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讓史料完整地說話？

“尋根文學”作為1980年代的文學，乃至于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史中最重要的文學思潮，“很快就不再存在，但是它的能量卻持久發(fā)散。對于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的文學寫作表現(xiàn)領域的轉(zhuǎn)移、審美空間的拓展，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①“尋根\"甚至作為一種觀念\"在當代文學中生根立足，成為文學的常態(tài)，并時有佳作問世”②。它以各種面相出現(xiàn)在當代文壇，既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取之不盡的資源，亦是學術研究常說常新的話題。從淵源來說，鄉(xiāng)王小說、地域文化小說、農(nóng)村題材小說、市井風俗小說等③都與它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它以新面貌重續(xù)舊傳統(tǒng)、老話題；從近處而言，當下批評界所熱議的“新南方寫作”“新東北作家群”“新北京作家群”“文學新浙派\"\"文學蘇軍\"等新名詞以及它們所凸顯的地方寫作與地方批評的諸多理論話題，亦是其流脈之所至。正因如此，圍繞“尋根文學”而來的各類研究也層出不窮，持續(xù)構(gòu)成強勁的學術增長點。

檢索相關研究成果，以“尋根文學\"為主題的專著已近 20部，專題性論文也近1000篇④—它們要么闡釋尋根文學經(jīng)典作家作品、解讀此一思潮的文學史意義、探究其文學誕生的場域等③，要么將之接人當下文學潮流的現(xiàn)象考察與作品解讀之中？，既是當代文學史譜系建構(gòu)的需求，亦是強調(diào)當代文壇對傳統(tǒng)賡續(xù)的努力。尤需注意的是，隨著近年來當代文學研究中“史料學轉(zhuǎn)向”的出現(xiàn)，“尋根文學”的史料搜集、整理與研究也提上日程。①但此類史料研究還處于起步階段，屬于“史料的初步整理”，尚待更為詳細、系統(tǒng)與深入的史料麋集、考證與闡釋。③由于“尋根文學\"興起、隆盛、流變等情況較為復雜，不管是正本清源的厘定還是余緒考索的探究，都需要在史料文獻的搜集、整理與研究時注意其內(nèi)部的各種辯證關系，這其中的“大與小\"“公與私\"“一與多”“隱與顯”，又是“尋根文學”史料研究所牽系著的重要側(cè)面，尤需關注。

一、大與小的辯證法：整體與局部

懷揣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從“批評化\"向“學術化\"轉(zhuǎn)移的目標，借鑒于中國現(xiàn)代文學甚至中國古代文學的“學科自足性”，近年來逐漸興起并趨于熱鬧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史料學轉(zhuǎn)向\"與“歷史化\"努力，將史料學、文獻學的各種方法越來越成熟地運用到中國當代文學“后40年”的研究中。隨著研究的不斷深人，已經(jīng)有不少學者提出“地方史料”的重要性，并呼呼加強與之相關的搜集與整理、研究，從而讓“整體性的國家文學史\"與“地方性的區(qū)域文學史\"形成聯(lián)動，豐富中國當代文學史史料研究的面貌。③作為當代文學\"后40年\"最重要的文學思潮，“尋根文學\"本身與“地方\"有著本質(zhì)性的關聯(lián)，關于它的史料研究也同時呼請“大與小、整體與局部”的辯證性研究策略。

要之，關于“尋根文學”史料研究的\"大與小的辯證法\"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其一，整體性的文學史，包括全國性文學發(fā)展狀況與文學史的整體性敘述（比如“一體化\"“整體史觀\"等），與單一性的、個體化的“尋根文學”思潮之間的關系，相關史料如何搜集、整理與研究，亟待學界來思考；其二，“尋根文學”內(nèi)部存在的“作家個人的大與小的辯證法”，亦即作為1980年代中期歸入“尋根文學”思潮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與作家個人漫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之間的關系，尤其是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具有超長創(chuàng)作周期的\"50后作家”。

