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批評視角下《O小姐》中意象的解讀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08-0068-04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1899年出生于俄羅斯圣彼得堡一個富裕顯赫的貴族家庭，是20世紀重要的俄裔美國作家。他一生顛沛流離，流亡他國，卻懷著對文學的極大熱愛與激情，創作了多部膾炙人口的優秀作品，如《洛麗塔》《普寧》《微暗的火》《說吧，記憶》等。納博科夫不僅在小說領域大放異彩，還創作多部戲劇劇本，同時也是享譽文壇的詩人、批評家和譯者。納博科夫自小就展現出極高的語言與寫作天賦，童年時便能流利使用俄語、英語和法語三種語言，他的文筆細膩，情感充沛，注重細節描寫，為世界文學寶庫留下了許多珍寶。

《O小姐》是納博科夫創作的一篇法語短篇小說，1940年5月由希爾達·沃德翻譯成英文，后經原作者修訂，發表在1943年的《大西洋月刊》上，小說回憶了敘述者童年時與教授法語的家庭女教師0小姐相處的時光，盡管共同生活了七年，但因種種因素，0小姐無法在異國安定下來，最后一個人回到家鄉瑞士洛桑，在敘述者看望過后不久便死去了。《0小姐》文本各處細節描繪細膩，蘊含了豐富的真情實感，展現了納博科夫塑造人物的深厚筆力。

一、新批評理論

納博科夫的作品有較高的文學價值，受到了來自國內外讀者和批評家的廣泛關注，相關研究主要聚焦在后現代主義批評、敘述策略和歷史記憶等方面，作為一種闡釋文本的常見方法，新批評理論也可被用于對納博科夫作品的解讀。20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新批評理論在文學研究中一直占重要地位，它針對文本證據的性質和重要性所提出的一些重要概念已經被當代大部分批評家采納，用來印證文學解讀。與以往關注作者個人經歷和其他主觀意圖的研究方法不同，“文本自身”成為新批評的戰斗口號，文本是意義的承載物，是闡釋的唯一證據來源[2]。讀者若想了解作者的真實意圖、找尋文本承載的真正意義，唯一的方法就是仔細研讀，即細讀文本語言所提供的一切證據：意象、象征、隱喻、韻腳、視角、背景和情節安排等形式因素，因此讀者需要不斷鍛煉自身解碼特殊文本意義的能力[]。

除了流暢細致的情節描寫、生動的語言描繪外，《O小姐》中還出現了豐富的意象。從廣義上來說，意象指的是人的感受對象或人的感官印象如顏色、形狀、聲音和光亮等，由一個詞或多個詞組成。而狹義上講，文學文本分析中意象指的是視覺性的東西，包括對人物、物體和背景的視覺描述[2。如果一個意象在文本中反復出現，那么它就很可能具有象征意義。《O小姐》中出現了四處具有代表性的意象，分別是云朵、蝴蝶、玻璃和天鵝，各自蘊含了豐富的情感，極具象征意義，與這位女主人公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對四種意象的解讀能夠幫助讀者發掘文本背后的意義，進一步加深對女主人公0小姐的認識。

二、《O小姐》中的意象解讀

1.云朵

敘述者似乎對云朵這一自然意象十分偏愛，文本中共出現了四次對云朵的描寫。在第一次接到O小姐后回家的半路上，敘述者看見了一輪圓月從“一團團斑駁的小云朵中駛了出來”。云朵象征了0小姐一生中漂泊不定的生活狀態。在來到這片土地做家庭教師之前，0小姐不幸遭遇家庭變故，身無分文，處境艱難，只希望能搞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并找到一塊“受神庇護的土地”安定下來[4，正如一片隨風飄動的云，不知下一秒會飄向何方，幾乎沒有自主性，而現在她來到了遙遠的俄羅斯鄉下，進入了敘述者一家的生活。

敘述者一家與0小姐在寒冷的冬季相識，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雪慢慢地化了，夏天來了。0小姐十分喜歡在夏日“疾云攀上藍天”時，與敘述者和弟弟在陽臺上讀書[4，在做她真正喜愛并擅長的閱讀時，0小姐短暫地安定了下來，如同夏日天空中的云一般沉靜。“我看著一片云彩，幾年后依然能想起它的具體形狀。”這為數不多的寧靜時光也深深地烙印在敘述者的記憶中。一幅安寧祥和的畫卷徐徐展開，似乎這種生活狀態將會一直持續下去，但0小姐最終還是告別了這里的生活，回到了瑞士，孤獨地過完人生剩下的日子，她永遠也無法擺脫作為異鄉人漂泊不定的狀態。

