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拉·希斯內羅絲在《喊女溪》中的越界書寫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8-0059-05

當代美國著名奇卡納作家桑德拉·希斯內羅絲的短篇小說《喊女溪》以第三人稱視角講述了墨西哥女孩克萊奧菲拉斯跨越邊界嫁到美國邊境小城的經歷。從小說的情節來看，主人公的人生軌跡構成一個閉合的環形結構，而在這個環形敘事中，邊界成為推動故事情節向前發展的結構性要素。希斯內羅絲以物理邊界的跨越為外在表征，巧妙地遷回到奇卡納女性多重邊界身份的形成和建構，現實的物理空間與性別身份、文化身份的越界交織在一起，共同指向一種成熟、獨立的女性主體性意識。

一、男權主義意識形態下的女性生存

作為生長在男權社會中的墨西哥女孩，克萊奧菲拉斯對婚姻的認知浸透著男權主義意識形態。婚前，她渴望愛情，愿意不惜任何代價投入自己的愛和激情。嫁到美國后，克萊奧菲拉斯很快發現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如自己想象那樣浪漫美好。丈夫佩德羅家境貧窮，薪水在付完一大堆賬單和債務之后所剩無幾。與克萊奧菲拉斯對浪漫愛情的期待相反，佩德羅“對音樂、肥皂劇、浪漫、玫瑰，以及灑在湖面或者從臥室窗口照進來的月亮的清輝之類的毫不在意”。更糟的是，佩德羅還隔三岔五對克萊奧菲拉斯暴力相向，隨后他又總是表現出悔恨和羞愧，這時克萊奧菲拉斯卻反過來安慰自己的丈夫，“當他向她乞求寬恕時，她像對待孩子一樣原諒了他，因為她把這看作妻子的責任，以及對自己作為受難的女人這一角色的踐行”[2]。主人公的愛情觀無疑受到她看的“書、歌和言情劇”的影響，男權主義意識形態正是通過這些大眾媒體不斷渲染女性的忍讓與犧牲精神。著名奇卡納女性主義者安扎爾多瓦指出，“我們的文化和教會都堅持女性要服從男性。如果她叛逆，她就是個壞女人。如果她不愿拋棄自我以支持男性，她就是自私的”[3。男權意識形態所建構的家庭情感結構是單向的，它要求女性從情感上配合并支持丈夫，卻并未對丈夫的情感義務做出相應的要求。

佩德羅的暴力行為并非偶然的、個體的，而是與整個社會的意識形態緊密聯系在一起。一位鄰居在吵架中槍殺了自己的妻子，僅僅因為她手里持著一柄被丈夫視為“武器”的拖把。報紙上也總是充斥著女人被毆打、被虐殺的新聞，而行兇者多半是“她前夫、她丈夫、她的情人、她的父親、她的兄弟、她的叔叔、她的朋友、她的工友”。暴力的背后是根深蒂固的男權意識形態對女性權利的漠視，男性依靠暴力建立一種恐怖氛圍，從而達到馴服、控制女性的目的。佩德羅就曾勸說克萊奧菲拉斯“烏漆抹黑的到處亂走，你會受到驚嚇的”。普遍暴力所渲染的恐怖氛圍將女性圈禁在家，成為女性走出家庭、實現自我的現實阻礙。

面對丈夫的暴力，克萊奧菲拉斯沒有意識到自己悲劇命運的根源，而是嘗試從自身的角度去解釋自己的命運。鄰居索利達給她講述了一部肥皂劇的劇情，在劇中，鄉下姑娘愛上了雇主家英俊的少爺，但在面對少爺的求愛時，她卻以“門不當戶不對”為由拒絕了少爺的請求。這個故事凸顯的是鄉下姑娘與雇主少爺之間的身份差異，違心的拒絕背后是鄉下姑娘對自己身份的羞恥感。而克萊奧菲拉斯也正是基于這種羞恥感去理解自己的悲劇命運的。她覺得自己應該“改一個比克萊奧菲拉斯更有詩意的名字。所有故事都發生在了那些有著寶石一樣名字的女人身上”。改名訴求的背后是主人公面對自己身份時的羞恥感。在男權社會中，男性掌握著家庭的經濟命脈，女性成為依附于男性的他者，這種依附性賦予佩德羅對妻子的剝削和壓迫行為合法性。此外，克萊奧菲拉斯不會講英語，越境新娘的身份也剝奪了其尋求社會救濟的機會。因此，對克萊奧菲拉斯來說，所有的羞辱與絕望都源于自己的他者身份。

