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08-0051-04
《簡·愛》是夏洛蒂·勃朗特的一部經典作品,因為細膩的情感描繪和深刻的社會洞察贏得廣泛贊譽,在女性主義文學領域占據重要地位。《簡·愛》不僅是一部關于愛情與成長的個人史詩,更體現了作者對19世紀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處境的深刻反思。簡·愛,這位出身貧寒、歷經磨難的女性,以其堅韌不拔的精神和獨立自主的意識,成為女性主義文學中的經典形象。然而,簡·愛的故事并非一帆風順的覺醒之旅,而是一場充滿矛盾與妥協的身份追尋。本文旨在通過深入剖析簡·愛的自我意識、性別政治觀念以及空間變遷中的身份困境,探討女性意識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掙扎與融合,以及簡·愛如何在覺醒與妥協之間尋找自己的位置,從而理解簡·愛這一復雜的女性形象,深人認識維多利亞時代女性的生存狀態和社會地位。
一、覺醒與妥協:簡·愛矛盾的自我意識
簡·愛對身份的追尋經歷了一個回環過程。以簡·愛與羅切斯特結為夫妻為分期,她在前期的自我意識找尋之旅中充滿矛盾與掙扎,而后期則在愛情的洪流中逐漸迷失方向,終而歸順于男性權力話語之下。
前期的簡·愛大致經歷了三個成長階段。首先是自我意識覺醒階段,簡·愛的成長經歷始于她對自我價值的認知。在蓋茨黑德府,她與里德太太的對抗展現了她堅定的獨立性。面對虐待和不公,簡不僅敢于與里德太太對崎,表達自己的不滿,甚至“內心便已開始感到舒暢和喜悅了,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奇怪的自由感和勝利感”[],然而,這種覺醒也伴隨著孤獨與不安。爭吵之后她冷靜下來,“深感自己行為的瘋狂和自己恨人又被人嫉恨的處境的悲涼”,內心深處質疑自己的反抗是否真能改變現狀,擔心這種反抗會讓她更加孤立無援。她既渴望被理解,又害怕自己的獨特性被忽視或誤解,因而其內心既堅定又脆弱。這種初步的自我意識為她后來的成長奠定了基礎。其次是追求經濟獨立階段,簡·愛的職業選擇是她構建女性主體身份的重要一步。起初她選擇留在羅沃德學校成為一名教師,不僅實現了經濟獨立,還獲得了社會地位,然而在坦普爾小姐離開學校后,她發現自己留在這里只是因為坦普爾小姐讓羅沃德“有幾分像家的感情和聯系”,她的內心依舊渴望著情感的寄托和家的溫暖。這種對獨立與依賴的雙重渴望構成了她內心深處的矛盾,因而她選擇離職。之后,簡·愛成為一名家庭教師,經濟上的獨立使得她在與羅切斯特的關系中擁有了一定的主動權,能夠更好地堅持自己的原則,但她內心深處的情感需求又讓她渴望在愛情中找到歸屬感和安全感,她既希望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又無法完全抗拒內心對羅切斯特的深情厚誼。經濟上的獨立與情感上的依賴之間的矛盾微妙而復雜。最后是追求平等愛情階段,在與羅切斯特的關系中,簡始終堅持平等和尊重。這一階段,她的主體身份開始受到愛情的影響,但她并沒有完全迷失。在得知羅切斯特對自己的隱瞞后,她的內心經歷了激烈的掙扎,但她以強烈的自我意識為基石,堅定地表達了對平等和尊重的渴望,“我不是根據習俗、常規,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軀同你說話,而是我的靈魂同你的靈魂在對話”Il,這句話不僅是對羅切斯特的控訴,更是她內心深處對自我價值和尊嚴的捍衛。然而,正是對自我主體性的堅持與對愛情的深刻追求這二者間產生了難以調和的矛盾,簡·愛毅然告別了桑菲爾德府,但她的內心也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傷痛。在情感與理性的交織中,簡·愛展現出她作為現代女性的復雜性和矛盾性。她的選擇,看似是對愛情的妥協,實則是對自我主體性在特定情境下的一種重新構建和平衡。
正因為簡·愛在構建自我意識過程中遭遇的內在矛盾,所以她后來難以突破父權制思想對她的束縛,無法按照既定的個人發展軌跡前行。《簡·愛》的結尾,簡與羅切斯特在芬丁莊園開始了新生活,簡·愛似乎實現了她對自由的追求,但她的選擇實際上反映了對父權制思想的接受和內化,“自由在此被表達為一種新的奴役”[2]。簡·愛放棄了自己的教師職業,成為羅切斯特的照顧者和伴侶,這標志著她從一位追求自由和平等的現代女性轉變為一位傳統的、以丈夫為中心的妻子。這種轉變雖然基于愛情,但也建立在對羅切斯特的依賴之上,暗示了一種新的奴役形式。那么,是什么導致了簡·愛女性主體建構意識的退化呢?這還要回到擁有男性道德話語權的羅切斯特身上,此時的羅切斯特僅剩一具殘廢的身軀,并且失去了在社會上的權貴身份,他選擇和簡·愛生活在與世隔絕的芬丁莊園,表面上是為了療養,而深層用意是將簡·愛局限在一個新的權力話語體系中,而這個體系就是以家庭為核心,從而在一定程度上限制她的自由和獨立性。因此,簡·愛的失敗并不在于她嫁給了身體殘疾的羅切斯特,而在于自我意識的內在矛盾使她為了一個與社會脫節的男性而放棄了對自己獨立身份的追求。她心甘情愿地為羅切斯特貢獻自己的力量,卻忘記了他曾經是一個騙取妻子嫁妝、囚禁女性、隱瞞自己已婚事實的偽君子。所以簡·愛的最終選擇意味著她主動切斷了自己與社會的聯系,完成了回歸傳統女性角色的回環。
