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出版史研究的一個視角：為讀者出書還是為作者出書

中國是印刷術發明國，印刷術發明一般認為在初唐。中國出版史研究是中國文化史研究的重要分支，出版史研究應當關注的環節是作者、出版者、讀者三個主要方面，而出版者是三個環節的主角，那么出版者的出版動機實際上在兩個方向：一是作者方，二是讀者方。因此，考察出版史的視角應當是考察出版者為作者出書還是為讀者出書，或者兼而有之。由此動機而產生的圖書的編撰、圖書的生產、圖書生產的主導者、圖書生產的編輯校對者、圖書生產的資金來源、圖書生產的內容、圖書生產的質量、圖書產品的流向、圖書的閱讀人群、圖書的收藏、圖書的傳世情況等出版史研究關心的內容，都可以從一個角度得到系統的解釋。

中國古代的出版物，一般分為官刻本、家刻本、坊刻本。對應這三種類型的刻本，出版者也不同。官刻本由官府主導出版，家刻本由家庭主導出版，坊刻本由書坊主導出版。所謂主導出版，是決定出版什么書，決定版式、字體、用紙、用墨、裝幀，決定寫工、刻工、編輯、校勘人員，決定刻書資金來源，決定圖書產品的去向等。一個核心問題是為誰出書。從宏觀上看，官刻、家刻是為作者出書，坊刻是為讀者出書，所以官刻、家刻可以算第一類，坊刻可以算第二類，這個二分法有利于我們認識出版活動。

五代時期刻印《九經》，是朝廷主導、國子監經辦，屬于國家文化建設事業。當然出什么書由朝廷決定，資金由朝廷拿，編校、寫刻、印制都由朝廷主導，基本不涉及經營活動，出版內容完全從作者角度考慮，是為“圣人”出書。這種出版不會考慮讀者需求（當然不是說讀者不需要)，屬于自上而下的推廣工作，因此屬于第一類為作者出書（當然，這里的作者不僅指經典的原著作者，也包括以此追求“教化”子民目的而實施這些出版工程的編纂作者）。其后北宋國子監、南宋國子監、元代西湖書院、明代內府司禮監、清代武英殿刻書，都不是出于讀者的主觀需求，因此不算為讀者出書，仍屬于第一類為作者出書。中國歷史上有很多官方出版物，例如宋代以來各級地方政府修地方志，要由地方政府出資刻印出來，主要用于政府官員了解地方情況，不問讀者多少。家族修家譜，也要活字排印出來，分發給各房，并不拿到市場售給讀者。這種家庭出版物數量很大，也屬于為作者出書。為讀者出書，主要靠書坊，他們根據市場需求決定出版什么書，生活用書、文學讀物、科舉用書、識字用書等都是出版的重點，而官方和家庭卻很少出版。有人說書坊出書目的是賺錢，那當然沒錯，但是如何才能賺錢？必須要有人買，當然不可能通過坑蒙拐騙，而是書坊和讀者雙方情愿。一方面讀者確實有需求，另一方面也要價格低一些。我們看五代、北宋、南宋國子監和地方政府經書主要是經注本，而福建書坊則在經、注之外加人了陸德明《經典釋文》，把《釋文》散到各條之下，叫\"附釋音”本。還有的再加上“重言、重意、互注”。再看史書，官方出版《史記》裴駟集解本，而黃善夫出版裴駟集解、司馬貞索隱、張守節正義合為一體的“三家注”本。經書的注疏，國子監刻單疏本，兩浙東路茶鹽司刻經、注、疏合一的“八行本”，福建書坊主劉叔剛則進一步出版經、注、釋文、疏合一的“附釋音注疏”的十行本。《文選》官方出版李善注本、五臣注本，書坊則刻五臣加李善的“六臣注”本，內容上比官方刻本全，而版式上則文字較密一些，從而達到內容更豐富而價格更便宜的情境。從出版史上看，經、注、釋文、疏合一的書坊十行本勝出，形成《十三經注疏》，《史記》三家注本、《文選》六臣注本也較其他本流行。坊本因為為讀者考慮，因而延長了生命力，超越了改朝換代這樣的大變動，官書則幾乎相反，在改朝換代以后大多數漸漸遠離了讀者。

當代的出版社出版物也大體分為三類。第一類是出版社自行決定出版的書，叫“走市場”，盈虧看讀者是否歡迎，我記得《哈利·波特》系列小說當時就供不應求。第二類是作者補貼出書。補貼要么自己掏腰包，要么向有關機構申請補貼，總之是要作者方或讀者方的支持者向出版社貼錢。我們的學術著作大部分就是通過拿出版補貼來出書的，應當說主要是為作者出書。作者為什么要貼錢出書？一般說是為了讓自己的研究成果公布于社會，曲高和寡，研究越專深，讀者就越少，所以出書主要是作者方的訴求。也有的出書是為了評職稱。還有為紀念親友而出書的。性質差不多。第三類是政府需求出書。政府公報、有關文件，或者地方志，都是為了政務需求出書，這類公務出書當然不會考慮走市場，而經常是采取“發下去”的辦法。出版經費則由政府部門從公務款項開支。這類公務出版，也大體屬于為作者出書。當代出版社都是國營的，但也要自負盈虧，所以實際上是把過去的官方出版機構與個體書坊合一了。雖然合一了，仍存在為作者出書還是為讀者出書的區別。

所有出版物都有自己的讀者，這里分為作者出書和為讀者出書兩個類型，主要是為研究出版史的專家找到一種角度，因為這種角度可以讓我們看清出版什么書、如何解決經費、出版后如何流通、讀者是什么人群、經營方式、盈虧計算等一系列出版學上的主流問題，對我們研究出版史是有一定方法論的意義的。

附：本文寫于2024年1月21日參加山東省政協會議之際，未完，7月3日續寫畢。蘇悅錄入整理。

[作者杜澤遜，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

A Perspective for Studying Chinese Publishing History： Publishing for Readers or for Authors

Du Zexun

Abstract： By examining examples of ancient and contemporary Chinese publications， this article discovers two types of publishing motivations： publishing for readers and publishing for authors.The question of whether publishers publish for authors，for readers， or for both offers a valuable perspective for the study of publishing history and holds methodological significance.

Keywords ：publishing motivation， readers， authors， publishing history resear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