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絹和她的哥哥》與《春風沉醉的晚上》中的文學主題和女性形象比較

[中圖分類號]I106.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8-0012-04

一、引言

郁達夫曾在《海上通信》一文中寫道：“我所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我每想學到他的地步，但是終于畫虎不成。”Ⅲ可見，郁達夫有意識地在創作上模仿佐藤春夫，但或許由于兩者生活環境、藝術理念等方面的差異，導致郁達夫在模仿佐藤春夫進行創作時，其創作手法和作品主題等都展現了自己的獨特性。對此，鈴木正夫指出：“佐藤春夫對郁達夫的影響是大的。郁達夫的成名作《沉淪》，很明顯是以佐藤的《田園的憂郁》為樣板的。”[2值得注意的是，這一點同樣體現在郁達夫模仿佐藤春夫的《阿絹和她的哥哥》（以下簡稱為“《阿絹》”）寫成《春風沉醉的晚上》（以下簡稱為“《春風》”）這一作品上，佐藤春夫和郁達夫均基于個人經歷，分別創作了《阿絹》和《春風》。

佐藤春夫在《阿絹》中將其在文中的分身“我”作為引出故事的楔子，講述了底層農村婦女阿金輾轉半生，最后發現自己真名是“阿絹”的故事；而郁達夫則在《春風》中講述精通英、法、德三語卻迷失知識分子身份的“我”通過與底層青年女工“陳二妹”的交談，最終完成了對自我身份的再認識。可見，《阿絹》和《春風》都圍繞“主人公身份逐漸明晰”這一主題展開，而且《阿絹》和《春風》中出現的底層女性都起到了推動故事情節的作用。本文從文學主題和女性形象兩個方面入手，探尋郁達夫在創作上對佐藤春夫的模仿，考察兩部作品體現的不同人生態度。

二、文學主題

所謂主題，是指在文學研究的領域里，從形象思維到形成文本的過程中，將某些情節、某類人物和某種思想概括升華成種種抽象的認知理念，是文學創作內部的重要元素[3]。《阿絹》和《春風》兩部作品都是圍繞“主人公身份逐漸明晰”這一抽象性主題展開，可見“身份”母題在兩部作品中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然而在后現代語境下，身份不再是一種清晰穩定的實體，而是變得模糊不清，捉摸不定，“與其他任何東西一樣不確定”{4。《阿絹》和《春風》兩部作品均充分展現了“身份”“模糊不清、捉摸不定”的特點。

1917年，佐藤春夫憑借唯美主義處女作《西班牙犬之家》正式進入日本文壇，其后接連發表《阿絹》（1918）和《田園的憂郁》（1919），奠定其唯美主義大師的地位。這三部作品共用同一個故事線，即“我”同妻子移居至某村落的故事，且“我”與佐藤春夫的親身經歷有著極高的重合度。同《西班牙犬之家》和《田園的憂郁》不同的是，《阿絹》中的“我”和妻子并非主人公，而是作為引線引出主人公“阿金”坎坷的前半生，引出其自我身份探尋的經歷。阿金的身份探尋可以歸納為兩個方面：一是通過尋找生父、舅父等親人來確定自己的倫理身份；二是通過自己在社會中的角色來確定自己的社會身份。阿金難以確定自己的“身世（身份）”，只有通過尋找親人或社會定位，才能清楚地揭示自己的來歷和命運，她的這份追尋不僅僅是對自己身份的探尋，更是對自我認同和歸屬感的追求。首先，小說通過阿金之口介紹了其數次倫理身份探尋的經過及結果。比如，童年時期，阿金懷疑收養自己的住持就是其生父，但直至住持死后才得到確認；阿金逃離做織綢生意的人家后，找到“義父”的家，但第二天又被送往繅絲廠當童工。其次，小說強調阿金的樂善好施，以此確定其社會身份。比如，阿金認為“自己是受煎熬過來的人，最懂得別人的困難”5，所以每當碰上滿臉惆悵的陌生人，或親切地搭上兩句話，或拿三五分錢，或給些飯團、芋頭。輾轉半生的阿金流落至現在居住的村子后，意識到自己在倫理身份的探尋上處處碰壁，于是轉而通過社會定位來重構自己的身份。然而，正當阿金逐漸放棄對倫理身份的探尋時，她與哥哥、舅父舅母的意外重逢終于讓她在倫理身份的探尋上取得成功。此刻，阿金終于確認了自己的身份，同時也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真名叫阿絹。但到處流浪，流浪，終于變成阿金了”[5]。阿金早期的自我身份探尋和重構，加之其與親人的意外重逢，使得阿金的身份逐漸明晰。值得注意的是，《阿絹》中的“我”只是為了尋求孤獨才到這窮鄉僻壤來[，但阿金對“我”和妻子的頻繁探望導致“我”未能達成該目的，阿金倫理身份和社會身份的探尋、重構的成功與“我”來到偏僻村莊尋求孤獨的失敗形成對比。而且《阿絹》中的“我”與佐藤春夫的親身經歷有著極高的重合度，可以說佐藤春夫正是通過文中阿金對倫理身份以及社會身份的坎坷探尋、重構，借助象征主義的表現手法來強調個人內心世界的頹廢，表達他對現實生活、個人命運的無奈。

