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8-0020-04
劉震云是當代文壇一位風格獨特的作家,從早期的“官場系列”“故鄉系列”開始,他輾轉于權力、倫理,經過對歷史和故鄉的時空探索回到人的本真,到《一句頂一萬句》終于觸及孤獨的本質。《一日三秋》中的人物同樣是孤獨的,他們執著地尋找“說得著”的知心人,但他們沒有被苦難和孤獨所扭曲、異化,而是在孤獨的試煉中完善自我認知,探尋人生的意義,堅守著善良與美好的人性。
一、孤獨書寫的表現:“說不著”與尋找“知心人”
“說不著”是指一種孤絕隔離的人際關系,是人們在生活中感受到的無意義的精神狀態,體現為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障礙與內心世界的孤獨,而尋找說得著的知心人,則是擺脫孤獨命運的一種嘗試。
在劉震云的長篇小說中,人與人的關系常常被簡化為說得著與說不著,大多數人往往找不到說得著的人,即使找到也會慢慢由說得著轉變為說不著,從而經受雙重的精神苦痛,《一日三秋》同樣如此。延津劇團里扮演白娘子的櫻桃與扮演法海的陳長杰說得著,“喝羊湯時,陳長杰嘴不停,不斷給櫻桃講笑話。講一個,櫻桃‘滴滴笑一陣”[]。而當劇團解散后他倆又說不著了,曾經喋喋不休的陳長杰變得沉默寡言,櫻桃也難以忍受從舞臺上萬眾矚目到一地雞毛庸常生活的巨大反差,兩人因為一把韭菜引發爭吵,櫻桃甚至連遺書也來不及寫竟荒誕地上吊了。陳長杰曾經在舞臺上展現出的鮮活生命力早已被生活侵蝕殆盡,櫻桃則依舊感懷曾經舞臺上光鮮亮麗的自己,但又不得不時時應對庸常的現實生活,于是櫻桃與陳長杰從最初的浪漫幸福變成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吵大鬧甚至自殺,兩人之間缺乏深層次的理解和共鳴,雖同處一室卻并不了解彼此的內心。孤獨的原因除了找不到說得著的人,親友的背叛更是令人難以承受。明亮向馬小萌袒露多年以來的心結,可謂至真至誠,而馬小萌卻隱瞞了自己做過暗娼的過去,“兩人走到一起是因為知道對方的短處,以為短處都向對方說明白了,沒想到馬小萌瞞下了這么大的短處”。馬小萌做過暗娼的事在延津縣城里傳得沸沸揚揚,于是明亮帶著馬小萌離開老家前往西安謀生,恰巧碰到老鄉孫二貨。孫二貨仗義豪爽,幫助明亮夫婦安頓下來,但當他聽說馬小萌做過暗娼卻心生歹念,“趁著明亮去菜市場賣菜,找到他們租的出租屋,要跟馬小萌做那事”]。在馬小萌的拼死抵抗下,孫二貨沒有得逞,他便報復明亮夫妻二人,第二天就把明亮賣菜的攤位強行轉給了另一個人。后來孫二貨又對明亮大打出手,而明亮“準備拿刀回菜市場,把孫二貨殺了”。憨厚老實、不愛惹事的明亮本想著息事寧人,而自己的一再退讓換來的只是變本加厲的欺辱,以至于自己竟動起了殺人的念頭。說得著轉眼變成了說不著,甚至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人們在面對苦難時本能地想要求助他人,希望擺脫孤立無援的處境,然而消解孤獨的方式竟如此脆弱,孤獨的痛苦不斷積累,最終達到難以承受的程度,令小說中的人物傾向于毀滅。然而即便如此,他們依然選擇繼續尋找自己說得著的知心人,情愿做推動巨石的西西弗斯。
