖,挖來挖去便倒了。前一種是迷信心理,后一種是發財心理。魯迅評道:“這一種奴才式的破壞,結果也只能留下一片瓦礫,與建設無關。\"“豈但鄉下人之于雷峰塔,日日偷挖中華民國的柱石的奴才們,現在正不知有多少!”
魯迅有個筆名“它音”,曾在雜文《沉滓的泛起》使用過。許廣平解釋:“它,《玉篇》,古音佗字。佗,蛇也。先生肖蛇,故名。\"魯迅在北京住在磚塔胡同時,俞家姐妹常與他玩耍,魯迅給她們取綽號,一個叫“野豬”,一個叫“野牛”,她們把魯迅叫作“野蛇”。魯迅在文章中也把毒蛇用作比喻,在《吶喊·自序》中說:“這寂寞又一天一天的長大起來,如大毒蛇,纏住了我的靈魂了。”在《華蓋集·雜感》中還說過:“無論愛什么——飯,異性,國,民族,人類等等——只有糾纏如毒蛇,執著如怨鬼。”
壁虎
作家章衣萍,是魯迅的小友,曾參加籌辦《語絲》并常為之撰稿。1924年后與魯迅交往甚密。他曾記述魯迅這樣一個故事:“壁虎有毒,俗稱五毒之一。但,我們的魯迅先生,卻說壁虎無毒。有一天,他對我說:‘壁虎確無毒,有毒是人們冤枉它的。后來,我把這話告訴孫伏園。伏園說:‘魯迅豈但替壁虎辯護而已,他住在紹興會館的時候,并且養過壁虎的。據說,將壁虎養在一個小盒里,天天拿東西去喂。\"沈尹默也是魯迅家的常客,他講過這樣的故事:“他住在會館一個小偏院里,有兩三間小屋,書案向著一扇方格糊紙的窗子。有一次,我發現窗紙上,有一個胖而且大的壁虎,很馴熟的樣子,見人來了也不逃走,后來才知道這是他喂養著的,每天都要給他稀飯吃。\"科學證實,壁虎確實是無毒的,它的主要食物是以昆蟲為主。魯迅對動植物學都是很有研究的,這個故事就是個明證。
雞
魯迅作《中國小說史略》搜羅宏富,其中有《漢書·藝文志》中一篇是說雞的:“雞者,東方之畜也。歲終更始,辨秩東作,萬物觸戶而出,故以雞祀祭也。\"魯迅認為這篇應是說“禮”的,不知當時為何進入了小說的范疇。不過殺雞祭祀的禮俗,一直在中國流傳下來。魯迅在《家庭為中國之基本》一文中曾嘲諷過中國“雞犬升天\"的陋俗:“‘骨肉歸于土,命也;若夫魂氣,則無不之也,無不之也!一個人變了鬼,該可以隨便一點了罷,而活人仍要燒一所紙房子,請他住進去,闊氣的還有打牌桌,鴉片盤。成仙,這變化是很大的,但是劉太太偏舍不得老家,定要運動到‘拔宅飛升’,連雞犬都帶了上去而后已,好依然的管家務,飼狗,喂雞。\"魯迅還講過一個故事:“我們有一個傳說。大約二千年之前,有一個劉先生,積了許多苦功,修成神仙,可以和他的夫人一同飛上天去了,然而他的太太不愿意。為什么呢?她舍不得住著的老房子,養著的雞和狗。劉先生只好去懇求上帝,設法連老房子,雞,狗,和他們倆全都弄到天上去,這才做成了神仙。\"(《中國文壇上的鬼魅》)這故事出自東晉葛洪的《神仙傳》。
俄國盲詩人愛羅先珂在北京時住在魯迅家,養了一群小雞,滿院飛跑,把院中鋪地錦的嫩葉都啄光了,但好景不長,沒幾天便死了。死了又買,買了又死,活下來的一只,被愛羅先珂寫成了一篇童話《小雞的悲劇》,寫那一只作非分之想的小雞想得到小鴨的愛,于是學游泳,結果淹死在池塘里。
