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我知道,爸爸回來了。門開了,爸爸滿臉疲憊地走進來,手里提著拉不上拉鎖的提包,里面放著滿滿的稿件……”這是上小學的我,站在教室里讀自己的作文《我的爸爸》。同學們聽完以后說:你爸爸真累!
在《詩林》誕生前,爸爸就是個極認真工作的文學編輯。他幾乎每天都加班到深夜,還帶著我散步到附近的小學校等單位,借人家傳達室的電話聯系作者。
《詩林》是1984年10月誕生的——為了迎接爸爸的這個“孩子”、我的“弟弟妹妹”《詩林》的到來,爸爸至少從1983年就開始了“燃情”歲月。
一開始聽爸爸說“詩林”,是在北京團中央招待所里。當時我們一家三口人都在北京,給爸爸查癌癥。在等病床、等診斷、等會診……的日子里,爸爸和我們一起住在招待所。一群又一群他的朋友敲響我們房間的門,都是在京或來京的文人,有中年人、青年人,有編輯、主編,也有詩作者……每天我都是在大人們笑語喧嘩、香煙繚繞中入睡。記得我聽爸爸跟朋友們暢想“詩林”的話語時心里惴惴不安:這個“詩林”還沒有出現,怎么就跟大家說上了,要是辦不成怎么見人呢?爸爸的暢想細致到欄目設置、人員設置、文學活動、經費籌措……好在后來爸爸的癌癥被打上問號,保守觀察。而《詩林》在時任哈爾濱市委宣傳部部長陳鳳翚和文聯黨組的支持、領導下,破土而出了!
1984年10月,《詩林》創刊。從此,爸爸好多時日不曾和我說過話,雖然他每天回家,但他不是工作到深夜,就是迎接一批又一批客人。
那時的人們對純文學的追求那么執著,他們熱烈地討論,滿懷激情地朗誦。家里只要有爸爸在,就有他的客人在。爸爸媽媽上班的時候,我脖子上掛著家門鑰匙,一個人寫作業,一個人玩兒,曾經把好幾位送稿件上門的著名詩人、作者、領導堵在家門外。那些老領導還特地囑咐爸爸:別批評孩子,要表揚孩子把門把得好!
2023年,北京西山,中部戰區大院,我們的家里,爸爸在他的房間繼續吞云吐霧,奮筆疾書。我擔心地敲開房門,爸爸把煙頭放嘴里又吸一口,然后按在煙灰缸里掐滅,說:“就這一根,再不抽了。”我站在房門口,不好意思批評爸爸,可話到嘴邊還是批評:“爸爸,您太能干了,年輕人這么吸煙、這么坐著不動、這么寫,都可能累病了。”
爸爸聽完我的話,先表示尊重我的意見,“是,蒙蒙,你說得對,爸爸是得注意健康,我不是前天還下去散步過嘛。蒙蒙,你猜我在寫什么?寫兩個,一是回憶抗戰老作家、你支援伯伯的文章,我越寫越來勁兒,我對文章的構思非常好,沒想到80來歲了,腦子越用越好使。另一個是《星星》詩刊約我寫回憶《詩林》創辦的文章。你看看《星星》,那是重量級的詩刊呀……”我翻看桌上擺著的一本精致的《星星》,心里為爸爸高興,想:如果爸爸心情好,身體應該也沒有大礙吧。
此時,是爸爸被確診肺癌并做微創切除手術的第四年。這一年他創作了幾萬字,不僅有上述兩份他十分珍重的文約,還有其他多項內容,在不同媒體發表,有時用筆寫在稿紙上,有時在手機上手寫輸入,然后發在文件傳輸助手里,讓我在電腦里轉成文檔,從手機發走。
看到爸爸著作頗豐,我還跟朋友們表揚他:我爸退休后繼續創作、出書、獲獎,在肺癌手術后依然每年發表文章、每年獲獎。有文學方面的,也有九三學社方面的……
2024年10月,在看到回憶《詩林》的文章發表在《星星》詩刊后,又聽到兩位年輕于自己的朋友突然離世的噩耗,爸爸臥床了。這一年他住了8次院,不吸煙了,不喝酒了,不熬夜了,總是說:我夠本了,虛歲84,我對自己的事業、家庭、人生,都滿意。對女兒你很放心。
我沒有想到,爸爸如此快地走了……給他訂購的內衣在去世兩天后到貨。我好像沒明白醫生下的病危通知,一邊依照爸爸的意思,通知了幾位親人往北京趕,一邊認真地設想剛剛拿到鑰匙的新房子里如何安排爸爸的床,并想著春暖花開了,推著他出去曬太陽。
我的丈夫比我清醒些,之前寫了悼詞,爸爸親自看了,并表揚:“選軍寫的是散文,這悼詞,不錯。”但是對于文中的評價詞語提了意見:“評價,要別人的評價,要有出處,不能我們自己做評價。”
疾病讓年老的爸爸有時出現幻覺。2025年2月7日上午,他要求坐起來,然后用手指在空中很認真地點了一下。我和護工都問他:“您這是在做什么?”爸爸喘息著說:“給所有關心我的人,點贊!”