在“說話系列小說”中,作者為追求作品的深度,加強作品的反諷意味,沒有選擇讓他筆下的人物得償所愿,似乎孤獨的解藥就是不斷尋找的過程,存在主義的色彩十分明顯。如《一句頂一萬句》中,楊百順至死也沒找到巧玲,作者讓他在尋親的火車上“殺青”,牛愛國也沒找到章楚紅,全書便以“不,得找”結尾。然而在《一日三秋》中,劉震云似乎不再執著于深度挖掘人的精神痛苦,而是開始嘗試勾勒理想社會的藍圖,探索健全和諧的人性,為解決當代倫理困境探尋出路,于是在他筆下久違地出現了不同于前作反英雄式人物的理想人物一明亮,他經受孤獨和苦難的試煉,卻始終不沾染市會習氣,保持了人性的真善美,故而他能原諒當年陷害過妻子的香秀,探望曾欺侮他的孫二貨,關愛受人排擠的小魏,體察“中年猴子”的不易,圓流浪狗老死前遠走之志小說中的人物難以逃脫孤獨的命運,孤獨如一場試煉,明亮的“前輩”們(楊百順、劉躍進、李雪蓮等)在這場試煉中扭曲、異化,性子變得愈加孤僻和擰巴;而明亮則展現了這場試煉的另一種可能,那就是超越苦難,于苦難中生發更為崇高的人性,以此為根基,重建嶄新且和諧的倫理生態。
二、《一日三秋》中孤獨書寫的策略剖析
在《一日三秋》中,作者通過人物關系的疏離與缺失、個體面對社會變遷的孤獨無助、魔幻元素營造的孤獨氛圍來書寫孤獨。人物關系的疏離與缺失主要體現在親情和友情兩個方面。小說中,明亮3歲時,他的母親櫻桃因為一把韭菜竟荒誕地上吊自殺,這給明亮造成嚴重的童年陰影,明亮經常想,如果那天他不出門,媽媽就不會自殺。櫻桃死后,明亮的父親陳長杰前往武漢當火車司爐,因為忙于工作,他只能把明亮留在機務段的單身宿舍中,缺少對明亮的關心和陪伴。陳長杰一連工作三五天,白天還好,到了晚上天一黑,小明亮便有些害怕。每次父親出車,明亮總會問陳長杰什么時候回來,而陳長杰總是回答:“別老問了,我不出車,咱倆吃什么呀?”小明亮無法像同齡人一樣擁有父母的關愛和陪伴,只能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忍受孤獨,甚至失去了抱怨的權利,只能逼迫自已適應,在孤獨中成熟。當陳長杰同秦家英結婚后,明亮重新有了家,但繼母的冷漠卻令他絲毫體會不到家的溫暖,當家里只有秦家英和明亮兩個人的時候,秦家英從來沒有主動和明亮說話,仿佛明亮不存在。在新的家庭中明亮依然是孤獨的,繼母和父親沒有給明亮足夠的關愛。在明亮6歲那年,疼愛他的奶奶去世,明亮的精神支柱也轟然倒塌,他再也無力抵抗孤獨和冷落,只身一人離家出走,回到故鄉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撲到奶奶的墳前哭了整整三個時辰。奶奶去世后,明亮在延津再也沒有親人可以依靠,他常常借由笛子抒發那難以言說的孤獨之感,“吹著吹著,往往能吹到事情之外,吹出無可名狀的他對世界的感受和心緒;吹的是這些事情,又不是這些事情;這些曲子里藏的心情,只可意會,無可言傳”1。由于親情的疏離和缺失,年少的明亮過早地承受了他這個年齡難以承受的孤獨,他只能不斷地適應,默默地承受,自我紓解。《一日三秋》中,明亮是在親情缺失的狀態中成長起來的,也正因如此,友情的重要性就越發凸顯出來。雖然明亮也有一些樂于助人的朋友,在關鍵時刻向他伸出援手,如撫養了他10年的李延生,關鍵時刻為他指點迷津的老董,收留他做學徒的老朱…但小說也寫到朋友的背叛、友情的變質,體現出友情在面對復雜社會關系和生活變遷時的諸多困境。小說中,明亮帶著妻子離開延津前往西安投奔親戚樊有志,在他的引薦下,明亮和菜市場管理員孫二貨成為朋友。但當孫二貨看到馬小萌以前的招嫖卡片時竟心生歹意,不顧朋友情誼和老鄉情誼,對馬小萌圖謀不軌。友情在利益和欲望面前有時也會變得不可靠,比起親友的冷漠帶給人的孤獨,親友的背叛更是給人的心靈造成難以承受的傷痛,依靠“尋親、尋友”消解孤獨的方式仍然是脆弱的。
