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態美學視域下格非小說研究以《望春風》為例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8-0016-04

一、引言

身為先鋒作家的格非，在新世紀實現創作轉型后，便將筆觸放到他從小生長的江南鄉村。在江南這一特殊場域中，格非不僅描繪了近百年來這塊土地上的風云變幻，也寫出了近半個世紀以來傳統鄉村文明在時代浪潮沖擊下逐漸消逝的過程。《望春風》是這類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一部，格非通過對儒里趙村半個多世紀興衰史的回望，表達了自己關于游子如何安放對已經消逝的故鄉的思念以及當代鄉村如何適應現代化過程的思考。

生態美學概念自誕生以來，便有大量研究成果產生，我國的生態美學也取得了較為突出的成就，代表學者有曾繁仁、徐恒醇、程相占等人，其中以曾繁仁提出的生態存在論美學最為典型，他將生態美學與傳統的存在論美學相結合，既吸收了存在論美學的優點，又彌補了以往實踐美學所存在的不足。曾繁仁主要是從海德格爾那里吸收了相關的思想，并界定了生態存在論美學觀的相關范疇，比如“存在論美學”“詩意地棲居”“家園意識”“存在意識”等，為我國生態美學理論的建設作出巨大貢獻。若從生態美學的視角進入這部小說，不僅能看出格非對現代文明沖擊下傳統鄉村生態和人文環境破壞的擔憂，也能引發人們對鄉村如何在現代社會中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思考。

二、回望視角下的環境書寫

眾多以“返鄉”為母題的作品大多采用的是回望這一視角。回望意味著站在現實世界重新觀看記憶中的故鄉，由此，無論這個故鄉在當今現實中是否存在，它作為一種鄉愁文化的隱喻，都寄寓了作家深刻的文化想象。《望春風》也是如此，小說借從小生活在鄉村的趙伯渝之眼回望儒里趙村半個多世紀以來的興盛和衰敗，在趙伯渝溫情的回望視角中，讀者不難窺見格非對生活在古老鄉村中人們“詩意地棲居”的向往。

作為江南的古老村落，儒里趙村是生態和精神文明的統一體，這個記憶中的“場所”有其極為獨特的自然環境，人們依水而居，目之所及皆為綠色，春日中有柳樹滿堤、蘆葦返青、白鷗成雙，正如小說中，父親向我描述的半塘環境的美好：

“等到村里的桃樹、梨樹和杏樹都開了花，等到大片的柳樹、蘆葦和菖蒲都返了青，江鷗、白鶴和蒼鷺就會從江邊成群結隊地飛來，那時半塘就是人世間最漂亮的地方。”水塘不僅是人們所能欣賞的景觀，更是人們能夠利用的資源，水塘分為上塘和下塘，上塘是村里人淘米洗菜、挑水做飯的地方，下塘則用來換洗衣物，宰雞殺魚，處理一切不潔之物；王曼卿的花園由薔薇花編織而成，種滿了各色的鮮花，仲春時節，園子中一派盎然生機…同時，趙村村民也在合理地利用和改造自然，趙德正帶領村民挖山造田，不僅縮短了村莊與大港鎮的直線距離，同時也培育出肥沃的土壤耕種農作物。在這樣天然的生態環境中，人和環境和諧共處，儒里趙村的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世界之中。

生態環境也包括人的精神生態，作為民風淳樸的江南村落，人們的精神生態十分和諧，小說所極力描繪的便是儒里趙村淳樸善良的民風，塑造了眾多代表傳統儒家文化的人物。趙德正這一人物的隱喻色彩極為明顯，他的存在本身就昭示著趙村淳樸民風的存在一一失去雙親的他從小就吃百家飯長大，在成為鄉村十部后，他以一生去回饋鄉村，他建學校、推平磨笄山造新田等都是在考慮如何為鄉村做貢獻；作為文化代表的趙孟舒是村里人敬重的對象，蕉雨山房、幽幽古琴是他身份的象征，氣節高義的他受到儒里趙村人的尊重和推崇。除了人物外，人與人之間交往的場景也是儒里趙村精神文明狀況良好的體現。當外來武裝部不分青紅皂白來抓趙德正時，村民團結一致阻止他們帶走趙德正；在“我”父親去世后，全村的人都來幫忙下葬。小說中也不乏溫情的時刻，如“我”和父親路上的心照不宣；父親走后，“我”躲在石頭上哭的時候，外號叫“逢人配”的王曼卿溫柔地關心我是不是想媽媽了。這種溫情時刻點綴在儒里趙村日復一日的生活中，讓讀者感受到儒里趙村淳樸、濃厚的民風。在溫情回望的視角中，讀者跟隨“我”看見了儒里趙村美麗的自然環境和人們和諧的精神環境，但隨著現代化的發展，儒里趙村在現代化浪潮的沖擊中逐漸衰亡，這樣美好的環境與回望的視角相融合，就使得儒里趙村的衰亡過程格外觸目驚心。小說寫到，表哥趙禮平因為要發展自己的產業，將儒里趙村毀于一旦，由此，“我”記憶中的儒里趙村開始消亡，游子也逐漸喪失其賴以寄托的生存家園，并逐漸走上重返故土、重建故園的返鄉之旅。

