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881(2025)08-0096-04
略薩公開承認自己深受法國作家的影響,他還認為這在他年輕的時候是很普遍的現象,和他同時代的很多作家都是“通過19世紀或者更近代一些的法國作家開始認識文學的”。尤其是在他讀大學時(1953—1958),不僅在秘魯,整個拉丁美洲都十分流行法國文化,存在主義理論與存在主義作家的作品被翻譯成了西班牙語,對當時拉丁美洲地區的文化生活,特別是文學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薩特就是其中之一,他對于文學的看法和思想深深地影響了略薩。略薩經編輯、詩人卡洛斯·內伊介紹,第一次接觸到薩特的短篇小說集《墻》。小說集第一篇《墻》寫的是西班牙內戰期間,共和黨人帕勃洛·伊比埃塔、國際縱隊成員湯姆和還是一個孩子的儒昂在被佛朗哥分子槍決之前的感受。帕勃洛雖然不怕死,結果卻弄巧成拙,使自己成了出賣戰友的叛徒。薩特的這篇小說表現了存在的偶然與虛無以及世界的荒謬。另一部長篇小說《惡心》也表現了這樣的主題。有學者認為:“薩特的《惡心》是其哲學著作《存在與虛無》的文學表述形式,是薩特通過小說這種文學形式寫出的一篇哲學宣言。”[這部小說以第一人稱日記體的形式,描寫了主人公安托萬·洛根丁從印度支那回到法國,到布城的圖書館收集18世紀探險家羅勒邦侯爵的傳記的故事。他在這座小城孤零零地生活了三年,無所事事,一次偶然的機會使他感到了“惡心”,他說:“現在我明白了。那天我在海邊拿起石子的感覺,現在記得更清楚了。那是一種淡淡的惡心。”為了消磨時間,他經常去咖啡館、餐館、博物館等地方。當他去咖啡館找老板娘尋歡作樂,而老板娘不在時,他感覺被惡心包圍了,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當看到老板娘的表親阿道爾夫時,他更感到惡心,他覺得惡心無處不在,他就身處惡心之中。他覺得生活單調無比、無聊至極,以至于看到生活中的任何事物,他都覺得惡心。整部小說沒有任何重大事件,唯一的內容就是洛根丁發現了存在的荒謬與痛苦。在他看來,整個世界就是一個荒謬、五陋、痛苦的集合體,包括作為存在物的人。在薩特的影響下,略薩的多部作品中都彌漫著這樣的色彩。
一、《城市與狗》:存在的荒謬與虛無
薩特曾說:“最初的荒謬首先是一種脫節現象:人對統一性的渴望與精神和自然不可克服的兩元性相脫節;人的本質是‘關注’,但他的努力全屬徒勞,這又是脫節。死亡、真理和萬物不可消除的多元性、現實世界的不可理解性、偶然性,凡此種種,都是荒謬的集中體現。”[4《城市與狗》是略薩早期的一部作品,也是其成名作,發表于1963年,整部小說通過對軍校生活的描寫,為讀者展現了一種生存狀態的無序與偶然,這些都集中體現了存在的荒謬性。
小說中,“城市”指的是秘魯首都利馬;“狗”則指的是萊昂西奧·普拉多軍事學校的學員們。“狗”代表了軍校學員們應有的精神,那就是服從、忠誠、勤勞和勇敢。學員在軍事學校學習的目的就是希望通過嚴格訓練,將自己培養成有英雄氣概的男子漢和對社會有用的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小說中,學員們的思想和行為充滿了背叛、欺騙、放縱、偷竊和報復,這些與他們作為“狗”的品格是格格不入的,也違背了他們進入軍事學校的初衷。在他們身上,代表意義的“狗”已經死了。他們的生活處于“生存荒誕”的狀態,其產生的原因在于學員們意識到自己實質上已經失去了自由與尊嚴。