二、簡·愛內在矛盾的性別觀念
在19世紀的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化和社會規范對個體的潛意識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傳統價值觀對個人尤其是女性的社會認知與行為導向的影響不僅體現于外在層面,更深入到了潛意識層面,主人公簡·愛便是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塑造出來的女性形象。簡·愛的內心世界和行為選擇,反映了傳統維多利亞文化對她潛移默化的塑造,以及她作為女性在性別政治觀念上的內在矛盾。在簡·愛的成長過程中,她被期望成為一個溫柔、順從、忍耐的女性,這種期望成為她潛意識中的一部分。然而,隨著身心的成長,她開始展現出一種與時代不符的女性主義意識。她對教育的渴望、對獨立的需求、對平等的追求,都與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的期望發生了沖突。
第一,簡·愛自身存在著對傳統性別角色的反叛與內化。簡·愛從小就經歷了不同于常人的童年:她失去了雙親,在舅母家遭受虐待,之后又被迫進入條件惡劣的孤兒院。這些經歷塑造了簡·愛堅強獨立的性格,與社會期待中的女性形象產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偏離。與此同時,在維多利亞時期,女性被期望扮演順從、溫柔且無私奉獻的家庭成員形象。這種文化環境促使簡從小便內化了關于好女人應該如何表現的概念——必須保持謙遜、服從于男性的權威,并將個人幸福寄托于婚姻之上。因此,長期被維多利亞文化浸染的簡·愛難以完全擺脫傳統思想的束縛,形成了矛盾的性別角色觀。第二,簡·愛對于愛情與婚姻始終抱有復雜態度。當愛情的種子在她與羅切斯特先生之間悄然萌芽時,簡·愛不僅渴望這份感情能夠建立在平等與尊重的基石之上,更期望自己能在愛情中獲得應有的地位與平等對待。然而,維多利亞時代的陰影始終籠罩在她的內心,使她難以忽視自己作為女性在社會結構中固有的低微地位。這種認知猶如一把雙刃劍,既激發了她對平等的深切渴望,也讓她在愛情面前感到自卑與不安。簡·愛不斷在自我價值的追尋與社會角色的束縛間徘徊,她的內心充滿對尊重與平等的渴求,這種渴求與她所處的時代背景下女性社會角色的普遍預期產生沖突。因而,簡·愛的愛情故事便成為個人覺醒與社會規范之間激烈碰撞的縮影。第三,簡·愛在家庭角色與自我認同方面也存在一定沖突。簡·愛并不愿像其他貴族小姐那樣僅僅作為一個美麗裝飾品存在,尤其在發現羅切斯特已婚的事實時,她的自我認同和家庭角色之間的沖突就變得格外突出。但是,縱然她始終追求著屬于自己的價值和意義,潛意識里卻仍然希望在那個女性附屬于男性的時代我到一個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可見,即使是在追求個人解放的過程中,簡·愛也無法完全摒棄對傳統家庭模式的向往,成長過程中接受的傳統教育讓她習慣性地認為女性在愛情關系中應當更加依賴男性,扮演被動的角色。因此,在逃離桑菲爾德之后的日子里,簡·愛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卻也不得不獨自面對孤獨、貧困甚至生命危險。
從簡·愛的種種掙扎中可以看出,她的性別政治觀念是矛盾的。一方面,她的潛意識中存在著維多利亞時代社會對女性的性別、社會角色、家庭角色等種種期望;另一方面,她的女性主義意識又推動她不斷追求平等、尊重和個人發展。這種內在的矛盾,使得她在追求自我實現和社會認可的過程中經歷了諸多掙扎和痛苦,展現了女性在傳統與現代、潛意識與覺醒意識之間的復雜斗爭,揭示了性別政治觀念對個體的深刻影響。
三、空間變遷中的女性身份困境
主人公簡·愛在整本小說中先后在蓋茨黑德府、羅沃德學校、桑菲爾德莊園和芬丁莊園經歷了三次空間轉換,這四個空間不僅是物理意義上的存在,也是文化和意義的載體。當我們從空間政治的角度審視簡·愛找尋自我的歷程,不難發現,簡·愛經歷的各種空間變遷都是社會關系與文化觀念的融合體,而她最終選擇與羅切斯特住進芬丁莊園,昭示著她并未完全實現個人成長與自我實現,而是陷入了另一種形式的束縛。