小說中,個體在社會變遷中同樣處于孤獨的處境。陳長杰、李延生、櫻桃本來是延津豫劇團的演員,《白蛇傳》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三人因這出戲成為延津的名角。后來電器普及,家家戶戶都有了電視機,沒人再看戲,風雷豫劇團就解散了。離開舞臺后,陳長杰當了機修工,櫻桃當了擋車工,回歸平凡生活的櫻桃難以忍受一地雞毛的庸常生活,他們結婚兩年,可生活卻越過越“沒勁”,于是櫻桃總是回憶在舞臺上的美好生活,她在演員角色與自我身份的迷失中陷人可悲的“荒誕人”境地,因為一把韭菜上吊自殺。豫劇團里的陳長杰能說會道,自信而富有幽默感,他在后臺經常給櫻桃說笑話,逗得櫻桃“滴滴”地笑個不停。而婚后的陳長杰變得沉默寡言,不再說笑話。可以說,櫻桃和陳長杰都是在時代變遷的大潮中難以適應的孤獨者,他們在舞臺上獲得自身存在的意義,而當舞臺不復存在,他們在庸常生活中陷入“奈何,奈何,咋辦,咋辦”的無意義處境,個體在時代變遷中依然難以逃脫孤獨的命運。
小說還通過魔幻元素營造孤獨的氛圍。魔幻現實主義是一種融合了現實與虛構、平凡與神奇、真實與幻想的文學潮流,其最終目的是反映真實的現實[2。花二娘是貫穿全書的線索人物,她專去延津人的夢里尋笑話,講得好的有柿子吃,講得不好則有性命之憂。花二娘的傳說看似荒誕,卻給小說增添了許多神秘色彩,小說中作者就把吳大嘴、櫻桃的死歸咎于尋笑話的花二娘。在這種神秘魔幻的氛圍中,人人都擔心自己睡夢中被花二娘找上門來,擔心自己講不出笑話而被懲罰。這種帶有荒誕色彩的恐懼和壓力讓每個延津人始終處于一種孤獨的精神狀態,在睡夢中陷入孤立無援之境。而花二娘形象本身也是孤獨的隱喻:“三千多年來,花二娘一直以為,或許因為戰亂,花二郎死在了延津之外;三千多年來,花二娘立足延津,望延津之外;或立足延津,忘延津之外。\"三千年的守望,以至于她化成一座“望郎山”,只能跑到別人的夢里尋找笑話聊以慰藉。
三、《一日三秋》中孤獨書寫的價值取向
“倫理中溫馨的一面在劉震云作品中也有不少流露…可以說劉震云對傳統是充滿留戀的,他對鄉鄰之間互相幫助、遠親不如近鄰這些溫馨的一面充滿著懷念。”[3劉震云在解構傳統倫理中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同時,對其中溫馨的、富有人情味的一面持肯定態度。小說中孤獨書寫的價值取向主要體現在深度探索人生意義和充滿溫情的人文關懷上。薩特認為,我們是一群迷茫的存在者,對自己感到惶惑,我們誰都沒有理由留在這兒,每個存在者都感到不安和痛苦,覺得自己對他人來說是多余的人。然而孤獨在帶給人物精神傷痛的同時,也為人物完善自我認知提供了重要的契機,是人物成長并尋找人生意義的重要環節。