他們中的“奴隸”將軍校喻為“豬圈”,形象地表達了其對軍校環境的不滿與無奈;一個中尉更直言軍校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監獄”,強調了軍校對人性的束縛與壓抑;而“詩人”阿爾貝托則從更廣泛的角度審視生活,認為生活本身令人厭惡,缺乏應有的天理與公道。“狗”死了,就意味著他們對自己的生存狀態已經產生了懷疑,這樣,荒誕感自然也就產生了。就像加繆曾經說過的那樣:“荒誕感首先源自對某種生活常態的質疑:‘從晨起、搭乘公交、四小時的辦公室勞作,到用餐、再次搭乘公交、又是四小時的工作,用餐,然后入眠,周而復始,星期一至星期日,一成不變的節奏。’當有人某天提出‘為何如此’的疑問時,他便觸及了‘荒誕'的本質。”5從學員踏入軍校大門,接受初次“洗禮”的那一刻起,他們作為“狗”的身份及其價值就被輕視了。隨著時間流逝,“狗”的精神逐漸消逝,其意義也隨之湮滅,荒誕感油然而生。軍校生活為每個人呈現的是一幅紛亂、自相矛盾、缺乏秩序的圖景:軍校明文禁止學員吸煙、飲酒,然而幾乎所有學員都在自己的儲物柜中暗自藏匿著煙酒;他們將通過偷竊手段獲得的東西賣掉,買酒、買煙、嫖娼、聚眾賭博等是他們司空見慣的活動,所有這一切都反映了軍校生活的非常規和混亂狀態。除了混亂以外,軍校生活又是矛盾的,軍校學員的目的和結果之間往往是背道而馳的。這所軍校是以秘魯備受尊崇的民族英雄萊昂西奧·普拉多的名字命名,校園內隨處可見這位英雄人物的雕像,軍校希望每個學員都能像萊昂西奧·普拉多一樣鐵骨錚錚,成為祖國的榮耀,然而,軍校內部的混亂無序狀態與其所標榜的“英雄”稱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凸顯出了軍校宗旨與實際狀況之間的深刻矛盾。這種混亂和矛盾就是荒誕的表現。
小說的荒誕感體現為偶然性的普遍在場。薩特認為偶然性是人存在的根本狀態,他認為“人是無緣無故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之中,人的存在沒有絲毫的理由”,偶然性無處不在。《惡心》中,薩特就不止一次地通過主人公洛根丁的內心獨白表達了這種思想,洛根丁感到自己沒有生存的權利,自己的出現“純屬偶然”[3],自己是石頭、植物、細菌一樣的存在,受偶然性擺布。《城市與狗》中,特萊莎原本與“美洲豹”兩小無猜,但后來卻成了“奴隸”心中暗戀的對象。原本“詩人”是出于好意幫助“奴隸”傳達情意,卻不料自己與特萊莎一見傾心。經歷了一系列曲折離奇的事情后,特萊莎最終竟然與詩人分手。這一系列偶然的事件,將特萊莎、“詩人”“奴隸”以及“美洲豹”的命運緊緊交織在了一起,偶然性在他們的生活中無處不在。
二、《綠房子》:被舍棄的群體
薩特存在主義的出發點是上帝的不存在,上帝不存在,人就被舍棄了,所以舍棄也是薩特存在主義的一個重要概念。英國學者喬治·邁爾森在《薩特與存在主義與人道主義》中寫道:“‘舍棄'是薩特描述我們生活中一種不在場的方式。”[7]在薩特看來,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處于各種各樣的被舍棄狀態的。比如,一個從小失去父親的孩子,就是被父親舍棄了,當這個孩子長大后,面臨著參軍與不參軍的選擇的時候,問題又出現了,如果他選擇了參軍,那就舍棄了唯有依靠自己才能生活的母親,而如果不去參軍的話,那就是舍棄了自己的國家。
略薩的小說《綠房子》關注了被舍棄的群體。