就第一個“大與小的辯證關系”而言，“尋根文學”史料的搜集斷不能僅停留于“尋根文學\"本身，只關注已經(jīng)被文學史敘述所凸顯出來的\"杭州會議\"“尋根宣言\"\"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傳播與接受\"等。僅就“尋根文學\"的興起而言，與之相關的\"杭州會議\"本身就牽扯著\"整體性的文學史\"的相關史料一比如承辦方之一的《上海文學》在1977年后到1990年代初，其辦刊方向、所處地位、主編與編輯等，都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促發(fā)此后“尋根文學\"的興起，研究者既需要考辨阿城《棋王》等的\"發(fā)表史\"與《上海文學》之間的關聯(lián)，亦需要厘清時任主編與編輯們的文學理念的更新對“尋根文學”思潮的影響；再比如“尋根文學\"與“知青文學\"之間千絲萬縷的關系，吁請著二者在史料的研究上必須同等用力，甚至必須考察張承志在內(nèi)蒙古、阿城在云南、韓少功在湖南等地的知青生活，搜集其時作家們的閱讀經(jīng)驗、對當?shù)匚幕c民俗的關注等方面的史料，同時關注其地的地方志、家譜等史料。同樣地，在“尋根文學\"興起之前的近3年時間里，存在著大量摹寫地方的文學作品，它們在何種程度上構(gòu)成了一種“尋根文學的前緣”，如何尋回“文學史上的失蹤者\"以及與其相關的史料，梳理并以重返文學現(xiàn)場的姿態(tài)重繪“尋根文學史前史”的歷史圖景，亦是整體性文學史與主流性文學思潮史料研究之間辯證關系的體現(xiàn)。至于“尋根文學\"興起之后，它與“文化熱\"之間的緊密關聯(lián)，甚至與此后新寫實小說、新歷史主義等文學創(chuàng)作傾向之間隱秘的互動，同樣是史料研究“大與小的辯證法”之體現(xiàn)。總之，1980年代整體性文學局面，是如何引動、觸發(fā)“尋根文學”思潮，“尋根文學\"興盛后又在何種程度上影響、關聯(lián)著此后的文學發(fā)展，都需要鉤沉更為豐富的史料，以備文學史結(jié)論的推出。

第二個“尋根文學”史料研究的“大與小的辯證關系”，看上去更容易處理，但實則不然。僅以韓少功與賈平凹為例，兩人都在1970年代便開始了創(chuàng)作，甚至都在“尋根文學\"興起之前就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賈為1978年，韓為1980年），這些文學實踐活動多大程度上構(gòu)成了“尋根文學的前緣”，仍是需要厘定的文學史事實。賈平凹在1983年寫作、發(fā)表《商州初錄》以前，其作品取材均為商州山地，關注的均是商州地方風習、自然景觀與地方的人性話題；韓少功在“尋根宣言\"之前所寫的作品，已經(jīng)被相關研究概括為具有“披露古老民族的深重積疾\"的主題特色①.然而學界對他們1970 年代的創(chuàng)作一直置若罔聞，甚至因其\"幼稚\"而\"選擇性遺忘”。相對來說，清理此類\"處女作\"\"早期創(chuàng)作\"本身就構(gòu)成了史料研究的活動。與此同時，投入到“尋根文學\"思潮之后，他們又如何將此一文學思潮的觀念與精神融入此后的文學生涯之中的？韓少功1985年后的創(chuàng)作始終未脫離\"尋根\"思潮的脈絡，至《馬橋詞典》而臻于頂峰，此后《暗示》《山南水北》等都構(gòu)成了別樣的\"尋根文學”實績；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盡管一直多變，但經(jīng)由《廢都》的轉(zhuǎn)折之后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懷念狼》《高老莊》《秦腔》，甚至近年創(chuàng)作的《古爐》《山本》《秦嶺記》《消息》等，都可以看作是“尋根\"思潮的余緒與持續(xù)開掘的代表作品。前一個話題需要搜集、整理作家們\"文學起步階段”的作品與心路歷程相關史料，后一個話題則需要更為豐的史料來支撐相關論述，在批評的視野之外別開史料的蹊徑，探究地方文化與作家精神之間隱秘的關系。此類情況同樣存在于其他“尋根文學\"代表性作家的身上，比如王安憶1980年代初的諸多創(chuàng)作，及其此后創(chuàng)作的《長恨歌》《天香》《考工記》等作品，它們與“尋根文學\"的譜系之關聯(lián)同樣值得重視。

