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是個體力活,而亞當·斯密從小體弱多病。他的書寫笨拙、緩慢、吃力,就像一個剛學會寫字的小孩:
“斯密一生都保持著一種大大的、小學生字體的筆跡,他覺得書寫方面的操作很困難,寫作本身對他而言好像總是一個問題。”(伊安·羅斯《亞當·斯密傳》)
也遇到過類似問題。
我以前每天手寫二十頁稿紙都不是問題,后來因為打球肩肘有了一些傷病,握著筆寫半頁字都會覺得很吃力,幸好有了電腦。
18世紀的亞當·斯密當然沒有電腦,他怎么解決這個問題?答案是:雇傭抄寫員。他來口述,抄寫員負責記錄,以及把自己雜亂的草稿譽抄得整整齊齊。
有一則軼事說,斯密創作《國富論》的部分章節時,“是站著口述的,并且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習慣,他一邊口述一邊拿頭在壁爐上方的墻壁上來回蹭。他假發上的潤發油在墻上留下了印記,這些印記一直保持在那里,直到墻壁被重新粉刷”。
雇傭抄寫員協助自己創作,正好符合《國富論》開篇提出的勞動分工原理:“勞動生產力的最大提高,似乎都是勞動分工的結果。\"可以說是一種知行合一。
《國富論》的寫作進展很不順利。
資料紛繁,思緒蕪雜,各種瑣事,加上身體的病痛,一再耽擱著這本書的創作。(當然,最大的敵人還包括斯密的拖延癥。很多時候,斯密和我們普通人一樣,更喜歡讀書、躺平,而不是寫書。)
這是一項太過宏大的工程。斯密曾絕望地哀嘆說:“我看不到完成這本書的可能。”
因為擔心自己的健康狀況,憂慮到死都沒法寫完《國富論》,所以斯密指定好友大衛·休謨作為自己學術遺囑的執行人,托付他處理自己的所有文稿,把《國富論》出版,其余未完工手稿則全部燒掉
休謨是和斯密齊名的思想家。作為老朋友,他總是像唐僧一樣,喋喋不休地催促斯密趕緊寫完《國富論》,對斯密的任何“拖稿理由”都拒絕接受:“我不會接受你任何健康不佳的借口,我認為這不過是你因為懶惰和喜好隱居而找到的遁詞。”
《國富論》的寫作用了10年。
到了1776年,休謨已經65歲,癌癥折磨著他的身體,他快要離開人世了。《國富論》遲遲沒有出版,令他焦慮:“我并不畏懼死亡,但是我所不愿的只是失望地死去,不愿帶著永遠無法再見朋友一面的遺憾,或無法目睹亞當·斯密嘔心瀝血多年寫就的著作的遺憾死去。”
1776年3月9日,《國富論》正式出版。收到這本書的休謨,開心得像一個孩子。他給斯密寫信說:“太棒了!親愛的斯密先生,您的著作讓我愛不釋手,細讀之后,我焦灼的心情一掃而光。這本書的出版是否順利一直牽動著我的心。現在我可以放心了。”
同年8月,休謨去世。
《國富論》的出版當然有很多偉大意義,但不知為何,這些偉大意義都不如休謨翻開老朋友的新書時那個驚喜的畫面更令我動容。
斯密并非才思敏捷的天才(他以木訥著稱),而是那種慢工出細活的作者。他生前一共只出版了兩本書:《道德情操論》和《國富論》。這兩本書他反反復復地修改,不斷出修訂版。
《道德情操論》修訂了5次,《國富論》修訂了2次。
所謂經典,大多是改出來的。
60多歲的時候,斯密的身體已經越來越虛弱,他還在反復修改自己的書稿。腹痛,手抖,都使得他越來越難以動筆,越來越力不從心:“我想我已處于風燭殘年了,我毫無把握是否能活著完成其他幾本我計劃中的,并且已經取得了一些進展的著作。我是一個寫作速度非常非常慢的人,我所寫作的內容總是要寫了又改、改了又寫,至少達五六次以上,才會讓自己稍覺滿意。”
在晚年,斯密另外兩部作品的材料已準備齊全。他曾經以為自己有機會完成這些作品,可惜已經時不我與。
這是一個寫作者的遺憾。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斯密沒有選擇去完成新書,而是把時間投入在了《國富論》和《道德情操論》兩本舊作的修訂上。死亡將近時,他已經沒有力氣燒毀那些未完善的文稿。他擔心這些不完善的文稿在自己死后被不負責任地出版,所以一再叮囑遺囑執行人要燒掉它們。
文稿后來被當著斯密的面付之一炬,讓他心滿意足。
斯密為什么如此執著于燒毀自己的大量手稿?他的學生斯圖爾特認為:“斯密擔心未完成的作品沒有將倫理學和政治學的重要觀點表達到位,從而非但不能澄清,反而遮蔽了對人類具有重要意義的真理。”
這是一個寫作者的認真。
在斯密去世近200年后,思想史學者伊安·羅斯撰寫了《亞當·斯密傳》。這是有史以來最權威的一本斯密傳記,中文版厚達700多頁。羅斯寫這本書用了近20年,出版后又用了10年時間來修改,直到2010年推出第二版。這時候的羅斯,已經是一個80歲的老頭。
他在《亞當·斯密傳》第2版的序言中回顧說:“激勵我著手《亞當·斯密傳》第2版工作的,是斯密面對年高體弱帶來的各種不確定性時,于1788年3月5日寫下的一句話:‘我所能做的最好的事,我想,就是讓我已經出版的那些作品,能在我身后處于最好最完美的狀態。”
正如斯密所愿,他把最好的作品留給了這個世界。
(摘自微信讀書《經濟學家的心碎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