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萎的花：論《郁金香》的女性邊緣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08-0008-04

《郁金香》是2005年“出土”的一篇張愛玲佚作，初連載于1947年5月16日至5月31日的上海《小日報》，重刊于2005年10月的《上海文學》。“郁金香”寓意著美好與高雅，但在張愛玲的這篇小說中，只能看到令人室息的社會環境和女性處境，和鮮花的含義反差極大。小說中的女性仿佛都是凋萎的花，在社會和家庭的擠壓下逐漸喪失生命的活力。從金香到老姨太，再到阮太太，每一位女性都有自己的悲慘遭遇，張愛玲以其獨特的邊緣意識審視著現實與作品中的每一個人。

一、《郁金香》中的舊社會女性

張愛玲筆下的女性形象早已深入人心，《金鎖記》中的曹七巧、《半生緣》中的顧曼楨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當《郁金香》被重新發現的時候，熟悉的張氏風格撲面而來。女性依然是這部小說的主要描寫對象，并且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即物質或精神上處于邊緣地位。《郁金香》是張愛玲在上海期間最后的留存，體現了作者對社會和人性更深的感觸。

1.生存狀態的邊緣化：金香

《郁金香》的故事圍繞阮公館的女仆金香展開，“金香很吃力地把兩扇沉重的老式拉門雙手推到墻里面去”，這一開篇仿佛暗示了金香與自己沉重的命運相抗爭，暗示了每一個舊社會的

女性都身負沉重的枷鎖。

金香是阮公館的女仆，打掃衛生是其分內之事，可寶余總是來搗亂，用熏魚頭、肉骨頭去喂狗，弄得房屋到處是油漬，亂糟糟的。不僅如此，寶余還總是騷擾金香，說家里的狗和金香長得一樣，就差沒有涂胭脂粉。言語上的侮辱都是輕的，他還經常對金香動手動腳，假裝給她打屹蚤，然后趁機摸金香的背，占她的便宜。這是公館里地位身份的差距，更印證了金香生存狀態的邊緣化。相較之下，寶初對待金香的態度就顯得彌足珍貴。他會在寶余欺負金香的時候出言阻止，即使這對改變金香的處境無濟于事。但寶初內心的善意是真實存在的，只不過無法在旁人面前展現出來。這一天寶余去閻家赴宴，阮太太夫婦與老姨太圍著無線電聽節目，寶初和金香才終于有了獨處的機會。金香在給即將赴徐州工作的寶初釘被子，當寶初推門進去的時候，“金香赤著腳踏在上面，那境界簡直不知道是天上人間”{]。寶初和別的人不同，他愿意和金香一起跪在被子上，斷斷續續地表露了自己的心意，誰知得到了金香斬釘截鐵的拒絕。金香哭了，她對寶初是有感情的，寶初是這個公館里為數不多對自己好的人。可金香明白，他們終歸身份有別，少爺和女仆不可能有好的結果。張愛玲以女仆的視角切入阮公館，讓我們看到了權貴階層不為人知的一面，更感受到

舊社會對女性的迫害。

2.依附于家庭的邊緣：老姨太

“這老姨太生得十分富態，只因個子矮了些，總把頭仰得高高的。…她出身是北京的小家碧玉，義和團殺二毛子的時候她也曾經受過驚嚇，家里被搶光了，把她賣到陳府，先做丫頭，后來收了房。”短短幾句就概括了老姨太的前半生，苦難而被動，所有事情的發生都是受時代、社會和家庭的影響，老姨太自己并未主動做過什么事情，她的人生就從女兒變成了丫頭直到后來成為填房。老姨太和女兒阮太太的命運何其相似，舊社會的女性好像別無出路，只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黑世界被動前行。

