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臺經濟的背景下,數字成果歸屬問題的核心在于新型生產要素的確權及利益分配機制的構建。然而,數字成果的權屬界定面臨三大挑戰:權利主體界定模糊、權利屬性的復合性、去中心化協作模式。為應對這些挑戰,需要構建一個多維度的治理體系。
數字成果主要涵蓋利用數字技術創作的作品、模型、算法及內容創意等具備價值的智慧產品。相較于傳統的有形資產,現行法律在明確數字成果的權利客體、權利內容、權利主體方面表現出一定程度的不確定性。
首先,數字成果的邊界難以清晰界定。在傳統勞動關系中,成果的創造通常具有明確的時間和空間界限,勞動者在特定的時間和地點完成任務。然而,數字時代的創作行為打破了這一傳統模式。遠程辦公、自由職業、眾包協作等新型工作方式,使創作過程變得高度分散化和碎片化。這種勞動形態使得界定“何時、何地、由誰完成”變得困難。同時,數字成果往往并非一次性完成,而是通過持續優化和版本迭代逐步完善。以機器學習模型為例,其訓練數據可能來自多方貢獻,這使得最終成果的權屬劃分變得復雜。創作過程的模糊性加劇了歸屬判定的難度。
其次,數字成果的權利屬性表現出顯著的復合性特征?,F行法律體系采用分領域保護模式,難以全面覆蓋數字成果的多元價值。數字成果通常兼具著作權、專利權和商業秘密等多重屬性,而分領域保護難以充分展現其綜合價值。例如,算法可能適用于專利保護,但其編碼實現則可能屬于著作權范疇;未公開數據集可能涉及商業秘密,但數據本身又可能受到個人信息保護相關法規的限制,公開數據集的保護尚無定論;至于AI(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版權歸屬,目前尚存爭議。此外,數字成果以電子形式存在,具有高度的可復制性和傳播性,這使得原始版本與衍生版本的界限模糊,進一步加劇權屬認定的復雜性。
最后,關于數字成果權利歸屬的認定存在顯著爭議。平臺算法的介入顯著增加了創作與傳播過程中的復雜因素,眾多數字成果的創作與傳播過程均高度依賴于平臺算法。例如,短視頻平臺通過推薦算法決定內容的曝光度,這導致創作者的收入與平臺規則緊密相關;電商平臺的商品排序算法可能會影響商家的銷售業績,但算法背后的決策邏輯并不算透明。此外,區塊鏈、元宇宙、云計算等去中心化協作模式的出現,使得對傳統法律中的“雇主-雇員”或“委托-代理”關系的直接適用具有一定難度。“算法黑箱效應”導致數字成果的經濟價值分配較難實現公平,從而引發了關于“平臺是否應分享部分權利”的爭議。
在數字化時代背景下,創作與傳播成果的過程日益復雜化,這迫切需要法律體系、政策導向及行業規范進行同步更新,以適應這些變化。
關于數字成果所有權歸屬的法律界定尚不明確,導致司法實踐中應用法律時遭遇挑戰。
以“百萬粉絲賬號”所有權爭議案件為例,此類問題尤為顯著,其成因可概括為以下三個主要方面。
首先,網紅賬號兼具財產屬性與人身屬性。一方面,賬號具有顯著的財產屬性,這體現在其帶來的經濟收益上,如廣告收入、帶貨傭金等;另一方面,它又具有人身屬性,與主播的個人形象、風格及主播與粉絲之間的互動密不可分。這種雙重屬性使得賬號的歸屬問題常常陷入法律上的“模糊地帶”。在實際操作中,有的個人創作者會與平臺公司簽訂合作協議,平臺提供設備、場地及流量支持,而創作者則負責內容制作與運營工作。創作者通常認為賬號是其個人勞動的成果,理應歸其所有;而平臺則傾向于主張賬號是其資源投入的產物,應歸公司所有。
其次,賬號的運營模式呈現出高度的多樣性。MCN機構(網紅孵化中心)、經紀公司、品牌方等與主播之間的合作形式靈活多變,平臺也可根據運營策略或監管要求動態調整賬號管理規則,如采取封禁、凍結、限制功能等措施。不同合作模式在賬號所有權、收益分配、競業限制及解約條款等方面的約定存在顯著差異,且缺乏統一的行業標準。一旦合作終止,雙方對“所簽協議的性質”若存在不同理解,就會引發關于賬號歸屬和權益的爭議。