如何圍繞“尋根文學”來拓展、充盈周圍的史料，從而讓此一文學思潮的來龍去脈更為清晰地顯示出來，是“大與小的辯證法”所關心的話題。誠如歷史研究者所言：“每個事件自身就像是一個獨一無二的類別”，“歷史事件不可能壓縮為一般性；它們只是非常不完整地被歸并為各種類型，而它們的連續(xù)性沒有更多地導向某個目標，或者被我們了解的某些法則所指引；一切都是有差別的，因此必須全部講述”。④“大與小的辯證法\"強調(diào)\"尋根文學”本身史料研究的重要性，亦將之置于整體性的文學史視野之內(nèi)，來凸顯\"重返歷史現(xiàn)場\"的路徑多樣性。

二、公與私的辯證法：當代文學史料研究有沒有\(zhòng)"避諱”

關于“尋根文學”史料研究中“公與私的辯證法”，同樣存在于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的研究中一一對當代文學史料化傾向質(zhì)疑聲音之一便是“作家健在\"而導致的\"為生者諱”及其給史料整理與研究帶來的麻煩。很多作家或作家的后代，要么出于維護作家聲譽的需要，要么懷揣“有利可圖\"的目的，將重要史料“秘藏”“封存\"甚至直接“銷毀”，也是常見的現(xiàn)象。這其中不但牽涉著個人形象的塑造，還關聯(lián)著較為復雜的人事糾葛、個人隱私的披露、版權等各種因素。盡管口述史、訪談、回憶錄等也能對“打撈史料\"起到重要作用，于史料的初步積累功不可沒，但私人性的史料，尤其日記、書信、手稿等，對于還原歷史現(xiàn)場、準確把握作家個人文學發(fā)展脈絡，都有著不可估量的價值。畢竟，歷史學研究“首先就是決定我們想要知道什么，然后就著手尋找有關它的陳述（口頭的或書面的），這種陳述號稱是由與那些事件有關的行動者、或是由它們的目擊者、或者是由那些在復述著行動者或目擊者所告訴他們（或告訴他們的消息報道者的事情的人，或者是由那些向他們的報道者報道了消息的人等等，做出來的”。公開性史料所提供的乃是“描繪歷史的粗線條”，而觸摸時人心態(tài)、抵達歷史場域，仍需要私人性史料的助力，更何況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個人性的精神勞作，私人性史料幾乎對某些文學史的敘述具有決定性價值。

就目前當代文學的發(fā)展情況來看，許多“私人性史料\"逐漸趨于\"公開化”，使諸多處于\"遮蔽\"狀態(tài)的歷史事實與現(xiàn)場慢慢地“浮出歷史地表”而成為“文學史的常識”。一般來說，私人性史料的主要存在形態(tài)是日記、書信、回憶錄等，“日記記錄當時事情，作者的職業(yè)、經(jīng)歷、道德修養(yǎng)諸方面的不同，就使日記含有各種各樣的內(nèi)容，反映當時社會各方面的歷史”。同時，“書信保存了說明某些歷史問題的資料”。尤其日記，“作者是在自言自語，為自己的方便或樂趣而寫作，無心問世。惟其如此，他毫無拘束，毫無隱瞞避諱，無須把話說得委婉些，漂亮些，只須赤裸裸地直說事實或感想。他只對自己‘披肝瀝膽（confidential），所以他想寫的真正是‘親切的（intimate）”。因此，日記、書信、回憶錄、自傳等，因其直接記錄個人日常，更能提供來自歷史現(xiàn)場的諸多訊息與線索，對于重返歷史現(xiàn)場具有無可比擬的價值。