安塞爾莫從外鄉來到了皮烏拉,靠著自己的堅忍和努力,在皮烏拉白手起家,建造起了一座綠房子,在皮烏拉人眼中,他是一個有著堅強的意志和富于反抗精神的人,靠著運營綠房子,他有了自己的精神依托。綠房子興盛的時候,安塞爾莫“身上穿戴過分惹眼:軟草帽、絲圍巾,麻布襯衫,刻花腰帶,瘦腿褲,帶有馬刺的高跟皮靴,手上還戴滿了戒指。他有時在北方星旅館里坐下來喝兩杯,許多權貴立即就在他的桌旁坐下來同他聊天,還陪送他出城”[8]。但最后,綠房子被加西亞神父帶領眾人付之一炬了,安塞爾莫的精神世界也隨之灰飛煙滅:“他衰老了,雙肩下垂,胸部深陷,皮膚有了皺紋,肚皮膨脹起來,腰也彎曲了。人變得臟乎乎的,不修邊幅,拖拉著他那雙美好歲月穿的靴子,上面滿是塵土,已經磨得破舊不堪,褲子撕得一縷一縷的,襯衣上一個扣子也不剩,帽子千瘡百孔,指甲又黑又長,雙眼布滿紅絲和眼屎,聲音也嘶啞了,動作也遲緩了。”8他最終被皮烏拉和自己的精神支柱舍棄了。
鮑妮法西婭是小說中著墨最多的女性形象。她是印第安人,從小便被帶到傳教所接受教育。通過傳教所多年的“培育”,鮑妮法西婭學會了西班牙語,性格也變得溫順隨和。后來,因為偷偷放走了兩個剛被抓來的小女孩,她被嬤嬤們趕出了傳教所,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幸好被好心的聶威斯和拉麗達收養,并介紹她認識了警長利杜馬,很快,她便和利杜馬結婚,并跟著他回到了皮烏拉。從此,噩夢開始了,結婚以后,丈夫沒有了先前對她的體諒與關懷,動輒當眾打她。接著,爭強好勝的利杜馬在與別人的一次決斗中失手將對方打死,被捕入獄,拋下了懷有身孕且身無分文的鮑妮法西婭。無奈之下,她委身于二流子何塞費諾,并在其誘騙下做了綠房子的妓女,過起了“墮落”的生活,還時不時地被刑滿釋放的丈夫羞辱。
繼鮑妮法西婭之后,小說中另一位著筆較多的女性形象是拉麗達。與鮑妮法西婭相比,她則顯得相對主動一點。拉麗達是個白人姑娘,外表美麗,為了擺脫當女仆或者妓女的命運,她選擇了與巴西籍日本人伏屋私奔,沒想到伏屋對她非打即罵,拿她當賺錢的工具。認清了伏屋的真面目之后,拉麗達又選擇了與善良的領水員聶威斯私奔,兩人在德·涅瓦小鎮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以后,聶威斯被捕,這又讓她失去了生活的依靠,在傳教所里做了一段時間的女傭之后,她又選擇委身于一個二流子警察汪巴恰諾。就這樣,她一輩子生下許多孩子,卻從未做過一個男人合法的妻子。
盡管性格不同,身份各異,但她們終究還是逃脫不了悲劇的命運,無一例外,都成了男權社會的犧牲品。
三、《壞女孩的惡作劇》:如影隨形的焦慮
焦慮也是薩特存在主義的核心命題,喬治·邁爾森認為,“薩特式的‘焦慮’不是一種短暫的情感,也并不是某些人天生就比其他人更容易焦慮。薩特認為人之所以會處于焦慮中,是因為遭遇了被舍棄的痛苦。”[7]
略薩的小說《壞女孩的惡作劇》描繪了一個視金錢為唯一幸福源泉的女孩(即“壞女孩”)與一個志向平庸、僅以在巴黎擁有一份工作為滿足的翻譯工作者里卡多(即“好男孩”)之間纏綿悱側一生的愛情故事。該故事自兩人在利馬幼時相遇起始,穿越時空,講述了他們青年時在巴黎意外重逢、墜入愛河卻又飽嘗分離之苦,中年階段在倫敦重逢后愛得如火如荼,以及在日本的共同經歷。最終,這段情感以兩人在馬德里老年時的凄涼收尾而畫上句號,時間跨度長達四十年。這位“壞女孩”出身于秘魯的一個貧困社區,“出租車經過那個貧民區的時候,數不盡的蒼蠅飛進車里來。當年奧蒂麗塔住在這個區的時候,棚屋和天曉得積攢了多長時間的高高的垃圾堆混雜在一起,每天她的一家都過著缺衣少食的拮據日子,安全也沒有保障。”[9]