2.蝴蝶

蝴蝶在納博科夫的日常生活與寫作生涯中絕不陌生，除了作家和文學教授兩個身份外，納博科夫還是鱗翅目昆蟲學家。在西方文化中，蝴蝶與人的心靈有關。一次夏日午后，敘述者看見“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只黃鉤蛺蝶停落到門檻上，沐浴在陽光中，尖尖的黃褐色翅膀伸展開來，又突然收攏，正好露出翅膀內側像粉筆寫上去的小小字母，接著又突然飛走了”[4]。蝴蝶作為一個特殊的意象，在中外詩歌、繪畫和電影等領域都留下了豐富的解讀空間，承載了不同的隱喻[5。小說中，敘述者通過回憶與細致刻畫，展現了女主人公0小姐與蝴蝶的相似性，蝴蝶是0小姐脆弱、易受傷害性格的象征。

首先，蝴蝶的壽命一般不超過40天。O小姐也曾有過美好的青春年華，年輕時的她“身材細長，穿著緊身連衣裙，長著一雙勇敢的眼睛，頭發濃密”4，按O小姐自己戲劇化的評論，她“一條辮子跟‘我’的胳膊一樣粗，垂到‘我’的腳踝那么長”[4]。敘述者和弟弟都覺得她當年極其優雅。即使不再年輕，0小姐人到中年仍舊喜歡穿色彩艷麗的精致服飾，如在重大節慶日她會穿“仿海豹皮的大衣”[4]，私下的平常衣物有“花邊襯衣”“綠毛衣”和“有蕾絲金邊的血紅色睡衣”[4等。大部分情況下O小姐的穿著打扮都是鮮艷得體的，極少將自己置于糟糕的境地中。O小姐與敘述者一家共度了幾年時光，他們也逐漸發現了她的許多優點，但0小姐最終還是回到了家鄉，就像難以捕捉的蝴蝶永遠不會在任何一簇花叢中永久地停留一樣。

除了短暫的生命周期，蝴蝶一生中還會遭遇各種來自天敵或人類的威脅，這些危險甚至會導致它們的死亡，因此蝴蝶一直過著危機四伏的生活[。作為一個身無分文、語言不通的可憐的異鄉人，0小姐在最開始來到這片土地時難免會受到輕視，即使已經知曉她幾乎只會說一個俄語單詞，一開始還是沒有人去車站接她，敘述者承認“當她在那個小站下車時，我沒有在那里迎候她，她還得乘雪撬走六英里路才能到達我們在鄉下的家”[4。敘述者作為小孩子，經常捉弄她：“小姐還在門廳的臺階上喘氣，我們扔下她沖進家中，讓她以為我們會藏在某個偏僻的小屋子里。實際上，我們是跑到了家的另一端，然后穿過一段走廊，又跑進了花園里。”[4看見“我們”安全回來時，她在“門廊上發瘋般大叫著”[4。年幼的孩子們并不懼怕0小姐，絲毫不考慮自己的貪玩會令0小姐擔憂，依舊任性妄為。

在成年人的社交圈子里，0小姐也不太受歡迎。敘述者家中還有其他英國女家教和俄國男家教出入，其中一個年輕的俄國男家教蘭斯基時常欺凌O小姐。他會“用簡單的哼哼聲來回答她直截了當的問題”4，這并不是因為他不懂法語，而是他有意當眾羞辱她。在0小姐以她一貫優美動聽的語言請求蘭斯基把面包遞給她時，蘭斯基還是若無其事地喝著湯，裝作一點聽不懂法語的樣子。若碰上蘭斯基下樓，她正好上樓，那就更是冤家路窄了。身處異國他鄉，0小姐并沒有過上舒適的新生活，許多不幸經歷使她心灰意冷，往常她受了欺辱后鬧著收拾行李時，敘述者的母親會去安慰她，最后一次她收拾行李時，卻沒有人去安慰她，任由她獨自離開了。

3.玻璃

作者回憶起與0小姐度過的寧靜夏日午后，鑲嵌在陽臺兩側的白色窗框里的彩色玻璃“像小丑的臉一樣被畫得五顏六色。透過這些神奇的玻璃，花園看上去出奇地安靜，遠離塵世”[4。玻璃意象暗示了0小姐敏感、復雜的內心世界。玻璃是一個矛盾體，因為它看似堅固，卻精致、脆弱。在小時候的敘述者看來，O小姐“是個又矮又胖的壯實女人”“黑邊夾鼻鏡后面有一雙冷冰冰的眼睛”[4，她坐著讀書時就像“一座靜靜的監獄她的上半身宛如佛像般一動不動”[4。讀者也會認為0小姐是敦實的中年女人，甚至會自動將其外表與彪悍、堅毅的性格聯系起來，但之后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證明這樣的刻板印象是完全錯誤的。

