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接待過一個處在青春期的來訪者。最開始我見到他的時候,他穿著一條有很多破洞的牛仔褲,腳上是高幫的牛皮靴,褲子和靴子上綴著很多亮閃閃的金屬片,留著長發,像個搖滾歌手。他跟我講了很多他對這個社會的憤怒。比如,他覺得周圍的大人都很虛偽勢利,只知道讓他好好學習,卻從不關心他是什么樣的人;他爸媽希望他有出息,可是他覺得學習工作之類的事情毫無意義。我問他將來想做什么,他說想去學藝術。學藝術是很多年輕人逃避生活的借口,所以當時我沒太當真。
后來,我們的咨詢就中斷了。我第二次見他是在三年后,他已經在國外的一所藝術院校讀書了。他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是校服。長頭發還留著,但是已經扎起來了,很有藝術家范兒。他想問問我有什么減壓的方法。
我很奇怪,問他這幾年經歷了什么。原來,他爸看他不上進,就送他去學畫畫了,覺得這是考學的一個捷徑。學畫畫的過程中,他遇到了一位美術老師。這位美術老師的人生經歷很坎坷,從農村一步步奮斗,才變成一位小有名氣的老師。他很佩服這位老師,老師對他也很好,堅信他很有才華,并鼓勵他好好學英語,去考美國的一所藝術院校。老師跟他說:“你現在覺得孤獨,是因為身邊沒有像你一樣有想法的年輕人,等你去那個學校就好了。”老師還說:“藝術家都會想很多,關鍵是要學習表達自己的方式。”
學了一年多美術后,他真的去了一所藝術院校學設計,遇到了很多和自己相似的年輕人。這些特立獨行的年輕人讓他找到了歸屬感。同時,他開始認真地學習專業,參與競爭。他來找我咨詢,就是因為學業壓力很重,經常做功課做到半夜兩三點。
我問他:“你不是覺得這個社會不公平嗎?不是覺得學習和工作沒什么意義嗎?那干嗎這么努力?”
他好像忘了這事兒,說:“是啊,很不公平,可是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這句簡單的話代表他思維上一個重大的進步。他以前幻想的那些類似“社會不公”“成人世界的虛偽”的敵人轟然坍塌了。從今以后,就算還有敵人,也是類似“功課繁重”這類真實的敵人。
“社會是不公平,可是我只管做好自己的事”這句話表明,他已經意識到兩個重要的道理。首先,他的人生需要他自己負責。就算他再埋怨社會不公平,再反抗社會,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其次,就算他對主流社會的價值觀有不滿,也不需要說出來,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這時候,他發展出一種難得的能力——能夠容納矛盾,并在這種矛盾中發展出對自己的忠誠。這種忠誠是很堅實的,不需要通過順從和反抗來確認,只需要容納這種矛盾就可以了。
我認為,一個人獲得身份認同的標志,就是對自己負責以及學會容納矛盾。
那么,他是怎么建立起這種身份認同的呢?首先,在學習藝術的嘗試中,他逐漸發現自己的某些才能,并獲得了信心;其次,他有一位好的、能欣賞他并能被他視為榜樣的老師;再次,有一群價值觀相似、能夠包容他自我探索的同伴。這都是建立身份認同的條件。獲得了穩定的身份認同以后,他就不會過度地關注自我,過度在乎別人的評價,而是逐漸克服青春期的自我中心,開始參與真實的成人社會。身份認同能夠幫助我們從假想的被評價的關系中解脫出來,獲得一種自我認可的能力。因為這種自我認可的能力,我們和別人的關系就變得更平等了。
在咨詢結束的時候,我跟他握了握手,說:“歡迎來到成人世界!”
(摘自臺海出版社《了不起的我:自我發展心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