魯迅的購書賬中,還有《養雞學》養雞全書》。魯迅在家鄉紹興時,家里就養雞。紹興有一種養雞的器具,叫“狗氣殺”,那形狀是木盤上面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民國時的北京人也有養雞的習慣,一是可以生雞蛋,二是可以吃雞肉。魯迅住西三條時,后院里就養了三只雞。魯迅有時透過老虎尾巴的后窗看它們爭斗。魯迅的小說《白光》《明天》《故鄉》《肥皂》《傷逝》等都有關于養雞的描寫。
《詩經》中有“風雨瀟瀟,雞鳴膠膠\"“風雨如晦,雞鳴不已”,魯迅詩中就曾用過這個典:“中夜雞鳴風雨集,起然煙卷覺新涼。”(《秋夜有感》)《哀范君三章》中有“華顛萎寥落,白眼看雞蟲”,并在詩的附記中寫道:“昨忽成詩三章,隨手寫之,而忽將雞蟲做人,真是奇絕妙絕,辟歷一聲,群小之大狼狄。\"在《教授雜詠》中有“雞湯代豬肉,北新遂掩門”,在《亥年殘秋偶作》中有“竦聽荒雞偏闐寂,起看星斗正闌干”。
雞,也是魯迅喜歡吃的食物。經常有一些朋友在年節時給他送些腌雞、鹵雞之類。魯迅的一篇雜文《“音樂”?》的開頭這樣寫道:“夜里睡不著,又計畫著明天吃辣子雞,又怕和前回吃過的那一碟做得不一樣,愈加睡不著了。”
猴
魯迅對猴子的研究可算是行家,當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祖父就讓他讀《西游記》,這是他的文學啟蒙讀物。他的回憶散文《狗·貓·鼠》中講到一種墨猴:“我聽父親說過的,中國有一種墨猴,只有拇指一般大,全身的毛是漆黑而且發亮的。它睡在筆筒里,一聽到磨墨,便跳出來,等著,等到人寫完字,套上筆,就舐盡了硯上的余墨,仍舊跳進筆筒里去了。我就極愿意有這樣的一個墨猴,可是得不到;問那里有,那里買的呢,誰也不知道。\"后來他又學到達爾文的進化論,對猴子演化成人類是確信的。他在《革命時代的文學》中講述猴的故事:“生物學家告訴我們:‘人類和猴子是沒有大兩樣的,人類和猴子是表兄弟。但為什么人類成了人,猴子終于是猴子呢?這就因為猴子不肯變化它愛用四只腳走路。也許曾有一個猴子站起來,試用兩腳走路的罷,但許多猴子就說:‘我們底祖先一向是爬的,不許你站!咬死了。它們不但不肯站起來,并且不肯講話,因為它守舊,人類就不然,他終于站起,講話,結果是他勝利了。”在《文藝與政治的歧途》中又寫道:“動物中的猴子,它們自有它們的首領;首領要它們怎樣,它們就怎樣。在部落里,他們有一個酋長,他們跟著酋長走,酋長的吩咐,就是他們的標準。酋長要他們死,也只好去死。那時沒有什么文藝,即使有,也不過贊美上帝(還沒有后人所謂God那么玄妙)罷了!\"魯迅的文筆生動而通俗,用講故事的方式詮釋了人類的進化。
螃蟹
金秋九月蟹殼黃,文人墨客往往以那倒霉的螃蟹來開刀,把酒持螯,自以為得計。魯迅生于浙江紹興,螃蟹自然是很日常的食品。魯迅是作小說、雜文的高手,他還寫過一篇寓言故事,篇名是《自言自語·螃蟹》:
老螃蟹覺得不安了,覺得全身太硬了。自已知道要蛻殼了。
他跑來跑去的尋。他想尋一個窟穴,躲了身子,將石子堵了穴口,隱隱的蛻殼。他知道外面蛻殼是危險的。身子還軟,要被別的螃蟹吃去的。這并非空害怕,他實在親眼見過。
他慌慌張張的走。
旁邊的螃蟹問他說,“老兄,你何以這般慌?”
他說,“我要蛻殼了。”
“就在這里蛻不很好么?我還要幫你呢。”
“那可太怕人了。”
“你不怕窟穴里的別的東西,卻怕我們同種么?”
“我不是怕同種。”
“那還怕什么呢?”