克萊奧菲拉斯的身份焦慮尤其體現于她對喊女溪這條小溪的名字的著迷。喊女溪的名字化用了流傳于墨西哥人及墨西哥裔美國人中的一個民間傳說。這個傳說有不同的版本，但其核心情節是印第安少女在被情人拋棄后親手溺死了自己的孩子，隨后她夜夜徘徊在水邊哭泣著尋找孩子，并引誘迷失的男性。克萊奧菲拉斯第一次跨過小溪時就對其名字產生了好奇，她不知道傳說中的女人是出于何種原因而呼喊，“痛苦還是憤怒克萊奧菲拉斯就很想知道這一點”[]。不論這名字有什么出處，當時還對婚姻生活充滿憧憬的克萊奧菲拉斯無法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個具象化的喊女形象。只有當克萊奧菲拉斯經歷了婚姻的不幸，她才將喊女的形象與民間傳說中的哭女（LaLlorona）聯系起來：“她是哭女嗎？親手溺死自己孩子的哭女。也許這條小溪的名字就是從哭女那里來的。”她進而將喊女的形象與自己聯系起來，“哭女在對她呼喊”{I]。此時，哭女的形象與克萊奧菲拉斯的經歷重疊在一起，也與男權社會中女性所遭受的不公重疊在一起，代表著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被動、柔弱與無處可逃。小溪在春天“成了一條寬闊的靈動的溪流，有自己的聲音，整日整夜地用那高昂、清脆的聲音呼喊著”]。只不過，這聲音被生活于此的人們忽視，“因為不管這涓涓細流叫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都和他們的生活無關”[]，正如克萊奧菲拉斯的聲音被男權社會中的主導者所忽視一樣。

二、性別身份的越界

克萊奧菲拉斯的聲音最終被兩位奇卡納女性格雷西拉和菲莉賽所聽到。產科醫生格雷西拉發現了女主人公身上的傷痕，她和好友菲莉賽毅然決定幫助克萊奧菲拉斯逃離困境。在約定的日期，菲莉賽駕著皮卡出現在克萊奧菲拉斯眼前。克萊奧菲拉斯下意識地詢問這輛皮卡是不是她丈夫的，菲莉賽說她“都還沒有丈夫。這輛皮卡是她的。她自己挑選的。她自己付的錢”[]。在駛過喊女溪的時候，菲莉賽扯開嗓子大喊了一聲，“像墨西哥流浪藝人的歌聲一樣響亮”[。菲莉賽解釋說她每次從橋上經過時，都會大喊一聲，“因為那個名字，喊女”[]。此時，民間傳說中的喊女形象演化成了具有獨立意識、能掌控自己命運的嶄新的女性形象。菲莉賽的行為令克萊奧菲拉斯頗為震驚，不僅因為她駕駛自己的皮卡，擁有著不受拘束的行動能力，還因為菲莉賽完全顛覆了克萊奧菲拉斯心中對女性的刻板認知。在克萊奧菲拉斯的觀念里，女性的地位和角色是以其與男性的關系來衡量的。因此，在內化了男權意識形態話語的克萊奧菲拉斯眼里，菲莉賽跨越了性別角色的邊界，其舉動和思維與男人無異。

菲莉賽的行為挑戰了傳統性別角色規范對女性的定義，實現了對男權意識形態中性別邊界的跨越。克萊奧菲拉斯也曾幻想著開車出去，因為“開車所帶來的空間流動抵抗并超越日常生活空間的束縛”[4]，“但前提是你得足夠富有，買得起車，還要丈夫肯讓你開”]。在她眼中，汽車這一流動的空間媒介是專屬于男性的空間實踐，它具有公共屬性。女性開車是對男性特權的逾矩，所以理應得到丈夫的應允。獨身的菲莉賽對汽車的駕駛突破了空間的邊界，有力地挑戰男權意識形態所構建的、用以分割兩性活動領域的私人空間／公共空間二元對立結構。菲莉賽還告訴克萊奧菲拉斯，她之前有一輛龐迪克太陽鳥，但她更喜歡現在的皮卡，因為之前那輛車“溫順如貓”]。事實上，“針對美國汽車市場而生產的所有交通工具中，沒有哪種車比全尺寸皮卡更能令人聯想到男性氣質”[5，因此，皮卡也是“男性權力的象征”[。菲莉賽放棄那輛溫順如貓的龐迪克太陽鳥，轉而駕駛一輛象征男性權力的皮卡，這體現出她對男權意識形態所建構的男性氣質的挪用，從而超越了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之間的規定性差異。菲莉賽告訴克萊奧菲拉斯，她喜歡喊女溪的名字，這讓她“想像泰山一樣呼喊”[]。菲莉賽的喊叫“顛覆了民間傳說中‘哭泣的女人'所象征的被動與服從”[]，她鏗鏘有力的聲音既展現出力量、勇敢和行動力，也是對泰山所象征的男性氣質的挪用：“如果菲莉賽也可以運用泰山那富有表現力的喊叫來表達自己的女性特質想象，那這種喊叫何以繼續作為一種永恒的、排他的男性氣質的符號呢？”[8因此，菲莉賽能夠掙脫男權意識形態所建構的文化規范，同時接納文化傳統中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中的積極成分，成為寓于邊界的獨立個體。