不僅如此，老姨太作為兒女家里的長輩還要忍氣吞聲，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老姨太怕女兒，怕兒子，也怕榮媽。”住在姑爺家里，她不免有些低人一等。老姨太年輕時靠著丈夫漂洋過海，見識過一些世面，便成為自己在仆人面前吹噓的資本一一去過保加利亞、坐過德國船、被德國人服務過、見識過德國的開放風氣等。但這一切風光都是丈夫帶給她的，如果她不是陳府填房，這些榮光可能永遠與她無關，老姨太同很多舊社會女性一樣，需要依附家庭而生存，無論是父母的家庭還是兒女的家庭，她始終是依附于家庭的邊緣人。

3.淪落在婚姻的邊緣：阮太太

“阮太太一醒就揪鈴叫人。老姨太照例來到女兒床前覲見，阮太太照例沉著臉冷冷地叫一聲‘媽’。”“覲見”表示地位低的人去見上位者，張愛玲在此處使用“覲見”來描述母親見女兒的場景，說明阮太太對母親并不尊重，甚至有點看不起，呼喚母親的表情和語氣更是佐證了這一點。“阮太太面色蒼白，長長的臉，上面剖開兩只炯炯的大眼晴。她是一個無戲可演的繁漪，仿佛《雷雨》里的雨始終沒有下來。”張愛玲將她比作繁漪，代表著她與繁漪有著同樣的命運，在婚姻中并不幸福。或者說她也要依賴男性而生存，她是阮公館的填房，還帶著一大家子住在公館里，丈夫整日忙于工作交際，也不經常回來，她唯一的樂趣便是操心弟弟的婚姻，以及管理仆人。

阮太太在公館里的地位毋庸置疑是尊貴的，但她自尊心強，內心敏感又脆弱。被女仆金香吵醒，她毫不客氣地對其辱罵，得知還有自己的兄弟摻和其中的時候更加惱怒。因為她的兄弟和她一樣身份卑微，要是說閑話仿佛連自己也捎帶上了。“她有苦說不出，只顧喝道：‘你這個死丫頭！自己那樣瘋，還要說二舅老爺！你就少給我惹惹他們罷！下回你再敢招惹舅老爺們，我馬上把你趕出去！’”由此可以看出，阮太太雖然惱怒金香打擾了自己的美夢，但其實更生氣的是自己的兄弟和仆人打鬧。最關鍵的是這個仆人的身份——丈夫前妻的丫頭。這就觸碰到了阮太太的敏感自尊，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如之前的女主人，自己的兄弟更是和女仆有染，這是她決不允許的。正是因為她淪落在婚姻的邊緣，面對丈夫，她內心卑微，所以在仆人面前要假裝盛氣凌人，以此來掩飾自己的真實處境。

二、感性又理性的邊緣意識

《郁金香》體現出的女性邊緣意識具有獨特風格，張愛玲一時仿佛是人物的朋友，為她們感到不公和心酸，一時又好像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冷靜地看著一切發生。感性又理性的邊緣意識似乎充滿矛盾，實際上是對現實與創作最全面的觀照，為張愛玲的作品帶來獨特的魅力，也讓讀者洞察到那個年代邊緣女性的生存境遇。

1.感性：在感同身受中共鳴

女性處于邊緣地位，她們的很多選擇都是無奈之舉。因此，張愛玲對女性的生存境遇深切關注，“透過家庭婚姻這個窗口，她一筆一筆地臨摹‘生命的圖案’，捕捉那混沌莫名中‘令人心酸眼亮的一刻’”[2]。張愛玲的邊緣意識是感性的，因此她塑造出來的人物都處于千絲萬縷的情感中，從親情到愛情，再到友情。張愛玲用情感這張大網織起了所有人，《郁金香》的故事正是建立在情感之上，阮公館的人能生活在一起或多或少是因為親情，而少爺和女仆有了牽連則是因為愛情。張愛玲會用心去感受現實世界的邊緣人物，也會用心體會她們的情感，所以《郁金香》篇幅雖小，讀起來卻沁人心脾，令人印象深刻。