2月8日夜間,爸爸走了,走時很安詳。當天上午,他告訴我,要水葬,在松花江。哈爾濱的松花江,是《詩林》誕生的地方,是女兒我誕生的地方,是我的媽媽誕生和水葬的地方,是爸爸工作61年的地方,是他歌頌了一生的地方,作品有《江鷗水花隨想曲》、獲獎長詩《哈爾濱之戀》……
從1954年發表處女作到2024年停筆,爸爸的文學創作走過了70年,出版抒情詩集《鮮奶與花朵》《愛的傾吐》《飛馳的色塊》《東方的節奏》《哈爾濱之戀》等,綜合文集《巴彥布詩文集》(上、下)。他的作品被收入《中國新文藝大系》《歷代蒙古族文學作品選》和《詩選1949-1979》等40余部,獲國家級、省部級獎數個。
退休后,爸爸還被哈爾濱市文聯黨組任命為哈爾濱市文學藝術界駐京聯絡代表。他仍筆耕不輟,在《北京文學》《文藝報》《民族文學》《北國作家》《神州鄉土詩人》等報刊發表詩文近80篇(首)。
1988年爸爸受邀出席第十屆世界詩人大會;2017年榮獲“中國新詩百年最具創作實力詩人獎”“華語紅色詩歌終身成就獎”等大獎,獲政府特殊津貼。
20世紀80年代爸爸參與創辦《詩林》,并任主編;90年代初參與創建哈爾濱文學創作所,任首任所長。
爸爸的九三學社組織關系后來轉到北京通州,九三學社組織評價他——“從通州九三早期發展開始,一直傾注大量心血,不斷以才情、熱情和激情為通州九三組織注入活力、贏得聲譽。曾被九三學社北京市通州區工委選為老齡工作委員會主任,被政協北京市通州區委聘為特邀文史委員。巴彥布先生對九三組織無限熱愛、無私奉獻,是我們九三社員的楷模”。
麻木的我做著一件件應該做的事,腦子里都是20世紀80年代——按照八寶山殯儀館的要求,我找出45張照片,給爸爸的告別儀式做追思滾動屏幕內容,都是與《詩林》相關的老照片。
老照片帶著我穿越回小時候,我那長相漂亮、熱愛文學、年輕的父母仿佛就在眼前,我淚如雨下。
淚光中,1983年的爸爸一進家門就躺在床上,媽媽捅爐子做飯,敲門聲響起,客人進門,爸爸立即振作起來,點燃香煙,和客人聊起來,客人走后,他伏案工作到深夜。
淚光中,2023年的爸爸為了緩解靜脈曲張蹲在陽臺上曬太陽,然后告訴我:“我每天都在想自己曾經有多愚蠢,非常后悔……”他后悔給錢鐘書老先生的題詞只發了50元稿費,說:“這也太不尊重人了嘛!”后悔請舒婷、北島等著名詩人到哈爾濱參加活動、講座,卻沒安排好很多事情;后悔給這個人沒說清楚、后悔給那個人傷害了……
老爸,這個世界何曾有過完美?您做得已經夠好的了。老爸,走好!