通過書寫菲莉賽的越界行為，作者試圖解構男權意識形態所建構的性別邊界，從而表明女性“除了面對文化所默許的壓迫外，還可以結成女性的共同體或做一個抵抗者”。男權社會將女性置于一種以男性為主導的縱向依賴結構中，女性成為性別二元對立結構中的邊緣者。男性在家庭中不僅支配著女性的命運，也通過命名的方式主宰著家庭中孩子的身份建構，“作為深深塑造和影響自我的社會建構的一種姿態，命名的地位高于一切”[10]。命名的本質是對權力的主張，在男權社會中，這種權力專屬于男性。克萊奧菲拉斯的長子名為胡安·佩德羅，是佩德羅按自己的名字給孩子起的。但是，格雷西拉在電話中告訴菲莉賽，克萊奧菲拉斯的第二個孩子出生后“會隨我們的名字”[。格雷西拉的提議既確認了女性對孩子命名權的主張，也展示了作者對建立女性之間橫向依賴結構的期望，這種橫向結構“不受男權制家庭結構中所體現的縱向權力等級制度所主導”[2]。格雷西拉在電話中稱菲莉賽為“姐姐”（comadre），正體現出這種平等而又相互支持的女性共同體意識。格雷西拉和菲莉賽所構想的共同體超越了物理邊界的限制，能夠將美墨邊境兩邊的女性都納入自己的價值關懷。格雷西拉向菲莉賽解釋情況時稱克萊奧菲拉斯“又是一個越境過來的新娘”]，可以看出，如克萊奧菲拉斯一樣的越境新娘并非孤例，她也不是格雷西拉施予幫助的唯一一位女孩。兩位女性通過合作幫助克萊奧菲拉斯逃離，這是居于邊緣地位的女性對居于中心的男性權力的抵抗，帶有強烈的抗爭精神和主體性意識。

三、文化身份的越界

現實的邊界不僅表征著地理空間的分割，也是浸透主體自我想象與意識形態的權力機制。女主人公對婚姻的期待很大程度上源于她對美國的浪漫化想象，橫亙在美墨之間的邊界成為彰顯差異和對立的表征符號。在她眼中，美國的富庶與墨西哥的貧窮形成鮮明的反差。自助洗衣店的服務員瞿妮也在自己的想象中賦予邊界一種特殊的意義。她指責克萊奧菲拉斯“不知道在這個國家不能讓孩子沒裹尿布、光著屁股在外面走來走去”。盡管瞿妮本人也是墨西哥裔，但對她來說，來自邊界以南的新娘無疑是他者。瞿妮內化了白人所建構的國家意識形態對邊界的話語界定，并從對他者的凝視中體會到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和瞿妮一樣，佩德羅也通過挪用白人圍繞邊界而建構的美國神話將自己偽裝成一位地位顯赫的成功者，他告訴克萊奧菲拉斯“他不能放下工作太久。他在塞金身居要職”l。對佩德羅來說，美國人這一身份所具有的誘惑力會讓克萊奧菲拉斯對這段婚姻滿心期待，其心態無疑體現出一種身份的優越性。