從私密程度而言，與“尋根文學”史料相關聯(lián)的私人性史料，最早公開的是回憶性質(zhì)的文章一李杭育《我的1984年》，該文不但交代了“杭州會議\"召開的情況，還一并將其緣由推向更早的1982年，交代了更多“尋根文學\"緣起的歷史情況；王安憶《“尋根”二十年憶》以不在場的方式補充了關于“杭州會議”的細節(jié)與不為人知的側(cè)面，也提供了她對“尋根文學\"的理解以及加入此一思潮之中的原初理由；韓少功此后圍繞杭州會議與尋根文學所發(fā)表的《杭州會議前后》以及《文化尋根與文化蘇醒》等，都是個人回憶錄性質(zhì)的史料；學者們?nèi)珀愃己汀⒉滔璧鹊幕貞浳淖郑瑒t從不同的視角提供了更為豐富的“歷史現(xiàn)場”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與此類似的，日記與書信因其具有明顯的\"當時性”，對于提供歷史本身的見證，更具史料的客觀價值一記憶時有偏差，但記錄則客觀真實。2013年魯樞元出版日記《夢里潮音我的八十年代文學記憶》堪稱一手資料，對“杭州會議”有逐日的詳細記載；2021年韓少功發(fā)表的日記《長嶺記》，對于考察作家個人文學思想的發(fā)展，極具意義；作為別樣“尋根宣言\"發(fā)表出來的賈平凹致蔡翔書信《四月二十七日寄友人書》，不但彰顯出作家對“尋根\"思潮的關注，亦提供了對“杭州會議\"會場外的補充“公與私的辯證關系\"某種程度上就意味著此類私人性史料的公開化，也意味著史料學方法中窮盡史料所提出的嚴苛要求一一不但要矚目于已經(jīng)存在的公開性史料，也應該延伸出去關注私人性史料。

即便私人性史料在時間的沉淀下會以各種方式轉(zhuǎn)化為公開資料，但對“尋根文學”史料研究而言，它還遠遠不夠—韓少功《長嶺記》只截取了1972至1974年間短短兩年的日記，可想而知有寫日記習慣的他定然在1983至1985年間有關于“杭州會議\"和“尋根文學”的更多記載，但惜乎無法窺見；魯樞元更坦陳其《夢里潮音一一我的八十年代文學記憶》只能說是‘日記摘抄’，是從大約50萬字中摘抄下來的十多萬與文學活動關系密切的文字”，礙于各種人事關系刪去了絕大部分內(nèi)容；賈平凹的自述、關于他的多種傳記中，均提到苗嶺水庫期間作為寫作訓練的小冊子，輾轉(zhuǎn)流傳于陜西文人手中，據(jù)信最終又流回作家本人手中，但至今亦無以得見；張承志受邀參加“杭州會議”，因故未能親臨會場，為此而寫信給蔡翔陳述相關緣由，信件迄今處于淹沒狀態(tài)以至不為人知；陳思和在其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中提供了罕見的“杭州會議”合照，至少證明此次會議有較為專門的記錄或更多的影像資料留存，但它們也都處于隱沒狀態(tài)許多作家私人性的史料不但能補足“文學史的盲區(qū)”，亦能在“大與小的辯證法”意義上還原整體性文學氛圍、勾勒文學史發(fā)展的潮流與脈絡。

從已公開出版的“私人性史料\"來推測，“尋根文學”作家們與批評家們的日記、書信，應該仍有不少處于“潛在狀態(tài)”，它們可能會在合適時機“公開”，但很多也可能會長時間處于隱藏狀態(tài)。正因“私人性史料”在獲取上的舉步維艱，口述史、訪談等“搶救當代文學史史料\"的方法才會一再被學者們提及，并被付諸實踐。比如“新人文對話錄\"叢書中的《韓少功王堯?qū)υ掍洝贰顿Z平凹謝有順對話錄》《張煒王光東對話錄》等，以及王安憶與張新穎的《談話錄》查建英主編的《八十年代訪談錄》等，作為口述史的代表，作家心路歷程多有披露一一要知道，“口述史料通過多種方式，同以下問題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如有關‘偉大人物’及其在歷史中扮演角色的傳記，或者‘主觀因素'在歷史進程中的意義”@。這也提醒我們，搜羅、整理私人性史料固然重要，但采集、補錄相關史料同樣意義重大，訪談、對話錄、采訪等形式是一步步接近私人性史料的重要方式，足夠多的此類史料同樣能夠彌補史料研究的各種缺憾。由此也就不難看出，如何挖掘、利用私人性史料，從而補充、拓展或者糾正已公開發(fā)表、出版的相關史料，是“尋根文學”史料研究公與私辯證法的內(nèi)在要義之一。