1922年，郁達夫在東京帝國大學（現東京大學）畢業后選擇回國，結束了近十年的留日生活。郁達夫在日本留學期間，始終難以消除自身“外邦人”的身份，無法得到日本人的尊重和理解，所以他在《沉淪》中寫道：“既然到了日本，那么自然不得不被他們日本人輕侮的。”回可見，留日期間的郁達夫一直處于一個尷尬的處境，而且他在歸國之前也在擔心這種情況會不會在故國重演。在《歸航》中，郁達夫寫道：“我在那無情的島國上，受了十幾年的苦，若回到故國之后，仍不得不受社會的虐待，教我如何是好呢！”正如其回國前的擔憂一般，郁達夫留日期間的尷尬處境在他回國后也并未立刻得到改善，找工作時的接連碰壁令其舉步維艱，不得不四處輾轉尋求生計，或以投稿小說為生，或以譯介外文糊口。在這一背景下，郁達夫在掙脫失業、失意困境的同時，也逐漸迷失了知識分子的身份。正如其在《春風》中提到的，我只是一日一日地萎靡下去，差不多把“我是什么人”“我現在所處的是怎么一種境遇”“我的心里是悲還是喜”這些觀念都忘掉了。《春風》中的“我”對自己知識分子身份的探尋可以劃分為“迷失一探尋一重構”三個階段，其中的“探尋”和“重構”階段主要通過“我”和陳二妹的對話推進。第一次同陳二妹交流時，“我”意識到“我那時候的身體因為失眠與營養不良的結果，實際上已經成了病的狀態了”，“非但我的全部健康不如常人，就是我的眼睛和腳力，也局部地非常萎縮了”回。可見，“我”對自我身份的探尋首先從自己的身體狀況出發，而小說中“我”的不健康切實反映了郁達夫剛回國時的貧困生活，突出了郁達夫當時的失業、失意困境，同時也暗示了中國舊社會對知識分子的壓道、知識分子面對壓迫時的無力感，以及知識分子對懷才不遇的憤。第二次同陳二妹交流時，陳二妹不停地詢問我的工作、家庭以及經濟狀況，面對這些問題，“我”“忽而感覺到我自己的現狀了”，“重新把半年來困苦的情形一層一層地想了出來”回，但“我”只是呆呆地看她，半響說不出話來，在未透露具體信息的同時，開始了自己知識分子身份的重構。由此可見，“我”同陳二妹的兩次交談使得自我身份的“迷失一探尋一重構”這一過程得以基本完成，令“我”已然迷失的知識分子身份逐漸明晰。而且，《春風》中的“我”不論是生活經歷抑或身份背景都與郁達夫有著極高的重合度，郁達夫正是通過文中“我”對自我身份的再認識，借助現實主義的表現手法來強調他剛回國時失業、失意的痛苦，表達他面對北洋軍閥統治下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的不滿和無奈，同樣也為他后來的文學創作和思想轉變埋下伏筆。