三、“家園意識”

曾繁仁在生態存在論美學中指出：“在當代生態審美觀中，‘家園意識’的提出首先是因為在現代社會中由于環境的破壞和精神的緊張，人們普遍產生一種失去家園的茫然之感。”在現代社會各種因素的沖擊下，這種“無家可歸之感”顯得愈加強烈。格非在《望春風》中想向讀者傳達的也是這一點，在現代文明沖擊下，趙伯渝喪失的不僅是現實中的鄉村，更是記憶中的精神家園。在離開家鄉去往南京時，“我”與家鄉漸行漸遠，而當重返故鄉，面對如廢墟一般的故土，“我”感覺“在畏中茫然失其所在”。正如書的扉頁所引用的“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騁”（《詩經·小雅·節南山》），《望春風》中的“我”在精神和現實家園失去后也心生無所歸依的茫然之感，于是，“我朝東邊望了望，我朝西邊望了望，我朝南邊望了望，我朝北邊望了望，只有春風在那里吹著”

作為游子的“我”親眼見證了故鄉的變化：儒里趙村的環境被污染，表哥趙禮平和村干部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向昔日生活的村莊傾倒被污染的工業廢水，以致整個村莊都無法安住，人們被迫搬向城中的安置小區，就如書中所寫：“那時的金鞭灣早已被附近的化工廠污染，濃稠的黑水順著開挖的水渠倒灌進來，水退之后，地上淤積了一層厚厚的柏油似的膠狀物，太陽一曬，村子里到處臭氣熏天。\"人與自然的關系不再和諧，而是陷人一種焦灼狀態，人們漸漸搬離儒里趙村，而當“我”返鄉后，站在這曾經生活過的鄉村，看見的只有像荒原一樣的廢墟：“故鄉猶如一頭巨大的動物死后所留下的骸骨，被蟲蟻蛀食一空，化為産粉，讓風吹散，僅剩下一片可疑的印記，最后連這片印記也為荒草和荊棘掩蓋。”

“家園意識”在淺層次上有維護人類生存家園、保護環境之意，在面對儒里趙村如廢墟一般的狀況時，身為游子的“我”感到痛惜，格非在將儒里趙村前后環境的差異呈現在讀者面前時，無疑在呼吁人們要保護好自己賴以生存的家園；而從深層次上看，“‘家園意識’更意味著人的本真存在的回歸與解放，即人要通過懸隔與超越之路，使心靈與精神回歸到本真的存在與澄明之中”[3]。正是在“家園意識”的牽引下，顛沛流離了大半生的“我”在冥冥之中以一種不知所以的方式返回故鄉一“我每搬一次家就離家更近”，最終在同彬的幫助下，我和春琴回到這塊荒蕪的故土上，在新建的房屋中生活，并開始了重建家園的旅程，作為一個離開家鄉又返回家園的游子而言，只有在這塊土地上，“我”的心靈才有所寄托，“我”的精神才能真正回歸到本真的存在與澄明之中，這里的故土雖是一個亟待重整的廢墟，但卻能給予“我”一種心靈的安慰。

“‘家園’是最能牽動一個人的神經情感之地，所謂‘家園’就是每個人的休養生息之所，也是自己的祖祖輩輩繁衍生息之地，那里是生我養我之地，那里有自己的血脈與親人。”[對于趙伯渝而言，儒里趙村是他的棲息之地，也是他的精神所依，故而他才踏上返鄉重建家園之旅，并在結尾處設想了儒里趙村重新聚集起來的美好場景。對于當今社會而言，這種“家園意識”也牽動著無數游子的心，面對眾多鄉村在現代化進程中逐漸荒蕪時，游子渴望重建一個能讓精神有所歸依的故土，由此，這種“家園意識”的弘揚才尤為迫切。

四、鄉土空間建構的美學意義

“在人與自然特有的‘此在與世’的存在論關系中，‘存在者之真理自行置入作品，從而呈現出一種特殊的生態存在之美’。”④這里的存在者是指身為游子的“我”，“真理”是指對故鄉逝去的懷念，“自行置入”是指借助回望的視角來展開對故鄉的懷念。在《望春風》中，格非借助身為游子的“我”的回望視角來展開身體和精神的雙重返鄉并重新建構一個精神原鄉是有其獨特的生態美學價值的，筆者認為，這樣一種生態美學的意義，可以簡單歸結為兩個方面。