三、一與多的辯證法：文學思潮的綜合性癥候

40年來的“尋根文學”研究有一個普遍的現(xiàn)象，即關注典型作家及其典型作品。這其中阿城的《棋王》韓少功的《爸爸爸》賈平凹的“商州三錄”王安憶的《小鮑莊》又是高頻霸榜的作品，至于其他作家，乃至于這些作家本人的其他同時期的作品，則常常被湮沒以至無聞。造成此類現(xiàn)象的原因大約有二：其一，“尋根文學\"的興盛期在文學史書寫的界定中過于短暫，甚至只存留于1985年，即便向前推也頂多被定格在1984年12月召開的“杭州會議”，向后則幾乎沒有延伸；其二，關于“尋根文學\"的內(nèi)涵與外延，從未存在一個清晰的界定，由此而導致的作家歸屬變得模糊不清，乃至代表性作家后期創(chuàng)作的作品也顯得身份不明。如果按照“尋根宣言\"來判定，鄭萬隆、鄭義、李杭育都應該是“尋根文學”思潮首屈一指的代表，但他們在此后的“尋根文學\"研究中似乎缺席了，遑論烏熱爾圖、扎西達娃等未發(fā)表尋根宣言卻常被歸于此一文學思潮的作家；如果按照作品來判定，韓少功《馬橋詞典》阿來《塵埃落定》、李銳《舊址》與《太平風物：農(nóng)具系列小說展覽》等，也較少被置于“尋根文學”的視域內(nèi)來探討。這就牽涉到\"尋根文學”史料研究“一與多的辯證法\"的話題。就其所關涉到的史料研究的多側(cè)面性來講，“一與多的辯證法\"其內(nèi)里既包含整個思潮、流派內(nèi)與外的“一與多”，也同時指涉文學史本身的“一與多”。

就前者而言，任何一個文學思潮、流派都必然牽涉著眾多作家，發(fā)散出眾多支脈與分叉，他們或者以直接參與“思潮運動\"的方式宣布對此一思潮、流派的歸屬，要么以私淑、默然接受影響的方式加入到其中，盡管若即若離、若隱若現(xiàn)，卻不能忽略他們的存在。較典型者如王安憶，既未參加“杭州會議”，也沒發(fā)表“尋根宣言”，但她的創(chuàng)作卻與“尋根文學”所訴求的內(nèi)容形成嚴絲合縫的回應關系，在文學史浪潮中忽然從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個人生活的書寫與成長小說范疇內(nèi)擺脫出來，創(chuàng)作了“尋根\"趣味濃厚的《小鮑莊》與《大劉莊》此外，如李銳的《厚土》書寫“呂梁山印象系列”，與阿城《遍地風流》不相上下，雖也常被羅列進“尋根文學”代表性作品的序列之中，但所受關注卻寥寥無幾，更不要說此種寫作方式延續(xù)到2000年代所創(chuàng)作的《太平風物：農(nóng)具系列小說展覽》；張煒《九月寓言》所表現(xiàn)出來的精神氣質(zhì)，甚至更為接近“尋根文學”內(nèi)在的文學理念，更不要說《古船》在思想意蘊上與“尋根文學\"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但以“尋根文學”視角對之進行研究的文章還尚顯薄弱這其中，還包括更具“隱顯特征\"的莫言，其作《紅高粱》《豐乳肥臀》《檀香刑》等，倘若挖掘其創(chuàng)作所關聯(lián)的史料，會看到它們所表現(xiàn)出的文學氣質(zhì)、所傳達的文學主題，與“尋根文學”所推崇的文學理念也是相接近的。同理，汪曾祺、林斤瀾、馮驥才等人的創(chuàng)作，如何協(xié)同于“尋根文學\"思潮，這同樣不僅需要理論研究的跟進，更需要相關史料來協(xié)助“坐實\"某些理論的觀點。

就后者而言，“尋根文學”的發(fā)展脈絡并非是短暫的、一瞬間的，而是有著非常持久的耐力一它在1990年代，甚至2000年代都還在持續(xù)地深刻影響著許多作家的創(chuàng)作，尤其參與到1985年前后“尋根文學\"思潮中的代表性作家，其文學生涯向未來的延續(xù)更凸顯了“尋根文學”史料研究“一與多的辯證法”的意義。僅僅以