“壞女孩”從小就過著一種被社會舍棄的生活,所以,她決心要改變這種狀況,像富人一樣生活。從還是個孩子時起,她便毅然決然地立下了志向,希望自己不再受限于身為廚娘與防波堤建造者之女的命運,決意逃離那個在她心中象征著詛咒與懲罰的秘魯,追尋成為富人的夢想,她甘愿為此冒最可怕的風險,做任何需要做的事情,這是處于社會底層的她焦慮的一種表現。為了掩飾她在秘魯的貧寒出身,在青澀的少女時期,她便假扮成智利人,悄悄潛入了利馬的富人聚居區米拉弗洛雷斯。憑借高雅的談吐與迷人的舞姿,她迅速贏得了當地眾多男士的青睞,尤其是小說的敘述者、男主人公里卡多,更是對她癡迷不已。然而,當她的真實身份被揭露后,她選擇離開了利馬,投身于左派組織“光輝道路”,并經由巴黎前往古巴接受游擊隊的訓練。在古巴,為了擺脫嚴苛的軍事訓練,她又重返巴黎,與一位法國外交官結為連理,隨后更是帶著這位外交官的全部資產前往倫敦,成了一名養馬人的情人。但當養馬人得知她曾經的婚姻經歷后,她再次選擇離開,前往日本,成了一名黑幫老大的情婦。然而,黑幫老大的虐待讓她無法忍受,最終她離開了日本,回到了里卡多身邊,并在巴黎平靜地度過了余生。這位“壞女孩”不斷與命運抗爭,一次次地渴望逃離現有的生活狀態,兒時的記憶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每當她陷入困境,這些記憶就會浮現出來,驅使她不顧一切地追求金錢與地位。因為她認為金錢能帶來安全感,能讓人沉溺于享樂之中,無須為明日憂慮,金錢是實實在在的幸福之源。由于對貧窮的恐懼始終縈繞心頭,即便自己走到了窮途末路之時,這位壞女孩依然不愿與里卡多共度平凡的生活。因為里卡多家的小房間會讓她想起兒時居住的地方:那座破舊的、擠在一幢房子和另一幢房子中間的狹窄的小居室,那是她占有欲和虛榮心起步的地方,也是有她所有兒時痛苦回憶的地方。她對里卡多說:“在這兒我感到室息。”這樣的小房間讓她兒時痛苦的記憶又復現。自始至終,壞女孩都生活在對未來無限的焦慮之中,焦慮的根源就是她害怕被她向往的生活的舍棄。在這種焦慮中,她一步步走上了歧路,最后走進了死胡同,凄慘地走向生命的終點。
四、結語
通過對《城市與狗》《綠房子》以及《壞女孩的惡作劇》的分析,我們發現,略薩通過細膩的筆觸,描繪了社會底層人民在貧困、壓迫中的生存狀態,展現了這些人物在艱難環境中的掙扎與抗爭,以及他們為改變命運所做的努力,這說明他深受存在主義作家薩特的影響,關注個體生存困境。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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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邁爾森.薩特與存在主義與人道主義[M].巫和熊,譯.大連:大連理工大學出版社,2008.
[8] 略薩.綠房子[M].孫家孟,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9] 略薩.壞女孩的惡作劇[M].尹承東,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特約編輯劉夢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