“就怕你要吃掉我。”
魯迅的寓言告訴人們,吃掉自己的往往是自己的同類。
魯迅對于吃螃蟹頗有研究,他在雜文《論雷峰塔的倒掉》中講過一個關于螃蟹的民間傳說故事:
秋高稻熟時節,吳越間所多的是螃蟹,煮到通紅之后,無論取那一只,揭開背殼來,里面就有黃,有膏;倘是雌的,就有石榴子一般鮮紅的子。先將這些吃完,即一定露出一個圓錐形的薄膜,再用小刀小心地沿著錐底切下,取出,翻轉,使里面向外,只要不破,便變成一個羅漢模樣的東西,有頭臉,身子,是坐著的,我們那里的小孩子都稱他“蟹和尚”,就是躲在里面避難的法海。
魯迅還喜歡在文章中用螃蟹作比喻,小說《肥皂》中的四太太“伏在洗臉臺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兩個耳朵后,比起先前用皂莢時候的只有一層極薄的白沫來,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別了”。他寫《孤獨者》中的魏連殳“螃蟹一般懶散而驕傲地堆在大椅子上,一面唉聲嘆氣,一面皺著眉頭吸煙”。魯迅稱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勇士”。他說:“許多歷史的教訓,都是用極大的犧牲換來的。譬如吃東西罷,某種是毒物不能吃,我們好像全慣了,很平常了。不過,這一定是以前有多少人吃死了,才知道的。所以我想,第一次吃螃蟹的人是很可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螃蟹有人吃,蜘蛛一定也有人吃過,不過不好吃,所以后人不吃了。像這種人我們當極端感謝的。”(《今春的兩種感想》)看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多半是中國人。
蜜蜂
蜜蜂在魯迅的筆下常用作比喻。他在《小雜感》中曾寫道:“蜜蜂的刺,一用即喪失了它自己的生命;犬儒的刺,一用則茍延了他自己的生命。\"魯迅對蜜蜂的勤勞精神也是很贊賞的。關于讀書,魯迅曾在致顏黎民的信中說:“你說專愛看我的書,那也許是我常論時事的緣故。不過只看一個人的著作,結果是不大好的:你就得不到多方面的優點。必須如蜜蜂一樣,采過許多花,這才能釀出蜜來,倘若叮在一處,所得就非常有限,枯燥了。\"魯迅的散文中也有關于蜜蜂的詩意的描寫:“胡蝶亂飛,蜜蜂都唱起春詞來了。”(《秋夜》)“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我可記不真切了。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雪》)
1933 年,作家張天翼作了一篇短篇小說《蜜蜂》,寫一個養蜂場因蜂多花少引起的一場沖突事件。之后,曹聚仁發表《“蜜蜂”》一文,對張天翼小說的一些情節提出異議。魯迅為此寫了一篇《“蜜蜂\"與“蜜”》,文中說:“昆蟲有助于蟲媒花的受精,非徒無害,而且有益,就是極簡略的生物學上也都這樣說,確是不錯的。但這是在常態時候的事。假使蜂多花少,情形可就不同了,蜜蜂為了采粉或者救饑,在一花上,可以有數匹甚至十余匹一涌而入,因為爭,將花瓣弄傷,因為餓,將花心咬掉,聽說日本的果園,就有遭了這種傷害的。它的到風媒花上去,也還是因為饑餓的緣故。這時釀蜜已成次要,它們是吃花粉去了。”關于蜜蜂與“蟲媒花”“風媒花”,這都是很專業的生物學常識,這與他早年教授生物學的修養是相關的。
蝙蝠
1932 年11月,魯迅回北平探望母親,曾作過五次演講,其中一次是在師范大學講《再論“第三種人”》。梁實秋著文攻擊魯迅說:“魯迅先生最近到北平,做過數次演講,有一次講題是‘第三種人’。這一回他舉了一個譬喻說,胡適先生等所倡導的新文學運動,是穿著皮鞋踏人文壇,現在的普羅運動,是赤腳的也要闖人文壇。隨后報紙上就有人批評說,魯迅先生講演的那天既未穿皮鞋亦未赤腳,而登著一雙帆布膠皮鞋,正是‘第三種人’。\"魯迅寫了一篇《談蝙蝠》予以回擊,文章看似談論蝙蝠,實際上是對“第三種人\"進行了絕妙的嘲諷。文中幽默地寫到,人們討厭夜里出來的動物,是因為“怕他會窺見什么秘密罷”。“蝙蝠雖然也是夜飛的動物,但在中國的名譽卻還算好的。
這也并非因為他吞食蚊虻,于人們有益,大半倒在他的名目,和‘福'字同音。以這么一副尊容而能寫人畫圖,實在就靠著名字起得好。”西方洋人不喜歡蝙蝠,是因為它的“騎墻”,“推源禍始,我想,恐怕是應該歸罪于伊索的。他的寓言里,說過鳥獸各開大會,蝙蝠到獸類里去,因為他有翅子,獸類不收,到鳥類里去,又因為他是四足,鳥類不納,弄得他毫無立場,于是大家就討厭這作為騎墻的象征的蝙蝠了”。魯迅看似分析東西方對蝙蝠這種動物的看法,實際上是對非左非右的“騎墻\"者進行了辛辣的諷刺。豐富的動物知識于此文中可見一斑。
豬
魯迅豐富的想象力,往往來自于他的豐富的知識儲備。他曾在《智識即罪惡》中寫道:“那時我在鄉下,很為豬羊不平;心里想,雖然苦,倘也如牛馬一樣,可以有一件別的用,那就免得專以賣肉見長了。然而豬羊滿臉呆氣,終生胡涂,實在除了保持現狀之外,沒有別的法。所以,誠然,智識是要緊的!”