“每一個舊社會女性那浸著血淚的人生，伴隨著被侮辱、被支配、無力抗爭的無奈，始終在邊緣地帶徜徉。”3]張愛玲身處變革時代，一大批政治家、思想家均大聲疾呼要把婦女從舊傳統、舊禮教中解放出來。但這種解放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一方面，要打破封建社會的舊思想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另一方面，長期的社會習俗和禁錮使得女性不可能一下子就從森嚴的“三綱五常”“三從四德”中喘過氣來。張愛玲用細膩感性的描寫讓讀者在感同身受中共鳴。

2.理性：在旁觀中審視世界

張愛玲雖然感性，卻將這個世界看得很清楚，深刻洞察舊社會女性的生存困境，上到公館女主人，下到女仆，她仿佛清楚地知道她們每個人的邊緣處境，作為一個旁觀者清醒地審視她們。“然而這一點點女性的手觸在這陰暗的大客廳里簡直看不到什么。”這是小說開篇張愛玲就深刻認識到的，無論是在現實社會還是小說里，女人一直都是社會家庭中圍繞男性的邊緣角色。面對寶初的告白，“金香搖搖頭，極力地收了淚，臉色在兩塊胭脂底下青得像個青蘋果。她又搖了搖頭，道：‘不是我不肯答應你，我知道不成呀！’”[金香身為女仆，面對少爺的心意，她知道兩人的感情終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是金香的抉擇，更是張愛玲清醒的認識。老姨太在舊社會無法立足，從前靠老太爺，現在靠姑老爺，經濟無法獨立的女性在家庭生活中無法自立，更何況一大家子寄人籬下。張愛玲作為一個旁觀者看得很清楚，所以她筆下的女性角色總是透著獨有的卑微。阮太太同樣如此，在這段婚姻中，男女的地位本就不平等，在小說中她甚至沒有自己的名字，只有冠上夫姓，成為阮太太。中國舊社會的女性沒有自己的人生，嫁人后理所當然成為男人的附屬品，張愛玲十分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

《郁金香》中的女性邊緣意識不僅是張愛玲保持獨立主體意識和自由靈魂的體現，更是她站在社會和時代的邊緣審視、認知世界的方式。正是因為這種邊緣意識，她才成為這個世界的旁觀者，獨立于塵世之外，洞見世人的內在和命運，才能以反思的視野審視這個畸形的世界。

三、個人生命體驗生成邊緣意識

每個作家筆下的故事必然是主動選擇的結果，而張愛玲的這種邊緣意識離不開她個人的生命體驗。《郁金香》的連載始于1947年5月，此時的張愛玲留居上海，原生家庭帶來的創傷以及個人感情方面的斷層讓作家本人的思想發生重大變化。時局動蕩的上海仿佛一座孤島，邊緣人群的生存岌岌可危，張愛玲在這個特殊的時空里關注到邊緣女性的生存和生長，離不開她復雜的生命體驗。

1.原生家庭帶來的創傷

“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從張愛玲的自傳性散文《私語》中，我們可以窺見她的家庭環境。張愛玲雖出生名門望族，但張家到她這一輩時已是花落黃昏，輝煌不再。中西方文明的對立與沖突造成父親與母親巨大的價值觀差異，家庭分崩離析，而張愛玲則一直徘徊在兩個家庭的邊緣。父親只知道抽鴉片虛度光陰，而母親向往西方的自由文明，無法忍受這種腐朽的生活，最終父母離婚。一方面是母親代表的現代西方文明，另一方面是父親和繼母所代表的舊式家庭，張愛玲無法徹底融人任何一方，形成一種與世隔絕的邊緣意識，成就了她冷峻超然的創作風格。“張愛玲產生于一個歷史地理文化意義上的孤島，其實也是一種家庭倫理感情意義上的孤島。”[5]原生家庭給張愛玲帶來的創傷深刻影響了她的創作，獨特的生命體驗讓她洞察女性的邊緣地位，促成其用邊緣意識觀察一切，解構一切。