其一，為讀者呈現了人與自然、人與人和諧相處的溫情之美，以及人類“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的場景。“我”的回望視角意味著這個原本的儒里趙村是“我”記憶中的鄉村，記憶總是內化為記憶者心中最為柔軟的那一部分，由此，在“我”的回憶中，故土承載著“美好”，極具生態之美，這種生態之美不僅表現為儒里趙村有著極為美好的自然和人文環境，更表現為游子返鄉重建家園后對“詩意地棲居”的向往。重返故鄉后，故鄉褪去其原本“可怖”的面貌，呈現出一派和諧，正如在結尾，作者借助春琴之問設想了儒里趙村人重新集聚起來后的美好前景，人和自然、人和人之間重新回到萬物和諧的狀態，“假如，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儒里趙村重新人煙湊集，牛羊滿圈，四時清明，豐衣足食，你和我就是這個村莊的始祖”，“到了那個時候，大地復蘇，萬物各得其所。所有活著和死去的人，都將重返時間的懷抱，各安其分”。這種傳統田園般的鄉村社會正是作者在現代化社會中所向往的，這種在時間的河流中重返原始家園的設想，正是作者想為讀者呈現的“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的場景。

其二，小說體現了格非對于人與人、人與自然重新和諧相處的生態思考。格非讓“我”在故鄉逝去后又重回故土、新建家園，這樣一種回歸傳統鄉村的方式有著很明顯的生態向度，即部分恢復自然的神秘性、回歸生命的本真狀態，即大衛·格里芬所提出的“返魅”。同時，格非借助趙伯渝之口設想了和春琴未來的生活：在廢墟之上重建了一個新的家園，所有曾經逝去的生命在這里重新開始。這就涉及格非所認為的絕望和希望的關系，格非嘗試著為已經逝去的鄉村文明提供一種重建的可能，“既然希望虛幻不真，渺不可及，絕望本身也并非堅不可摧”5。廢墟其實是有著無限可能意義的所指，廢墟既昭示著過去輝煌文明消失后的荒涼圖景，也指向無數新的重建的可能和希望，正如格非在訪談中所提及的：“《荒原》實際上有著巨大的企圖，就是找到‘水源’。在水源干涸之后的荒漠之中，在被遺棄的荒原上，大地還有沒有可能再復蘇？在艾略特那里，這個復蘇，通過男女之間的神話般的生殖，帶出了《圣經》中尋找圣杯故事的暗喻所以我試圖從這個意義上來重新構建我對于還鄉的描述。”[5在結尾處，小說是敞開的，格非并未導向一個確定的結局，而是提供了一個精神原鄉，召喚無數個像趙伯渝一樣的游子去建構他想象中的農村社會，去建構他所期望的農村社會的未來。

值得注意的是，“我”的回望其實也就隱喻著格非的回望，格非身為20世紀70年代的作家，他親身經歷了80年代的改革熱潮和90年代的商品經濟浪潮，當他從農村進入城市又返歸鄉村后，看見了古老的農村文明在現代化進程中逐漸被侵蝕的一面，面對古老農村文明被侵蝕而又無法挽回的現狀，格非才提筆塑造了這樣一個可供游子在精神上返鄉的儒里趙村，因而，如同趙伯渝一樣，格非的心中也存在著一個難以返還的“家園”。在這里，作者與敘述者達到高度統一。

五、結語

格非在訪談中說：“蒙塔萊的詩歌《也許有一天清晨》吸引我的地方，與其說是對虛無的發現，還不如說他發現虛無后混入人群、默默行走的姿態。這種姿態與《望春風》中主人公的姿態是一致的，看到秘密，但不聲張。”[5]在小說中，如何平衡自然與社會、傳統農業文明與現代工業文明是值得思考的話題。

在當今社會迅速發展的浪潮中，生態美學的視角無疑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新的觀察社會和文學的視角，《望春風》中對家園的回望告訴我們，記憶中的家園會逐漸隨著現代化的浪潮而遠去，但我們也需要盡自己可能去保護和維持好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狀態，只有這樣，人的精神和身體才能有所歸依，人才能“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之上。

參考文獻

[1] 格非.望春風[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6.

[2] 曾繁仁.當代生態美學觀的基本范疇Ⅲ.文藝研究，2007（4）.

[3] 曾繁仁.生態美學導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

[4] 曾繁仁.生態美學視域中的遲子建小說].文學評論，2010（2）.

[5] 格非，王中忱，解志熙，等.《望春風》與格非的寫作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1）.

（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