安徽籍作家章衣萍,魯迅在北京時與他關系很密切。魯迅曾對章衣萍講過一件事:“在廈門,那里有一種樹,叫相思樹,是到處生長著的。有一天,我看見一只豬,在啖相思樹的葉子。我覺得:相思樹的葉子是不該給豬啖的,于是便和豬決斗。恰好這時候,一個同事的教員來了。他笑著,問:‘哈哈,你怎么同豬決斗起來了?我答:‘老兄,這話不便告訴你。”魯迅最有名的事情是痛打落水狗,他住廈門時正與許廣平兩地相思,當然要與咬吃相思樹葉子的豬來決斗了。
魯迅在《一點比喻》中寫到了豬,有些所謂正人君子說:“羊總是羊,不成了一長串順從地走,還有什么別的法子呢?君不見夫豬乎?拖延著,逃著,喊著,奔突著,終于也還是被捉到非去不可的地方去,那些暴動,不過是空費力氣而已矣。”魯迅分析道:“這是說:雖死也應該如羊,使天下太平,彼此省力。”他贊賞野豬:“它以兩個牙,使老獵人也不免于退避。這牙,只要豬脫出了牧豕奴所造的豬圈,走人山野,不久就會長出來。”他講述叔本華雜文中的一個比喻——豪豬之間為了取暖要靠在一起,但身上的刺痛又使他們分開,所以他們保持一種合適的距離,叫作紳士的所謂“上流的風習”;如果身上沒有刺,就會像庶人一樣受傷。
胡羊
胡羊本是北方胡地所產的一種羊,浙江太湖一帶產的羊稱為湖羊,湖州盛產的羊毫毛筆,就是用湖羊毛制成的。紹興則把這種羊稱為綿羊,尾巴短而圓,擺動時很靈巧可愛。魯迅文章中所寫“胡羊”,應該就是浙江的湖羊,從文字上說是通假的用法。魯迅年幼時大人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作“胡羊尾巴”。“胡羊尾巴”是紹興的方言,魯迅年幼時個子矮小靈活,穿著紅棉祅,拿著和尚木匠給他做的大關刀跑來跑去,像胡羊的尾巴一樣可愛,因此得了這樣一個綽號。魯迅的曾祖母通稱九太太,平常她總坐在房門口的太師椅上。有時魯迅便與她開玩笑,假裝在她面前跌跟頭倒在地上。老太太看見后就關心地對他說:“阿寶呀,阿寶,衣裳弄臟了呀。\"這時魯迅就趕快從地上爬起來,可是過一會又假裝跌倒,仍然等著老太太說那兩句話。看來魯迅的曾祖母對這個曾孫還是非常喜愛的,魯迅的幼年也是非常調皮的,魯迅后來的幽默詼諧、愛開玩笑是從小就形成的。
魯迅在雜文《一點比喻》中曾以胡羊的習性作比喻:“在我的故鄉不大通行吃羊肉,闔城里,每天大約不過殺幾匹山羊。北京真是人海,情形可大不相同了,單是羊肉鋪就觸目皆是。雪白的群羊也常常滿街走,但都是胡羊,在我們那里稱綿羊的。山羊很少見;聽說這在北京卻頗名貴了,因為比胡羊聰明,能夠率領羊群,悉依它的進止,所以畜牧家雖然偶而養幾匹,卻只用作胡羊們的領導,并不殺掉它。\"魯迅把這領頭羊脖子上掛的小鈴鐸稱為“智識階級的徽章”。他諷刺了袁世凱等文武領頭人“殘虐百姓之外,還加上輕視學問,荒廢教育”,而感慨于百姓,特別是青年的盲目。
萬牲園
魯迅以大部分精力從事文學創作和翻譯,但他一直對動物有濃厚的興趣。萬牲園就是今天的北京動物園,建于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由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端方受民政部尚書徐世昌委托,將在德國購買的一批野獸和禽鳥轉運北京,由農工商部奏準,建立“農事試驗場”,故這座農事試驗場又有“萬牲園\"之稱。