2.感情悲劇帶來的斷層

1947年6月，張愛玲給已經脫離險境的胡蘭成寫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也是不看了的。”回三番五次被傷害的張愛玲終于下定決心離開漢奸胡蘭成，也許他們剛開始的相遇就是錯誤，但這段感情也讓張愛玲對愛情有了更深刻的理解。雖然這段感情結束了，但給張愛玲的生存和心理都造成了很大影響，一時之間，張愛玲這三個字仿佛在上海消失。“民國世界臨水照花人，一下子成了戰后的漢奸棄婦，這對于一個水仙花型的作家，心情肯定好不了。”[5對于張愛玲此段的狀況，柯靈的描述是：“感情上的悲劇，創作的繁榮陡地萎縮，大片的空白忽然出現，就像放電影斷了片。”雖然人們平日里很難感覺到感情的存在，但其實每個人都置身其中，不論是當時在上海的胡蘭成和張愛玲，還是小說中的寶初和金香，都面臨情感的糾纏與考驗。小說人物最終的結局緣于張愛玲慘淡的情感體驗和對感情的深刻認知。和胡蘭成的愛情悲劇給張愛玲帶來巨大的沖擊，這種斷層或者說幸福之后的空虛感令她的創作更加敏銳與寫實。

3.戰亂時代帶來的苦難

張愛玲生活于特殊的時代氛圍，感覺到不可知的命運對人的“惘惘的威脅”，這種不可言傳的悲哀、對命運的沒有把握，有很多是從當時特定時段的生活里來的。張愛玲本來打算去英國倫敦大學留學，因為戰亂去了香港，之后又因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大學停辦回到上海。此時的上海已是抗戰時期的孤島，不同的文學意識與主張各自為戰，既有左翼作家的工農進步思想，也有為偽政府服務的漢奸文化。張愛玲從不參與進來，她并不認可這些，她只是用自己的筆墨靜靜地寫著上海的愛恨情愁，刻畫著上海家庭的人生百態，就像一朵孤芳自賞的蓮花，處于文壇的邊緣，是一個真正的另類。張愛玲筆下的女性邊緣人物只是一群在人世間跋涉的普通人，她們沒有豪門家族的背景，但這并不意味著她們的生活沒有一絲波瀾。張愛玲對她們的細致描寫，讓我們了解到人性深處的陰暗與復雜。在那個年代，每個人都身不由己，面對戰亂時代所給予的一切，無論幸或更多的不幸，都只能被迫接受。《郁金香》的重見天日，讓讀者穿越歷史時空回到張愛玲經歷過感情悲劇的時代。值得推敲的細節，藕斷絲連的情感，余音繞梁的結局都散發著經久的文學魅力。從金香到老姨太、阮太太，無論她們的人生怎么發展，讀者都能從中聯想到作者張愛玲的現實生活，當《郁金香》以一句“仿佛這夜是更黑，也更深了”[結束后，讀者回想的卻是無數女性如“凋萎的花”似的沉沒在時代的邊緣，蒼郁又悲涼。

四、結語

《郁金香》的愛恨情愁為我們展示了20世紀女性獨特的生存境遇，從太太到女仆，每個女性無不承受著社會內外的邊緣性對待。盡管那時女性主義思潮已傳入中國，但封建思想根深蒂固，女性無法適應自身角色的改變，依然不知何去何從。張愛玲在此時看到了問題所在，用自己獨特的邊緣意識發掘社會中的隱疾，將其于文學作品中體現出來。“張愛玲的世界沉浮在黃昏與黎明的交匯處，充滿了色彩的幽暗與豐饒，如同在黎明的第一線晨光中掙不脫的昨夜的夢魔。”[這種感性又理性的邊緣意識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觀察女性生存境遇的視角，更為女性解放提供了一些參考。

參考文獻

[1] 張愛玲.郁金香[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6.

[2] 劉思謙．“娜拉”言說：中國現代女作家心路紀程[M]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07.

[3] 劉秀云.生命的缺失與叛離一一邊緣意識與張愛玲的小說文本[D].長沙：湖南師范大學，2007

[4] 張愛玲.流言[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2.

[5] 許子東.許子東細讀張愛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

[6] 余斌.張愛玲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7] 柯靈.遙寄張愛玲}.讀書，1985（4）.

（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