“每一種社會空間的形成與文化都具有不可分割的關系,借助于文化的象征、隱喻、想象等手段賦予空間以意義。”3首先,第一個空間蓋茨黑德府,象征著主人公思想的壓抑與覺醒。這一空間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紅房子,這里有“黑魅賊的大櫥”,“裹得嚴嚴實實的窗子”,于是,被壓制在這一空間中的簡·愛開始萌生反抗意識,“內心那種奴隸的反叛情緒,激起了一股狠勁”],她不屈服于舅母和表兄妹們的欺凌,不服從于任何人給她下的定義,她的心中逐漸盈滿了對自由的渴望,對追求自我價值和尊嚴的向往。蓋茨黑德府這一空間象征著社會對女性的束縛以及家庭內部的不公平現象。在這里,簡·愛被迫面對并質疑這種壓迫性的環境,從而為她的個人覺醒奠定基礎。其次,第二個空間羅沃德學校,象征著簡·愛的自我發現與教育。在這里她遇到了“既是社會支柱又是一個邪惡的大灰狼形象的布羅克赫斯特先生”[4,同時他也作為執法者的化身,是監管權威的象征,深深激發了簡·愛對抗父權的斗志,成為她向道德標準發起全面挑戰的起點。值得注意的是,簡·愛所交的好友海倫,雖然對外界的任何打壓始終持溫和態度,但當與簡·愛交流處決查理一世的政治性事件時,卻“抱持有趣的含混態度”{5,這反映了身處維多利亞時代的女性對王權、政治事件的復雜態度,同時也隱含了對權威和權力的批判。羅沃德學校的經歷促進了簡·愛精神層面的成長,讓她意識到教育對于改變命運的重要性,同時也強化了她追求平等權利的決心。再次,第三個空間桑菲爾德莊園,象征著簡·愛的愛情啟蒙與內心深處的恐懼。這一空間中,簡·愛與羅切斯特的恩怨均來自瘋女人一—伯莎,簡·愛與伯莎之間的關系是此空間,甚至是整部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它反映了女性在社會、婚姻和自我認知等方面的困境和掙扎。簡·愛在城堡中的情感狀態與伯莎的聲音和行為相互映照,可以說,伯莎實際上就是簡·愛在這一空間的本我展現,伯莎作為簡·愛“最真實和最黑暗的重影”,代表了簡·愛一直試圖壓抑的狂暴而秘密的自我。最后,進入第四個空間芬丁莊園,這里象征著簡·愛回歸傳統家庭角色后,自身主體處境最終陷入困頓。在這一空間里,簡·愛更多地扮演了照顧者與陪伴者的角色,而非一個擁有自我意志和行動能力的獨立女性。她放棄了獨立生活的機會,選擇了與一位身體殘疾、經濟破產的男性共度余生,回到維多利亞文化所裁定的家庭空間。這一選擇不僅削弱了她在前文中展現出的強烈女性主義立場,也讓她失去了進一步探索自我、實現個人價值的機會。在這個封閉的環境中,簡·愛最終向維多利亞時代對女性的刻板印象和期望妥協,她的個人成長與自我實現也因此受到限制。芬丁莊園對于簡·愛來說,是她全心全意投入為羅切斯特服務的枷鎖。事實上,簡·愛本該認清芬丁莊園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愛情避風港,而是一個復雜的情感迷宮,是羅切斯特想要把她作為私人財產收入囊中而構建出的烏托邦。這一選擇反映了女性在社會結構與個人情感之間的艱難抉擇。在維多利亞時代,女性面臨著嚴重的社會限制和歧視,她們的個人成長與自我實現往往受到諸多阻礙。
四、結語
因此,簡·愛的故事成為女性在歷史與個人的交織中掙扎、尋求出路的生動例證。她的結局表明,即使擁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和獨立精神,女性在當時的社會中仍然難以完全擺脫傳統的束縛,實現真正的自我成長與解放。在19世紀,“女性純潔的永恒類屬不再由天國的圣母瑪利亞所代表,而由屋子里的天使取而代之”[4。在空間政治的視角下,簡·愛回歸芬丁莊園的結局不僅是對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處境的深刻反映,也是對她個人成長與自我實現未竟之路的遺憾呈現。盡管簡·愛在故事中展現出強烈的自我意識與反抗精神,但在面對現實與情感的抉擇時,她仍然未能完全擺脫傳統的束縛,而是回歸家庭空間,成為維多利亞文化所宣揚的“屋中天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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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張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