園址在清三貝子花園,所以又稱“三貝子園”。萬牲園于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開園,命名為“北京公園”,在當時是北京唯一開放的公園。當時萬牲園先后雇傭兩個兩米多高的“長人\"在門口檢票,成為當時一景。魯迅在1926年7月4日作的《馬上支日記》中有寫道:“晚飯后在院子里乘涼,忽而記起萬牲園,因此說:那地方在夏天倒也很可看,可惜現在進不去了。田媽就談到那管門的兩個長人,說最長的一個是她的鄰居,現在已經被美國人雇去,往美國了,薪水每月有一千元。”
魯迅從南京到北京兩星期后就游覽了萬牲園,大概是出于對珍禽異獸的好奇。1912年5月19日,魯迅日記載:“與恂士、季市游萬牲園。”1916年9月17日,“同三弟游萬生園”。1919年10月19日,“上午同重君、二弟、二弟婦及豐、謐、蒙乘馬車同游農事試驗場,至下午歸,并順道視八道彎宅”。1920年4月25日,“午后同母親、二弟及豐游三貝子園”。萬牲園的珍奇異獸確有吸引人的新奇,魯迅帶他的全家都游覽過。
動物譯名
魯迅一生翻譯了十四個國家近百位作家的作品,可稱得上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翻譯家。魯迅譯著中的兒童文學作品中,動植物名稱很多,他本身具有豐富的動植物知識,對待翻譯工作又十分嚴謹,在翻譯過程中參考各種工具書,以達到準確無誤。他在翻譯荷蘭作家望·靄覃的《小約翰》時寫過一篇《動植物譯名小記》,對其中的動物譯名翻譯過程進行了記錄,如:“約翰看見一個藍色的水蜻蜓(Libelle)時,想道:‘這是一個蛾兒罷。蛾兒原文是Feuerschmetterling,意云火胡蝶。中國名無可查考,但恐非胡蝶;我初疑是紅蜻蜓,而上文明明云藍色,則又不然。現在姑且譯作蛾兒,以待識者指教。\"關于禽鳥類的舉幾例:
pirol。日本人說中國叫“剖葦”,他們叫“葦切”。形似鶯,腹白,尾長,夏天居葦叢中,善鳴噪。我現在譯作鷦鷯,不知對否。
Meise。身子很小,嘴小而尖,善鳴。頭和翅子是黑的,兩頰卻白,所以中國稱為白頰鳥。我幼小居故鄉時,聽得農人叫它“張飛鳥”。
Amsel。背蒼灰色,胸腹灰青,有黑斑;性機敏,善于飛翔。日本的《辭林》以為即中國的白頭鳥。
Rohrdrossel und Drossel。無從考查,只得姑且直譯為葦雀和嗑雀。但小說用字,沒有科學上那么縝密,也許兩者還是同一的東西。
紅膝鳥(Rotkehlchen)是譯意的。這鳥也屬于燕雀類,嘴闊而尖,腹白,頭和背赤褐色,鳴聲可愛。中國叫作知更雀。
魯迅譯文中涉及的動物譯名還有很多,這給他的翻譯帶來了很多困難。他先用日本辭書查出日本名,再從《辭林》中查中國字,實在查不出的,就讓在中華書局工作的三弟周建人幫助查考較詳細的辭典。魯迅感嘆:“我們和自然一向太疏遠了,即使查出了見于書上的名,也不知道實物是怎樣。”
魯迅筆下涉及的動物還有很多,不但有神話傳說中的神獸,還有農事中的豬馬牛羊、飛禽走獸,這些都說明了他知識的廣博,因此他駕馭文字能夠廣征博引,異于常人。在現代文學作家中,很少能有魯迅般的廣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