對白人國家意識形態的內化使得佩德羅等人完全失去了自我，他們對于自己的傳統文化沒有自信，也沒有精神世界可言。克萊奧菲拉斯曾陪同丈夫參加男人們的社交活動，她意識到“他們是追趕自己尾巴的狗”[]。他們找不到任何出路，內心也沒有絲毫的尊嚴和自豪感，“他們都想把自己想對自己說的告訴彼此。但是像氫氣球一樣在他們的大腦中蹦彈的東西找不到出來的路”[1]。自我表達的困難象征著底層墨西哥裔男性在社會中的失語。面對這種令人壓抑而又極為普遍的失語現象，他們只能“盲目地想找到躺在瓶底的真相”[]。然而酒精并不能給他們帶來慰藉，反而令他們變得越來越暴力，“在很多時候，拳頭都躍躍欲試想說話”[I]，只有在暴力行為中他們才能在自我幻覺中感受到強大的力量。因此，佩德羅對克萊奧菲拉斯的暴力行為除了來源于根深蒂固的男權意識形態，還在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佩德羅在面對社會不公時的心理補償機制。佩德羅行為上的矛盾特征也正根源于此，他在對克萊奧菲拉斯暴力相向后，往往又怯弱得像個孩子一樣“流出悔恨和羞愧的淚水”[]。從暴力行為中生發出來的力量感不僅持續時間短暫，而且還會進一步強化佩德羅在面臨社會不公時的虛弱感和幻滅感。

事實上，由國家意識形態主導的、圍繞美墨邊界所建構的自我與他者的二元對立話語遮蔽了邊界兩邊生活著的大量具有相同信仰和文化的墨西哥人對于自我的想象。邊界兩邊的小鎮雖然在自然景觀、日常生活上存在較大的差異，但彌漫于整個墨西哥人群體的、“深深根植于拉美社會的男權至上觀念”[消解了邊界的穩定性和排他性。不論是在南邊那個“流言蜚語”Ⅲ的小鎮，還是在北邊這個“羞辱和絕望”的小鎮，女性都處于閑言碎語的中心，她們都難以擺脫基于男權意識形態的他者凝視。婚前的克萊奧菲拉斯面臨著“那些沒完沒了的家務、那六個一無是處的兄弟和這老頭的牢騷”[1，結婚后她仍然面臨著沒完沒了的家務甚至丈夫的家暴，相似的命運背后是族群社會結構的同質性與族群文化的連續性。因此，邊界并非像克萊奧菲拉斯想象中那樣表征著對立和差異，邊界兩邊的墨西哥人在民族、語言、文化等領域里共同構成一個相互滲透的連續體，邊界因而呈現出一種后現代式的模糊性和流動性。克萊奧菲拉斯兩次跨越邊界的經歷也因此成為凸顯邊界流動性的具象表征。

邊界所呈現的模糊性與流動性召喚著一種新的身份意識，這種身份意識需要超越差異與對立。菲莉賽的形象就是這種身份意識的完美寫照。作為墨西哥女性，她用西班牙語與克萊奧菲拉斯進行對話，但其中也夾雜著大量的英語，這凸顯出菲莉賽身份的雜糅性。她告訴克萊奧菲拉斯，“這兒幾乎沒有什么是用女人的名字命名的。真的，圣母例外。我想只有處女才會出名”l。她清醒地認識到女性在墨西哥人生活中的邊緣地位，也熟知墨西哥人有關圣母、哭女等文化原型的傳說故事。但她并沒有像克萊奧菲拉斯一樣用哭女的形象，而是運用美國流行文化中的泰山形象去詮釋喊女溪這一名字的意義。可見，“菲莉賽能夠在文化模式之間來回穿梭，她能先從墨西哥人的角度，再從盎格魯人的角度看待事物，并從任意一方選擇事物的能指”[8]。菲莉賽的身份越界賦予她一種超越性的視角，能打破單一文化強加給個體的文化限制，從而賦予墨西哥身份特征更多的流動性與靈活性。也正是這種既屬于這邊也屬于那邊的身份認同令菲莉賽能夠對克萊奧菲拉斯的遭遇感同身受，并做出幫助克萊奧菲拉斯逃離的決定。

四、結語

克萊奧菲拉斯不僅未能通過婚姻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反而因其越境新娘的他者身份遭到更嚴重的歧視和迫害。在小說中，物理邊界的跨越為故事提供了外在的敘事框架，而體現于格雷西拉與菲莉賽身上的性別越界與文化越界才是小說敘事的內核。正是這兩位奇卡納女性的越界生存使她們擺脫了男權意識形態對女性的性別規訓，也使克萊奧菲拉斯的自我意識得以掙脫自身經歷的藩籬，有了發展的可能。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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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陸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