再者,合同條款通常較為復雜,有的主播在簽約時因缺乏法律經驗而處于不利地位。一些主播來自內容創作領域,缺乏法律專業知識,在簽約過程中容易忽視關鍵條款,或受到高額違約金條款的約束。
在司法裁判領域,法院主要存在兩種不同的觀點。其中一種觀點傾向于認定賬號的所有權歸平臺所有,更加注重賬號的設立初衷、內容特征及運營投入是否與平臺密切相關。例如,在某起案件中,法院判定淘寶店鋪雖然以他人身份證件注冊,但由彭某長期經營、維護,投入了大量精力,且信用積累也歸其所有,因此最終認定店鋪的所有權應歸經營方彭某所有。另一種觀點則認為賬號應歸創作者所有,更側重于賬號的使用方式、經營策略,以及粉絲黏性與個人之間的緊密聯系。在另一起案件中,法院指出,盡管合同規定賬號歸平臺所有,但由于賬號與主播之間存在高度的人身關聯性,平臺不能僅憑合同條款就主張對賬號的用戶身份及財產權益的所有權。在處理網紅賬號權屬糾紛時,現有的司法實踐并非機械地依據合同約定、人身屬性或單一投入因素進行裁判。法院會綜合考慮賬號的注冊目的、創作過程、運營時長、資源投入情況,以及與特定主體的關聯程度,從而合理判定賬號的歸屬權。
不過,這也揭示了數字成果權屬認定中存在的難題:主體界定不清、權利屬性相互交織、價值構成動態變化。目前,法律尚未針對此類爭議制定統一處理標準,司法裁判主要依賴個案的具體情況進行分析。
當前立法尚未構建起適應數字成果特性的權屬認定框架,導致各類數字資產糾紛較依賴個案裁量。要破解這一困境,不僅需要針對網紅賬號等典型爭議完善專門規則,更應構建一個涵蓋數字成果全類型的權屬認定體系。通過立法明確技術貢獻、創意勞動與平臺資源之間的權益邊界,為數字經濟發展提供穩定的制度預期。
第一,應明確數字成果的產權體系,完善權利類型與分級管理制度。在現行民商法框架下,有必要對數字成果的權利屬性進行系統梳理和界定。應根據成果的不同性質,例如,具有獨創性的創意內容、由勞動者或平臺開發的算法模型、基于平臺規則形成的定制化內容及用戶數據衍生產品等,進行權利類型的分類認定,并明確其歸屬原則。還可以探索建立“分類保護+分級管理”制度,通過差異化的規則來回應數字成果歸屬的實際需求,進而有效平衡平臺控制權與勞動者貢獻權。
第二,強化合同管理機制,推動標準條款的落實。合同是確認數字成果歸屬的核心法律工具。平臺與創作者、算法設計者、內容運營者等各方應在合作協議中清晰界定成果的定義、權利歸屬、使用范圍、分成比例、商業化路徑及退出機制,以避免因表述模糊或權責不明而引發糾紛。同時,應由行業主管部門或協會牽頭,推動制定統一的數字成果合同標準,指導企業規范合同條款,并賦予成果轉移、繼承、再利用等權利以明確的法律地位。
第三,構建多元參與的協同治理機制與行業標準體系。應推動政府監管機構、平臺企業、行業協會、司法機關與第三方專業機構共同參與數字成果治理,建立統一的成果登記、備案、信用公示制度。同時,應完善行政執法與司法救濟的銜接機制,強化調解仲裁程序與快速處置機制,形成跨部門協同、多元共治的治理生態。
第四,借助技術手段提高權屬識別與權益保障的效率。數字技術本身能夠為權屬界定和權益實現提供有力的工具支持。應充分利用區塊鏈技術,將成果上鏈存證,確保創作時間、創作者身份及修改記錄具有可追溯性和可驗證性;通過智能合約,實現收益分配規則的自動化執行,從而提升合同履行的可信度和效率;借助分布式技術,防止成果被平臺或第三方篡改(或侵占),為數字成果構建一個可靠的權利保障體系。
面對日益復雜的數字成果歸屬問題,企業與勞動者需要提高風險意識和規則意識,在合同協商中提升平等博弈的能力,同時積極參與行業規則的制定與制度創新。從立法、合同、技術、行業標準和治理結構等多個層面推動制度的完善與更新,才能在保障創新動力的同時,實現成果權益的公平分配與良性流轉,從而更好地促進數字經濟的健康有序發展。
(作者單位均為上海政法學院,商建剛系上海政法學院經濟法學院數字法學研究中心主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