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節奏是建筑藝術與音樂藝術中的重要形式美法則之一。音樂的節奏是一個重要“術語”,指音樂元素在時間上有規律性的高低強弱的現象。節奏在音樂中呈現出長與短、強與弱、高與低等明顯的表現特征,常被喻為音樂的“骨骼”,甚至節奏可以作為一種單獨的藝術形式,即可構成富有聽覺美感的音樂作品。建筑同樣存在類似的節奏,由此產生一種如同音樂般旋律的運動感。正如梁思成先生曾說:“節奏和韻律是構成一座建筑物的藝術形象的重要因素我們若是把它分析分析,就可以看到建筑的節奏、韻律有時候和音樂很像。”[1]可見,建筑和音樂藝術都蘊含著節奏之韻。目前有關建筑與音樂在節奏上的審美共通,多集中于以下三個焦點問題:一是黑格爾[2]、李澤厚[3]等認為建筑與音樂的節奏皆源于“數”,因此兩者具有結構共通的關系;二是朱光潛[4]、丹納[5]等指出建筑與音樂之間存在共通的形式美法則,兩者以節奏展現自身的“韻”;三是王振復[6]侯幼彬[7]等認為包括節奏在內的建筑與音樂審美特征,都會作用于審美主體的情感與想象。前人研究更多從美學理論高度進行闡述,筆者認為還可從具體案例中進一步探索建筑所蘊含的音樂節奏特征。
福州三坊七巷是中國現存規模最大、保護最為完整的明清古建筑群,享有“明清古建筑的博物館”8]的美譽。馬鞍墻作為福州三坊七巷的標志性特征,其形態飄逸舒展、起伏流暢、曲線優美,富有強烈生命力的節奏之美。因此,文章從音樂美學視角出發,從節奏的“秩序”“起伏”“層次”三個維度,對三坊七巷馬鞍墻結構形態所呈現出的節奏變化進行探究,并分析隨之產生的審美主體視聽覺審美感受的互相溝通交錯和挪移轉化,旨在論證中國傳統建筑與音樂藝術存在內在的審美共通性。
一、馬鞍墻造型特征與音樂節奏
秩序是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的自然規律。古希臘哲學家畢達哥拉斯認為,“數”是一切和諧“秩序”的本源。宇宙萬物對立統一的關系即為“數”的和諧[9],如奇數與偶數、一與多、有限與無限、陰與陽等關系。畢達哥拉斯從數學與聲學的維度研究音樂藝術,他發現音樂節奏的和諧是由高低、長短、輕重各種不同的音調按照一定“數”的比例所形成的,不同的音程暗含著不同“數”的比例關系,即八度音程比為 1:2 ,四度音程比為 3:4 五度音程比為 2:3 。同時他還將“數”的和諧理論運用到建筑與雕塑等[10]藝術領域,并得到了與音樂藝術相類似的規律。
中國傳統建筑同樣強調造型寓于秩序之中。古代中國重“禮”,“禮,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11],禮制對于國家、政權、人民以及后世子孫都起到規范作用。中國傳統建筑受到禮制規范的制約,強調建筑造型、尺度比例要嚴謹大方、對稱均衡、秩序有度。這種秩序特征在三坊七巷馬鞍墻造型上顯得十分突出。高出屋頂的馬鞍墻造型十分豐富,有弓形、鞍形、幾字形等,在同一民居中也會出現多種形狀的馬鞍墻。