1990年代的長篇小說為例，陳忠實的《白鹿原》張承志的《心靈史》張煒的《九月寓言》李銳的《無風之樹》阿來的《塵埃落定》乃至蘇童的南方書寫、余華的苦難敘事等，都在某種程度上與“尋根文學”思潮發(fā)生著緊密聯(lián)系，同樣需要史料來輔助理論厘定相關文學史的議題。倘若觀察“尋根文學”的代表性作家，韓少功、阿城、賈平凹、王安憶等在1990年代乃至2000年代的創(chuàng)作，其文學觀念與題材選擇上，也都體現(xiàn)出“尋根文學\"的特質(zhì)來一一如何在史料文獻的工夫加持下，對他們后期的作品進行“尋根文學譜系化\"的梳理，同樣是“一與多的辯證法”的題中之意。比如賈平凹在與謝有順的對話錄中明確提到，他對自己創(chuàng)作中始終關注\"民族的\"東西、嘗試“寫出中國人的味道來\"的情況給予了說明，并強調(diào)“這個意識從80年代就有了，所以寫了《臥虎說》到了40歲，寫了《四十歲說》，更是專門談這種想法，一直到今年50，又寫了《五十大話》這一二十年，在意識上還是比較自覺的”。誠如保爾·湯普遜所言：“只有口頭資料來源容許我們向這一主觀性提出挑戰(zhàn)：去拆開一層層記憶，向后挖掘到記憶的深處，希望達到隱藏的真理。”此類口述史資料明證著賈平凹后期創(chuàng)作在文學理念上的一以貫之，統(tǒng)一于其1980年代至2000年代的創(chuàng)作實踐之中。但此種事實與真理隱藏在“記憶深處”，因此，若要厘定“尋根文學”的譜系，就需要在史料上“去拆開一層層記憶”，從而讓文學思潮的綜合性癥候在“一與多的辯證法\"的燭照下，更為完整地呈現(xiàn)出來。

整體上來說，不管“杭州會議”還是“尋根文學”思潮，其內(nèi)部都充滿了多重面相，在場與缺席、主流與邊緣、先來與后到、經(jīng)典與非經(jīng)典史料研究必須從“多\"里去挖掘、發(fā)現(xiàn)、拼貼并最終組裝成“一\"個重大文學事件前后相連的清晰脈絡。支流與分叉、流脈與澤被、旁逸斜出與后起之秀等，“一與多的辯證法”正如“尋根文學”思潮之根必然會生發(fā)出眾多枝葉，認識它就既要考慮到“根”的本，也應關注到“枝與葉”的繁茂，如此才能\"讓史料完整地說話”。安托萬曾就“歷史學的時間\"這一話題談道：“歷史學家站在現(xiàn)在向過去提問，問題針對的是起源、發(fā)展和軌跡，這些都處于時間之中，要由日期來標記。歷史學是致力于時間的工作。但這時間是復雜的、建構(gòu)的、有多種面相的。”但它并不意味著歷史時間是多線條的、并行前進的，而是聚焦于一條時間主線，它的內(nèi)在充滿了“復雜的、多重面相的”構(gòu)成。“尋根文學\"作為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一個文學思潮”，其內(nèi)部正如歷史時間一樣是“復雜的、建構(gòu)的、有多重面相的”，既存在空間意義上“一樹多枝\"現(xiàn)象，也存在時間維度上“徑深流長”現(xiàn)象。落實在“尋根文學”的史料研究上，要盡量多地占有環(huán)繞“尋根文學\"所構(gòu)成的史料，以“一\"為指向，以“多”為基礎，麋集史料以達到正本清源的目的。正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樣：“要搶救資料，不管真的假的都拿來，拿來之后再審慎地加以鑒別。”@

四、顯與隱的辯證法：觸摸當代文學的“暗流”