正如游南醇所說：“身份的迷失也許就是身份的重建，自我的身份就在自己的消失、自己的非存在之中感到自己的存在。”回如果說佐藤春夫通過小說中阿金探尋、重構身份的坎坷歷程來強調其頹廢的世界觀以及消極的人生觀，那么郁達夫則通過文中“我”對自身知識分子身份的再認識來強調自己歸國后處于失業、失意困境的自卑感。

三、女性形象

小說中的人際關系是作者自身社會關系的縮影，而人物形象的塑造又是作者潛意識在文學作品中的表現。誠如戚萌所說：“人物是小說的靈魂，是一個時代最具民族意蘊和文化內涵的精神雕塑。”[7可見，人物形象的飽滿度是判斷小說深度的重要標準之一。值得注意的是，近代中國和日本社會都是由男性主導的男權社會，男性和女性長期處于不平等的關系，男性處于統治地位，而女性始終處于從屬地位。因此，中日近現代小說中的女性多呈現出受苦受難的悲慘形象，佐藤春夫和郁達夫同樣在各自的作品中塑造了遭受苦難的女性形象，如《阿絹》中坎坷半生、飽受挫折的農村婦女阿金和《春風》中孤苦無依、遭人欺辱的鄉村女性陳二妹。

1.相似的悲劇命運，不同的抗爭方式

阿金漂泊半生，從M地到八王子市，從老奶奶家到“義父”家，從織綢廠到巢絲廠，最后流落到N村，直到同萬平結婚后才穩定下來。而且，在織綢廠就曾遭受他人嘲弄的阿金，搬到N村后依舊受到他人的指摘，比如阿金樂善好施時，有人說“阿金自己都過著差點要乞食的生活，還自不量力地施舍給別人”5；阿金講無聊笑話時，有人說“阿金本性難移，還是那樣輕桃”。然而，面對自己坎坷的半生以及他人的指摘，阿金并未展現出半點頹廢之感，反而始終以開朗、樂觀的心態示人，展現了自己面對命運毫不妥協的堅強意志。值得注意的是，文中的“我”只是為了尋求孤獨才到這窮鄉僻壤來，突出了身為知識分子的“我”或者說作者佐藤春夫的頹廢人生觀；而文中阿金樂觀的人生觀恰好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盡管幼時的阿金曾被迫在織綢廠、繅絲廠和飯館等地當童工，受盡他人的嘲弄和欺辱，但她并沒有選擇逆來順受，而是下定決心同被他人安排好的命運抗爭，樂觀地面對接下來的生活。可見，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村婦女阿金輾轉半生，也并未因自身際遇陷入頹廢，反而順其自然地面對命運，并通過自身努力擺脫困境。

社會底層的女性形象同樣在郁達夫的《春風》中有所體現。《春風》中的陳二妹也是一個“流浪人”，一個受剝削的底層勞動者，從蘇州東鄉到上海鄉下，自其父親去世后便獨自一人流浪在上海，在紙煙工廠做工。值得注意的是，陳二妹“每天一共是作十個鐘頭的工。少作一點鐘都要扣錢”的工作性質，恰好體現了20世紀初上海工廠對勞動者剝削的主要特征，即勞動強度大和工資待遇低。面對紙煙工廠的壓榨，陳二妹苦于生計而不得不默默接受，只能通過勸“我”不要去吃他們工廠的煙這種方法來緩解自己對工廠的不滿，對工廠管理人進行報復。可見，陳二妹缺乏與既定命運抗爭的勇氣，她不想做工，但她也明白“不做是不行的”。《春風》中，陳二妹和“我”對于工作的不同看法恰好形成鮮明對比：“她是不想做工而工作要強迫她做，我是想找一點工作，終于找不到。”回