其中對稱均衡的“弓”形、“鞍”形的馬鞍墻是一種十分常見的樣式,其造型特征在視覺上有一種規整有序、穩定平和的秩序美感。“弓”形馬鞍墻酷似一把倒彎弓,脊頂水平且短促,左右與倒彎形相連,十分雋秀;“鞍”形馬鞍墻脊背成凹形,兩側脊背微微向上翹起,左右同樣有倒彎形。從側立面上看,馬鞍墻造型依脊背正中對稱軸線,成左右兩側對稱的形態。這種造型特征與音樂中“二八節奏”形式相似,鮮明地展現出一種和諧對稱的秩序美。同時,房屋兩側的馬鞍墻也呈對稱排列,無論是線條起伏動勢,還是高低長度搭配,都保持高度的一致性,如同在音樂中“卡農”[12]的作曲技法應用,呈現出一種此起彼伏、自由舒展與和諧對稱的曲式節奏。此外,三坊七巷民居建筑主要由院落空間組成,每個院落為一“進”。這些院落由一條“中軸線”串聯起來,形成統一有序多進式宅院的空間布局[13]。這種客觀的組合形式造成馬鞍墻也隨建筑本體層層遞進,排列上出現形態的重復,從而進一步增強審美主體的視覺感受,如同“節奏型重復”的音樂曲式。這些具有秩序的節奏變化,賦予馬鞍墻生生不息的活力。
二、馬鞍墻形態起伏與音樂節奏
節奏是音樂的“骨骼”,旋律是音樂的“靈魂”[14]節奏與旋律作為音樂的兩個重要組成部分,二者本身就是渾然一體、相互依存的,所以節奏通常伴隨著旋律起伏變化。節奏與旋律也同樣氤于建筑之中,二者共同展現著高低起伏的視聽美感。無論是單體建筑、合院式建筑還是傳統聚落,皆可從高處一覽屋面、山墻輪廓線的高低起伏、蜿蜓曲折變化,如同一條具有音高的節奏,具有強烈鮮明的節奏美與旋律美。故唐孝祥先生在論建筑與音樂藝術的根本共通性時認為:“建筑所具有的音樂般的韻律與節奏,一言以蔽之,‘韻’。”[15]
首先,作為建筑外圍立面的馬鞍墻根據建筑構架高低起伏,形成了具有一定運動規律和節奏特征的形態變化。這種抑揚頓挫、綿延起伏的形式組合,使之產生流動的視覺效果,體現出一種起伏跌巖的節奏。例如衣錦坊水榭戲臺主座的馬鞍墻,高出屋頂的幾字形馬鞍墻與宅院山墻錯落相連,時而平緩、時而飛翹、時而跌落,鮮明地展現出建筑形態起伏變化的節奏美。馬鞍墻恰如一條高低起伏、活躍生動的音樂節奏,山墻又如一個旋律音的保持,內藏節奏變化與持續的對立統一關系。二者絕妙組合,譜寫了一曲聲入人心的曼妙旋律。
其次,坊巷空間的馬鞍墻隨著民居院落縱深依次排列,因屋頂呈波浪形的起伏形態。高處俯瞰三坊七巷民居建筑群,可以清晰地發現這些有序排列的馬鞍墻,形成一系列的節奏型組合,其流動的線條深深地彌漫著音樂節奏的氣息,似海上層層涌動的萬頃波濤的聲音,波瀾壯闊、巍峨壯觀,觸發著審美主體心靈的節奏律動,是制動而有條理的生命情態。可見,馬鞍墻起伏變化流露出強烈的音樂節奏與旋律的“韻味”之美。
同時,在馬鞍墻起伏變化的過程中,審美主體還可領略其中“樂舞”的魅力。舞是中國一切藝術境界的典型[]。在中國傳統藝術的各個領域,無論是書法、繪畫,還是雕刻、建筑等,都趨向于一種飛舞的姿態,展現出舞姿的飄逸與靈動。三坊七巷馬鞍墻的節奏形態是樂舞精神在空間中的一種具象化表達,因為中國傳統建筑追求的不是純粹的空間凝固的音樂,而是在時間中鋪展,在時間的流動中展現自我的審美旨趣與品格,所以三坊七巷馬鞍墻的節奏形態是“樂舞精神”在時空中的具象化與抽象化的綜合表達,即貫穿了舞的精神以及音樂的精神。起伏流動的馬鞍墻節奏組合流露出陽剛之氣與陰柔之美的風韻,展現了節奏氣韻生動般的美。
三、馬鞍墻結構層次與音樂節奏
邱振中先生談到藝術形式構成的種種奧秘時認為:“沒有結構不成章法,有結構才有層次,有層次才有美學表達。”[17]書法、繪畫、音樂、建筑等藝術皆是如此。層次具有多樣性,不同藝術形式之間既存在個性的規律,也具有共同的特點。音樂藝術的不同層次節奏通過對比與疊加,使音樂展現出豐富多彩的層次與深度。通過音樂節奏層次感的實現,可以使審美主體在聽覺上更好地感知音樂的起伏與深度,能夠更加生動地感受音樂的情感與意境。建筑層次節奏的變化同樣緣于建筑藝術豐富的形態結構。審美主體在空間中觀覽,會因其視點的移動而感知到建筑形態節奏的“層次”美感。