某種程度上來說，“尋根文學”史料研究工作在處理“一與多的辯證法\"時，已經(jīng)觸及了此項工作的另外一個辯證關系，即“顯與隱”。中國當代文學史通常所給出的判斷，甚至在思考“一與多的辯證關系\"時所強調(diào)的文學史困境，即“尋根文學”概念的界定及其內(nèi)涵與外延的模糊，其背后的原因皆是未能處理好“顯與隱的辯證法”。文學史研究關注顯在而忽略“隱情\"有其內(nèi)在的緣由，但也長期壓制了此一文學思潮的多樣性、豐富性甚至其內(nèi)在的復雜性。揭開“尋根文學”顯在現(xiàn)象去挖掘其背后所隱藏的諸多訊息，有賴于扎實的史料研究工作來推進。畢竟，當文學史的結(jié)論已經(jīng)變?yōu)椤拔膶W常識\"時，來自于歷史現(xiàn)場的史料是能撬動固有印象的有力杠桿。如此種種“隱藏的歷史幽微之處”恰恰是最能開敞出歷史質(zhì)感的地方，強調(diào)“尋根文學\"史料研究\"顯與隱的辯證法”，正如一些歷史研究學者所提倡的\"執(zhí)拗的低音”一樣，“是一種‘重訪（revisit），重訪許多在近一百年被新思潮壓抑下去的學術論述，重訪許多被忽略的面相、重訪一些基本的問題、重訪一些近代保守主義者為了回應新派所作的過當?shù)呐で⒅卦L近代主流論述形成之際發(fā)生重大分歧的過程等。我們回顧近代，常常忘了在過去一百年新思潮及反新思潮主導之下，被擠到邊緣的歷史及文化論述，忽略了它們是不是還有被重訪、被再審的價值？這些邊緣或低音是否可能成為重要的資源？”@

整體上來看，“尋根文學”史料研究中“顯與隱的辯證法”又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層次：其一，作家與作品的歸屬問題，這個已經(jīng)在“一與多的辯證法”中進行了論述；其二，顯在的“杭州會議”與此前各種文學訊息、文學會議活動、文壇的主體（作家、批評家、期刊、機構(gòu)等）等之間的關系，需要更為詳實的資料來對歷史現(xiàn)場加以還原——它們不僅僅表現(xiàn)在李杭育《沙灶遺風》的獲獎及其所引發(fā)的思考，也不僅僅在于賈平凹1983年重返商州的誘發(fā)原因，甚至亦不僅僅在于張承志、阿城等人將知青經(jīng)歷進行文學化書寫的別致風格，它們還表現(xiàn)在韓少功的知青生活及其時他的思想成長歷程，西北的地域特性與李銳、鄭義等走向“尋根文學”之間的隱秘關系，1980年代張煒的創(chuàng)作及其延伸到1990年代的創(chuàng)作與“尋根”思潮的內(nèi)在關聯(lián)等等，諸如此類關涉“尋根文學”的命題，都需要更為詳實的史料來重新撬動固有論述的“常識設定”；其三，既要關注到顯在的“尋根宣言”及其所攪動的文學史風潮，也要洞悉隱藏的“自我學習\"及其所牽扯出的更為持久的\"尋根文學的影響力”—典型者如王安憶，雖未親臨\"杭州會議\"現(xiàn)場，但通過其母親茹志鵑完全有可能了解到“杭州會議”的諸種細節(jié)，因此才能避免賈平凹那種“外省人”式的尷尬；其他情況如鄭萬隆、鄭義有明確“尋根宣言”，卻并未列為“尋根文學\"經(jīng)典代表，被歸入“尋根文學\"的作品亦較少，倘要究其原因則必圍繞他們的“尋根宣言\"來盡可能全面地搜集史料，以便窺探“杭州會議與尋根宣言\"之間那些看似顯在卻又隱微的內(nèi)在牽連，再從“尋根宣言”來疏通其文學創(chuàng)作的精神肌理與“尋根文學”思潮本身之間的緊密關聯(lián)；或者像莫言、李銳等既未到場參會，又無“會議精神”傳達的通道，亦無“尋根宣言\"呈示于眾，但其作品又常被列入“尋根文學\"的范疇，若要挖掘其更為隱微的作家精神成長與文學思潮之間的關聯(lián)，同樣需要在史料上下功夫，尤其是在作家個人已經(jīng)發(fā)表的顯在創(chuàng)作談、采訪、自述等之外，更要注重搜羅作家們的日記、書信等隱秘史料。