2.不同的象征意義

《阿絹》中的“我”雖是作為引線引出阿金的故事，但將《田園的憂郁》和《阿絹》兩部作品串聯起來可以發現，阿金的形象塑造同樣在一定程度上突出了“我”內心的想法。比如上述兩部作品中都有提到“我”是為了尋找一個無人打擾的世外桃源才來到這個偏僻鄉村，但阿絹每當空閑時都會來找“我”和妻子傾訴其離奇的遭遇，她的頻繁探望正好與“我”尋求孤獨的訴求相沖突，最終“我”對此感到惱怒。由此可見，佐藤春夫在《阿絹》中通過刻畫不厭其煩地講述離奇身世的阿金和尋求孤獨的“我”之間的沖突，來強調“我”（或者說佐藤春夫）內心的頹廢，以及對孤獨求而不得的苦惱。在《阿絹》中，對生活展現出樂觀的阿金與對生活表現出倦意的“我”形成對比，象征著“我”（或者說佐藤春夫）探尋頹廢人生觀的失敗。

《春風》開篇就將“我”設定為主人公，而將文中的陳二妹設定為推動小說情節發展的另一重要角色。陳二妹除了促進“我”對自身知識分子身份的探尋和重構外，亦有著其他重要的象征意義。比如《春風》中有一處關于陳二妹外貌的描述：“她的高高的鼻梁，灰白長圓的面貌，清瘦不高的身體，好像都是表明她是可憐的特征。”回值得注意的是，“我”當時的身體狀況同樣令人擔憂，失眠和營養不良導致身心健康不如他人。在這種情形下，“我”對可憐的陳二妹寄予同情的同時，陳二妹也同樣擔心“我”會因為失業而與壞人為伍，同情且信任“我”。然而，面對陳二妹的善良，“我”的心中卻莫名涌上一股性沖動，但所幸被理性所壓制：“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現在處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這純潔的處女毒殺了么？惡魔，惡魔，你現在是沒有愛人的資格的呀！”陳二妹的悲苦特征和“我”的身心狀況相互映襯，共同突顯了彼此的不幸命運，強調了舊社會對底層人民的剝削和對知識分子的壓迫；陳二妹對“我”的勸誡和關懷與“我”心中被理性壓制住的性沖動形成對比，象征著“我”（或者說郁達夫）失業、失意困境下自卑心理和性沖動心理的凈化。

四、結語

《阿絹》和《春風》中的“我”與佐藤春夫和郁達夫的個人經歷有著極高的重合度，文中的“我”可以看作是佐藤春夫和郁達夫在作品中的分身。而佐藤春夫和郁達夫各自在作品中塑造的“阿金”以及“陳二妹”與文中的“我”（或者說作者本身）恰好形成對比，誠如李騫所說，作家所創造出的人物形象，都是一種“想象的存在”，小說中的人物雖然是虛構的，但人物形象的最后完成必然與作家的“自我之謎”有關[8]如果說佐藤春夫在《阿絹》中借助象征主義的表現手法，通過阿金對倫理身份和社會身份探尋、重構的成功與“我”尋求孤獨的失敗的對比，來說明作者頹廢意識的滋生以及其頹廢藝術觀的萌芽，并且體現了其對高度發達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唾棄，那么郁達夫則是運用現實主義的手法，在《春風》中通過“我”的身體狀況的頹靡、“我”再認識自身知識分子身份的過程以及陳二妹不想做工卻不得不做的無奈，來強調北洋軍閥統治時期社會之黑暗，強調舊社會對底層人民的剝削和對知識分子的壓迫，并且體現了郁達夫對國家落后的憂慮。

參考文獻

[1] 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3卷：散文[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1.

[2] 鈴木正夫.郁達夫與日本文學Ⅲ].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6）.

[3] 曹順慶.比較文學概論[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5.

[4] 游南醇.身份的迷失與探尋一保羅·奧斯特《紐約三部曲》的身份主題Ⅲ.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3）.

[5] 高慧勤.日本短篇小說選[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1983.

[6] 郁達夫.郁達夫文集·第1卷：小說[M].廣州：花城出版社，1991.

[7] 戚萌.新世紀小說中的小人物形象研究[D].長春：吉林大學，2019.

[8] 李騫.思想的雕塑：論鐵凝小說中的女性形象Ⅲ].當代作家評論，2021（5）.

（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