主人公明亮從小遭遇重大的家庭變故,他3歲喪母,6歲離父,26歲背井離鄉自謀生路,可以說,他是在孤獨中成長起來的。孤獨中,他無依無靠,只能被迫自己面對生活中的種種困難,在這個過程中思考自己的人生意義。當明亮的愛情遭遇危機,馬小萌的隱瞞與欺騙讓明亮再度陷入孤獨的境地,他在孤獨中思考婚姻的意義,思考自己想要什么樣的婚姻。明亮“突然想起什么”,他急忙離開飯店,飛奔回家,而馬小萌竟如他的母親一樣上吊了,明亮趕緊把馬小萌救下來送到醫院。那一刻,明亮想到的是母親櫻桃的死,更想到了自己破碎的家庭,以及在他成長過程中看到的種種缺乏真正愛情的不幸婚姻,明亮認識到自己渴望的愛情是不拘泥于彼此過去的經歷,是一種彼此理解、相互支持的穩定關系。正是在孤獨中形成了自己對情感需求的認知,他才沒有因為外界的壓力而沖動離婚,最終找到了適合自己的人生伴侶。小說中許多人物的孤獨經歷也促使讀者思考人生的意義。櫻桃曾經對婚姻愛情充滿向往,然而婚后“沒勁”的庸常生活又讓她無比失望,最終在與丈夫的一次爭吵后選擇上吊自殺。櫻桃的孤獨反映了人們在理想與現實的沖突中應何去何從的問題,櫻桃的悲劇讓讀者意識到,人生的意義不是既定的,需要人們自己去探索去創造,人們不應沉淪于過去的苦難,而應當把自光轉向未來,正如劉震云在《故鄉面和花朵》中所說:“我很快混跡于這些新的人類和類人中間。過去的朋友,請原諒我不是我不在意,不是我不珍惜,人生的道路只能往前走,不能只靠回憶。”④
在批判現實的同時,孤獨書寫也體現出作者對人物充滿溫情的人文關懷,書中人物在苦難的打磨中并未朝著狡黠與市會的方向發展,而是始終保持著人性之美。主人公明亮經歷了孤獨和苦難,但他始終保持著積極向上的生活態度。當他不得已輟學謀生的時候,他沒有埋怨任何人,老董算出他命中注定與大學無緣,然而明亮聽了老董的“胡說”卻不氣惱,只把“胡說當成知心話”,加倍努力學手藝,對待自己的工作一絲不茍。10年后,勤奮學藝的明亮把豬蹄燉得和黃師傅的不相上下,明亮學了10年燉出來的豬蹄已經能媲美師傅30年的手藝。孤獨書寫中的人文關懷還體現在情節設置上。小說中,每當人物陷入孤獨的困境,走投無路甚至瀕臨毀滅時,作者總會設置一些轉折點,使人物戰勝困境。明亮在繼母家中受到冷漠和排擠,明亮母親櫻桃的魂魄出現在他面前,跟明亮聊天解悶,一起上學,照顧他的起居,給明亮家的溫暖,撫慰明亮受傷的心靈。再如明亮得知妻子當過暗娼的丑聞,在痛苦中想要與之離婚的時候,神機妙算的老董卻算出二人的“因果報應”,勸明亮不該與馬小萌離婚而是應該與延津“離婚”,向西去尋找謀生的出路。明亮是劉震云塑造的理想平民形象,是作者期望的“有見識”的中國人,他經由生活中的孤獨而感悟人生的意義,對生活始終保持樂觀的態度,沒有被孤獨扭曲、異化,他的身上彰顯著生命的力量,閃爍著美好人性的光輝。
四、結語
李敬澤在《一日三秋》發布會上說,劉震云的這部作品“像秋天一樣包容、成熟”[5]。在《一日三秋》中,作者讓筆下的人物在苦難中經受孤獨的試煉,卻不再執著于批判和諷刺,一掃先前的虛無主義,以富有詩意的故事為普通人尋找戰勝孤獨的策略,包容生活中的苦難和人性的不完美,讓他們在孤獨中互相扶持,共同探尋人生的意義,堅守善良與美好的人性,為身處現代社會的人們面對孤獨、戰勝孤獨提供了新的思考向度。
參考文獻
[1] 劉震云.一日三秋[M].廣州:花城出版社,2021.
[2] 齊列諾娃,任明麗.論莫言創作中的魔幻現實主義]俄羅斯文藝,2013(2).
[3] 馮慶華.劉震云小說論[D].南京:南京大學,2013.
[4] 劉震云.故鄉面和花朵[M].北京:華藝出版社,1998
[5] 王覓.劉震云推出新作《一日三秋》Ⅲ].文藝報,2021-07-26.
(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