在此之外，“顯與隱的辯證法”尚有一個層次需要提及：文學史研究者與書寫者們是如何建構(gòu)“尋根文學的常識”的？這不但牽涉著文學批評、文學史書寫等對文學思潮所產(chǎn)生的影響的常見話題一一他們是依據(jù)什么樣的標準來判定“尋根文學”的經(jīng)典作家與經(jīng)典作品的？或者在建構(gòu)“尋根文學的顯在常識\"時有著如何的內(nèi)在與外在的歷史動因？它同時還因一批當代文學研究的從業(yè)者親身參與了“杭州會議”，其后又與“尋根文學”思潮有著密切關系，而增加了“尋根文學”思潮發(fā)展歷程中的復雜性一作家與批評家之間的互動常常通過書信體現(xiàn)出來，諸如賈平凹在完成小說《九葉樹》的創(chuàng)作之后與丁帆之間的通信，就能側(cè)面反映“尋根\"思潮對他們二人的影響；又如作為編輯的程永新與作家們之間（尤其是與扎西達娃）的通信同樣具有較高的價值，其中隱約透露出作家本人對“尋根文學”價值觀念的理解，也同樣可以看出作為推動文學史發(fā)展主體之一的編輯是如何裹挾著文學潮流而對作家產(chǎn)生或隱或現(xiàn)、或大或小的影響·然而惜乎此類史料過于罕見，僅就可見的\"顯在史料\"而言，根本無法呈現(xiàn)出“尋根文學\"的多重面相，更多作家們“內(nèi)里的心曲”無法被聽見；圍繞著“尋根文學”與參與其中的作家們，由批評家、編輯、學者等所構(gòu)成的“復雜的文學場”，亦處于暗啞狀態(tài)。由于此類“史料的隱匿”，想要全面地理解“尋根文學”，也必然會受到影響而出現(xiàn)“文學史的遺漏”與“常識的盲區(qū)”。這也是為何歷史研究者常強調(diào)“研究工作從原來潛伏、幽暗的材料堆中，建立起的歷史事實”及其重要性，它牽扯著許多“關于過去的知識”，它們“被消化之后，又由知識分子借文學及新聞性的創(chuàng)作，將這些歷史意識固定以及傳播開來”③。“顯在的文學史常識\"與\"隱藏的歷史現(xiàn)場史料”之間的張力，本來也構(gòu)成文學史知識更新的動力來源，因此就“尋根文學”的史料研究來看，從顯在史料讀出“新觀點”是一種方式，從隱藏史料撬動既定結(jié)論更是還原歷史現(xiàn)場的重要推手。

其實，不管“大與小\"“公與私\"的辯證法，還是“一與多”“隱與顯”的辯證法，它們并不獨特地體現(xiàn)在“尋根文學”思潮的史料研究上，而是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都應該慎重對待的話題。只是由于文學思潮的團體性、潮流性、播散性等，會給史料的搜集、整理與研究工作提出更多的要求，因此尤需格外關注這四重關系，從而不是將“尋根文學”思潮作為“一年現(xiàn)象（1985），或僅僅作為一種由幾個作家與幾部經(jīng)典作品構(gòu)成的簡單文學現(xiàn)象。有研究者指出，歷史學家的“拿手好戲\"“不外是史料的爬梳剔抉‘史料功夫'既是史家的‘看家本領’，也是治史的‘入門功夫”③。這是因為\"事件本身一旦發(fā)生，作為一個實實在在的事件就已消失；因此，在處理這個事件時，我們能夠觀察或者檢驗的唯一的客觀現(xiàn)實就是時間所留下的某些物質(zhì)線索一通常是書面文獻”。若要取得\"重返歷史現(xiàn)場、觸摸歷史褶皺\"的效果，不管是中國當代文學史料研究，還是“尋根文學\"史料研究，所需要的正是以四重辯證關系為指導原則，將合適的結(jié)論建立在扎實的史料研究基礎之上，“讓史料完整地說話”，如是，才能以尊重歷史真實的姿態(tài)，從細節(jié)、隱微處顯露出中國當代文學史或“尋根文學\"的真面容，描繪出歷史現(xiàn)場全方位的、三維立體式的全息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