如上文所述,三坊七巷民居以沿進深方向組合的多進天井式院落布局為主,四面封火山墻,硬山屋頂。建筑沿中軸線層層遞進,依次從入戶大門、前庭院、左右環廊(或批榭),到正廳、兩廂、后廳堂、后天井,又至三進廳堂,乃至后院等。多路院落以封火墻相隔,有邊門相互連通。封火山墻馬鞍墻則依建筑主體的木屋架走勢的起伏綿延,根據建筑空間序列由第一進依次向縱深延展。從其立面的形態結構上看,呈現出“起、承、轉、合”的層次節奏之美。這種節奏變化與傳統音樂中的曲式結構相類似,例如同一首音樂作品有矛盾的起始、矛盾的承接、矛盾的沖突、矛盾的結束,四個部分之間的音樂層次感非常鮮明。同時,筆者發現馬鞍墻組合所呈現的“旋律線”的發展趨勢,從起點到終點都蘊藏著一種螺旋上升的規律。從結構上分析,當“旋律線”走向的頂端部分是其旋律的高潮點,并符合“黃金分割點”[18]的美學原則。可以說馬鞍墻組合是“音響張力”凝結與聚合的自然釋放,傳達了馬鞍墻本體結構的內在情結,即趨向于音樂化的形態與情態。
其次,三坊七巷中的民居一般由一落或者多落的建筑群組構成,通常每組民居以兩堵或多堵平行的馬鞍墻相隔。每一堵馬鞍墻如同一個單位的音樂旋律線,縱橫疊加在一起時,這種層次關系與復調音樂的織體形態相類似。復調音樂通常由兩條或兩條以上各自具有獨立性或相對獨立的旋律線有機組合在一起,相互協調流動并展開所構成的多聲部音樂[19]。每座民居院落的馬鞍墻組合,就蘊含一種二聲部以上復調音樂的結構。當從不同角度整體俯視三坊七巷街區,可以發現坊巷中的馬鞍墻遠近高低、錯落有致、相互疊合,形成無數縱橫交錯、長短不一的排列組合。當每條馬鞍墻“旋律線”在一同演奏時,聲部之間具有的交錯感,又會產生一種強烈的戲劇性、交融感與對比感的音響效果,既不失秩序又和諧統一,故馬鞍墻蘊含的節奏層次美更是一種平衡的美。
結束語
論及馬鞍墻的節奏美,還有許多維度可以去探討,例如,馬鞍墻的“音色節奏”“和聲節奏”“音樂場強節奏”等。筆者認為,從音樂美學視角去品析馬鞍墻形態結構的節奏變化,是一個由“點”到“線”,再到“面”的探索過程,也是對馬鞍墻從形態到藝術,再到哲學的審美體悟過程。正如美學宗師朱光潛先生認為:“藝術返照自然,節奏是一切藝術的靈魂”。[20]三坊七巷作為建筑空間藝術,自然蘊藏著豐富的音樂節奏基因密碼。通過對三坊七巷馬鞍墻形態結構的節奏研究,可以領略到馬鞍墻這部節奏交響曲在時空中的精彩演繹,體悟出三坊七巷“俯仰自得”的音樂化的空間節奏形態和“節奏是生生之條理”[21]的深層哲理,進而實證了中國傳統建筑與音樂藝術具有內在的審美共通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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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老的位,1福建千大學建箱與城鄉劃學院 2.福建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