O小姐與敘述者一家一起生活了七年，課教得越來越少，脾氣卻變得越來越壞，她和家里其他英國女家教和俄國男家教都相處不好，尤其是前文提到過的蘭斯基。當一大家子一起用餐時，連在餐桌上坐在什么地方也會使0小姐格外敏感，若她碰巧遠遠地坐在桌子末端時，她會覺得深受傷害；若談話主題涉及軍艦指揮，她會誤會這是在變著法子諷刺瑞士沒有海軍，這時小姐臉上淚珠滾滾，“她會傷心地打個嗝，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出餐廳”[4；甚至家里人使用的語言也會引起她的不安，她猜想“只要說起法語來，那就是故意設局，不讓她主導談話，不讓她重視談話內容”[4。O小姐的性格是敏感愛猜疑的，一些平常的話語或舉動在她看來都是挖苦諷刺，誤會之后自己傷心良久，因此無法真正地融入這個家庭與社會。

除了易碎的特征，玻璃還有質感、有厚度，因而有一種神秘感，像海市蜃樓一樣令人可望而不可即[。O小姐的內心同樣讓人難以理解。與敘述者相處的最后那幾年里，0小姐的言語越來越奇怪，一次以為有人說起音樂，她便滔滔不絕起來：“可是，寂靜也挺美的。何必呢，有天晚上，在阿爾卑斯山的一個荒涼山谷里，我確實聽見了寂靜。”[4大家都只當0小姐是在說俏皮話，無心也無法做出回應，引起的只是一片痛苦的沉默。多年以后，在與0小姐最后一次相見時，敘述者才模糊理解“可以聽見的寂靜”的意思。敘述者坦言其自始至終都不曾真正地了解過0小姐，見完最后一面后，敘述者忍不住自問：“在我認識她的這么多年里，我是不是完全忽略了她的內心世界？她的內心世界是否遠比她的下巴、她的習慣，甚至她的法語更為豐富？” 小姐平常的言談舉止看似簡單直白，但她的內心是一塊永遠無法穿透的彩色玻璃。

4.天鵝

出現在小說結尾處的天鵝是一個明顯地代表了0小姐晚年孤苦伶仃悲慘境況的意象。天鵝意象在西方文學中常與純潔、孤獨相關聯。例如在布里亞特人的神話傳說中，天鵝同女性天然地聯系在一起，在很多故事中，天鵝意象的所指就是女性，她們的意義與價值是以實現母親職責來體現的，即女性對男性進行精神上的引導、輔助與支持。在小說敘述者的內心深處，O小姐具有不可取代的重要位置。

O小姐身上有一些優秀品質，她熟練的“如流水般傾瀉出來珍珠般的法語”[4]，其中的清澈華美之氣“就像白花花的嗅鹽可以用來凈化血液一樣”[4。小姐的法語得到了極高的贊譽，她優美的語言產生的特殊振奮作用對于敘述者而言不可或缺。在那個并不安定的年代，敘述者童年中少有的平靜、快樂的場景也總是有0小姐陪伴在側，例如冬季與兄弟在雪中打鬧，夏日午后在陽臺上享受閱讀時光以及在國慶假期來臨時在“令人振奮的清晨”一起坐四輪馬車外出等。O小姐對敘述者產生的一些積極的影響令他至今記憶深刻，對他產生的精神上的激勵作用也是不容忽視的。

敘述者在0小姐的故鄉洛桑與朋友一起看望完她后，即將離開去新的城市時，在一條霧蒙蒙的街道上遇見了一只老天鵝，它是個“大塊頭，又粗又笨，渡渡鳥一般，很可笑地要讓自己站穩在一條停泊的小船上。可是它站不穩。它沉重的翅膀無力地拍打，打在隨波搖擺的小船上，發出滑溜溜的聲音”[4]。雖然敘述者很快便忘記了那個陰沉的夜晚，但兩年之后當得知0小姐已經去世的消息時，傷心之余首先出現在敘述者頭腦當中的正是這只天鵝。一樣的大體積，一樣的微弱力量但仍絕望地掙扎，想讓自已站穩腳跟穩定下來的老天鵝幾乎是0小姐的完美化身，暗示了她充滿無望追尋與無盡痛苦的一生，正如敘述者最終也意識到的：“痛苦是她人生的基本部分。”[4]

三、結語

在新批評派看來，對文本中出現的具有象征意義的意象進行具體分析可以幫助讀者從更客觀的角度理解文本。《O小姐》中描繪的意象暗示了0小姐這位女主人公并不算積極樂觀的性格特征以及無法避免的悲劇命運：云朵意象象征著O小姐漂泊不定的生活旅程。蝴蝶意象展現了0小姐脆弱、易受傷害的特點，而她遇到的各種阻礙使她最終心灰意冷回到故土。玻璃意象代表她敏感且復雜的內心世界。天鵝意象則直接展現了小姐糟糕的晚年狀況及悲慘的一生。通過藝術創作塑造不朽的靈魂是作者納博科夫小說關注的中心問題[，O小姐的死亡喚起的不僅有敘述者的傷感，同時也引發了讀者深切的同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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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